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周日下的這場雪搓綿扯絮地持續了整整兩天,何筱周一上班的時候,地鐵的人突然多了起來,平時基本空著的二號線,也開始人滿為患。毫無疑問上班遲到了,中心張主任正背著手站在大樓門裏等她,見她過來,話裏有話地說了幾句年輕人就是吃不得苦,就安排她跟大樓物業一起去掃雪了。

何筱心知張主任對自己有意見,因為她和褚恬這兩個新人都太沒眼力勁兒,不懂得討領導歡心。不過對於這種給自己穿小鞋的行為,何筱雖嗤之以鼻,卻也無可奈何。本來基管中心用這棟大樓,就有協助物業搞好環境衛生的義務,張主任站在道德製高點上,一腳就能把她踩死。

於是何筱廢話不多說,換了衣服,套上羽絨服就開工。這一掃就掃了一上午,所以中午吃飯的時候何筱才有空找褚恬算賬。隻是沒想到,褚恬一張口,就把她的話堵回去了:“我現在不想提部隊,尤其是跟徐沂有關的一切人和事!”

徐沂。這個人何筱微微有些印象,畢竟常聽褚恬在耳邊叨念。她咽下一口糖醋小排,饒有趣味地問:“徐指導員怎麽招惹你了?”

“不想說。”褚恬狠狠地搗著餐盤裏的米飯。

何筱忍不住笑:“這麽生氣?那我可越來越好奇了,說說,怎麽回事?”

褚恬看了何筱一眼,表情悲憤又難過。

事情是這樣的。

自從上次軍地聯誼活動結束之後,褚恬就會時不時地“騷擾”徐沂一下。不過徐指導員很有原則,一般無聊的短信都不予理會,除非必要的時候會回複。何筱相親的消息就是她透漏給他的,後來又幫程勉出謀劃策。

程勉為了表示感謝,滿足了她的願望,特意邀請她來營區玩一天。褚恬為此激動了好久,周日起了個大早,收拾妥當就往部隊去了。隻是到了營區大門口,發現來接她的人隻是一個普通的士兵,並不是徐沂。

褚恬一怔,就問小戰士:“你們徐指導員呢?”

小戰士就把她帶到了徐沂的宿舍,褚恬推開門一看,徐沂赫然端坐在桌子後麵,手裏捧著一本書正在看。

褚恬輕咳了兩聲,揚聲問道:“指導員看什麽書呢,這麽認真?”

在宿舍看見褚恬,徐沂有些意外。轉念卻又明白過來了,心裏暗罵了程勉幾句,麵上卻是悠悠然的:“隨便看的。”

見他隨手合上書,褚恬撇撇嘴:“指導員不要看不起人民群眾嘛,我也是讀過書的,應該能看得懂。”

說著,伸手拿了過來。定睛一看,封麵上有三個大字:裝甲戰。

褚恬瞬間就傻眼了。

徐沂給她倒了杯水,打量了下她的表情,淡淡道:“下星期政治教育講空地協同,先做做功課。”

褚恬聽了,厚著臉皮迎難而上:“既然是下星期,那還有時間嘛。今天周日,指導員不休息休息?”

徐沂搖了搖頭,笑了笑,說:“托你的福,我們程連長出門解決個人問題去了,所以我就得留在這兒看家。”

褚恬頗為氣惱:“那你就陪我在營區逛逛,也不行?”

徐沂猶豫了下,估計著再想不出拒絕的理由,就答應了。隻是兩人才出了偵察連的大門,值班的戰士就把他叫了回去,說是參謀長找。徐沂當即就叫來一個戰士陪褚恬逛營區,自己迫不及待地走人了。

“你是沒看見,徐沂跑得那叫一個快,好像我能吃了他一樣!”現在想想,褚恬還是氣得夠嗆。

何筱聽了,倒是沒忍住,撲哧一聲笑了。被褚恬瞪了一眼,才微微收斂:“嗬嗬,你可能想多了,他隻是不想讓領導久等。”

“才怪!他就是不喜歡我,討厭我,想躲著我!”褚恬氣急敗壞,“笑笑你怎麽向著他說話,你到底哪撥的啊?”

何筱正想說這不跟你學的麽,兜裏的電話響了,她比了個暫停的姿勢。

電話是老何打過來的,說是遠在老家的奶奶上個月生了場病,恢複之後腦子有些不大靈光,記不得許多事了,別人跟她說話反應也很遲鈍,卻偏偏記何筱記得清,昨天早上醒來,一直說想她。

何筱有些意外,因為她自小並不討爺爺奶奶的喜歡。一是老何從小沒跟在她身邊,二是因為她是個女孩子。沒隨軍之前,母親田瑛沒少因為這個受氣。老何也是知道的,所以跟何筱說話就有些商量的語氣:“我跟你大伯說了說,看看你是不是能請幾天假,回家看看你奶奶?不為別的,就寬寬老人家的心。”

何筱直覺著母親田瑛並不想她回去,而且臨近年底,中心工作忙,也不好請假。可她不想見老何犯難,猶豫了下,還是答應了下來。

老何聲音明顯輕快了不少:“好好,那我趕緊給你訂票,趕上春運了,往北的票特不好買。”

何筱笑了笑,掛了電話。

下午一上班,何筱就開始琢磨請假的事兒。

主任老張自然是不肯給她批假,不敢隨便扣工資,就拿出年終考核來壓她。何筱無奈,隻好找劉科長幫忙。劉科長是老張的侄子,即便是再討厭何筱,也得賣他個麵子,於是何筱順利地拿到了一周的假。

出了老張辦公室大門,何筱給褚恬打了個電話後,迅速地回了家。進家門時,老何剛撂下電話,看著她,笑了笑:“請好假了,我這邊已經幫你聯係好票了,明兒一早就走。”

何筱有些訝然:“這麽快?現在不是趕上春運了,還有票?”

