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羅幃深,寂寂燭影紅(二)

他見我妥協,滿意地坐回桌邊,端起茶盞來喝了一口,才道:“我不想怎樣。既然你這麽想當相思的娘親,便請你繼續當下去吧!想來我這個夫婿,相思這個女兒,都還不至辱沒了你。”

他的手一攤,掌心一粒小小的白色藥丸遞到我跟前,“服下!”

“是什麽藥?”

“散功丸。”他抬眉,笑得清俊誠摯,極是好看,幽黑的眼眸裏卻帶一抹狐狸般的狡黠,“下午黎宏給嫦曦公主嗅的藥瓶裏,有解藥,也有軟骨散,但藥力不強。這會兒你的體力該恢複得差不多了吧?相思的娘親需要能抱起她的臂腕,卻不需要能害死她的武功。”

我沒去接,眼睛裏幾乎要噴出火來,“你要廢我武功?”

“當然不是。”他笑了笑,“你嗜武如命,隻怕寧可嫦曦被當作女俘處置,也不肯讓我廢去武功。散功丸的藥力也不強,隻是讓你在一時氣血阻滯,無法運功而已。即便不服解藥,一個月後,藥力也就散了,你依然可以是威風八麵的大芮昭武將軍。”

明知他語帶嘲諷,我亦無可奈何,猶豫半晌,到底將那藥丸接過,仰頭服下。

他便靜靜地望著我,目光漸漸渺遠,又似拉得很近,若有細蒙蒙的水影**漾於那如潭的清冷眼眸。

忽然,他站起身,張臂將我擁在懷裏。

他呻吟般低低道:“那麽,從今以後,你便不再是秦晚,而是盈盈。你是相思的親生母親,你是我等了五年終於等回的妻子。”

我心底失笑,甚至真的快要冷笑出聲。正待譏刺他幾句,我的後頸忽然一熱,然後那滴熱流在肌膚上輕輕滑落,慢慢冷卻。

一熱一冷間,我不由縮了縮脖子,連心頭也給那淚水的溫熱和寒涼逼得縮了一縮,已經滾到舌邊的鋒銳話語便沒能說出口來。

滿頭滿懷幽淡的梅花暗香裏,我聽到這個欺淩我的男子緊擁著我在哽咽。

他又是歡喜,又是傷心,沙啞著嗓子道:“盈盈,我終於等到了你。”

一夜之間,這軫王府沒有了武藝高強的芮國大將秦晚,卻多出了個不懂武功秀色可餐的盈盈夫人。

承影劍被收,武功被製,軫王府又守衛森嚴,插翅難飛,我已不得不聽命於這位想心上人想得瘋魔了心的軫王殿下,乖乖地做他心目中的盈盈,和尋常的女子一樣過起相夫教女的日子來。

相思畢竟幼小,見我吃虧時雖然又哭又鬧,待淳於望回去哄上一哄,自是不會真的不理他。待第二日一早伴著淳於望過來看我時,又已和她父親膩作一團了。

已有侍女在沁芳院備好早膳,很精致,卻是把這對父女的膳食也奉上了。相思本牽著她父親的手,待見了我,滴溜溜亂轉的大眼睛立刻彎成了漂亮的月牙兒。

“娘親!”

她依到我身畔,卻和我同坐一側用早膳了。

我下意識地便暗中運氣蓄勁,卻覺原來能隨心所欲控製的內力如陷入深深沼澤般無力前行。

正惱恨時,對麵已有一道目光冷冷地轉向我。

抬眼,淳於望已垂下眼睫,笑意盈盈地端過一碟醬豆幹到我跟前,說道:“這是你以往最愛吃的,嚐嚐我們王府裏的廚子手藝怎樣。”

我實在很想把那碟醬豆幹連菜帶湯摔到他的臉上。但身陷囹圄,受製於人,激怒他顯然是不智之舉。

諸如豆腐、豆幹之類這些豆類所製食物我向來不愛吃,但此時我也順他心意夾了一筷,淺笑道:“嗯,味道還不錯。”

其實味同嚼蠟。

嚐了兩筷,我便同樣笑意盈盈地將那碟菜推到相思麵前,說道:“相思,這個菜你也愛吧?來,嚐嚐。”

誰知相思卻搖頭道:“我從不吃那個,一股的怪味兒。”

我微詫,抬眼看淳於望時,他正一瞬不瞬盯著我,目光卻不複原來的蒼涼幽寂。他的黑眸深鬱,隱約有什麽東西在跳躍,如原野間細細的火焰,倏忽而起,倏忽而滅。見我留意,他若無其事地低下頭,專注於眼前的膳食,再不看我一眼。

