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4

這片大陸一直往西而去,走到盡頭是連綿成垣看不到邊際的雪峰。沒有人知道雪峰的那邊是什麽,也從來沒有人走過去。

雪峰化成涓涓細流慢慢匯成大江從山峰之間奔騰東行。

流經西南夏國再到寧國和陳國。

大江到了寧、陳兩國交界這一段,橫埂在兩國之間,江麵開闊達二百餘丈。最窄處便是寧國的荊州城和陳國泉州城臨江對峙。

荊州依山而建。城牆蜿蜒盤旋於山體之上,據險設點。像一條巨龍牢牢將身後的寧國城池護衛於懷中。

荊州往北,去京城方向的十五城均為平原,乃寧國糧倉。大江的支流流行平原灌溉著這一方沃土,加之氣候溫和,這裏物產富饒,寧國百分之八十的糧蔬都產自於此。

陳國如果破了荊州城,便可**取下這十五座城池,大傷寧國元氣。所以荊州是寧國的南方門戶,軍事重地。

南方荊州,西麵安南,這兩座城池是寧國的東南兩座大門。守住它們才能確保寧國的安全。

荊州東麵臨江的山崖往後退卻,形成一座天然的港灣。

左翼軍單獨建有一支水軍,營寨便設立在此。

水軍營寨距離荊州的南城門不過五裏水路,進可攻退可守。加之荊州地形形成的天然險要。使得多年前陳國軍隊渡過大江之後,護國長公主的駙馬戰死城前,陳軍也久久沒能攻下整座荊州城。反而因為戰事的持久拖疲了軍隊,又被王太尉率領的軍隊打退,陳軍戰敗退回了大江對岸的泉州城。

此時玉兔初升,星稀雲疏,大江沉沉東去。

一隊兵士步履齊整一絲不苟地交換口令進行換防。

南城門西處山崖城牆垛口處站立著一位年輕將軍。

黑衣軟甲緊緊包裹著他修長的身軀。刀刻般深邃的五官,臉上一雙眸子閃若寒星,棱角分明的嘴抿出一絲淡然笑意。

他遠遠眺望著大江之南。眼神似已越過寬敞的江麵一窮對岸風景。

月光隱約下,江水南岸赫然有密密的船影。他手扶牆垛,手指輕輕敲打著。城下漢水驚濤拍崖,也拍亂了他的思緒。

兩年來皇帝日漸衰弱,入冬之後據說病情更重,早朝已經停了整整一個月。朝中政事都是由兩位丞相輔佐太子打理。

京城的局勢無聲無息中就變得緊張。陳國多年來苦苦操練水師,怕是等這一時機很久了。一旦寧國皇帝病然,陳國便會集結軍隊渡江攻城。

他身後不遠處散立著幾位青衣軟甲的侍衛。身邊一名侍衛垂手肅立在他身後,侍衛輕聲道:“少爺,夜已深了,早些歇息吧。”

若是從前,他必然冷冷瞧上一眼便不再理會。而這兩年來,他輕皺下眉,喜怒早已消散於無形,再望向靜月旁那顆最亮的星星。腦中自然閃過一雙眼睛。目光已轉得溫柔:“兩年了,阿蘿,你過得還好嗎?”

劉玨當日一怒平了王家布在順河鎮的山寨,又接了南行剿匪的旨意。暗中卻接到父親的密令,讓他到了荊州便駐紮下來,皇帝一旦病逝,便伺機奪了左翼軍的軍權。

除了從兵部挑選的三百精兵外,劉玨一路南下,召集的府軍多達五千人。但是府軍不比正規軍,良莠不齊。

這些府軍初見劉玨覺得他頗有些玩世不恭,又不想離家奔走於山林間,頗有怨言。劉玨也不著急操練他們。帶著人馬從順河鎮往南橫掃了十五座城池間的三百大山,**平了數十處山寨。所到之處連城中小賊都不再囂張。又鎖了數名貪官進京,把南方平整得清清爽爽。

他為人大方,府軍們得到的餉銀竟比在地方時多出幾倍。繳獲的賊贓自己不拿一文,全分給了士兵們。

他身邊帶著一隊烏衣騎,六十人,打仗隨著劉玨衝鋒在前,個個如下山猛虎。直接以行動在府軍們心裏樹了榜樣。

府軍們覺得跟著這位皇親世子爺前途大為光明。五千人馬軍紀嚴肅,所經之處都極受當地百姓歡迎。府軍們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激動。

兩年來,這支府軍漸漸地被劉玨收攏了人心。軍紀嚴明,賞罰分明。漸漸被他打造成鐵板一塊。

聽說劉玨帶領他們要駐紮在荊州,協助城防,抵抗陳國。府軍們更是興奮。於是隨劉玨南下,在荊州駐紮。

荊州城於是形成了很奇怪的駐軍格局。

左翼軍的帥府設在城中。主帥是王太尉的親侄,大將軍王朗。

城中同時又建了個將軍府。劉玨一擲萬金,買下了城中一處跑海運的富商大宅。對外說是他的私宅,可是他一路召集的府軍們前來議事,自然而然就形成了平匪軍議事之處。

劉玨又有個南方巡察使的官職。一進荊州城,便壓了荊州府尹衙門一頭。不到三個月工夫,他便接管了荊州的城防,和城內的治安。府尹倒成了他的下屬一般。將軍府也變相地成為荊州政務處理的中心。

左翼軍帥府在荊州。自然對劉玨的做法感覺不滿。

這種感覺就像是自家地盤上來了隻搶食的老虎。

可是劉玨笑眯眯一句話:“王將軍的軍隊雖駐防於此。皇上明令軍隊不可幹涉地方政務。本將軍奉皇令平匪,監察地方吏治,和將軍井水不犯河水。如果左翼軍在城中有需要地方相助的地方,我會積極配合。”