“我自有門路。”老何拍拍她的肩膀讓她放心,“你媽正幫你收拾行李,看看有沒有什麽落下的。”

何筱進了臥室,果然看見田女士悶頭坐在床前替她整理箱子。看著她,何筱微微一笑。她就知道,母親不願意她在這樣一個大雪天坐長途火車回老家。折騰,又受罪。自從隨軍之後,母親是能不回家就不回,因為她對那個家實在是沒有多少感情。

何筱也是如此。隻是她向來心軟,不想讓自己成為奶奶的遺憾。

第二天一大早,老何親自開車送她去了火車站。果然是春運時節,偌大一個候車廳,裏外都擠滿了人。找不到停車位,何筱讓老何先回去了,反正帶的東西也不多,她一個人提著,側身從人群中擠過,去自動售票機前取票。

這裏的人也很多,何筱排隊等了很長時間才輪到自己,結果放上身份證,卻硬是刷不出自己的車票信息。何筱又刷了好幾次,都是同樣的結果。身後排隊的眾人已經等得不耐煩了,何筱隻好去購票窗口,排了四十多分鍾的長隊,被工作人員告知:沒有任何購票信息。

何筱焦急地說:“不可能的,是不是你們內部係統出問題了?”

工作人員沒有回話,隻是不耐煩地揮揮手讓她讓開,免得影響下一位購票。何筱提著行李,快步走出購票大廳,給老何打電話。

老何在電話那頭也著急:“不可能啊,我再給那人打電話問問。”

他是托一個自稱在B市鐵路局工作的人買的票,之前那人在他店裏買過幾次零件,這就算認識了。老何急急忙忙地撥過去電話,結果被告知對方已關機。再打,還是關機。老何氣得差點兒摔了手機,電話這頭的何筱聽到消息腦子也一下子懵了。

好不容易請到了假,沒想到臨了竟然出了這種事。她聽著電話那頭母親責怪老何辦事不力、不中用的話,無力地掛掉了電話。

這下可怎麽辦呢?何筱以手扶額,思索了一會兒,還是決定先回家,回去了再想辦法。她彎腰提起行李,正準備走,卻忽然聽見身後有人似是喊了一聲她的名字。倏地轉身,看清楚那人之後,竟有種鼻尖微酸的感覺。

程勉,是他!

程勉快步越過人群向她走來,臉上的驚喜之色在看清她蒼白的臉色後轉變成了擔憂:“怎麽一個人站在這兒,你要去哪兒?”

“我——”何筱握緊手裏的身份證,不知道該怎麽說自己被人騙了這回事。

程勉笑了笑,“走吧,趁我還有點時間,送你進站。”說著就要伸手接過她的行李。

何筱連忙往後躲了躲:“不、不用了!”

程勉微怔,鬆了手,看著她,神色有些疑惑。何筱也確實不想麻煩他,但怕他有所誤會,所以還是懊惱地解釋了句:“我今天是打算要出門,不過沒買到火車票,所以走不了。”

“你要去哪兒?”程勉緊著問。

“回老家,去看我奶奶。”

程勉聽聞,沉吟片刻,說:“你先在這兒等我一會兒。”

何筱看著他走到一旁,掏出手機給誰打電話。不過一分鍾,他就掛了電話回來,不由分說地提起了她的行李:“走吧。”

何筱被他弄得一愣一愣的:“去哪兒?”

“你不是要回老家?有趟車經過你們那兒,我幫你聯係了一張票。”

何筱聽了,執著要拒絕:“你從哪兒買的票?黃牛?不用那麽麻煩,我回家再等幾天就有票了。”

“不是黃牛。”程勉說,“總之你跟我走就是了。”說著就提起了她的行李箱,率先邁開大步。

何筱隻得跟上去,她越想越覺得不對勁:“你怎麽知道我老家?”

她的老家是在北方某城市一個不起眼的小縣城,雖然部隊都有檔案記載,但母親隨軍的時候甚少跟人提起,大部分人隻知道他們家在哪個省,具體的就不清楚了。

程勉隻是淡淡地笑了笑,壓了壓帽簷,對她說:“走吧,再晚就趕不上車了。”

何筱腦子亂亂地跟著他就走了,他們繞了一個大圈,經過一個行人相對稀少的地下通道,來到了月台。看到不遠處等著的一輛列車和車上坐得滿滿當當的士兵,何筱驚住了。

原來程勉口中的那輛車,就是送他們去東北拉練的火車。

震驚過後,何筱攔住程勉,側低著頭對他說:“這是軍列,我怎麽能坐?”

“不礙事。”程勉看著她,黑亮的眼睛帶著一層薄薄的暖意,“我已經跟我們首長打好招呼了。首長說沒有問題。”

可軍列不能隻為了她一個人特意停一站吧?光想一想,何筱就覺得壓力大。

然而程勉似乎是知道她心中所想,他說:“放心,軍列基本是遇車就讓的,停車是常事,你別多想。”

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何筱再拒絕可不就是矯情了。更何況,她也沒得選了。抬眼覷了下坐在窗戶邊上,時不時往他們這兒看上幾眼的戰士們,臉有些燥熱。

“走吧。”她低聲對程勉說。

兩人一前一後走上車。整輛軍列載了不到一個團的兵力,每個車廂的人都不少,但看起來並不擁擠。何筱一出現在車廂口,就瞬間吸引了在座每個人的注意力。

程勉站在最前頭,正準備要向他們介紹何筱,一個人站起來。他清了清嗓子,引來了大家的注目後,大手一揮,說:“同誌們,我起個頭啊,大家都跟上。來,一—二—三!”

戰士們都心領神會,嘻嘻笑著齊喊一聲:“嫂—子—好!”

何筱頓時窘得不行,連忙側過了身。

程勉被氣笑了,穩了穩,低聲嗬斥道:“江海陽你少給我發動群眾看熱鬧,坐下!”

