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05-1

欽天監從禦書房裏出來,迎麵碰到了皇後的鸞駕。

“皇後娘娘聖安!”欽天監躬身行禮。

皇後瞟了眼禦書房,不緊不慢地問道:“皇上宣你何事?”

欽天監踟躕了片刻,還是低聲回道:“回娘娘,皇上讓臣合一合太尉之女和四殿下的八字。”

“什麽?”皇後猛的抓緊了扶手。她深深吸了口氣,淡淡說道,“太子和太尉之女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不妨也瞧瞧她和太子是否是天作之合。”

欽天監抹了把額頭上汗,腰彎得更深:“下官遵旨。”

皇後滿意的嗯了聲,吩咐起駕。

欽天監從袖中拿出兩份封好的八字,無奈地歎了口氣。

深夜,一聲春雷劃破夜空,大雨淋漓。

一輛馬車悄悄停在太尉府角門處,車上下來名身披鬥篷的人,迅速地進了府。

進得王太尉書房,來人掀開鬥篷,驚得王太尉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皇後娘娘,你怎麽深夜出宮來了?”

“事情緊急。哥哥你聽我說,皇上讓欽天監合一合燕回和四皇子的八字。皇上這是拿定主意要將燕回賜婚給四皇子了。我能不著急來找你嗎?”皇後氣呼呼地坐下,“我示意欽天監也合一合燕回和太子的,他若是個聰明人,至少也會拖上幾日。”

“若是八字不合呢?”王太尉反問道。

皇後跺腳道道:“哥哥,這不是八字合不合的問題,是皇上起了心!他不願意咱王家再出太子妃,再出皇後啊!”

王太尉聽後一驚之下又是一怒:“四皇子真真是留不得了!”

皇後也是懊惱不已:“本想著他威脅不了太子之座便想放過他。如今隻要他還活著,皇上就會有別的選擇。萬一皇上改了心意,忌憚我王氏勢大,想改立太子……”

王太尉和她對視一眼,狠狠說道:“我隻好絕了皇上的念想了!”

皇後離開。

書房外閃過王燕回的身影,她怔怔地望著父親和皇後的身影,臉上露出又驚又喜的神色,喃喃說道:“皇上想把我嫁給四殿下?”

護國公主別苑中,溪水潺潺。子離負手站在亭間,沉默望向青山。

長公主屏退了左右,靜靜地陪著他。

子離開口說道:“姑姑,皇後又試探於我,欲給我找個家世不俗的妻子,想知道我是否仍有野心。”

“王氏實在是太過分了!就憑你是先皇後嫡子,什麽樣的女子娶不得?”長公主氣得臉色發白:“子離,你就聽姑姑的話,替自己爭上一爭吧。否則,咱們劉家的天下遲早會落入王氏之手。駙馬雖早逝,但在軍中的人脈卻在姑姑手中。隻等你離宮建府,姑姑便將這些人交付給你。”

子離輕輕搖了搖頭道:“姑姑的心意子離明白。子離實不願同室操戈。姑姑送給子離的隱衛已能保護我的安全,將來做個富貴閑人也罷。皇兄終究是劉家子孫,他若登基為帝,不會眼看著皇權旁落的。”

長公主深深歎息了聲,從袖中拿出一個盒子遞給了他:“子離。這是你母後臨終前囑人送來的。囑咐我說,等你開府建衙時再交給你。如今看來,隻能提前給你了。”

她轉身離去。子離怔怔地看著那隻扁平的木盒。木盒上的蠟封完好,印鑒完整,護國公主並沒有打開過。子離眼裏水光乍現,微顫著手打開。

盒子裏是本簫譜。他撫摸著簫譜的封麵,指尖傳來綢緞封皮的觸感,他心裏一酸喃喃說道:“母後,這是你小時候教我吹簫親筆錄入的曲譜。我找了好久,沒想到你送給了姑姑。”

他心裏咯噔一下,腦子裏飛快地閃過一道光:“不,你臨終前為什麽不直接給我,反而悄悄囑人送到姑姑手中,還要囑她在我出宮開府建衙時才給我?”

他飛快地翻動著簫譜,眼前飛起數點影子。簫譜中竟然夾雜著數瓣幹枯的花瓣。被他翻動,花瓣像蝴蝶似的輕盈飛舞。

子離一怔,伸手捉住幾瓣放在掌心。低頭再看,簫譜中僅餘一串幹枯的殘花。

“紫藤花!母後你為何要采一串紫藤花藏於曲譜中?”子離不解地想著。突低呼一聲:“王皇後先前為貴妃時所居的宮裏不是種了好大一株紫藤麽!”