同時他治軍嚴謹,平匪的軍隊駐紮在左翼軍軍營旁邊,從不招惹是非。竟讓王朗拿不到劉玨的半點錯處,鬱悶的連連密信報給王太尉知曉。

京城太尉府。

王太尉狠狠將荊州來信拍在案幾上,咬牙說道:“老夫真是後悔!原以為劉玨隻是個走馬弄鷹的公子哥,在京城也素有混世小魔王的諢號,讀了幾本兵書,隻會紙上談兵而已。沒想到他竟然有幾分手段。”

幕僚進言道:“大人,不能再讓平南將軍囂張下去。時日久了,恐怕他在左翼中的勢力越來越強。顧相的兒子在水軍裏的威望也不低,他和劉玨的關係素來交好。顧相又是四皇子的嶽父,大人不可不防。”

王太尉沉思片刻道:“明日老夫便進宮向皇上進言。”

皇宮中,皇帝的精神更加差了。王太尉說了良久,皇帝卻又問道:“朕神思恍惚,太尉再細細說來。”

王太尉耐著性子再重複說了一遍。

皇帝便看向顧相和李相問道:“兩位丞相的意見呢?”

顧相進言道:“荊州乃國之南大門,軍地要衝。軍務政務都不能廢。平南將軍除了剿匪還兼顧督查南方吏治。平南將軍進駐荊州處理地方事務,這和駐軍沒有衝突吧?”

劉玨是他女婿,李相便也附和道:“臣也以為,吏治和軍務並無衝突。”

皇帝病了,太子接手了不少政務。皇帝便溫和地望著太子:“太子覺得呢?”

太子看看皇帝又看了眼太尉,便答道:“父皇不如下道旨意給平南將軍,囑他不得幹涉駐軍軍務。”

王太尉急道:“皇上,還是讓平南將軍駐防城外為妥。”

皇上詫異地說道:“難道太尉覺得太子所言不妥?”

王太尉氣結。

皇上便道:“就照太子的意思,傳旨給平南將軍,囑他不得幹涉左翼軍軍務。專心平匪,督查吏治。太尉覺得如何?”

王太尉被堵得說不話來,草草行了一禮便離開了。

沒走多遠,便聽到身後太子的呼喚。王太尉耐著性子回頭,見太子匆匆行來,不免板起臉教訓:“太子自做主張,實為不智!”

太子一愣,臉上露出不高興來:“舅舅指責鑒兒,難道鑒兒讓皇上給平南將軍下旨不妥嗎?有了這道旨意,劉玨就不敢插手左翼軍了。”

王太尉譏道:“不敢?劉玨在城中以處理吏治為名,掣肘左翼軍,他還有什麽不敢的?太子今後再有什麽主張,不妨先問問燕回再說。”說完拂袖而去。

太子臉一陣抽搐,咬牙說道:“事事問她?難道孤竟不如一介婦人!”

回到東宮,太子氣不過與李青蕾說起此事。青蕾柔聲勸道:“臣妾不懂朝堂之事,這些也不該是深宮婦人該懂該議的。臣妾隻知服侍好殿下就行啦。在臣妾眼裏,殿下便是天。殿下說什麽,臣妾聽從便是。”

“蕾兒說的對,深宮婦人就不該妄議朝政。”太子欣慰不已,伸手握住了她輕歎道:“太子妃聰慧,孤不是不知道。孤卻不喜歡。”

王燕回聽得今日之事,忍不住找到太子:“殿下,父親也是為了你著想。四皇弟在安南,右翼軍都是安清王的老部下,必須提防著。如果劉玨再奪了左翼軍的兵權。他父子二人如果要奪皇位,或者扶持四皇弟,殿下怎麽辦?”

太子聞言卻反問道:“照你這麽說,舅舅手掌全國兵權,他也有可能篡位了?”

王燕回氣得臉色發白。

太子盯著她,突然覺得心情大好:“你不是能言會道嗎?也有答不出來的時候啊?”

王燕回大怒:“我爹也是你的親舅舅。為的還不是你?”

太子又一下子心虛起來:“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隻是覺得太尉是否草木皆兵了。”

王燕回淡淡說道:“希望是我父多慮吧。”

她回到寢宮,對明心感歎道:“太子心性不堅。前些日子覺得我說的對,今日被李良媛攛掇幾句,對我王家又起了猜忌之心。這片天下若是一直安寧,他守成足矣。若是安清王父子真起了忌心,沒有我王氏一族助他,他坐不穩江山。”

明心輕聲說道:“太子妃,你難道就放任殿下不管嗎?”

王燕回苦笑道:“忠言逆耳。皇上病著,太子這些日子協理朝政,做的順手,隻覺得自己什麽事都是對的。父親不過是說了他幾句,他便不高興了。好在我王家權勢還在,有什麽事我會和父親商量,由著太子去吧。”

劉玨站在城牆垛口,任江風撩起衣袍。

他的思緒也隨風蔓延開去。

一路南行,他幾乎翻遍了南方諸城也沒找到阿蘿的蹤跡。他百思不得其解,回想了千百遍終於肯定阿蘿又回到了京城。

對,她一定是回到了京城。任由他將南方翻了個遍。這個聰明狡猾的丫頭。劉玨笑了。

他想,阿蘿必定先藏在京城的某處。現在他受令要謀劃奪取左翼軍。隨著皇帝的病情日益嚴重,京城的局勢越來越緊張。劉玨無法從荊州抽身,他覺得就算現在知道了阿蘿的下落也不見得就是好事。

如果找到她成親,將她留在京城王府,自己倒多了掛念。於是劉玨讓鴿組一旦發現阿蘿的蹤跡便出動烏衣騎的高手暗中盯著,不讓她離了自己的掌控。

劉玨倒是很佩服阿蘿,小小年紀便能帶著母親婢女一起逃跑,而且膽大地敢放火燒橋。計劃周密,瞞過了這許多人。

然而兩年來鴿組也沒有探聽到阿蘿的消息。劉玨氣惱不已。京城能有多大?這丫頭難不成能遁地?