是個人都能看出他們連長心情很好,於是這句“言不由衷”的話引來噓聲一片。而專管思想教育的徐沂樂得在一旁看熱鬧,等大家都鬧完了,才象征性地抬起手壓了壓:“行了,樂一樂就夠了,別把動靜整太大。”

看著這一切,何筱隻得在心裏暗暗歎口氣。她這一路,是注定不會寂寞了。

點算完人數,火車正式出發了。戰士們精神頭都很足,一路拉歌拉得歡快。何筱跟連隊兩大領導坐在最後麵,倒也聽得津津有味。

“喝水。”

一個保溫杯放到了她的麵前,何筱側頭看了看程勉,擰開杯子喝了幾口。程勉看在眼裏,嘴角止不住地彎了。

坐在兩人對麵的徐沂是難得看程連長發傻,他在心裏笑了笑,對何筱說:“是不是覺得車廂裏挺吵?這幫戰士都是十九二十的年齡,正能鬧。”

“沒關係,我覺得挺好。”

程勉適時地向何筱介紹:“這是我們連指導員,我們支部書記,徐沂同誌。”頓了頓又加了句,“我的好搭檔。”

徐沂笑著伸出手:“久仰了。”

何筱也微笑:“我也聽恬恬提起過你。”

褚恬?想起那個姑娘,徐沂有些頭疼:“上次她來部隊,我確實沒有招待好。”

“她是不記仇的,不過——”停了停,何筱說,“我還沒見過她對誰這麽上心。”

徐沂笑了笑,溫和中帶有些許無奈。

一直沒吭聲的程勉挑了挑眉:“得了,見好就收吧。”

何筱一怔。內心,竟莫名有種愧疚感?

瞥了程勉一眼,她沒再說話。

不知何時,車廂裏的拉歌聲停了,戰士們三三兩兩湊到一塊兒,或是閑談,或是閉上眼睛養精蓄銳。依照列車的速度,從B市出發到東北大概需要二十個小時。這也是戰士們最後的閑散時間了,一旦到了東北,緊張、刺激的拉練就要開始了。

何筱這一路都備受照顧,軍列並不開夥做飯,所有人吃的都是部隊配發的。有的自己另外帶了一些,秉著“照顧家屬”的原則,全部給何筱了。何筱看著堆了一桌子的戰士們的“心意”,哭笑不得地感動著。自己留了一些,剩下的分了下去。

程勉站在一旁,微微失笑,在心裏嘀咕:“這幫孬兵,瞎殷勤。”

天色慢慢暗了下來,徐沂抱著大衣找了個三人座補眠去了。按照規定,他跟程勉得輪流值班。程勉前半夜,他負責後半夜。因是向北走,車廂裏的溫度越來越低了。上麵規定,列車不供暖,戰士們皮糙肉厚又血氣方剛,自然不怕凍。何筱也不是嬌氣的人,可入了夜,溫度驟降,她漸漸有些頂不住了。

“冷?”

一個寬厚溫暖的手掌突然覆在了她的手上,何筱心頭驀地一跳,而後搖搖頭:“不,不冷。”

“手都涼成這樣了還不冷?”程勉起身從包裏取出了作訓大衣,讓何筱套上。何筱猶豫了下,接了過來。

一米八幾的人穿的衣服,套在她身上格外顯大。何筱感覺自己整個人都縮裏頭,低頭看看自己,不禁笑了出來。程勉正幫她扣下麵的扣子,一抬頭,四目相對,何筱眼中盈盈的笑意尚未退去,溫暖而明亮。

一瞬間,兩人都停在了那裏,仿佛時間凝滯。直到一輛列車忽地從窗外駛過,何筱才似是被驚醒一般,飛快地移開了視線。程勉還保持著彎腰的姿勢,他看了看自己半張的手,搖頭輕笑。

“笑笑,你知道我想起什麽了嗎?”

何筱正心跳微快地盯著窗外,某人已坐回了原位,聲線平穩地問道。

“什麽?”

“我想起來有一年你放寒假的時候,我跟你一起去老大院的事了。”程勉側過頭,目光越過何筱,落入窗外寂靜的黑夜。“那時候也像現在這麽冷,還下著大雪,還是一輛綠皮車。”他說著,笑了笑,“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

她當然,不會忘。那是她第一次聽到老大院要被拆的消息,好幾天晚上都沒睡好覺,唯一的想法就是回去再看一眼,因為以後可能再也看不到了。

找老何肯定不行,那時候老何正帶著自己的兵在山溝子裏忙著發射導彈。田女士覺得她一定是沒睡醒,也不搭理她。於是何筱隻好找程勉,那時候,他們已經成為朋友了。

程勉那時二話不說就答應了,還成功地把父親程建明的軍官證摸了出來,到火車站軍人窗口買了開往老大院所在城市的火車票。趁著兩家大人都不注意的時候,兩人簡單收拾了行李就直奔火車站。

兩人就像是脫了籠子的鳥兒,一路上都歡快興奮極了。聊了一夜的天,將近淩晨的時候才睡著。結果樂極生悲了,等何筱睡醒,發現自己發燒了。

體溫直衝四十度,身體一會兒冷一會兒熱。程勉當時也有些慌張,下了車就抱著她去了就近的醫院,打了好幾瓶點滴,才將體溫降了下來。

何筱記得,自己當時難受得哭了,而他就一直抱著她,在她模模糊糊神誌不清的時候低聲笨拙地哄著她。她就那樣慢慢地睡著了,等她再醒來的時候,看見了老何和程建明。去老大院的事就這樣灰溜溜地作罷了,兩人都覺得丟人,以後誰也沒再提過。

“我一直沒有問你,他們是怎麽知道我們去的老大院?”程勉問道。

“我給我爸媽留了張字條,怕他們擔心。”想起那時,何筱不由得多問了一句,“我也忘了問你,回去之後挨訓了嗎?”

程勉不大自然地扒了扒頭發:“訓了。”程建明以為是他把何筱拐跑的,罰站一晚上的軍姿。

何筱有些愕然:“你怎麽不告訴程伯伯是我讓你陪我去的?”

“那罪名就更嚴重了。”他說,“程副司令員從小訓導,做男人,得有擔當。”

何筱幾乎都有些感動了。可是小時候見慣了太多程建明訓他的樣子,想象著他們爺倆兒誰也不服誰的場麵,又有些想笑。

“笑笑。”他突然叫了她的小名,又握住了她的手。何筱下意識地想抽回來,卻被他緊緊地握住,五指收攏在他的掌中。兩人的視線都落在交纏的雙手上,他低聲說,“看在從小到大我也為你挨過的打的分上,你能不能,原諒我?”