一道亮光從他心裏飛快地閃過。他像是悟出了什麽,又想不透徹。匆匆將曲譜放好,等不及與護國長公主告辭,匆匆騎馬離開了別苑。

“紫藤花可解毒,止泄。紫藤子可防酒水腐敗。紫藤皮可止痛,祛風通絡……”藥材鋪的掌櫃撫須闔目,搖頭晃腦背出紫藤的各種功用。

子離心裏失望,勉強笑道:“多謝掌櫃的解惑。”

他轉身欲走,掌櫃的卻叫住了他,殷殷囑咐道:“公子留步!紫藤子雖有妙用,卻不宜多服。”

子離渾身一顫,緩緩回過頭問道:“不宜多服?多服會如何?”

掌櫃地說道:“多服紫藤子會引發惡心嘔吐,腹疼腹絞。如是身體不好,重則昏迷喪命!”

子離的手漸漸攥緊:“敢問掌櫃的,此乃醫書上所寫嗎?”

掌櫃的搖了搖頭道:“那倒不是!前些時日有位病人家中釀酒,購了大量紫藤子備用。此物研磨成粉後,竟被家人誤用添入飯食中。無色無味,起初並沒有什麽問題,待到大量服食多日後,突然昏迷喪了命!衙門覺得死得蹊蹺,因其生前常來鄙店抓藥,便來店裏詢問。多方查詢才疑心到紫藤子一物上,喂食兔子後見其死亡,又在死者家中廚房找到了被拿錯的紫藤子粉末,這才破了案。是以但凡有人買紫藤子時,老朽都好言提醒幾句。”

子離麵色鐵青:“多謝掌櫃。”

他出了藥鋪,驅馬直奔郊外無人之地,滾落下馬,跪地仰天長嘯:“母後!兒子明白了!什麽都明白了!竟是王氏賤婦害了你的性命!”

他心如刀割,忍不住放聲痛哭:“母後,瞧著那賤婦假意殷勤的侍奉,瞧著父皇寵愛於她,你明白是她暗中下了毒手時,你該有多恨,有多痛!那賤婦深得父皇寵信。王氏族人手握兵權。我又年幼。你是顧及著我的性命,才沒有揭穿此事,隻能悄悄將真相藏在簫譜中托付給姑姑。母後,子離已經長大了,再不是任人宰割的黃口小兒。我今日對天發誓,必要那王氏賤婦與你償命!讓王氏一族永不得翻身!”

子離清俊的臉上充滿了恨意。

子離回城時,雨傾盆而下。他沒有策馬避雨,任由雨水澆濕了全身。遠處的城牆在雨中形成了一道暗影。子離冷漠地望著,眸子裏漸漸升出了仇恨的怒火。

“嗖嗖……”細微的弓箭聲被雨聲掩藏,隻在靠他近了,才顯得突兀。

子離冷笑,對方迫不及待了嗎?捉住每一個他落單的機會想要自己的性命。他彎腰避過,玉簫朝著馬身狠狠抽下,馬揚蹄疾奔。

地上一根絆馬索瞬間繃直,馬前蹄絆倒,子離雙手在馬鞍上一拍,離鞍飛起。

透過雨幕,幾條人影朝他奔來。

子離有些後悔,因要避人耳目詢問紫藤花的用處,沒讓隱衛們跟著。

他心裏燒著一團火,讓他懶得躲避,想要痛快大戰一場。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我還不能死。”子離想起了母親,低聲告誡自己不可衝動。他瞄準樹林的方向,折身便逃。

數枝箭翎擦著他的身體奪奪釘在了樹身上。一腳踏下,他暗叫不好,就地打滾閃開。一根粗大的礌木橫空襲來,撞斷了身邊的小樹。

子離擦了把臉上的雨水,知道對方有備而來,連他可能選擇退走的樹林中也布滿了機關。難道,他真的要葬身此地嗎?

子離迅速地在樹林中躲閃奔逃。此時樹林中突然響起了馬嘶聲。他舉目望去,身邊一叢藤蔓後突然站起一勁裝打扮的黑衣蒙麵人。

子離下意識地伸出玉簫刺過去。卻見來人揭開了蒙麵巾:“四殿下,我是燕回。”

子離一怔:“你怎麽在這兒。”

王燕回說道:“躲過追殺,燕回再詳說不遲。四殿下,躲這裏來。”

她是王太尉的女兒,她該不是故意前來誘殺自己的吧?子離大為警惕。

此時,追殺他的人已然靠近,王燕回急了:“四殿下,我不會武藝,不會害你的。”

