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這天,直到離開前何筱都沒敢再看程勉一眼。

臨走時匆忙上了車,揀了個靠窗的座位,兀自低著頭,沒多久,卻聽見有人在敲窗戶。何筱側頭看去,一下又撞進那雙烏黑深邃的眼眸中。程勉就站在車外,一米八幾的身高,微仰著頭,用口形示意她打開窗戶。何筱知道他的性子,稍稍遲疑了一下,拉開了車窗。

一個白色食品袋被遞了過來。

“給你準備了些吃的,你中午吃得太少,等會兒路上吃點,免得暈車。”

何筱愣了一下,不由得看了他一眼。隻見他唇邊有些許笑意,溫暖而幹淨,這一瞬間她突然感覺到心底泛起一陣酸澀。原來他都記得。

慌忙接了過來,何筱啞聲道了謝。

程勉看著她,叮囑道:“到家了給我發短信。”

“……嗯。”

“這段時間比較忙,而且過幾天元旦要進入戰備,不過有時間我會給你打電話。”

“嗯。”

“要記得接。”

“……”

看來她握在他手中的把柄還真不少,何筱不吭聲了,偏過了頭。程勉笑了笑,替她關上了窗戶。

車慢慢地開出了農場,夕陽西墜,薄薄的暮色在天邊慢慢洇開。不經意的一轉身,何筱仍能看到那個佇立在農場大門口的身影,見她望去,還向她揮了揮手。這一次何筱沒有躲,一直注視著他,直到車子拐了彎,才收回視線。內心深處,隱隱約約有些悵然。

坐在一旁的褚恬輕輕碰了碰她:“笑笑,你其實,還都記得的吧?”

何筱沒說話,額頭抵著窗戶。

有很長一段時間,她已經避免再回想過去那段時光了。然而程勉的再次出現,卻打破了這一切。

這幾天來,她睡得不太好。因為時常做夢,夜夜夢到的,都是她十幾年沒再回去過的老大院。她曾妄圖忘記的一切,也因為這夢,而變得更加清晰。

部隊大院,那是她從小長大的地方。

聽母親講,她是不滿百天就抱著她坐上了去部隊的車。那時的大院在一個小縣城,加之當時老何尚未提幹,生活條件實在算不上好。

老何當兵的時候,母親是甚少抱怨這些的,倒是轉業回了家,偶爾提一提。對於這些,她並不太有印象了,那時還小,時不時地隨母親去父親工作的農場小住,隻零星記得農場那幾個玩伴和夏天餐桌上那美味的炸知了。後來父親提了幹,調回了導彈旅,母親也因之隨了軍,雖然回過農場幾次,但要說記憶裏最深刻的,還是導彈旅那古舊卻讓她難以忘懷的老大院。時至今日,她仍覺得那是她曾待過的最美的地方。

她曾問過許多人老大院始建於何時,但很多人都不能給出一個準確的答案。因為這是部隊,每年一茬一茬地來人走人,調進調出,幾十年來換了幾十撥人。不過這並不妨礙她對這裏的喜歡。

院裏的規劃與其他的部隊大院並無二致,球場、電影院、禮堂、一棟棟成建製的樓房、訓練場、子弟學校,還有夏天裏她最愛躺在上麵看星星的大操場。院外的風景更美了,到處是望不到盡頭的竹林和鋪滿小石頭的淺溪,還有那矮矮的山頭和春日裏開得漫山遍野無邊爛漫的花。

也許是這喜歡太過全身心,她才在部隊換防的時候那樣難過。那時還小,不懂得什麽叫作部隊需要、國家利益,隻知道她要跟她的大院去另外一個陌生的城市了,而這裏的一切,她都無法帶走。她覺得難以接受,所以離開那天拚命哭鬧,急得老何幾乎要下手打她。再後來她也忘了自己是怎樣坐上了軍卡,一路顛簸,跋涉了一千公裏,去了另外一個城市。