他的情緒波動,必定還是為他的盈盈,以及我這副與盈盈相像的樣貌。

這女子依然是他最大的弱點。可他已如此坦然地告訴了我他的弱點,又經曆昨日之事,必定防範嚴密。為今之計,隻能慢慢與他周旋,待他有所鬆懈,或許能找出逃離的機會。

何況,我不是一個人。

以嫦曦公主在大芮的尊貴,以秦家在大芮的地位,大芮派人過來營救隻是早晚的事。

用畢早膳,他便急匆匆離去。看候在外麵的扈從架勢,應該是出府而去。

而相思,他竟留給了我。

“昨日先生教她彈琴,一支曲兒剛學了一半,今日需得把另一半學了。”他居然真把我當成自己妻妾了,臨走時鄭重其事地吩咐,“若是累了,今日可以不用背詩,但練字需得練滿一個時辰。”

相思才不過五六歲的小娃娃,活潑貪玩,自是不樂意完成這許多功課,聞言已依在我身畔,委屈地撅起了嘴巴,低聲嘀咕道:“父王又不陪著我……”

淳於望往外走著,淡淡而笑,“相思,你的娘親回來了……”

相思便不管她離去的父親,攥緊了我的衣襟,可憐兮兮地望著我,連聲喚道:“娘親,娘親……”

我雖過了雙十年華,卻終日奔波於戰場和軍營間,連司徒淩和我的親事都不得不一推再推,至今尚未成禮,再不想今日莫名便成了這人的妻子,還莫名地多出了個女兒,尾巴似地粘得緊緊的,甩都甩不脫。

見我不回答,相思便鬆了我衣襟,轉而過來牽我的手,撒嬌道:“娘親,我不要練琴。娘親你看我手指,都給磨破了!”

她的手很軟。也許這個五六歲的小孩子,手都是這般軟。

可她是第一個如此親近我的小娃娃。

握住交到我掌心的小手,我的心仿佛也軟了一軟,脫口便說道:“那麽,不練琴了罷。”

相思便歡喜,又道:“練字也累。坐著一個時辰不動,我胳膊疼得很。娘親你摸摸,就是這裏,這裏疼……”

她又拉著我的手去摸她的臂膀。細細的胳膊,所觸之處仿佛連骨骼都溫軟柔嫩,即便我武功被製,都似能輕輕把它折斷。

當然我並不敢輕舉妄動。

跟在我和相思身側的兩個侍女,與其說是侍女,不如說是女侍衛。雖未佩刀帶劍,但她們鬢間銀簪,腕間金釧,腰間玉帶,無一不是特製的,必要之時,不但是對敵武器,還會是殺人利器。

竟是兩個一等一的高手,再不知淳於望是從哪裏找來的。

他敢放心把相思交給我,顯然是因為多出這兩人監視我的緣故。

兩名侍女的名字卻很柔,柔得讓人隻想到溫香軟玉抱滿懷。

沒錯,她們一個叫溫香,一個叫軟玉。

可如果誰想把她們抱滿懷,無疑是在與死亡相偎相親。

所以,我歎口氣,隻敢把相思抱在懷裏,柔聲道:“那麽,咱們不練字了吧!”

淳於望心機深沉,行事莫測,哪會真的把我當作妻子?無非借我一副相似的皮相來慰他相思之苦罷了。

但這孩子……

我看到她眼底透明的孺慕。

她沒有母親,卻真的把我當作了尋覓已久的親生母親了。

我沒法把她當作自己的親生女兒,但我不會忘記,她是淳於望捧在手心的寶貝女兒,她是軫王府上下寵愛疼惜的小郡主。

淳於望到傍晚才回府,未換朝服,便先過來看望我們,或者說,過來查看他的小娃娃有沒有給我這個冒牌母親欺負淩虐。

這時候,相思依然興致勃勃地玩著我上午給她做的彈弓,把滿園子的仙鶴靈猴趕得不見蹤影,又到廚間追逐預備宰殺的雞鴨,當真鬧得雞飛狗跳,上下不寧。

見父親回來,她歡喜地高喊一聲,不顧自己忙得灰頭土臉,汗淋淋地撲到他懷裏,獻寶似的給他看彈弓,“父王快看,娘親和我一起做的彈弓!是不是很漂亮呢?娘親說她小時候玩的彈弓比我這個大多啦!改天會幫我做個更大的!”