子離將心一橫,大步走向她,這才發現藤蔓之下是處凹地,不知她從哪兒移來的藤蔓擋在了上麵。

兩人躲在凹地之中,聽得四周傳來腳步聲,最近的,就在兩人頭頂。子離心一緊,攥緊了手裏的玉簫,隨即看了王燕回一眼。

王燕回知他所想,闔上雙目,抬起了脖子。一副隨便子離處置的模樣。

雨水順著樹葉藤蔓滴落。王燕回鬢發盡濕,臉被凍得蒼白,身體輕輕顫抖。兩人離得近,子離看得分明,縱然如此,她神色平靜,睫毛安靜的覆下,像被水洗過的翎羽,黑得發亮。秀氣的臉龐透出的堅毅形成了別樣的魅力。

子離默默地轉過臉去,無論她怎麽幫自己,她都是王家的女兒。

片刻後,他聽得追殺的人都奔去了先前有馬嘶鳴的地方,樹林裏雨聲沙沙,再無動靜。

王燕回睜開眼睛,掀開藤蔓站了起來,打量著周圍,鬆了口氣道:“四殿下,他們已經走了。”

子離站起身淡淡地說道:“王姑娘怎麽知道我會在這裏遇襲?那匹馬是你的人故意騎著引開他們的吧?”

王燕回並不回答,笑意盈盈地望著他道:“四殿下身手不錯呀!”

子離飛快地睃了她一眼。他平時在眾人麵前都表現出一副書生意氣,怯懦斯文。武藝隻能偷偷練習。如今一切落在王燕回眼中,他卻是裝不下去了。子離哂然笑道:“我這身三腳貓功夫也能得身手不錯四字,王姑娘高看我了。”

“也許這世上隻有燕回才知道四殿下文武雙全,能屈能伸。知己難得,四殿下何必還要隱瞞於我?小女心裏隻有佩服,實無加害之意。此地非久留之地,四殿下如信得過燕回,請隨我來。”王燕回微笑著說完,掉頭走開。

子離握緊了手中玉簫,暗下決心,如果王燕回言詞不妥,他便殺了她。他本來可以不跟著她走,但是子離心裏疑惑未解,他猶豫了下,便跟了過去。

在樹林裏東繞西繞,眼前居然出現了兩間簡單的木屋。子離一路暗暗留意,心知並沒有離開這座樹林,可是追殺他的人卻完全沒有留意到這間木屋。子離深深看了眼走進木屋的王燕回,對她的警惕之心更重。

進屋之後,子離更是訝然。外表不起眼的屋舍,裏麵幹淨清爽,桌上還備有熱茶點心。

王燕回拿出一個包袱笑著遞給子離:“倉促之間沒有準備太多東西。屋舍簡陋,隻備得一身幹淨衣裳,四殿下見諒。”

她閃身進了另一間屋子,子離打開包袱,裏麵一身寶藍色深衣,中衣鞋襪布靴齊全。他沉默地換了衣裳。便聽到敲門聲:“四殿下,燕回可以進來嗎?”

子離坐在桌旁,綴著熱茶,淡淡地說道:“原是王姑娘布置的屋舍,主人自便。”

王燕回推開門走了進來。她已改回了女兒裝扮,杏色長衫,白色月華裙,梳了個墜馬髻,略施脂粉。立在簡易的木屋中,絲毫不減清貴之氣。

她大方地坐下,給自己斟了杯熱茶飲下,滿足的舒了口氣:“真舒服呀!”

子離喝著熱茶,吃著點心,並不搭話。

王燕回也拈起一塊點心小口吃完,這才說道:“燕回這就回答四殿下的問題吧。”

她微微一笑道:“宮中見四殿下對太子對弈。四殿下費盡心思,隻求一輸。且還不能讓太子瞧出來。那時燕回便很好奇。”

子離微嘲道:“除了安清王,也沒人敢下棋贏過父皇。皇兄是兄長,也是太子。換了別人也會像我一樣,此事不值王姑娘好奇。”

王燕回眸光一閃,輕聲說道:“可是四殿下卻怕人知曉。起身時故意用衣袖拂亂了棋子。四殿下擔心被我看出來後告訴太子,或者告訴皇後娘娘,他們眼中性情怯懦,一味沉迷於琴棋書畫的四殿下原來城府頗深,心機甚重,對嗎?”

子離眼中殺機頓現。

王燕回仿佛沒有看到,繼續說道:“我對四殿下好奇,便花了點銀子,請了幾個莽夫行刺四殿下。結果四殿下暗中還擁有著一批訓練有素武藝高強的隱衛。如果皇後娘娘和太子知道,肯定會想一個問題。為什麽四殿下和他們眼中看到的不一樣呢?他這樣掩飾自己究竟有什麽目的呢?”