何筱一怔,看向他的側臉,恰逢他看過來,四目相對,她看進他明亮清透的眼睛。

“你做錯什麽了,要我原諒你?”

“有很多,多到不知道該如何說起。”他說,聲音幹澀。

在過去的七年裏,他不止一次後悔,沒有早早認清自己的感情,沒有早早告訴她他喜歡她。那種後悔到極致也沒法彌補的感覺,簡直能要了命。

好在,老天爺還是可憐他的。

程勉看著何筱,低而有力地說:“可是笑笑,我沒胡說過,我每次說喜歡你的時候,都是認真的。我知道這樣很招人煩,但我找不到更好的方式了。”

喜歡你。這三個字在他們重遇之後,他對她說過很多次了。然而在七年前,在他們還能天天在一起的時刻,他從未對她說過,直到別人搶在他前麵對她說出口。

聽到這句話,何筱表麵上仍是平靜的,可是心裏卻湧起了暗潮。不自覺地握緊他的手,她問:“你對我說這些,還是因為紅旗?你怕他再出現,再對我說那些話,是不是?”

“不。”程勉很快否認,“我是為我自己,我就想讓你知道,七年前那個傻小子,也終於開竅了。”

何筱有一瞬的失神,過後咬緊下唇,她使勁把手抽了出來,頭轉向一側,不再看程勉。

程勉看著空空的掌心,有些頹然。

一時間,兩人誰也沒再說話,列車慢慢地駛入一個小站,長長的鳴笛聲響起,睡著的士兵們被驚醒,紛紛起來走動活動身體,車廂裏一下子熱鬧起來了。

程勉打起精神,站了起身,在車廂裏巡視了一圈,回到座位時,發現何筱已經不在了。程勉的神經頓時緊張了起來,他回過頭去找,在兩個車廂的銜接處找到了她。她手捧著水杯,正站在那裏靜靜地注視著窗外。

程勉順著她剛剛的方向望去,隱約可見一個穿著大衣的士兵在向這輛軍列敬禮,路燈落在他身上,被一地茫茫的白雪映襯得格外澄亮。看著那個身影,他鬆了口氣,就聽見她聲音很低地叫了他的名字。

程勉立馬看過去,隻聽她望著窗外輕聲問他:“小時候你犯錯,程伯伯罰你站軍姿後,總對你說的那句是什麽?”

程勉愣了下,仿佛沒有聽清她說什麽。而何筱回過頭看見他這副傻樣,輕歎了口氣,捧杯離開了。

程勉看著她的背影,突然想起來了,眼睛驀地發亮。以觀後效,她對他說以觀後效?!這說明,她原諒他了?

此時此刻程勉興奮得簡直想大喊出聲,鑒於人太多,他壓了下情緒,最終還是克製不住激動地猛捶了兩下列車的門。

不遠處的何筱聽見了這響動,像是被這種情緒感染,她也終是沒忍住,微微勾起了唇角。

何筱的老家,在這個北方小城一個偏北的縣城。

前兩天下了場大雪,下了火車之後大伯開車來接她,開了將近兩個小時才回到家。何筱提著行李下了車,此時不過剛剛七點,天蒙蒙亮著。

她站在原地,打量著眼前幾乎有七八年未見的院子,一時間,有些恍惚。

“好幾年沒來,快認不出了吧?”大伯在她一側感慨道。

何筱笑了笑,點了點頭。老何轉業之後,他們確實回了老家,不過那是母親的老家,與這座小城有兩百多公裏的距離。即便如此,她們也從未回來過。再後來,老何去B市做生意,他們一家搬到那裏,回來的機會更少了。

何筱跟著大伯走進了院子。

奶奶是前天出的院,這幾天正躺在**靜養。怕打擾奶奶休息,經過她屋前的時候何筱特意放輕了腳步聲,然而沒走幾步,就聽見奶奶敲著窗戶問:“是笑笑回來了嗎?是笑笑嗎?”言語間頗為急切。

何筱與大伯對視一眼,推開了奶奶的屋門。

老人家正半起著坐在**,見何筱進來,掀開被子就要下床。何筱連忙扶住了她,奶奶順手抓住了她的胳膊,一雙有些渾濁的眼睛直直地盯著她,全身顫巍巍的。

何筱怕凍著她,扶著她讓她躺回了**:“是的奶奶,我是笑笑,我回來了。”

老人家一直抓著她不放,另一隻手摸了摸她的臉,不一會兒,竟拉著何筱的雙手開始嗚嗚地低泣:“奶奶對不住你啊,笑笑,奶奶對不住你。”

何筱一愣,趕緊安撫她:“您別這麽說奶奶——”

她這邊手忙腳亂著,大伯在那頭苦笑著解釋:“老太太這段時間都是這樣,提起你來,就老是哭著說對不住,怎麽勸都不行。”

何筱聽了,再看看嗚咽著的奶奶,頓時有些難受。

勸了好久才將老人家勸住。何筱微微有些倦,原本準備哄老人家睡下之後去跟大伯吃個早飯的,卻不想就躺在奶奶的一側睡著了。再醒來,天已大亮。

身旁的奶奶早就起來了,還把她蓋的被子全搭在了她的身上。何筱搖頭笑了笑,翻出手機來看時間。屏幕顯示有兩條未讀短信,點開來看,都是程勉發的。

——再囑咐你一遍,到家了給我發個短信。

——我們已經到東北了,就在山腳下。

看時間,最後一條是二十分鍾前發的。何筱想了想,還是給他回複了一條:注意保暖,注意安全。

短短八個字,差不多用了五分鍾才發到程勉的手機上。程連長反複看了兩遍,想撥個電話過去,結果一看,手機的信號格空了。電話怎麽打也打不出去。

程勉低聲咒了句:“靠,信號怎麽這麽差?”