淳於望瞥我一眼,給她擦一擦額上的汗,問:“布置的功課可曾做完了?”

“功課……”相思懾懦片刻,到底答道,“娘親說若我累了,可以先不用做。”

“然後呢?”淳於望問,“難道你玩了一整天的彈弓?難道你玩這個就不累?”

相思見他有怒意,便求助地望向我,委委屈屈地低聲道:“娘親說,她像我這麽大時,能打著天上飛的鳥。我連地上跑的雞都打不著!”

淳於望慍道:“誰要你打地上跑的雞了?”

相思道:“娘親說,如果我打不著天上飛的鳥,可以先打地上跑的雞……”

淳於望便瞪我。

我抱著肩倚在牆邊,懶懶道:“小孩子家多活動活動,身體才好。”

淳於望皺眉,說道:“你們北方的女人都和你一樣粗野嗎?不讀詩書,不學琴棋書畫,學那些村野裏的小孩整天胡鬧?”

“琴棋書畫?”我嘲弄地笑道,“殿下預備相思郡主和我們嫦曦公主一樣多才多藝,美名遠揚,然後送到別國和親?或者,嫁給哪位貴家公子,靠這些才情在妻妾間爭寵奪愛?”

淳於望啞然,許久才道:“相思是我女兒,我自然會把她護得好好的。”

我截口道:“可如今的嫦曦公主,又有誰能護得住?”

身在異地,連大芮皇帝司徒煥都無法護住自己的愛女,他淳於望,區區一介親王,又怎麽敢說這樣的話?

淳於望自是聽得懂我言外之音,低頭撫摸著相思紅撲撲的柔嫩麵頰,說道:“依你這麽說,她的書也不用讀了,琴也不用學了?”

我笑道:“那些琴棋書畫,待她大些,高興時便學來消遣消遣也不錯。至於四書五經女訓女誡之類的,我勸你趁早燒了,別讓她讀多了害了自己。倒是兵書可以看上幾卷,長大了領兵打仗還能用上。”

淳於望聽得臉發白,怪異地瞅我一眼,拉了相思便走。

看來,他隻想把自己的女兒教成才貌雙全的千金閨秀,想都沒想過讓她讀兵書上戰場。

相思見父親神色不對,也不敢違拗,隻是一路跟她走,一路扭過頭來和我揮手,月牙似的眼睛亮晶晶的,笑得憨態可掬。

我也不覺微笑。

淳於望可惡可恨,卻生了個極貼心極可愛的漂亮女兒。

身邊有溫香、軟玉這兩位女金剛伴著,我連想多在軫王府走動走動都不方便,更別提逃走了。正預備回沁芳院時,隻覺旁邊有一道目光射來,竟比釘子還銳利。

我轉頭看時,原來是淳於望的心腹謀士黎宏。

見我看向他,他才收回目光,若無其事地往淳於望離開的方向走去。

本以為淳於望聽我說了這番冒天下之大不韙的奇談怪論,必定不敢再讓相思接近我。誰知用晚膳時,他卻又領了相思來到沁芳院。

相思已換了一身潔白如雪的裘衣,收拾得幹幹淨淨,冰雪雕琢般精致美麗,卻遠遠便從她父親身邊奔來,撲到我懷裏,說道:“娘親,我換衣裳了。父王說,我穿得漂亮,娘親會更喜歡。”

淳於望自然也換下了朝服,也是一身雪白的裘衣,安靜地坐下用膳。相思坐在我身側,雀兒似的嘰嘰喳喳,從白天的玩耍,到晚上的飯菜,從到狸山的風雨,到雍都城的熱鬧,說個沒完沒了,連飯菜也顧不得吃。

我笑道:“先吃飽了再慢慢兒講給我聽吧!”

相思這才住了嘴,低頭喝了兩口湯,又說道:“我怕明日一覺醒來,父王又不讓我見娘親了……”

我也怔了怔,望向淳於望。

淳於望好像沒聽到她說的話,沉默地自顧吃著飯菜。

我收回目光時,他卻抬起了頭,“我已經吩咐下去,讓連夜給你趕製幾件裘衣。”

裘衣?

我聽得莫名其妙。

這時他又道:“式樣當然與和我相思所穿的一模一樣。”

相思便拍手道:“我們三人一樣的衣服嗎?好呀好呀,一家人穿一樣的衣服!”

一家人?

盈盈的確和他們是一家人。至於我麽……

我無聲地笑了一聲,低頭喝湯。

和這對父女一起用膳還是很有些好處的。他們所用的膳食清淡卻精致,我吃著居然也很合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