每每鴿組回報無訊息,他便黯然,又得意阿蘿居然能躲上這麽久不露端倪。心裏對她又多了幾分欣賞。

劉英抬眼望向劉玨在寒風中標槍般挺直的背脊,試著又勸了一回:“少爺,已是寒冬時節,早點出府歇著吧!”

這時城牆上一名烏衣騎大步行來,將剛收到的鴿組密信交給了劉玨:“鴿組探到了三小姐的下落。”

劉玨呆了呆,接過密信時忍不住深吸了幾口凜冽的空氣,這才展開了手裏的密信:“程箐,荊州戶籍。夫妻二人攜母前往荊州。其母麵紗遮容,臉有傷痕。其妻酷似丫頭小玉。其人擅廚藝,曾在南方三城最大的酒樓當過大廚。雙目已得三小姐十分神采。”

劉玨細細讀了兩遍,驀地想起阿蘿那雙流光溢彩的清亮眼眸。英俊的臉上露出一絲淺淺笑容:“回府喝兩盅熱酒,天真的涼了。”

劉英不敢多問,跟著他回了將軍府。

酒燙得正好,香醇的味道在後院彌漫。劉玨連飲數杯,挑眉望向劉英:“你也喝兩杯吧!”

劉英謝過他,端過一杯飲下。耳邊突響起劉玨的笑聲:““子離,你知道嗎?阿蘿來荊州了!她沒有選擇去你的封地,她來了,來荊州了!”

劉英回頭一看,自家少爺抱著院子裏的花樹孩子般的傻笑,他一口酒便噴了出來。他驚疑不定地望著劉玨,心裏說不出來的滋味。李三小姐居然來了荊州?

“酒來!”劉玨回頭喊了聲。

劉英拿起一壺酒扔了過去。

劉玨一手執壺,從腰間抽出佩劍,舞得酣暢淋漓。

許久沒見到的笑意從他臉上身上散發開來,劉英瞧著瞧著,眼睛驀然濕潤。這一夜,劉玨大醉。

劉英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劉玨扶上了床榻。

劉玨躺在**望著他還在笑,他閉著眼睛,扯著劉英的衣袖不放:“劉英,你說阿蘿見了我會不會又跑掉?”

“不會的,少爺。三小姐必定是知道少爺在荊州,特意來見你的。”

“可是她不要嫁給我。她不是為我來的。”

劉英眼睛一紅。六歲時天寒地凍差點死在街邊,一碗肉湯喚醒了他的神智,睜開眼看到粉妝玉琢的劉玨眨巴著眼望著他,笑逐顏開地道:“你醒啦?以後跟著我可好?”

那時的劉玨才五歲。從此他就成了劉玨的貼身小跟班。長大了成了烏衣騎青組的首領。

他眼前醉了的劉玨似又回到小時候,生病之時也常這樣扯著他的衣袖不停問他:“我夢到母親了,父王什麽時候才打完仗回來看我?”

劉英溫言安慰著劉玨:“少爺,三小姐要想躲開你,大可以去璃親王的封地安南。她卻來了荊州啊。”

劉玨聽了便陣陣傻笑,笑過後模糊的嘟囔:“她是來找我的,她沒有找子離……”

聽著劉玨的話,再看到自家少爺英挺的眉間輕皺起愁容,劉英咬牙切齒:“李三小姐,劉英拚了命也要把你留在少爺身邊。你若敢再傷我家少爺的心,我就對你不客氣!”

遠遠望見臨南城高大的城門樓出現在視線裏。小玉高興地呼道:“到啦,到荊州城了。不知道張媽還好不好?她見了夫人和小姐不知道會樂成什麽樣呢。”

七姨娘溫柔一笑。自從離了相府,心境慢慢開朗起來。這兩年遊山玩水,外麵的世界如此精彩,她總是沒有白活過。

“娘子,你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拋頭露麵成什麽樣子?還是為夫親眼來瞧瞧吧!”轎簾一掀,現出阿蘿明月般皎皎的臉。她舉止沉靜大方,隻有一雙剔透晶瑩的眼睛滴溜溜轉著說不出的靈動。

看荊州城巍峨於山間,氣勢磅礴,她不由讚道:“依山臨水果然毓秀鍾靈。比起京城另有一番別致。進了城好生遊耍一番才是。”

七姨娘嗔怪地瞧她一眼:“一路吃吃喝喝,大手大腳,現在銀子無多,你不去趕緊掙錢養家,還顧著玩!”

阿蘿一笑,見寒風裏飄來零星雪花,她伸手一接怪著嗓子歎道:“可憐我小小年紀,竟要養活一家三口!”

小玉和七姨娘抿嘴直笑。小玉膽子也養得壯了,故意幽怨地說道:“相公難道要妾身拋頭露麵賺錢養家嗎?夫人,小玉的命好苦哇!”

阿蘿噗地笑了起來,伸手便嗬小玉的癢癢:“死丫頭,越來越放肆!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嗬得小玉直往七姨娘身邊躲去。

一時間馬車內嬉笑怒罵鬧成了一團。

等到三人鬧夠,阿蘿這才整了整裝束,趕著馬車直奔城門。

“站住。路引!打哪兒來的?”

