第18章 恨薄情,多少鴛夢散(一)

我閉著眼睛沒有回答。

而他也未追問,依然炙熱的身軀再次靠近,掌心的溫度燙得人難受。

我吸一口氣,忽轉過臉,向他微微一笑,說道:“你沒錯。這世間,從來勝者為王,敗者為寇。若你不曾一敗塗地,你錯的再多,也算不得錯。若你一朝敗亡,淪於他人之手,承受怎樣的苦楚和報複,也隻能算是咎由自取,沒有道理可講。”

他依舊依在我身畔,微瞑了眼眸聽我說著,淡淡道:“這話……有點意思。不過……這些權力角逐,本是男人之間的事。你一介女流,何苦摻進這團渾水?”

我盯著他的眼睛,點頭道:“沒錯,我不該摻進這團渾水。我倒也想著和尋常女子一般被嬌養於深閨,閑暇時讀些詩書,學些針線女紅,然後熱熱鬧鬧地嫁人,安安靜靜地相夫教子,享這一世安寧。但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哪能事事遂心?我從小就沒被當作尋常女子教養,又怎麽可能和尋常女子那樣平靜生活?”

淳於望打聽過我家世,聞言也不驚訝,隻拿指尖輕輕地滑動在我麵頰,悠悠道:“你要和尋常女子一樣平靜生活,又有何難?拋下你心底的野心和殺機,我便可成全你。”

他?

想把我當作盈盈,留在身邊一生一世?

我躲避著他輕浮的手指,身體已給逼得快傾下床沿。瞪著他從容怡然的麵容,我終於怒極而笑。

“淳於望,你有沒有聽過駱駝嶺之戰?”

“駱駝嶺?”淳於望眼底閃過嘲弄之色,“那是你的成名戰役吧?年未弱冠,卻和南安侯司徒淩聯手大破柔然軍,柔然十五萬人馬,斬首八萬多,被俘五萬,隻剩萬餘騎逃歸北方。”

他看著我的眼神沒有了方才的閑淡溫煦,仿佛終於意識到我於他而言隻是個陌生的敵手。

他道:“也是從那時候起,你們兩個成了芮國邊塞讓邊民和柔然人聞風喪膽的活閻羅,真是威風八麵,可止小兒夜啼。五萬俘虜,竟全被你們生生活埋;連抓來的柔然婦孺,都被你們充作營妓,甚至**至死。”

我冷著臉不說話。

他略和緩了聲線,又道:“當然這並不是你下的令。或許隻是謠言吧?我聽說司徒淩命令活埋五萬柔然降兵時,在場的芮國大將都持反對意見,連你們芮國皇帝派去的使者都建議用這些降兵去交換十餘年前因戰敗被柔然扣押的皇室宗親。但司徒淩都開始猶豫時,是他的心腹愛將秦晚秦將軍說,坑殺,全部坑殺,一個不許留。”

他仔細地打量我,似乎想從我的神情裏窺探出一絲不安或否定,來證實我這個剛剛和他魚水款洽的女子並不是那樣的惡毒婦人。

我眼皮都沒抬,說道:“沒錯,下令的是他,執行命令的是我。我當時就站在旁邊的山坡上,看那些自負狂妄的醜惡男人給捆成一串串拉過去,下餛飩似的被一堆堆扔入大坑,慘叫著,呼嚎著,眼看著自己被活活掩埋。”

他半支著身子盯著我,不覺間已與我拉開了一段距離。許久,他才從牙縫中擠出字來:“秦晚,上天有好生之德。”

“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幾乎要失笑出聲,“上天若有好生之德,就不該容忍這世間惡人橫行,汙穢一地。”

“惡人?在你的心目中,怎麽樣的人才算惡人?”

“比如你,比如我。”我懶懶地笑著,“再比如你死了的當皇帝的皇兄,以及你活著的當皇帝的皇兄。”

他怔了怔,道:“各人有各人的抱負,有時候對錯的確難以分得清晰。但無故大開殺戒,總是有違天和。”

“若是有違天和,自有天譴。”我嗤之以鼻,“軫王殿下若是心心念念想著什麽天道人和,何必再當什麽王爺,不如改行當和尚吃齋念佛去。”

淳於望望向我的眼神愈發陌生。他嘴唇動了動,待要說什麽,又懶得說,別開臉臥下身去。

我沒料到淳於望內心還有這麽仁善的一麵,越性說道:“大破柔然軍後,抓來不僅有成年女子,還有些男童女童,年幼的比相思還小。我想著柔然人攻下我們大芮城池後也曾**擄掠,無惡不作,便把那些男童送到軍中當了箭靶,女童麽……也送入了營妓們的營寨。想來……後來應該都活不成吧?”