那時正是夏日的午後,日光毒辣得她睜不開眼。迷蒙著隻看見一個戴著兩杠兩星肩章的人站在門口向他們致意,身旁還站了一個相當於他半個多人高的男孩兒,他用新奇卻善意的眼神注視著他們,嘴邊有著淡淡的微笑。看到他們的車停下了來,也興許是看到了她,他邁開步子向他們的軍卡走來,打開車門,正要招呼他們下車的時候,她卻忍不住了。使力推了推他,而後一低頭,哇地吐了出來。

暈車的感覺終於好了一點點,卻嚇壞了周圍所有的人,尤其是站在她麵前的男孩兒。她還沒來得及看他一眼,便被人送進了衛生隊,迷迷糊糊中聽得父親老何說起那個男孩的名字。

程勉。前程的程,勤勉的勉。

後來,何筱時常想,當時忍住就好了。然而老天總是一秒鍾玩一個花樣,如果這一刻注定是這樣,那麽逃也是逃不掉。就像那遙遠的時光,那些記憶中承載她年少時所有喜與悲的人,她沒忘,也永遠不會忘。

元旦過後,撲撲簌簌下了幾場雪,氣溫驟然又降了幾度。

而遠在市郊的T師的訓練場上卻是一幅熱火朝天的景象,偵察連正在進行四百米越障的訓練,要求兩分鍾之內跑下十幾個障礙,士兵們都是鉚足了勁,兩趟下來背上就掛了汗。

程勉穿著一身齊整的野戰服站在鐵絲網的一側,單手掐著表,目光專注地盯著行進中的士兵,時不時地催促大家加快速度。結束訓練之後,程勉看著成績記錄,眉頭微微蹙起。

“宋曉偉留下,其餘解散。”

被點到名字的宋曉偉心裏一咯噔,等人走光了,才硬著頭皮上前。程勉頭也不抬,隻盯著成績記錄不客氣地問:“怎麽回事?”

黝黑的臉龐透出一絲局促,宋曉偉撓撓頭,說:“可能是這兩天不在狀態,連長放心,我一定盡快調整過來。”

“不在狀態?”程勉聽見這個理由,倒是笑了,“那你跟我說說,有什麽事兒能讓你的成績跟之前比差這麽多?”

宋曉偉低著頭,沒說話。

程勉於是也就點到為止:“對你我不多說。你是個老兵,該怎麽做心裏肯定清楚。年後的比武沒忘吧?”

“報告連長,沒忘!”

“沒忘就打起精神來。”

程勉說著拍了拍他的肩膀,宋曉偉一個沒防備,踉蹌地往後倒退了幾步,手原本是想捂著肩膀的,可意識到之後卻又很快撤了回來。程勉察覺出不對,用手捏了下他的肩膀,看著他陡然蒼白的臉色,立刻明白過來:“撞到肩膀了?”

宋曉偉擦擦額頭的汗,抬起頭,對著程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連長,你也知道我年後要參加軍區的比武,四百米越障又是我的短板,不加緊練不行。再說了,咱們師這麽多人,就挑出我們幾個,不帶回來幾個第一哪有臉向兄弟們交代。”

程勉嚴肅地看著他,聲音也冷了幾度:“得第一也不是讓你拿著自己的肩膀上。剛才我看你的動作跟之前的習慣不太一樣,你老實交代,這是跟誰學的?”

話說到這份兒上,宋曉偉也不敢瞞了。

“連長英明,我是跟咱們師去年那個在集團軍拿了四百米越障第一的班長學的,不過我能力不夠,不僅沒學好,還把自己整廢了。”說著他笑了笑,神情認真,又夾雜著些許迷茫,“連長,今年是我二期最後一年,再拿不出點兒成績就不好意思留部隊了。”

聽他這麽說,斥責他的話程勉反倒說不出來了,隻能囑咐他:“趕緊養好傷,離比武沒多少時間了。”

宋曉偉咧嘴一笑:“是!”