馬車行至城門處被攔了下來,阿蘿心裏暗暗稱奇,想到荊州城已是寧國邊界,和陳國不過一衣帶水,便又釋然。

她輕鬆跳下車,對軍士一抱拳:“軍爺,在下程箐,祖籍在荊州。自幼在京城長大,做點小買賣。年見年關將至,攜內子和家母來荊州尋祖認宗。還望圖個方便。”

說著便塞了一錠銀子過去。

軍士見是位俊俏公子,斯文識禮,又懂得人情世故,臉上神色緩和了許多。收了銀子笑著回道:“平南將軍有令,荊州乃軍事重鎮,為防陳國奸細混入城中。凡入城者均要登記,公子照規矩行事便可。”

“平南將軍?”阿蘿心裏一驚,劉玨在荊州?她掩飾住心裏的緊張,記下籍貫來處姓甚名誰。

一行三人順利進了城。她心裏偷笑,京城城東程府,前些日子去信,福叔夫婦和程安程寧還守著宅子等她回去呢。就算官府去查也查不出什麽來。隻要不和劉玨正麵對上,他不知道自己來了荊州,倒也無妨。

荊州位於大江邊上,往來客船行商者眾多,水運繁榮。城內街道平整,商鋪林立,民居密密層層建在山坡之上,一派繁華熱鬧。

阿蘿坐在車轅前神態自若地觀察著。

多年前張媽離府時曾說過,她的兒子在荊州城開了個常樂酒家。前店後家維持生計。

阿蘿母女三人住進客棧後。阿蘿便獨自一人照張媽離下的地址尋了去。

馬車拐進小道,沿坡道上行,不一會兒,聽到山泉汩汩流出的聲音。一竿青旗於樹梢枝頭處挑出了常樂酒家的字樣。

阿蘿進了酒家,迎麵便看到一個衣著花布大襖係著青色衣裙的老婦人。她眼睛一亮,慢吞吞地走到她身前,含笑說道:“張媽!送一角酒,兩碟小菜來。”

張媽銀絲白發,精神卻是矍鑠,懷疑地又偏了偏耳朵,喜色瞬間上了臉。她驚喜地將阿蘿從頭看到尾,一把拽著她的手將她拉進了酒家後院,福了福道:“三小姐!老婆子沒眼花吧?你真的來了荊州!怎的如此打扮?”

阿蘿扶著她,笑意盈盈地說道:“張媽,你離府後,相府可有人尋過你?”

張媽神情頓時緊張起來:“找過呀,說三小姐和七夫人南下遊玩,還問我見過你們沒有。難道……”

阿蘿笑道:“張媽,你待我們好,我就對你說實話。我帶著娘和小玉逃出了相府。你不會將我們交給相府吧?”

張媽驚了又驚,斬釘截鐵地說道:“走了好哇。夫人留在相府,怕是日子不好過。老婆子哪能幹那昧了良心的事。三小姐,夫人和小玉呢?可安置了?”

阿蘿心裏鬆懈下來,說道:“她們在客棧裏。我前來想托張媽一件事。荊州城我們不熟悉,想托媽媽替我們賃個小院子暫時容身。”

張媽聞言便笑了:“當日離府時,夫人和小姐給了老婆子十兩銀子。回了荊州老婆子便買下一處小院出租貼補生計。眼下年關將至,租客正巧退房回家過年。三小姐與夫人正好搬去。”

阿蘿聞言大喜。

常樂酒家開在半山腰。此時天色尚早,店內尚無客人。張媽趕緊叫來兒子和媳婦,說是租房的客人,便要帶阿蘿去看看。

這時旁邊探出個虎頭虎腦小腦袋來,奶聲奶聲地說道:“我剛才聽到了,奶奶喊她三小姐。她明明是個大小子。”

張媽臉色僵了僵,笑罵道:“虎子,別亂說話。”

阿蘿見張媽兒子媳婦均是憨厚麵相。禁不住逗道:“虎子?你長得像小老虎嗎?”

她說著抽出了束發簪子,長發如雲般散落,女兒姿態瞬間展現。虎子眼睛一亮:“仙女姐姐!”

一家人給虎子逗得大樂。

張媽這才給兒子媳婦解釋道,是先前主家的姑娘,在外行走方便這才換了男裝。

阿蘿福了福道:“多有打擾,失禮之處還望見諒。”

張媽兒子和媳婦趕緊還了禮。

阿蘿摸了摸虎子的頭,從懷裏拿出一枚小玉佩送了他做見麵禮,這才和張媽一起去了院子。

院子離常樂酒家不遠。立在山坡盡頭,有些偏僻。院子不大,一間主屋,兩間廂房。打掃得整整齊齊。

阿蘿站在院中,能遠迢到荊州城牆,十分滿意。當下留了張媽在院裏,趕著馬車將七姨娘和小玉接了來。

七姨娘在小玉的攙扶下下了馬車。

張媽瞧到她二人愣了愣神,忍不住地紅了眼睛,哽咽喊道:“夫人!小玉!”

幾人進了院子。

張媽便要給七姨娘行大禮。

七姨娘趕緊扶起她道:“媽媽肯收留我們,已是大恩。我當不得媽媽這一禮。阿蘿,你暫代我向媽媽行禮。”

張媽嚇得連連扶住阿蘿:“受不起,小姐折殺老婆子了。當年若不是夫人送了老婆子十兩銀子。老婆子哪有銀錢置下這處產業。在府中夫人和小姐也對老婆子多為照拂。你們就安心住下便是。我那兒子媳婦都孝順,不是多嘴之人。”

阿蘿細細看了周圍。想起可愛的虎子。沉思了會道:“張媽,我們暫且在此住下。你也別常來了。萬一被查到蹤跡也不至於連累了你一家。你肯收留我們,已是大恩。我有事找你會去酒家,你隻當我是尋常客人便罷。安清王世子封了平南將軍在荊州駐防,隻要尋到船,我們就馬上動身離開這裏。”

當晚,七姨娘與張媽將這幾年的事情一一道來。聽得張媽時而緊張時而歎氣,又落了不少眼淚。

這廂三人進了城,鴿組的人便暗暗綴著。

劉英接了密報,興衝衝地帶著他手下的烏衣騎,摩拳擦掌便要去城裏抓人。

“幹什麽!”劉玨突然出現厲聲喝道。

劉英滿麵興奮:“自然是替少爺把人抓回將軍府來!”