子離笑了。

“四殿下,你終於肯與燕回坦誠相談了嗎?”王燕回眸子光華一閃,又抿嘴笑道,“你不會殺我。我雖然沒有武藝,這木屋之中卻也有機關布置。”

“我剛開始是想殺了你。轉念又覺得王姑娘出手相救,必然不會將那些話說給皇後和皇兄聽。再則,外麵的樹林暗合八卦之意,布下了迷陣。你既然敢對我說那些話,又敢單獨和我相處,自然是有備而來。我孤身出宮,勢單力薄,我不會冒風險殺你的。”子離接口說道:“你破壞了你父親或者是皇後的刺殺,能告訴我究竟是為了什麽嗎?”

王燕回平靜地回答:“因為我不願意做太子妃。”

子離哈哈大笑:“現在的太子妃,將來就是中宮皇後。你王氏一族不是以緊握權柄為榮嗎?難道你不貪戀這無上的榮華富貴?”

“對!我王燕回不要做深宮裏的金絲雀!我自幼熟讀兵書,行軍布陣無一不通,隻因我身為女兒身就不能上疆場,隻因我是王氏女,我就得嫁我不愛之人!我不願意!”王燕回說到這裏終於露出憤憤之色。

“這,與我有何幹係?”

“皇上有意賜婚於你我。所以你才會遇刺。你能說,和你沒有關係?”

子離震驚:“你說什麽?”

王燕回一字字地重複道:“皇上有意賜婚於你我。你若死了,這婚事就賜不下來了。我呢,也隻能聽家裏安排去做我的太子妃。我不願意,所以出手相救。”

子離腦中卻飛快地閃過數個疑問。母後過世之後,父皇漸漸待自己冷漠疏離。不過是逢年過節的家宴上才見著一麵。為什麽他會想著讓自己娶王太尉的女兒?

“皇後看走眼了。其實皇上待你很好。我是王家獨女,你若娶了我,我爹無論如何都不會動你。太子登基後,更會保你一世富貴平安。”王燕回歎息道,眼裏鋒芒乍現,“可是如果你不娶我。我當上了太子妃,你覺得我會讓一隻老虎睡在太子身邊嗎?”

“我的隱衛不過是護得我安全罷了。我就算有心,也是隻沒牙的老虎。至於親事,你也知道,身不由己。”子離無奈地說道。

“你,你喜歡我嗎?”王燕回突然暈生雙頰,脫口而出。

子離笑了笑,語帶雙關:“也隻有王家小姐,才有這種明朗爽利的性子。”

王燕回驚喜地看著他。

子離說道:“你不想做宮中的金絲雀。可是將來我也就是一介閑散宗親,並無半分權利。你嫁給我,還不如你做皇後風光。”

王燕回站起身傲然說道:“如果你是我的夫婿,我怎會讓你隻做閑散宗親。燕回平生之願是率軍出征,大破南陣,讓江山一統。那樣才不枉來這世間一遭。我要統率是的軍隊,而不是鶯鶯燕燕的嬪妃。四殿下,你忍得,藏得,可是你心裏真正的願意蟄伏一生,無為一世嗎?你娶了我,便能擁有兵權。你開心,我高興,這筆買賣難道不值得我冒險忤逆家裏的決定嗎?”

子離臉上仍然掛著無奈的淺笑。

雨聲漸停,木屋外響起了馬蹄聲。

王燕回深深地看了子離一眼道:“你不負燕回,燕回便不負殿下。”

她朝子離斂衽一禮,離開了。

子離靜靜地喝完茶,推開了木門,外麵留著一匹馬。他的唇角漾出了冷漠的笑容,輕聲說道:“想瞌睡遇到送枕頭的。母後,上天也看不下去王氏的狂狷,要助我拿回屬於自己的東西,助我報仇了。”

“啪!”

一記耳光狠地落在王燕回臉上。

她偏過臉,嘴裏湧出淡淡的血腥氣,複又跪直的身體:“爹!女兒不喜歡太子!女兒不要老死在宮中!你從小就疼我,你成全我了吧!”

王太尉氣得揚手將案幾上的茶盞砸了個粉碎,指著王燕回哆嗦道:“不孝女,不孝女!枉我疼你寵你!你就這樣報答你爹的?”

王燕回撫著火辣辣的臉,騰的站起了身:“爹從小帶我進兵營。燕回自小習得的就是兵書,十指不碰女紅陽春水。爹甚至讓燕回女扮男裝行軍布陣。到頭來,就是為了剪了女兒的羽翅,送到深宮裏老死一生的嗎?女兒還不如一死!”她伸手撿起一塊碎瓷就橫在了脖子邊上。毫不示弱地瞪著王太尉。

“你放下,小心傷著了手!”王太尉急了:“你自幼聰明過人。怎麽就不明白爹爹的心情?你這是置家族於不顧!若是太子娶了別的女人,就算他是你姑媽的兒子,他登基之後還是一樣會削弱我王家的力量!”