今天是周日,難得下午不用開會,偵察連兩大領導齊聚活動室,打羽毛球。不少戰士在旁圍觀,兩人打了幾局,就被奪權了。程勉站在一旁看了會兒熱鬧,想起什麽,轉身回了宿舍。

中午吃完飯的時候他給何筱發了個短信,之後手機就一直在桌子上放著,現在翻開一看,屏幕顯示有一條未讀短信。

——午飯早已吃過,剛剛睡了個午覺。

看完這條短信,上午因為宋曉偉的事而變得低落的心情一下子就好轉了。

手指摩挲著手機屏幕,程連長正猶豫著是否要給她打個電話的時候,宿舍的門突然開了,徐沂徐指導員搭著毛巾拿著茶杯從外麵走了進來,他本是來倒水,一看見盯著手機看的程勉,忍不住問:“情況如何?”

程勉把手機放回桌子上,也給自己倒了一杯水:“不怎麽樣。”

“怎麽會?”徐沂笑得分外陰險,“快別藏著掖著。”

一聽這話,程勉差點兒被剛喝進嘴裏的那口水嗆著:“還藏著掖著?打從農場回來我就沒休過假。”

聯誼回來就是元旦戰備,之後又在忙新兵連和偵察連的訓練,再往後就要過年了,又有得忙,想請假都不容易。一想到這些,程勉就覺得自己得長好幾根白頭發,全是愁出來的。

徐沂笑了笑:“咱們當兵的就是這麽個情況,你就盡量克服困難吧。而且要我說,光像你這樣追女孩還不行,得講究策略。”

程勉微挑眉頭:“有何高見?”

徐沂清清嗓子:“首先,你得搞清楚,這女孩到底是怎麽想的。比如,她對你的看法,她是不是喜歡別人。”

程勉覺得好笑:“我要是直接這麽問,她恐怕會更躲著我。”

“當然不能直接問。”徐沂放下茶杯,示意他上前:“我問你,我們是幹什麽的?”

“廢話,偵察兵。”

“那我再問你,什麽是偵察?”

“……”

“察也、諜也、探也、伺也、間也。”徐沂此時此刻已經完全進入到軍師的角色當中了,“發揮你優秀的偵察兵素質,搞這點兒情報出來應該不難吧?”

那倒是。

程連長想了想:“那要是她喜歡別人?”

“四個字:伺機離間。”

“我怎麽這麽缺德?”

“不僅得缺德,還需臉皮厚。”徐沂微微一笑,又問,“照理說你應該認識何筱的父母,這樣一看也可以從後方下手。”

“打住!”

程勉叫停,他現在連何筱是怎麽想的都不確定,還要從後方下手?弄不好,就是腹背受敵的結果。

徐沂也是一點就透:“那就按我之前說的,好好體會體會。”說完,拍拍他的肩膀,十分瀟灑地走了。

程勉不禁失笑。

他偏過頭,對著窗外燦爛的陽光愣了會兒神,腦子裏不自覺地回放那天臨走時,何筱回過頭來看著他的眼神。良久,突然站了起來,捋了捋頭發,戴上帽子向外走去。

決定了,先集中火力猛攻一方。而且——必須拿下!

何筱這段時間很忙。

一月份,是所有參保單位新一年度的費用繳納和檔案送報的時間。從月初開始,她跟征繳科的同事們連續無休地加了兩周的班才堪堪忙完所有的工作,中心張主任宣布放假三天的那一刻,她們連歡呼的力氣都沒有了。

何筱飛快地下樓去服務台找褚恬,兩人換好衣服,一身輕鬆地走出了單位大門。門口有一老大爺在賣烤地瓜,香甜鬆軟,兩人一人挑了一個,一邊啃著一邊慢悠悠地向地鐵站走。一輛黑色的轎車從她們身旁駛過,突然放慢了速度,最後停了下來。車裏的人降下車窗,探出半顆腦袋,叫住何筱。

何筱一看清是誰,頓覺頭大。車裏的人是她所在的征繳科的科長,也是她們中心張主任的外甥,據不可靠消息,這位將近三十五歲、離過一次婚的男人,對她似乎頗有好感。何筱對他是沒什麽興趣,可也不能當作視而不見。

匆匆擦了擦嘴角的殘渣,何筱緩步上前:“你好,劉科長。”

劉科長自以為很有魅力地對她笑了笑:“要回家啊小何?上車吧,我送你。”

何筱擺擺手,婉然拒絕:“不麻煩您,往前走幾步就是地鐵站,很方便的。”