淳於望再也臥不下來,坐起身來盯著我,冷冷道:“你如此惡毒的心腸,這輩子都不配當母親。”

我闔著眼睛,閑閑道:“我沒想過當母親,更沒想過當你女兒的母親。你逼迫我淩辱我,也沒資格過來指責我惡毒。若有機會,我必定會報仇雪恥。你和相思的下場,絕對會比那些柔然人淒慘十倍!”

身邊靜默半晌,聽衣料悉索作響,然後身畔一空,耳邊已傳來淳於望離去的腳步聲。

這屋子已經有了年頭,門扇被大力打開時發出呻吟般的吱呀聲,然後重重摔上,沉重的力道讓屋中的燭火撲地一暗,幾處窗扇嗡嗡作響,久久不絕。

燭火明明暗暗間,我睜開眼睛,凝視著床頂在微微起伏的承塵,苦笑。

到底把他激得氣走了。

可他走與不走,又有什麽相幹?

若能和他更親近些,最好親近到讓他真把我當成了盈盈,失了防備,我才有機可乘,不論是對付他還是營救嫦曦,把握都會大很多。

我的確不是什麽貞潔烈女,他的品貌家世也的確並不辱沒我。與他歡好雖非出於我的本意,但也並不難熬,甚至頗是愉快,可為什麽不能順手推舟把這場戲演下去,反而像害怕什麽似的迫不及待想把他趕開?

拖著這樣一副傷病狼藉的身體,我又有什麽需要害怕的?

慘淡地輕笑一聲,我攥緊身下的衾被,眼前似已在一片紅光中迷蒙。

仿佛又置身荒嶺野地,身下滿是滾燙的沙土,一寸一寸,狠狠地磨礪著肌膚……

殷紅的鮮血流到沙土中,立即被貪婪地吮吸幹淨……

金色的陽光灼熱刺目,看不清步步緊逼的那些人的臉……

“晚晚,快走……”往日羞澀微笑的少年發了瘋般的嘶吼在刀光閃爍間中斷……

漆黑的長發終於在風沙肆虐下蓋住了臉,男童女童絕望的慘叫聲和瘋狂快意的大笑聲交織成一片……

我猛地坐直身,大汗淋漓,匆匆去翻我的藥,卻在握住荷包時頓住。

昨日剛服過藥,絕不可能這麽快發病。

隻是突然想起……

突然想起,原來我也曾願意丟開所負荷的一切,妄想從此相夫教子,一世平穩安好。

終究是個夢而已。

多少年沒法忘懷沒法解脫的噩夢。

接下來的數日,淳於望依然住在沁芳院,卻隻和相思住在一起,再也沒過來碰我。但相思依然很粘我,常常一整天都和我呆在一起,連在先生那裏學琴認字都撒嬌撒癡地定要拉我陪著。

我苦笑道:“我又不懂音律,跟著也沒法教你什麽。”

相思道:“我學,娘親也學。然後我們一起彈給父王聽,看誰彈得好。”

我自然不會學了琴去跟六歲的小娃娃比高低,卻給她拉扯在身邊,看她跟著先生用小小的手指很是辛苦地撥著琴弦錚錚地彈奏。

雖帶了特製的小小指套,半天彈下來,想來手腕手指還是很疼的,故而每次練完,她都是愁眉苦臉,在我跟前撅著的嘴巴快可以掛上油瓶。

她本就長得玉雪可愛,討人喜歡,這般委委屈屈的模樣更覺可憐之極。

這日我見她累極的模樣,不由彎腰將她攬在懷中,一邊給她揉捏推拿,一邊笑道:“你若累了,不願意學琴,便和先生說一聲,想來他也不敢勉強你繼續練。”

相思吸吸鼻子,卷翹的長睫撲閃著,大眼睛裏便有了亮晶晶的淚水。她道:“可父王說,如果我再和娘親整天玩鬧,不好好用功,他便將娘親送走,再也不許我見你。”

我柔聲道:“不用害怕,便是娘親不在你跟前,也有你父王會好好照顧你。”

誰知相思卻道:“可從前父王一直說,找回了娘親,我們這個家,才是完整的家。”

我怔了怔,忽覺身後似乎有人走近,轉頭看時,卻是淳於望來到近前。

大約見我待相思甚好,這些日子他看向我時眼中的疏離便不見了,甚至唇角彎起了溫軟柔和的弧度。他輕笑道:“原來你也挺會照顧小孩子。”

我懶洋洋道:“我哪裏會照顧小孩?隻是令愛生得的確可愛,忽然就讓我想起……想起小時候玩的布娃娃。我曾從同齡的孩子那裏偷了兩個藏起來,夜裏背著家人玩耍。可惜後來讓我父親看到了,當了我的麵扯斷那布娃娃的手腳,撕得粉碎。”

淳於望的臉色便難看起來。他牽過相思的手,將她拉到自己身畔,凝視我良久,才道:“明日我要動身去狸山住一陣。你收拾收拾,一起去吧!”