王燕回嘶聲說道:“王氏一族除了我,就沒人能當太子妃嗎?”

“南陳來犯,不是我王家軍威武,這片江山早就易了主。若無王家分憂,皇上還能安穩地坐在金鑾殿上?王家,為何要輔佐無能之主?為何不能得江山?爹隻有你一個女兒,爹要的是你的孩兒將來繼承皇位!他是我王家的血脈!”

王太尉一急,竟將心事脫口說了出來。

王燕回迅速回頭,打量書房外還有人否。

王太尉見此情形先鬆了口氣,輕輕取走她手上的碎瓷,攬著她坐下:“放心吧,女兒。我早已讓人退出,此地隻有我們父女二人。”

“爹!女兒實在不想進宮!”王燕回說著便抹起了淚。

“爹知道。可是燕回,嫁給四殿下並不比嫁給太子好啊!”

王燕回扭過身道:“太子表哥做了皇帝,他在外還不是要依靠咱們王家。四殿下受我王家扶持,能擁兵自重,朝中受太子表哥挾持,軍中我王家軍隻聽我號令。那等自在日子比當太子妃強上百倍。”

王太尉殷殷勸道:“燕回。一個人是不能培養他的野心的。四殿下現在無權無勢。一旦給了他權利。他又是先皇後的嫡子,身份擺在那兒。如果他羽翼豐滿,掉頭對付王家,又起心謀反。有句話叫:養虎為患哪!”

王燕回不服氣地說道:“女兒如果嫁給了他,連籠住他的心都做不到,還談什麽謀略過人。”

王太尉負手在房中走得幾步,歎了口氣道:“燕回你再聰慧,再擅謀略。卻對朝中之事知之甚少。我王氏出了位皇後,我身為太尉手握重兵。朝中上下風頭一時無兩。王家之勢如鮮花著錦,烈火烹油,已至極致。朝中尚有顧相一派的清流不願與王家為伍。護國長公主手裏也有不少軍中人脈。還有不少人心中猶對先皇後存有敬意。另有一人,更在暗中偷窺,隻待我王家勢弱,他一定會出手。”

“誰?”

“安清王!”

王燕回驚異:“安清王?他不是個插科打諢行事沒個正經的閑王嗎?”

“閑王?”王太尉冷笑,“他手中持有先帝留下來的赤龍令。一旦朝廷動**,他能憑此令接管京城城防。他王府之中養著三百親兵,號稱烏衣騎。都是先前軍中百裏挑一選出的好漢。其中最得力的名為鴿組,首領叫暗夜。除了他,沒有人知道被馴養的這群鴿子飛進了哪家院子。如果你嫁給四殿下,讓他掌了兵權。他再得到安清王和朝中清流倒戈相向。長公主駙馬是陳皇後的族兄。駙馬雖死,軍中念及舊情的大有人在。那時候,我王家的前程堪憂哪。女兒啊,為了家族,你就應了吧!”

王燕回被父親的話驚得目瞪口呆。

她心裏不甘,猶自嘴硬:“太子心裏喜歡的是李相千金,他絕不會願意讓我做太子妃。”

“太子耳根子軟,性情溫和多情,優柔寡斷,你才能拿捏得住。四殿下是萬萬不可讓他執掌兵權的。籠中虎有了野性,就難以駕馭了。你放心吧,宮裏有皇後娘娘,她會說服太子的。”

王燕回還想爭取。

王太尉終於板起了臉:“休再擅作主張。劉緋非我王氏骨血,其心必異。我絕不會把你嫁給他。這些日子,沒我的允許,不準你再出府!你好生想想吧!”

王燕回氣惱的跺了跺腳,扭身出了書房。

李相府中堂大廳是夜燈火通明,隻在府中有大事發生時才會出現這種全家聚集的情形。

七姨娘沒有露麵。大夫人囑身邊的大丫頭領著阿蘿走進了大廳。

阿蘿穿著件絳紫衫子,配著白色的月華裙,頭發簡單梳了個螺髻,簪著枝小銀釵。她低著頭,默默地朝堂中眾人行了禮,正想溜到角落裏待著。卻被青蕾親熱地拉著,和她坐到了一處。

她的眼角餘光瞄到二姐青菲投來的注視目光,身體下意識的縮了縮。

青菲便啐了一口,壓低了聲音嘀咕了句:“上不得台麵的東西,沒的去了丟我的臉。”

阿蘿的頭埋得更低。

青蕾睃了青菲一眼,聲音淡如輕風:“咱倆終究是姐妹!”