“沒事。下班時間,地鐵人多,你不怕擠?”說著,躲在眼鏡後那對精明的眼睛將她的小身板上下打量了一番。

何筱頓時有一種被冒犯的感覺,可又不能發火,隻能耐著性子說:“習慣了就不覺得擠了,不耽誤劉科長您的時間了,我跟褚恬還準備去逛街,先走一步。”

說著,挽著褚恬的胳膊急急往前走。過了差不多五分鍾,等到劉科長的那輛黑色轎車駛離了視線,她才鬆了一口氣。繼而,就聽見褚恬噗嗤一聲笑,何筱故作惱怒地扭頭掐了她一把:“不許笑!”

褚恬清清嗓子:“都說你們劉科長對你有意思,感覺如何?”

“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褚恬哼一聲:“女人,如果不是心有所屬,等待你的無非就是相親。到時候你就會意識到,像劉科長這樣庸俗的男人還有很多很多。”

何筱沒說話,街邊路燈昏黃的燈光打下來,襯著她整張臉蛋有種朦朧的美感,像是蒙上了一層薄霧。笑一笑,這種感覺就更明顯了。

“準備怎麽打發三天假?”良久,她開口岔開了話題,聲音幹脆清冷。

褚恬心知,以何筱的性子,多說無益。於是歎一口氣,回答道:“先睡一天,後天去幫表姐搬家。”

“表姐?”

“我小姨的女兒,塗曉。”

何筱一下子反應了過來:“就是之前幫我看過腿的那位?”

“這麽久了你還記得?”褚恬有些意外。

“我跟你一起去吧。”笑了笑,何筱輕聲說,“反正也是沒事做。”

“好啊。”褚恬欣然應道,“不過我提前告訴你一聲,我表姐他們是往部隊的幹休所搬,你確定要去?”

何筱短暫地沉默了一分鍾,忍不住問道:“幹休所有的是人,你還去湊什麽熱鬧?”

褚恬嫣然一笑:“去看兵哥哥。”

何筱:“……”

褚恬的表姐塗曉也是一名軍人,確切地說是一名軍醫。

大學之前,塗曉一直跟父母生活在S市,後來畢業分配到B市的軍區總院。獨自一人在這裏工作兩年有餘,父親塗瑞民調到了B軍區。一家人就此團圓,塗曉住進了軍區大院。現在塗瑞民從B軍區裝備部退了下來,交了大院的房子,一家搬進了幹休所。

周六上午,何筱早早地跟褚恬一起去了B軍區大院。卻不料塗曉一家的房子已然空了,警衛員告知一大早就來了兩輛軍卡將塗曉一家的東西拉走了,於是兩人又隻好匆匆地趕到了位於郊區的幹休所。幹休所大門照例有哨兵在站崗值班,不能隨便進去,褚恬隻好打電話讓塗曉來大門口認領。

兩人裹著厚重的大衣在值班室等著,不一會兒,就看見一個穿著格子外套,一頭利落短發的高個子女人,雙手插兜,邁著鬆快的步子向她們走來。褚恬興高采烈地向她揮了揮手,拉著何筱一塊兒走上前。

“等久了吧,冷不冷?”塗軍醫問道。

褚恬搖了搖頭,向她介紹:“這是我同學,何筱。表姐你還記得吧?”

塗曉一雙明亮清澈的眼睛盯著何筱看了十餘秒,忽然笑了:“當然。在我們醫院住了一個多月呢,現在好些了吧?”