劉玨板著臉道:“胡鬧!一個也不準去!”

劉英委屈地問道:“少爺找了她那麽長時間。好不容易她自投羅網。小的帶人將她抓回來有什麽不對!”

劉玨伸手在他頭上狠敲了一記道:“抓回來有什麽意思?逼著她答應嫁給我啊?強扭的瓜不甜,明白?”

劉英揉著腦袋氣呼呼地說道:“管她願不願意。少爺喜歡還由得了她?”

“說你就是個豬腦子,你還不信!”劉玨沒好氣地說道:“令冥組遣幾個高手跟隨保護,城門警戒。若是見她一個人出城便罷了,跟著便是。隻要七夫人還在城中,不怕她再離開。進了荊州城,她還能走到那兒去?”

劉英這才恍然大悟,猥瑣地笑道:“少爺要欲擒故縱是吧?小的明白了。”

等劉英帶了人散開,濃濃的思念在劉玨眼底泛濫,他咬牙說道:“我倒要看看你來了荊州又想搗鼓些什麽。”

想起阿蘿的機靈樣子,幾年來的思念心裏翻騰,劉玨嘴角輕勾,漾起迷離恍惚的笑容。

已是隆冬了,荊州城飛著點點雨雪,雪花沾地即化,撲起冷洌清新的氣息。呼吸一口,涼意沁入心脾。

阿蘿穿著淡青棉袍,掛著自信的笑容,慢慢抬階而下,四處閑逛。

林立的大小商鋪物品豐富,北方的皮貨,西南夏國的山產,南方陳國的絲綢絹帛。京城的精巧物件應有盡有。

城中大街上酒樓客棧飛簷重閣,華美繁華。小巷內不經意便探出酒招,開著小巧的酒館。

阿蘿嘖嘖讚歎。荊州不愧是大碼頭。它的繁華熱鬧比起京城又另有一番滋味。街上隨處可見南來北往操著各種口音的客商。四下裏都是忙碌的搬運貨物的馬車和腳夫。這種勃勃朝氣竟融化了寒冷的天氣,荊州熱鬧能讓人情不自禁地忘記這是寒冬時節。

她悠閑自得地逛出了城門,站在碼頭欣賞這裏的商船。

高者有兩重樓,長二十餘丈,落了帆,碼頭上船桅林立。

阿蘿甚是好奇,如此大船要多少人才能劃動,走近細瞧,方看到船甲板之下露出方孔,想象船開動後,眾漿自孔裏伸出齊齊劃動的壯觀場麵又連聲讚歎。

由於荊州是水陸大碼頭,大江冬季並不結冰封航,寒冷的天氣裏仍有客船頻繁進出港口。隻有四下裏遊弋巡邏的士兵在提醒大家,這裏是邊境重城。

阿蘿上前打聽消息,卻意外得知,因陳國備軍,泉州碼頭已被陳國封鎖。寧國也嚴令船隻渡江。要去陳國,隻能順著大江逆行而上,經由夏國繞道。她大吃一驚,愁上心頭。

如此一來,三人繞了遠道不說,船資也是不菲。她們現在隻能暫時留在荊州,攢銀子觀望,看渡江何時解禁。

在城裏看了半天,荊州城的風景欣賞到了,怎麽去賺銀子,還要躲著劉玨不讓他發現。阿蘿越想越頭痛。

在京城躲過相府追查後。阿蘿對於燈下黑有了充分的感慨。

然而她現在急需攢錢離開。劉玨在荊州意味著她不能去當大廚。更不能去教坊當琴師。那她上哪兒賺銀子去呢?去碼頭當腳夫,卻沒有那個力氣。阿蘿再一次深恨自己是女兒家的身份。

閑閑走回城中,阿蘿步履沉穩,腦子裏卻一再轉著各種賺錢的念頭。

前麵幾棵大榕樹樹間支出了一麵旗子,上書倚蘿酒家。她心道這名字倒是不錯,看到酒家二字,又感覺腹中饑火燒得正旺。阿蘿抿抿嘴,吞了吞口水,還沒吃過荊州街頭的地方菜呢,她加快步伐走了過去。

酒家建在樹旁,一旺泉水從後麵山坡淌下,便修成了吊腳樓的式樣,底層架空木樁立在坡上岩石間,是木質單簷懸山式建築。外麵架了平台回廊,雕花窗子上蒙了層棉紙,精致古樸。

榕樹青綠欲滴遮蓋了小半院庭,山泉衝刷下的坡地一色翠意。既擋住了過往行人的窺視坐裏麵又能看到外麵的街景。阿蘿一見便喜歡上了這地方。

彈彈落在棉袍上的細密水珠,她含笑走了進去。

剛掀起酒家用來擋寒風的厚重布簾,一股暖意撲麵而來。店內架上了火盆。主人還細心地扔了幾枚橘皮進去,清香四溢。店內牆上零散掛了些字畫,一角居然還擺了張琴,布置雅致。阿蘿有些好奇,不知道店主人是什麽樣的人。

可能已過了午時,酒家內人不多。大堂內僅有兩三桌客人。

她徑直走到一扇窗戶旁坐下。不一會兒,一個清婉動聽的聲音對她說:“公子用茶還是酒菜?”

阿蘿一怔,抬頭看去,一個二十來歲的清秀女子笑容可掬地瞧著她:“你是老板娘?”