一旁正在協助戰士們紮營的江海陽提醒他:“連長,咱們這是在山裏。”

程勉不死心地把手機舉到頭頂晃了晃。

徐沂站在他身後,也警告他:“見好就收啊,能收到短信就不錯了。”

江海陽聽了不禁揶揄道:“指導員,體諒體諒咱們連長,人老人家據說八年沒談過戀愛,今年再不嫁出去,那都快趕上抗戰了。”

戰士們一片哄笑。

程勉背對著眾人把手機收好,轉過身給了江海陽一腳後,恢複嚴肅地站在全連麵前下達命令:“趕緊把帳篷給我紮起來,就地埋鍋造飯,下午正式開始訓練!精神好的,可以全副武裝跑個五公裏,膽敢非議上峰的,十公裏!”

好嘛。眾人不敢胡鬧了,趕緊低頭幹手裏的活兒。

徐沂站在一旁聽著,忍不住問:“我說,你這算是公報私仇,還是激將?”

程勉很正經地說:“老虎不發威,他們就不知道花兒為什麽這樣紅。”

徐沂失笑。

這不是他們第二次來東北拉練了,前年程勉帶兵來過一次,但是在3月份,帶的還是新兵,所以在拉練科目上有所照顧,還好說一些。

這一次來的最起碼都是穿過一年軍裝的人了,所以師裏的作訓處在安排上也就下了狠手。投彈、射擊、對敵偵察、長途奔襲,時不時地更要解決小股敵人偷襲,還有可能會進行高壓環境下的野戰生存訓練,總之,怎麽折騰怎麽來。

幾天下來,戰士們像是被扒掉了一層皮。師裏也終於大發慈悲,放了戰士們半天假,但也不能完全歇著,拉歌、摔跤、俯臥撐,各種比賽輪番來,到了晚上才消停下來。

今晚的風還是跟前幾天那樣刺骨,程勉抬頭欣賞了會兒山區裏怡人的月色,從作訓大衣的外口袋裏掏出了手機,按下開機鍵打開一看,意外地發現竟然有兩格信號。

程勉眼睛一亮,調出了何筱的電話,撥了出去。綿長的四聲嘟聲過後,電話通了。

“喂——”

站在坡邊,俯視著斜坡上的皚皚白雪,呼吸著夜間清新的空氣,程勉覺得通過電波傳過來的何筱的聲音,格外的柔軟、動聽。

“是我。”他說,“好不容易有了信號,所以給你打個電話。”

電話那頭的人靜默了幾秒,才問:“冷不冷?”

“習慣了,不冷。”程勉笑了笑,“在家還好麽?”

何筱“嗯”了一聲,想說些什麽,看了眼一側睡熟的奶奶,遲疑了下,對程勉說道:“先等我下,我出去接電話。”

說著就要下床,隻是腳剛剛踩到鞋子的時候,一陣鑽心的疼痛從腳趾處往上猛躥,何筱沒忍住,倒抽了一口氣。

程勉通過電話也聽到了,立刻問:“怎麽了?”

何筱緩了緩,等那股疼痛感消失了,才有些乏力地說:“沒什麽,就是老毛病又犯了。”

關節炎,兩隻腳疼得厲害。

程勉眉頭不自覺地就皺了起來,緊著問:“吃過藥沒有?實在不行去醫院,不要忍著。”

“吃過了。”何筱重新坐回到床邊,輕聲說,“沒事。”

程勉還是有些不放心,隻是卻也不能去看她,內心略微有些煩躁。

“我們拉練下周結束,跟我一起回B市吧,不過是軍卡,路上可能會辛苦一些。”

“不用。”如果是軍卡,還要專門繞道到她這裏,隻為她一個人,也太興師動眾了。何筱看了眼奶奶,為她掖了掖被角,“大伯會送我去省城,從那兒坐飛機回去就好,家裏已經把票給我訂好了。”

“那你的腳——”

程勉還要說些什麽,何筱語速極快地截住了:“就這樣,你早些休息,我回B市等你。”

說完掛了電話,之後,她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頓時忍不住渾身發麻。

程連長這邊,盯著掛斷的電話愣了幾秒,確定自己沒聽錯之後,心情異常激動,隻是唇角剛彎起來,就有一個流動哨士兵向這邊走來,是他們連的,看見他還立正敬了個禮。

程勉連忙收拾好表情,回禮之後故作鎮定地把手機放回了大衣口袋,一邊做著擴胸運動走遠,一邊對著天空大喝一聲,看得士兵有些莫名其妙。他們連長,這是咋了?

何筱在年前趕回了老家。

關節疼的狀況有所好轉,但田女士還是不放心,所以第二天還是去了軍區總院。醫院離家也就兩站地的工夫,她沒讓老何送,自己步行過去的。

醫院裏還是一如既往地人多,何筱掛了號,直接去骨科找塗曉。不巧的是,塗曉人不在,同科室的年輕醫生告訴她塗醫生這兩天請假了,跟老公回沈陽見公婆去了。

何筱難免有些意外:“塗醫生要結婚了?”

“是啊——”年輕醫生笑了笑,神情滿是豔羨,“部隊軍官,聽說是青梅竹馬來的,看著真叫人羨慕。”

想起那日在幹休所見到塗曉和沈孟川時的情景,那時候兩人就已經領了證了,結婚也是理所當然的事。隻是沒想到會這樣快。

“找她有事嗎?”

何筱搖了搖頭,轉身就要走。隻是她動作慢了一步,手還沒碰到把手,門就被人從外麵推開。來人腳步很急,何筱差點兒被她撞到,幸好那人看見了她,伸手拉住了她。

“哎喲對不起,沒撞著吧?”

一口流利的B市方言,清脆悅耳,擲地有聲。

何筱擺了擺手,還沒說話呢,對方卻猛地抓緊了她的胳膊,聲音拔了一個高度:“何筱?”

何筱詫異地抬頭,盯著麵前的女人看了好一會兒,才不太確定地反問:“你是——卓然?”

卓然立刻鬆開了她,清秀的臉蛋上麵無表情:“我變化有那麽大麽,你竟然認不出來?”