青非的臉白了白,討好地說道:“姐姐教訓的是!能有照拂,誰家的女兒能有我和阿蘿的福分哪。”

姐妹三個的座位偏後,堂中眾夫人和李相並未聽見。

李相輕咳兩聲清了清嗓子開了口:“三月三上巳節,皇後娘娘召了三品以上官員內眷賞月,特意言明要看各家小姐的才藝。女兒,你們怎麽看?”

阿蘿一直埋著頭,聞言一怔。心裏好笑,我們怎麽看,還不是你和夫人說了算。你官居右相,無子可繼家業,巴不得每個女兒都賣個好價錢,從小就謀劃好了,宣布就成,問這話什麽意思呢?她一時間有些拿不準李相的真正打算。不過,如今家裏才名遠揚的當屬青蕾和青菲,她樂得繼續裝傻。

青蕾淡淡說:“爹不會想女兒又撫琴吧?大家閨秀裏十有八九都會撫琴,女兒的琴藝與顧家小姐在伯仲之間。這些日子得太子殿下抬愛,禮物流水般送進府中,這琴嘛,不彈也罷。”她對太子的感情看來已十拿九穩了,一番話裏透著驕傲與自得。

李相眼睛裏露出笑意,看來他也不打算讓青蕾撫琴,明擺著太子心思已放在青蕾身上,皇後不過是氣不過侄女王燕回還未來得及亮相就被擠下去了而已。李相微笑道:“這次賞月,皇後娘娘必定會讓王家小姐出出風頭。好叫皇上瞧瞧,咱們家的蕾兒並不是最出色的。皇後出的題目必定不是撫琴一類。”

阿蘿恍然大悟,今晚家人共聚一堂,原來是想讓大家出出主意,好讓青蕾再一次出盡風頭,勝過王燕回,名正言順入主東宮。

大夫人緩緩開口:“王家小姐小時候我倒見過。當年我嫁入相府不久回娘家,正好王太尉相邀就隨我爹去了太尉府,我獨自走進花園賞花,竟找不著出園子的路,這時一個幾歲的女童笑著從棵花樹下鑽出,拍著手掌笑道:‘書上說的迷陣原來真有這般好處。’我好奇地問她這個花園裏布了陣法?她笑嘻嘻地說看書上寫了就在園子裏試試,我難以置信,她才十歲不到,就有這等手段。”

李相接口道:“傳聞說王家小姐謀略過人,聰明絕頂。”

聽完這番話,堂上寂靜無聲。

宮中此趟宴無好宴。對女子而言才情是錦上添花,陶冶情操。可是皇上會考慮未來的太子妃是否聰慧過人,賢良大度。畢竟將來太子登基,太子妃就榮升為一國之母。太子喜歡的人隨便可封個妃子。一國之母統領後宮沒點手段怕是不行。

李相又道:“阿蕾,你琴藝卓絕,詩文也是不錯的,現在也不知道宴上會有什麽,爹今天隻是提醒,去了多個心眼,萬事小心為上。”他目光一轉落到了青菲和青蘿身上:“你們倆此去宮中目的在於幫助你大姐順利過關。緊跟著你大姐,該出手還是要出手,隻是隱蔽點別讓人發現!要知道,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爹老了,李家現在所有的希望就在你們大姐身上,明白嗎?”

眾人答道:“是,老爺。”

隻聽李相問青菲:“阿菲,聽說狀元郎在桃花宴上與你相談甚歡。他年紀輕輕便進了翰林院成了編撰,前途不可限量。這是門好親,你不要錯過了。”

青菲臉上頓時飛起了兩團紅暈,露出了扭捏的女兒羞態。

四姨娘看了眼女兒,趕緊替她答道:“老爺說的極是。咱們家世代書香,菲兒若是和成公子有緣,傳出去也是一段佳話。”

阿蘿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那個神秘俊逸的陳子離。她心裏歎了口氣,她和他已經銀貨兩仡了不是嗎?

李相嗬嗬笑道:“太子殿下也對成編撰青睞有加,時常召他進東宮講解詩文。若是這樁親事也能成,將來他能與太子做連襟,於他仕途也是大有好處。你們姐妹二人更要相互扶持,明白嗎?”

青蕾和青菲都以蚊子般的聲音小聲應了。青菲看了眼青蕾,目光更是複雜。

青蕾嫁給太子,她如果能嫁給成思悅,她的命運還是掌握在大姐手中。青菲暗暗歎了口氣,她不想相幫青蕾都不行。

李相又微笑道:“阿蘿,你難得出門。去看看長長見識也好,你遲早也是要嫁個好人家的。宮中上巳節宴請,皇上也想多辦幾樁喜事。”

這麽快主意就打到自己身上了?阿蘿低眉順目地答道:“女兒還小,還想多陪爹娘幾年。”

李相笑道:“爹也舍不得你,可以先定下親事,過兩年再嫁不遲。”

阿蘿低著頭裝害羞,心中怒火騰的就起來了,絕不!