“小店正是盈秀所開。”

盈秀?阿蘿笑了:“好名字。”

她心裏對這個開店的女子有了幾分好感,笑容不由得加深了:“在下初來臨南,可煩盈秀姑娘推薦一下店中菜品?撿拿手的配個兩三樣便行,再熱兩角酒。”

盈秀心漏跳了一拍,眼前的這位公子溫柔詢問中帶著不容拒絕的語氣。荊州城何時來了這麽位翩翩濁世的公子?比起旁邊那塊冰,這位公子的笑容便似春花綻放了,她不由自主往旁邊瞧去。

阿蘿見盈秀有些發愣,眼睛往一邊看,也順著瞟去一眼,心裏暗暗稱奇。人說京城五公子是人中龍鳳,荊州居然也有此人才。她隨便走進一處酒家,就遇著一個不輸那幾個的俊美男子。

似乎感覺到了這邊的視線,那位年輕男子也側過頭來,看了盈秀一眼。

盈秀微微有些臉紅,卻輕輕搖了搖頭。

年輕男子看著阿蘿,也是一怔,心裏暗暗讚道,好個玉雕般的公子!

阿蘿與那人眼光一觸,饒是店內火盆融融,竟感覺到冰涼的寒氣吹來。她微皺了下眉。浮上笑容又對盈秀道:“老板娘可是沒聽清?隻需兩三小菜,兩角熱酒。”

盈秀臉一下子紅了,忙道:“公子稍等,我這就去準備。”

她快步往櫃台行去,口中利落地吩咐夥計。

見她臉紅,阿蘿不禁偷笑。自己居然還能讓女子失態,回家之後又能對著小玉炫耀一番了。

不多時盈秀親自從小二手中接過托盤,輕輕擺下三樣小菜,兩角熱酒。她輕聲說道:“這是清炒冬筍、燜兔肉,油爆小河魚。都是本地物產,酒是盈秀親手醇製,名喚離人醉。冬天燙熱了酒香更濃。隻是這酒後勁綿長,公子切勿貪杯。”

阿蘿聽得直咽口水,她很是驚喜,這個倚蘿酒家看到是進對了,不由對盈秀也生了幾分興趣,問道:“在下頭一次來荊州。老板娘與我說說這本地物產可好?”

盈秀的眼風往旁邊那位年輕男子身上一轉,笑道:“公子有此雅興,店裏客人也不多,我便和公子說說。”

“這位公子請了。聽說你是頭回來荊州。如若不嫌棄,在下與你介紹一番?”

阿蘿一看,是那個年輕男子在插話。

她往盈秀微紅的臉上看過去,見她有些羞惱,又有些歡喜,心裏便明白了七八分。這兩人分明彼此有意。冰塊男不願意讓盈秀和自己這種年輕男子說話,所以橫插一杠。她笑道:“好啊,在下初來臨南,原來這裏的人竟如此熱情。”

她話一出口,盈秀臉上紅暈更深,匆匆道:“二位公子寬坐,盈秀還有客人要招呼。”說罷快步離開。

冰塊男坐下道:“在下顧天翔,不知公子如何稱呼?”

阿蘿心裏一驚,原來他就是京城五公子之一,當朝右相之子顧天翔!聽說他一直在荊州軍中任職,難怪在這裏遇到他。

阿蘿暗生警覺,她絕不能讓顧天翔識破自己的行藏,微笑著說道:“在下程箐,京城長大,祖籍在荊州。年關將至,特意陪著家母回來尋祖認宗。我第一次來荊州,對當地的風土人情甚是好奇。顧公子請坐,不如咱們邊吃邊聊可好?”

她說完替顧天翔倒了一杯酒,自然的挾了筷菜吃了。

菜一入口,滿口留香。她的肚子更餓,不由多吃了幾口。見顧天翔沒有動筷,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自己。阿蘿心裏有點慌神,強裝鎮定笑著說道:“逛了一天,腹中饑餓。顧兄別見怪。”

顧天翔端起酒杯飲下酒後慢慢說道:“我便與公子說說這幾道菜的特點吧。冬筍清炒,這冬筍發現甚是不易。冬季竹筍埋在地底並不露頭,需得有經驗的山民看準了才能找著,沒有經驗的人挖上一天也未必能挖出一根來,聽說有種法子是瞧竹梢影,竹梢頭垂直對準的地方會有筍,但也並非每枝竹梢頭下都有筍。此筍清香甜脆,清炒為上。”

阿蘿連連點頭,吃了幾片筍,的確清香甜脆,聽得這般趣事心裏高興,敬了顧天翔一杯。瞪著眼睛聽他繼續。

顧天翔觸到阿蘿那雙流光溢彩的眼睛不由一怔,覺得有幾分熟悉,卻又想不起來。

他走過來搭話一是瞧著阿蘿人物風流不喜歡讓盈秀靠近她。二是近來兩國局勢日趨緊張,聽她說初來臨南,便有心探探虛實。

他飲了口酒又慢慢道:“兔肉到處都有,荊州的兔子卻不一般。要捉到這種山間野兔實是不易,它個頭較一般兔子小,找到兔穴卻不能下手,留下記號後往附近一尋,兩米距離內還能發現兩處小洞。得封實了,再在一處洞口放煙熏出,張網以待,若是封洞時驚了兔子,沒等你設好網,便飛快逃離,所以一般捉隻兔子往往兩三人前行。”

阿蘿笑道:“原來狡兔真的是有三窟啊,不知道若是公子這類習武之人能輕易捉到兔子嗎?”

顧天翔一凜,心道,難道她認得我?知道我會功夫?他心裏存了疑惑,凡事總有點多想。便一語雙全地說道:“如果讓我去捉兔子,再狡猾也跑不出我的手掌心。”

阿蘿覺得他話中有話,此時又想不明白,笑著道:“顧公子捉兔子那是大材小用了。這個油爆小河魚又有什麽來頭?”

顧天翔一番試探的話被阿蘿輕描淡寫就化開了,心裏疑惑更重,這個麵如冠玉,舉止自若的公子究竟是什麽人呢?他長年待在軍中,身上不自然便帶有煞氣,尋常人被他冷眼一瞟,早嚇得抖不清楚話,眼前這位一雙眼睛晶瑩靈活,卻明顯沒有內力。他是什麽來頭,竟無視自己逼人的氣勢呢?