何筱一時無言,反應不過來地猶盯著她看,直到卓然的嘴角勾起一抹似嘲似諷的笑,她才驟然回神,移開了視線:“我沒想到會遇見你。”

卓然雙手插進白大褂的兜裏,頗為清閑從容的樣子:“我上禮拜剛分過來的,你怎麽樣,得什麽病到我們骨科來?”

何筱不太想跟她多說,倒是那位年輕醫生很是熱心地插了幾句嘴。

卓然挑挑眉:“塗醫生這幾天不在,要不我帶你去做個檢查,拍個片子,看看情況?”

“不用麻煩了。”

何筱保持客氣地拒絕,她有慣服的藥,真的不用這麽麻煩。

然而卓然卻不這樣想,她微微偏了偏頭,回頭看了眼,又轉過身問何筱:“我怎麽感覺你是在躲我,為什麽,害怕?”

何筱的腳步微滯,她直視了卓然十幾秒,突然笑了:“卓然,我有七年沒見你了吧,你這副趾高氣聲的樣子怎麽還沒改?”

卓然神色微變,她挺直了身子,揚起了下巴:“得,好心當成驢肝肺,你隨意。”

何筱卻突然改主意了,她看著卓然,笑得很是柔和:“那就麻煩你了,卓醫生。”

卓然帶著何筱,先是驗了血,然後又到放射科拍了個CT。全程都冷著一張臉,一些原本對她獻殷勤的男醫生也不得不敬而遠之。自然也少不了非議,不過卓然可不在乎,因為她本身就是這軍區總院的一個話題人物。

軍醫大畢業,兩個月前空降到了軍區總院。業務優秀,人長得又漂亮,更別提還有個正在位置的父親。可以說,卓然比她自己知道的還要引人注意。

不過她對外人很少笑,妥妥的冰山美人範兒,倒是在她身旁的何筱,看起來要親切溫婉許多。

何筱看著在她前麵,走得飛快的卓然,忍不住出聲叫她:“哎,我說你能走慢點麽?”

卓然扭過頭看了她一眼,神情雖有些不耐煩,但到底還是放慢了腳步:“結果得一個小時才能出來,去我辦公室等會兒還是怎麽?”

“不了。”何筱微微一笑,“我回家。”

卓然一怔,微怒:“你故意耍我是不是?”

何筱是挺看不慣她隨便給她甩臉子的樣子的,不過倒也真不是故意:“我爸媽都上班,我中午得回去給他們做飯。反正我現在也在用藥,晚兩天,不打緊。”

“合著你自己比醫生還清楚。”卓然冷哼一聲,“那好,慢走不送。”

何筱也知道卓然看自己不順眼不是一天兩天了,七年、八年,或者更久。她們兩個的恩怨說起來雖然幼稚,但要解開還真不是那麽容易。

於是何筱笑了笑,轉身離開。

中午隻有老何一個人回來。

何筱一邊陪他吃飯,一邊說起上午的事。老何也還記得她,上來第一句就是:“是不是搬到新大院後,總是攛掇其他小女孩兒不跟你玩的那個小姑娘?”

何筱有些無語,卻還得承認老何這形容是挺貼切的。卓然跟程勉一樣,都是在新大院認識的,在她搬過去之前,他們就一直住在那兒。她搬過去之後,第一個認識的是程勉,女孩子裏第一個交為朋友的,則是卓然。

有一段時間,兩人是非常要好的。好到什麽程度呢?卓然都肯把過生日時媽媽買給她的那串珍珠項鏈拿給何筱看了。雖然帶點炫耀的意思,但何筱還是很捧場,因為她想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友誼。

卓然媽媽沒好氣地解釋,原來自從昨天卓然把那條項鏈給何筱看過之後,就再也找不到了。家裏都翻遍了,就是沒有。

田女士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項鏈是我們家笑笑偷走的?”

卓然媽媽梗著脖子問:“除了她還有誰?然然說她就讓你們家笑笑去我家看過!”

何筱慌了,她看著卓然,希望她能說句話,而卓然卻一直在哭,不否認,更不要說替她辯解。

何筱沒有拿那條項鏈,自然交不出東西,卓然媽媽總是來鬧。正好那時候老何沒提上科長,田女士心情也不好,為了不讓人看不起,她把家裏所有能放東西的地方都拉出來了,找了一個遍,確定沒有後又刷得幹幹淨淨,以示清白。

何筱也就此得罪了卓然,她帶領著全院的小女孩就把她給孤立了。

那時候的卓然也像現在一樣打眼,用一個人的話形容——連院裏衛生隊養的兩條凶狗都願意跟她玩兒,齊齊地蹲她麵前衝她搖尾巴。

說這話的人,就是葉紅旗。因為他老是被那兩條特聽卓然話的狗追著咬,滿大院地跑,熱鬧之極。想起那個場麵,何筱忍不住笑了笑。

老何抬頭看了她一眼:“是不是見著她,又想起以前在大院裏的事兒了?”問完不等何筱回答,又說,“看來B市是個好地方,老碰見以前部隊裏的老熟人,今天是卓然,上次是誰來著——老程家那小子,程勉?”

何筱被問得莫名有些心虛。雖然老何壓根兒就不知道她跟程勉之間的事,可他直接這麽指名道姓地問,她心裏還是打了個突。

她“嗯”了一聲,沒多說。

“好幾年沒見了,能在那當口遇見這算是有緣,可得好好感謝人家。這樣,趕明兒請他來家裏吃頓飯,我掌勺。”

何筱被父親這乍起的興致嚇了一跳:“您別聽風就是雨的,他現在應該還在東北拉練。再說了,我媽在家呢,您直接請一位軍人到家裏來,她能樂意嗎?”

老何也醒過神來,笑了笑,感慨道:“老糊塗了。”停了停,又問,“程勉他爸爸,現在還在部隊?”