夜裏阿蘿夢見聽到了子離的簫聲。簫聲載著她在空中起起落落地飛翔。而他卻總是給她一個寥落的背影。

夢醒了,阿蘿就將子離送的玉佩深藏在箱底,出府後再沒有去過河邊。盡管,他的簫聲也消失了。

她偷偷出府在城南買下了兩處院落,中間隻隔了堵牆,雇人偷偷修了相通的暗門。大一點的宅子請了管家,買了兩個小廝看著。自己扮成少年以少爺身份露麵。隻交代他們說是來京城行商的落腳處。

小一點的宅子她直接鎖了門。時不時地搬些米麵糧油進去存著。

阿蘿年紀雖小,思慮卻極周全,她悄悄告訴七夫人自己的打算:“前門進狼咱就往後門躲。兩個院子雖然挨在一起,大門卻分別朝向兩條街巷。以防萬一,有備無患嘛。”

阿蘿聰明,七姨娘又喜又悲,又忍不住抹起了眼淚來:“若是別家的千金小姐,正值花信年華,恐怕隻顧得上如何打扮自己,去赴閨中密友的宴請。你卻要拋頭露麵,隻身考慮完全所有的事情。娘真是無用!”

阿蘿聞言對七姨娘扮了個怪臉笑道:“娘親又美貌又溫柔又有才,我生下來就是才貌雙全聰明絕頂。別家的千金小姐哪有我這樣的福氣?”

七姨娘被逗樂了,笑罵道:“人家也沒有你臉皮厚,油嘴滑舌。”

見七姨娘高興,阿蘿跟著嘻嘻笑了起來。

王燕回懨懨靠在榻上,眼睛盯著書卷,心思已然飄遠。

明心走近,低聲說道:“小姐,皇後娘娘又宣了太醫來,還賜了不少藥材。”

王燕回將書一扔:“打發太醫走。”

“是。”明心應了聲出了房門。

隔了片刻,明心再次進屋,臉上有著笑容:“小姐,快起來,知道皇後娘娘賞了你什麽嗎?”

王燕回懶心無腸地回答:“什麽啊?”

明心拉起她,神秘地眨眨眼道:“小姐去看了就知道了。”

她拉著王燕回出了房門,便看到院子裏立著匹黑緞般的高頭大馬。王燕回倒吸口涼氣:“這是前些日子西南夏國進貢的烏雉馬!聽說此馬長於高山之頂,野馬至死不受馴服,需得偷母馬初生下的小馬崽養大。隻貢得一匹。娘娘她竟然賜給了我。”

她伸手撫摸著烏雉,心裏陣陣感動。

王太尉走近她,輕聲說道:“皇後娘娘從小當你如親生女兒一般。這些日子,你也不進宮去請安,娘娘思念成疾,卻不叫人告訴你一字半句,隻擔心著你的身體。這匹烏雉皇上賜給了太子,知道你喜歡騎馬,這是她特意從太子手中討來給你的。”

“父親,你別說了!”王燕回眼淚滴落,“母親過世的早,自小就在皇後娘娘身邊長大,她待我如親女,我又何嚐不是將她當成母親。隻是……”

王太尉歎了口氣道:“你放心吧,我隻有你一個女兒。娘娘真心疼你,你若是不願意,誰又舍得讓你難過。”

王燕回驚喜交加:“你們不逼我嫁給太子表哥了?”

王太尉笑著點了點頭。

王燕回神情一振,雀躍著提著裙子奔回房裏,嚷嚷道:“明心,替我梳妝,我要進宮看望娘娘!”

禦花園中,王燕回愣愣地看著突然出現在自己麵前的四皇子。直到明心撞了她一下,方才恍然回神,福身行禮:“見過四殿下!”

子離虛扶一把,含笑說道:“聽說你進宮,特意來這裏等你。我帶你走走這座古陣如何?”

王燕回正想應下,明心清了清喉嚨,咳了一聲,低聲說道:“小姐,皇後娘娘該等急了。以後有的是機會和四殿下……”

王燕回這才想起進宮的目的,戀戀不舍地回道:“四殿下,我先去給皇後娘娘請安,你若得空的話,我回頭來禦花園找你如何?”