顧天翔存了心思要盤盤阿蘿的底。當下接著道:“這種小河魚又叫岩魚,用網是捕不到的,得晚上穿了水靠下到淺水,水麵以燈籠照明,趁魚吸在岩石上休息時眼疾手快才一隻隻捉了。白天它在水裏遊動從不靜止,加之細如手指,難以捕捉。”

顧天翔對荊州的特產了如指掌,他的心思必然細密。阿蘿心裏暗道。

她哦了一聲做恍悟狀。見話說完了,菜也吃得差不多了,顧天翔還沒有要走的意思。阿蘿又有些緊張起來。

難道顧天翔認出了自己?應該不可能吧?他們從來沒有見過麵,且相府對外仍聲稱自己是陪著母親在庵裏靜養。顧天翔應該不知道自己逃離相府的事情。

冬季衣裳厚,脖頸被圍得嚴嚴實實,看不到男子喉結。同時也掩飾住了女子的窈窕身材。自己長時間在外扮男子,早沒了一般女兒家的扭捏。

那麽他纏著自己說話是為了什麽?為了老板娘嗎?可是盈秀早就避到了後堂,上菜都交給了小二。

她不知道顧天翔出於什麽目的要與自己攀談,但他是南軍水軍統領,自有幾分能耐。阿蘿也上了心,見他不走,也找吃的趣聞說。她廚藝高明,說起吃的來如數家珍滔滔不絕。儼然就是個酷愛美食的老饕。

顧天翔越發驚詫。

程箐年紀不過十七八歲,卻見多識廣。她所說的好些菜肴不是尋常人家能吃到的。且天南地北的菜品似乎都親口品嚐過一般。他小心問道:“小兄弟似乎走過很多地方?見識淵博得很,著實令在下佩服!”

阿蘿輕笑著說道:“在下好吃,有些也隻是聽說而已,說與兄台樂樂便罷。”

“我很喜歡聽公子閑談趣事,不知公子可願與在下多坐一會兒?這樣的天氣,能遇上公子這樣人才靈秀,談吐不凡之人端是一件樂事。”

阿蘿想,要不是知道你的身份,我早抬腳走了,現在她卻是不敢。反正閑也是閑著,聊天嘛,我肚子裏的貨多著呢,一天一夜都說不完。說不定聊得高興了,還能多知些城中情況。

當下阿蘿與顧天翔從天上飛的聊到水裏遊的,各國風情物產趣聞無一不談。

顧天翔眼睛越聽越亮,眼底的冷意慢慢減了幾分,取而代之的是好奇與佩服。

不管他怎麽繞話,阿蘿始終坦****的和他對視。她對京城風土人情了如指掌。一口京城俚語說得流利親切,顧天翔終於相信程箐不是敵國細作,朗聲笑道:“與兄弟甚是投緣,不知兄弟還能在荊州停留多久。如果時日還長,我再回請兄弟飲酒。”

阿蘿喝了離人醉也有幾分醺醺然,她鬆了口氣暗笑,由公子、兄台變成了小兄弟,還要請她喝酒,看來顧天翔對自己打消疑心了。

顧天翔問起她京城的情況,敢情是想探她的來曆是否屬實。阿蘿想起入城時填的登記,她心道,他先前纏著自己閑聊,該不是把自己當成敵國奸細在盤問吧。

顧天翔消了疑心,阿蘿見他絕無懷疑自己是相府三小姐的身份,也放下心來。再聊起天來就自然多了。

顧天翔鬆了心裏的戒備,除了軍事絕口不談,倒是越來越喜歡阿蘿的爽朗見解。看看天色不知不覺竟有些晚了,慢起身抱拳道:“天翔尚有要事在身,先行告辭,有空再與小兄弟把酒言歡。”

阿蘿笑著拱手回禮,離開酒家回了住所。

將軍府內,劉英正在回稟阿蘿的行蹤:“三小姐在城裏逛了很久,又在南門外的碼頭上徘徊了很久,還打聽去陳國的船隻。”

“寧陳兩國封航,三小姐看起來有些失望。就離開了碼頭。”

“然後呢?”

劉英有些遲疑,劉玨回頭怒道:“吞吞吐吐的做什麽?”

劉英忙道:“午時她進了倚蘿酒家,與天翊將軍見了麵,同桌飲酒相談甚歡。未時末牌才離開。之後天翊將軍回了兵營,三小姐回了城邊的院子。”

“她什麽時候認識顧天翔了?隨隨便便就和男人喝酒聊天,那像相府千金!”劉玨有些吃味,又覺得詫異:“以天翔的眼力就沒發現她是女扮男裝?”

“這個……”劉英又有些遲疑。

劉玨奇道:“她的變化很大嗎?鴿組畫來圖像臉長開了些,眼睛還是如從前一般,不然也不會將她認出來。”

“少爺,據鴿組報來消息說,三小姐的談吐舉止和男子相同。冬季穿著棉袍又不露脖頸,不是有心人,確實很容易認為她是個長得美麗一些的年輕公子。”

劉玨輕歎一聲:“知道了,跟著她便是。若是再與天翔將軍會麵,令鴿組的人離遠一點,切記別讓天翔發現了。”

他定定地看向窗外。院內牆角一株寒梅綻放,水池旁水仙吐芳。院中卻種了幾棵高大的海棠,用輕紗籠著,樹下升了火盆,在冬日反季暖出了滿樹豔紅的花朵。白雪紅花,煞是美麗。

他望著海棠便想起了那年春日的桃花宴。

“那天攪了她看花賞景,惹她大怒。她是極喜歡花的。她離開後我去了次相府棠園。院子天井裏就有一株海棠。李相說她們母女是為了那株海棠花才搬到偏遠的相府角落裏住著的。海棠不惜胭脂色,獨立蒙蒙細雨中。她,應該很喜歡海棠吧。”劉玨癡癡地出了會神。吩咐劉英:“你去趟水軍營寨,告說顧將軍,我請他軍務完後過府飲酒賞花。”

顧天翔走進將軍府內院,眼前一亮。

院子裏掌了燈,升起數個大火盆,幾樹海棠被暖氣熏得越發嬌豔。樹上的紗罩已經取了,燈光映襯下,大紅的花朵在雪地裏像火焰般燃燒,美麗異常。

劉玨懶洋洋地倚在椅子上喝酒,望著花樹出神。

顧天翔大步走過去,坐在花樹下倒了杯酒喝。酒一入口,他便皺了皺眉,忍不住道:“倚蘿酒家的離人醉?”