“狸山?”我記起這正是他帶了盈盈隱居的地方,皺眉道,“那個地方,你帶我去了,不怕哪一天真正的盈盈回來撞到,又給氣得掉頭跑了?”

他不答,轉身帶了相思便走。

擺明了是主意已定,我說什麽他都不會放在心上了。橫豎他扣押著嫦曦,我又武功被製,怎麽也逃不出他的掌心,隻能乖乖受他擺布。

我恨得咬牙,趕上前幾步,拉住他袖子道:“要我去可以。但你先得讓我和嫦曦公主見一麵。如果沒有親眼看到她平安,我沒法安心伴著你們父女。”

淳於望沒有立刻回答,卻頓住了腳步,看向我捉住他衣袖的手,眼眸裏有隱約的脆弱彷徨和悲傷閃過。

我猜不透他在想什麽,但見他眼神怪異,便有些不自在,縮回手笑道:“令愛很是討人喜歡。其實我也樂意放開心懷,陪她說說笑笑。”

隻是若我心情不好,自是不會給他的女兒好臉色;他的女兒在滿心孺慕的“娘親”這邊受了委屈,當然會難過。我賭他並不舍得相思難過。

果然,抬起黑濃的眼睫時,他已歎道:“好吧,你好自為之。”

他向身後瞥了一眼,便有近衛走來,向我恭謹施禮道:“夫人,請!”

托他的福,我沒成親就成了夫人,沒生育就有了女兒。

皺眉跟著近衛離去時,他也帶著相思往另一邊走去。

相思正問他道:“父王,令愛是誰?”

淳於望遲疑道:“令愛,是對別人家女兒的尊稱。若旁人對我稱令愛,指的便是我的女兒,也便是你。”

相思道:“可我不是別人家的女兒!我是你的女兒,也是娘親的女兒啊!”

“哦……哦……你娘親的意思……”

不曉得淳於望後來怎麽去和相思解釋的,但他這個父親,的確當得有點累。

淳於望的近衛領著我拐了幾道彎,卻是轉向了一處古樹掩映下的小院。不算偏僻,但和前麵一排正房大屋比起來很不起眼。正屋便是軫王淳於望平素起居之所,守衛森嚴,等閑人無法接近,此處便是看守的人多了,也隻會讓人認為是在保護淳於望而已。

但我接近這所被稱作萃芳院的小院時,立時感覺出奇異的殺機來。

卻不是來自要道處扼守的高手。

我屏息跟著近衛向前行著,一路小心觀察,立時發現原來那殺機正來自古樹下看起來並不起來的灌木。

此時正值隆冬,大多灌木已枝枯葉落,隻餘光禿禿的樹幹;便有幾叢是四季常綠的,幾場霜雪下來,那綠意也憔悴得很。看那花木交錯植於園中,看著蕭索零亂,暗中卻應合著九宮八卦的排列,分明已擺成了某種陣法。

若是尋常武夫,多半看不出其中奧妙。但我師父無量師太久在佛門,無事便喜鑽研五行八卦之術,連諸葛先生當年擺過的陣法都曾揣磨個八九不離十。我跟在她身邊十年之久,雖以習武為主,但行軍布陣之法同樣是必修的功課。耳濡目染之下,這樣的陣法已難不倒我了。

近衛走到小院前時便暗暗向守衛示意,雖未見大的動作,分明已臨時撤開陣勢,好讓我們沿著青石巷道堂而皇之一路走進去,不露絲毫異樣。

我默記著陣勢走向,若無其事地跟近衛踏入小院。

小院內另有山石小亭,陳設甚是精致。

穿著五彩卵石鋪就的甬道,還未踏上漢白玉的台階,便聽屋中有人幽幽的長歎聲。

正是嫦曦公主的聲音。

我急忙推門進入時,隻聽嫦曦驚喜喚道:“殿下!”

待轉身見到是我,她怔住,慢慢地轉作了苦澀的笑意,“秦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