不僅在,而且看樣子官還不小。

何筱不太願意在父親麵前說這個,就含糊道:“我沒細問。”

問不問老何也都清楚,畢竟在部隊待了十幾年。

“老程啊,是個有本事的人。不過他再怎麽升,曾經也是我的手下敗將。”

還有這麽一出?何筱不解地看著父親。

老何悠悠然地盛著湯,“程勉他爸跟我一樣喜歡象棋,可惜技不如人,輸給我了好幾次,從此以後我跟團長下棋,他就隻有在一旁看的份兒。”

而何筱看著父親的樣子,卻微微有些心酸。

在家休息了兩日,何筱就去上了班。

春節在即,許多工作亟待收尾,再加上她之前請了一周的假,所以何筱很是忙了一陣子。之後好不容易放假了,又忙著買年貨過年,她就把去醫院拿片子的事兒徹底拋到腦後了。等她再想起來的時候,年都已經過完了。

想起卓然那張冷冰冰的臉,何筱覺得她還是盡快找個時間去趟醫院的好。

為了跟人錯開,何筱挑了個自認為人少的周五。可醫院裏仍舊到處都是人,她直接去了卓然的辦公室,敲了兩下的門,就聽見裏麵傳來她的聲音:“請進。”

卓然正在跟人講電話,看清是她之後有些意外,跟電話那頭的人交代了幾句就掛斷了,看著何筱,微微挑了挑眉:“怎麽著?腳好了就忘了這檔子事了?”說著遞過來一個白色的大袋子,“沒什麽大問題,按照之前塗醫生開的藥吃就行了,注意靜養。現在感覺怎麽樣?”

何筱低頭看片子,隨口答道,“好多了。”

其實還是有些疼,不能沾水,也不能用力,尤其是在這雪後未霽的天氣,當真是受罪。

卓然喝了口溫水,嗓音清冽:“何筱,其實你是故意的吧?片子出來這麽多天你都不來拿,結果今天程勉一來,你也跟著來了?”

何筱一愣,抬頭反問:“程勉——他也在醫院?”

自從上次那通電話之後,程勉就再也沒有聯係她。過年的時候給趙老師拜年,從她的三言兩語中得知他們在東北拉練完又趕著參加了場演習,要回來得過完年了。

何筱沒有多問,隻是除夕那天晚上,給他發了條新年快樂的短信——直到今天,都沒收到回複。

天色陰沉沉的,冷風刮到身上,凍得她縮了縮身子。等她走到卓然口中那棟樓的時候,渾身已經涼透了。

撩開門簾子,一股暖氣撲麵而來,何筱沒忍住,立時打了個噴嚏。正尷尬著,聽見有一個人在前麵叫他,一抬頭,就看見程勉跨著大步向她走來。

一上來就抓住她的胳膊,打量一番,問道:“住院了?”

何筱被他這突來的一問打亂了陣腳,看著他略顯緊張的表情又頓時明白他是在說她的腳,心裏微微有些好笑:“沒有,我就是來拿個片子。你怎麽在醫院,是不是演習的時候出了意外?”

程勉明顯地鬆了一口氣:“不是我,是連裏的一個兵。”說完不禁笑了笑,將清俊硬朗的臉勾勒出一個很好看的輪廓。他不是傻子,聽得出來何筱在擔心他。

何筱看到他笑,反倒覺出一些尷尬來:“那你趕緊去看看他。”

“跟我一起去吧。”程勉握住她的手,目光柔和又帶點期待,“都是我們連裏的兵。”

受傷的是一個叫張立軍的兵。

程勉跟何筱進到病房的時候護士正在幫他換藥,許是碰到傷口了,張立軍疼得嗷嗷叫。護士估計已經習慣了,麵不改色地繼續替他上藥。

一米八幾的張立軍看上去有點兒委屈:“護士姐姐,我這是摔斷了腿啊,你能不能對我溫柔點?”

護士拿他沒轍,也是跟他熟了,張口就來:“我已經小心得不能再小心了,你還算不算個軍人,這點兒疼都不能忍?我都替你們連長覺得丟人。”說著看了程勉一眼。

程勉咳嗽一聲,看向別處。小護士又看站在他身旁的何筱一眼,端著東西不大高興地走人了。

門一關上,張立軍哭喪個臉看著程勉,要是能動,就差給他跪下了:“連長,我求您,我求您以後千萬別來看我了,我也二十好幾了,找個對象不容易,這不老家那個剛給我掰了,現在好不容易有個小護士跟我對上眼,結果您一出現,人立馬轉移目標了!”

張立軍是個老兵油子了,敢跟領導開開玩笑。

果然程勉沒生氣,反倒是覺得自己有點兒冤:“我怎麽覺得你得謝謝我?”

“是啊,別不知好歹。”跟著程勉一起來的張立軍的班長宋曉偉就手給了他腦袋一巴掌,“咱們連長統共就來了兩回,這麽容易看上別人的,你小子娶回家能放得下心麽?”

程勉立刻表示讚同:“還是老兵覺悟高。”

兩人這麽一鬧,張立軍唯有哀歎一聲,大字狀地躺回到了**。宋曉偉眼尖瞅見了站在門口的何筱,連忙把張立軍從**提溜了起來。何筱本來就被他們逗得不行,見狀就讓他躺下了。

張立軍摸著腦門,厚著臉皮說:“嘿,我竟然也有嫂子來探病的待遇了,別的不說,咱們偵察連,我算是頭一個吧?”

一句話,傷了程勉和徐沂兩個人,誰讓他們兩位偵察連領導單身到現在呢?