劉玨故作驚歎的揚了揚眉:“稀罕!顧大公子到我這裏來還是第一次主動開口!這酒買得值了!”

顧天翔冷冷地瞟了他一眼:“當我真不知道有人在酒家外窺視?原來是你的人。我本來還以為是那個程公子的手下。”

劉玨嘻嘻笑道:“我就知道瞞不過你。烏衣騎那幫人也不瞧瞧跟蹤的是誰,遇到你就該躲遠一點。”

“你覺得那個程公子有問題?他的確是京城人氏,聊了半天,我沒聽出有什麽破綻。”顧天翔反問道。

顧天翔板著臉,冰冷的眼睛裏閃過一絲笑意。劉玨就是如此,時不時表情誇張得逗他直樂。他沒有回答,一口飲盡杯裏的酒。這酒真好,暖熱後醇香四溢,他有些羨慕劉玨太會享受了,大冬天的還能把花園收拾得這麽漂亮。

“在隆冬捂開這些花還真費了些精神。好在終於開花了。”劉玨著迷地瞧著滿樹紅花喃喃說道。

顧天翔不再說話,一口一口喝著離人醉。

他幼時和劉玨與皇子們一起做過兩年伴讀,劉玨淘氣活潑,他內向沉靜。身份不同,他牢記父親告誡,心裏卻是極慕劉玨天馬行空,想幹嘛就幹嘛的性子。加之劉玨熱情,他願意跟著他,兩個人倒是交好。現在都待在臨南城裏時不時聚著喝酒聊天,也逍遙快活。他向來話少,劉玨時常嬉皮笑臉沒人陪也能自得其樂。兩人聚一起久了也就習慣一個人自言自語,一個人沉默少語了。

“呀!這離人醉果然好酒,好名字!我倒有幾分醉了。天翔,你今天見著那位程公子怎麽會笑了六次?”

劉玨終是忍不住開了口。

劉英侍立在一旁聽了直搖頭,嘀咕道:“少爺一遇到三小姐的事就不冷靜了。扯半天顧將軍不搭話,他心裏早急得跟什麽似的了。”

果然,顧天翔沒說話,慢條斯理的喝酒,半晌方才慢吞吞地問道:“你好男風?”

劉玨一口酒便嗆了出來,俊臉咳得通紅。他拍著胸口等一口氣順了,這才睥睨著顧天翔道:“對啊,那雙眼睛像極了阿蘿。唉,我南行兩年,有兩年沒見到她了。”

顧天翔恍然大悟。忍不住皺了皺眉苦笑道:“你再思念李三小姐,也不至連眼睛長得像她的男人都不放過吧?那位程公子不是敵國細作,談吐不俗,怕是不會允了你。”

“是啊。所以跟了他半天,也沒想好下不下手。爺好男風若是傳了出去,李家三小姐恐怕會悔婚。不過,弄進將軍府讓爺瞅著他的眼睛解解相思之苦,也不錯。你說是吧?”劉玨瞧著一朵海棠花給寒風吹得微微顫抖,戲謔地說道。

顧天翔想起程箐不僅覺得可惜。這般人物咋就倒黴到長了雙相似的眼睛呢。不由得輕歎了口氣。

“你也會歎氣?肯對她笑,為她歎氣,才認識就這樣,你不會和哥哥我搶吧?”劉玨調笑道。

“真要和我搶啊?”劉玨呆了呆。手裏一緊,杯中酒晃了晃。

顧天翔有幾分好笑,也有幾分心疼。劉玨雖說比他大上一歲,從小卻是他照顧劉玨多些。他便多說了幾句對阿蘿的印象:“程公子生得極俊,五官似用玉雕出來似的。看似柔弱,膽子卻不小。旁人見著我總會退縮幾分,他卻神情自如,談吐不俗。難得遇著這樣的俊彥人物啊。”

“這是我聽你評價別人最多的一次。而且一個勁兒說她好。”劉玨有些悶悶不樂。他也不知道為什麽,極想從顧天翔嘴裏聽到阿蘿的消息。聽到了,又不舒服。

“我正想去拜訪他,與他把酒言歡呢。”顧天翔淡淡地又加了把火。

劉玨心裏哼了一聲,一絲邪邪的笑容勾上了嘴角:“哦,這就告訴你,她經常去西城的常樂酒家。”

顧天翔感覺不對,劉玨應該生氣才是。竟似鼓勵他去找程箐似的。他默默飲完杯中酒,站起身道:“哦?我一定會去。時辰不早,我回營寨了。”

他轉身離去的瞬間。劉玨低低笑道:“釀離人醉的佳人這時應該又在撫琴了。呀,飄雪了。劉英,記得給天翔將軍帶上油傘。”

劉英忍住笑道:“將軍,這邊請。”

顧天翔背一僵,回頭瞪了劉玨一眼:“你別亂打盈秀的主意!”

劉玨又是一聲輕笑:“我說顧將軍啊。喜歡就喜歡唄,有什麽不好意思說的?天天去酒家喝悶酒,就能喝回家當老婆了?”

顧天翔氣結,板著臉一言不發離開了將軍府。

劉玨大笑。他心裏總算舒服一點了。

細碎地小雪花越下越密。他靜坐了會兒喃喃自語道:“這雪看來會下一夜,不知常樂酒家可也有暖熱了的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