子離溫和地說道:“好。”

王燕回臉一紅,低頭快步離開。

進得鳳藻宮來,正見著皇後揚手將茶盞拂於地上,氣得麵色發白。

王燕回不覺一愣。

皇後見著王燕回又驚又喜,喊了聲:“燕回!”眼淚便串串落下。

再厚的脂粉也掩不住她的憔悴,王燕回心頭一緊,拜伏於地:“燕回不孝!”

“快起來!”皇後一把拉起她,上下打量半天,滿意地笑了:“氣色還好。本宮就放心了。”說著又抹起了眼淚。

王燕回攜著皇後的手,心裏起了疑心:“姑母,是誰惹你生氣?”

皇後勉強地笑了笑道:“本宮無事。隻是想你的緊!”

王燕回搖了搖頭,望向皇後身邊欲言又止的宮侍,厲聲說道:“是誰這麽大膽,惹娘娘發火?”

宮侍往地上一跪:“回稟姑娘,是今天早朝有禦史上本參太尉大人。說太尉跋扈囂張,向皇上討要烏雉,有不臣之心。”

王燕回氣得臉色發白:“父親哪有向皇上討要。”

皇後斥退了左右,這才上前拉住她的手,落淚道:“皇上賜給了太子,是本宮向太子討來送你的。可言官們卻不管這些,隻一心抓你父親的錯處,恨不得皇上立時處置了他方才心安。”

王燕回喃喃說道:“進宮之前父親隻字不提,難道朝中大臣們已經視我王家如洪水猛獸了嗎?”

皇後擠出笑臉道,“燕回,不說這些啦。皇上聖明,已斥責了言官。朝堂的事由得男人們去忙活,咱們管不著。”

“誰說女人不能幹政就不用理會朝堂之事?非我父之過,卻痛加斥責。如果王家勢微,還不知道要如何落井下石呢!”王燕回憤憤說道。

皇後小心地看著她:“太子已年長,又是我親生兒子。是你父親的親外甥。無論如何,太子都不會猜忌你父親的。”

王燕回脫口說道:“太子表哥性情溫和,若是太子妃不良,日日在他耳邊念叨。娘舅再親也經不住這水磨工夫。”

皇後脫口而出:“所以本宮和你父親才想著讓你做太子妃啊!”

一抹苦笑浮上王燕回的臉頰,她悲哀地望著皇後:“娘娘難道不知道?雖然自幼和太子殿下青梅竹馬,其實他心裏並沒有燕回。燕回待他也如親生兄長一般,隻有兄妹之情卻無兒女之情。”

“是,本宮心裏都明白。”皇後急切地說道:“燕回,你自幼與別的閨秀不同。你自由出入軍營,騎馬策兵。這些都是因為我和你父親疼你寵你由著你的性子。你可知道你父手掌軍權,皇上已猜忌至深。區區一件小事,言官們就恨不得置你父親重罪。如今我王氏手有權柄,皇上也要顧忌三分。可一旦你爹年老致仕,太子娶了他人,姑母在宮中也不得不給新後顏麵,還有誰能護得王家周全?你這一生最想要的究竟是什麽?你想過嗎?嫁得心愛之人,他能如此縱容你嗎?你的心胸不亞於男子。隻有這座皇宮才是你能一展所長之地。太子性情綿軟,對美人素來心軟。他掌控不了你。但是你是王家女兒,隻要你成了太子妃,這天下遲早是你囊中之物。隻要你能讓王氏一族富貴綿延不衰,你想怎麽樣就怎麽樣。姑母難道還和你爭權奪勢?”

拜別皇後,離了鳳藻宮,行了一程,明心詫異地問道:“小姐,你不是和四殿下有約?”

“就算我不嫁太子,父親和皇後娘娘也絕不會讓我嫁給四殿下。何必徒惹情思纏身?”王燕回神色黯然:“母親過世,父親怕繼母待我不好,再不娶妻。膝下隻我一人,百般寵愛。姑母身在深宮,自幼待我如親女。從不拂逆我的心意。明知勸我,我會順了他們心意,卻仍由著我的性子。我身為王家女兒,又怎忍看到將來太子與父親反目,王氏一族被人踏於腳下?”

明心默默聽著,小聲問道:“小姐,可是你對四殿下……”

王燕回截口說道:“我對他不過是有點好奇,有點欣賞,順手再救了他一命罷了。我說隻要他不負我,我必不負他,他不過是笑了笑而已。他可曾給過我一言半語承諾?他連喜歡我都不曾說出口,我和他之間其實什麽都沒有。”

離開禦花園,隔著宮牆,遠遠地傳來簫聲。

坐在小轎裏的王燕回突然淚如泉湧:“為何要吹這一曲《送故人》?四殿下,我未來赴約,你心裏也明白的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