程連長臉上掛不住了,真想抬腳踹他,可顧及他的傷,忍住了。看向何筱的臉微微有些無奈,似乎是後悔讓她來了,卻發現她正對著他笑,眼睛微微眯著的樣子竟有些可愛。

程勉立馬被治愈了,也跟著傻笑起來。

兩人離開醫院的時候已經十一點多了,程勉送何筱到醫院門口,看著她有些行動不便的腳說:“打個車送你回去吧。”

何筱搖了搖頭:“我家離這也就兩站地,還不夠起步價。”

“那也行。”程勉想了想,抬起頭說,“我背你回去得了。”

何筱一驚:“那怎麽行?”這麽多人看著呢。

“怎麽不行?”程勉笑了笑,烏黑的眼睛似是裹著一層霧氣,濕潤清透,“不是說以觀後效麽?不給我表現機會,你拿什麽考查我?”說著徑直站在她麵前,曲腿蹲了下去,“上來吧。”

“要是沉,你就放我下來。”她動作輕慢地摟住他的脖子。

程勉端穩了她,重量壓在身上,說話時聲音也低重了下來:“放心吧,負重五十公斤我都跑過,你這點兒不算什麽。”

似是怕她不信,說完就猛往前跑了一段距離,何筱一個沒防備,被他嚇得差點兒尖叫出聲。

“你慢點兒!”何筱使勁捶了捶他肩膀,肩章硌得她手疼。

程勉被她逗樂了,抱緊她又是一陣猛跑,驚得路人都跟看瘋子一樣看著他們倆。

跑到人流多的地方,程勉終於慢了下來。他的呼吸仍舊是平穩的,何筱可被他嚇得心髒怦怦跳。

“你故意的吧程勉?”何筱又是氣又是笑。

程勉笑了笑,這種靠擁抱感覺到她重量的方式有多美好,她估計還不知道,他也不準備告訴她,打算自個兒偷著樂,免得沒下次。

“你樂什麽?”何筱又問。

“我哪兒樂了?”程連長耍無賴。

“嘴都咧到耳根後頭了。”

程勉一聽,頓時樂大了。

一到家門口,何筱立馬從他背上下來了。

程勉看著她笑,指了指頭頂這棟高樓:“說吧,幾層。負責送貨到家。”

還送貨到家?何筱拿出電梯卡,在他麵前晃了晃:“我坐電梯。”

程勉頗有些受傷:“沒領會精神啊,不請我去你家坐坐了?”

有這樣不請自來的麽?何筱斜他一眼。

“下次吧。”她想了想,說,“找個更合適的機會。”

聽到她說下次,程勉就笑了,可嘴上還是沒鬆口:“那這次怎麽算?”

他問得認真,何筱一時還真被他問住了。

程勉看她愣怔怔的樣兒,沒忍住,抬頭揉了揉她的頭:“今年元宵節,你去我們那兒過吧。”

今年春節程勉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及時回複何筱發過來的那條短信。雖然隻有寥寥四個字。

那時候拉練剛結束沒多久,又趁熱打鐵地舉行了一次演習。又兩個星期操練下來,人都虛了不少。手機是早就沒電了,而且演習規定也不能使用個人通信工具,回到連裏一打開手機,何筱的短信跳出來的那一刻,程勉覺得自己整個人的感覺都不一樣了。用他們連最喜歡打遊戲的文書趙小果的話說,這叫滿血複活。

何筱部隊大院生活那麽多年,她當然知道過節的時候就是軍人最忙的時候。很多家屬為了跟丈夫團聚,隻身來隊,在部隊這個大家庭裏過年。每年年底,就是部隊最熱鬧的時候。何筱意外的是,他會讓她過去。而她聽了,居然有一刻的心動。

她很快鎮定下來,說:“大概不行,元宵節要跟家裏人過。”找不到出去的理由,老何和田女士是不會同意的。

何筱“嗯”了一聲:“那你趕緊回去吧,我上樓了。”

程勉比了個OK的姿勢,正了正軍帽,轉身離開。何筱站在樓梯口看著他離去的背影,陰沉的天色下,筆直挺拔,越遠,反倒越顯得高大。

回到了家裏,田女士正坐在沙發上打毛衣。見她進來,張口便問:“怎麽現在才回來?”

何筱低頭換鞋,隨口說道:“見了個朋友,聊了幾句。”

她現在撒謊是眼都不帶眨的,可田女士哪裏是那麽好應付的,她覷了何筱一眼:“你什麽時候多了個當兵的朋友,還能送你回來,我怎麽不知道?”

何筱心裏一咯噔:“您看見了?”

“要是我沒看見你還打算瞞著我是怎麽著?”田女士哼一聲,“說吧,到底怎麽回事,一五一十給我交代清楚。”

一股審犯人的口吻,何筱聽了有些無奈:“有什麽可交代的,人您認識。”

“我認識?”田女士驚訝地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鏡。

“程勉,我初中班主任趙老師的兒子。”

何筱自認為用了最安全的介紹方式,可田女士一下子記起來的卻是:“就是在部隊大院成天攛掇你亂跑,不讓你在家好好學習的老程家的那小子?”

何筱:“……”

“那小子不是上軍校了嗎?怎麽,一下就分配到B市來了?”

“他們一家都在這兒。”

田女士謔一聲:“這麽說老程調到基地裏了?”轉念一想,又說,“不過也不稀奇,人老程打越南回來就進軍校學習了,說是立功了,誰知道有沒有走他們家老爺子的關係。”

何筱一時有些意外:“這些您都還記得呢?”

“能忘嗎?跟你爸在部隊待了那麽些年,想忘也忘不了。”田女士斜她一眼,“怎麽遇見他了?”

“您問老何,他都知道。”

“合著就我一個人不知道了?”

何筱被問得有些不耐煩:“又不是多大的事兒。”

“誰說這不是大事兒?”田女士站起身,雖然沒何筱高,可也得在氣勢上壓著她,“別以為我不知道啊,以前在大院住的時候,那小子就對你有意思,不然他不能天天往咱們家跑。你真當你媽是傻子,連這都看不出來?”

何筱沒想到母親會這樣直接,有些哭笑不得,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她比了個暫停的姿勢,轉身回了房間。

田女士猶不放心地站在門口跟她說:“我跟你說啊笑笑,你跟程勉做朋友我不反對,可別往深裏處,聽見沒?”停了停,沒聽見她的回應,又扯著嗓子喊了聲,“我說話你聽見沒?”

“聽——見——了!”

房間內傳來何筱壓抑,拖長強調表示不滿的回答。

何筱趴在**,聽著母親愈漸小聲的嘮叨,等到耳邊終於清靜下來,才低低地歎了一口氣,將整個人都埋進了被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