何筱微微點頭:“不怎麽犯了,疼的時候吃些藥也就忍過去了。”

“那就好,現在天氣冷,還是要多注意。”說著,用手扶住兩位姑娘的肩膀,“去家裏坐會兒吧,東西都運過來了,就是有些亂,別嫌棄。”

塗曉的父親塗瑞民住的是B軍區司令部第二幹休所,建成差不多三十多年了。何筱一走進來,就對這裏麵那些紅磚砌成的小樓房充滿了好感,因為它們與她在導彈旅老大院住的房子是那樣的像,古舊,透著時間和曆史的厚重感。

塗瑞民住的是單獨的小二層樓,院子的大門敞著,何筱駐足在門口,一抬頭,首先入目的就是二樓向陽的那個房間陽台上擺的一盆盆蟹爪蘭,一朵朵玫紅色的花朵在這冬日裏豔得極其奪目。

何筱正饒有興致地耐心看著,忽然聽見身後傳來一道嘹亮的喊聲:“來來來,錯錯身,讓我們進去先。”

何筱回過頭,看見一個軍襯外麵套著墨藍色毛衣的男人正滿頭大汗地往院子裏搬一個大櫃子,她側過身子給他們讓路,下意識地要搭把手的時候,一隻骨節分明的手伸了過來,往上抬了抬,及時地拖住了櫃子的底。

飛快地抽回自己的手,何筱一抬頭,看見一張分外熟悉的臉。那人也看到了她,一雙幽黑銳利的眼眸在陽光的照耀下格外明亮。

“過來了?”

臉上沾了不少的灰,軍裝的第一顆扣子也鬆著,高大的身姿因為搬東西而微微彎著,就是這樣稀鬆平常的一個招呼,讓何筱恍悟,原來他知道她今天會過來。

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誰走漏的消息。

何筱忍了又忍,故作淡定地嗯了一聲:“恬恬的姨夫要搬家,我來幫忙。”

程勉笑了,難得有些孩子氣:“那正好了,我老首長的未來嶽父也要搬家,我也是來幫忙的。”

話音一落,走在前頭的男人抬頭衝他吼了一聲:“什麽未來嶽父,老子已經領證了!領證了!哎喲,媳婦你打我幹什麽?”

塗曉含笑打量了眼站在門口的兩人,回頭對眼前的男人又橫起眉來:“沈孟川你能不能嗓門小點兒?再喊領證了我也能休了你!”

沈孟川絲毫不在意,厚著臉皮親了塗曉一口。

看著兩人間這不加掩飾的甜蜜,何筱略微有些尷尬。程勉看在眼裏,眉峰微動,清清嗓子,提醒沈某人:“首長,這任務還沒完成,怎麽表彰大會就開起來了?”

塗曉紅著臉揮開了沈孟川,往屋裏走了。程勉被老首長瞪了一眼之後,漫不經心地回過頭,對何筱說:“進去吧。”

何筱沒有拒絕地跟在了他的身後。一抬頭,就是他那被陽光包裹住的高大輪廓。

東西已經搬得差不多了,隻餘一些散件,正在往樓上的儲物間搬。

號稱來幫忙的褚恬此刻正挽著小姨塗夫人的胳膊撒嬌,小時候因為父母工作忙,褚恬在小姨家住了三年多,跟小姨的感情很是親厚。見何筱進來,又笑眯眯地向她介紹了塗曉一家人。

來得晚了,沒能幫上忙,何筱有些過意不去。看著忙進忙出,累得滿頭大汗的戰士們,她決定出去買些礦泉水回來,等他們幹完活好解解渴。

不顧褚恬的阻攔,何筱一個人出了院門。隻是還沒走多遠,身後就響起了一道腳步聲。不用回頭看也知道是誰,何筱自顧自地繼續往前走,身後那人也不著急,兩人就這樣一前一後地走著,在外人看來,不知道有多怪異。

沉吟片刻,何筱回頭,盯著程勉問道:“你幹嗎跟著我?”

程勉好整以暇地走上前:“我聽褚恬說你要去買水,那麽多人怕你拎不回來,所以跟你一起去。”

“不用了,我拎得動。”

她盡量讓兩人之前的關係看起來像個朋友,所以說話的語氣很是客氣。而程勉雖被拒絕,卻也並沒有太受挫,隻是看了她一眼,笑了笑:“我知道你拎得動,隻是你是頭次來幹休所,服務社在哪兒你還不知道吧?”

“……”

何筱一言不發,轉過身繼續走。程連長挑挑眉,愈發鬥誌昂揚地跟了上去。這種情緒,從他昨天晚上接到褚恬的電話,已經開始醞釀了。

還有一個多月就要過年了,臨近節日,部隊進入戰備,是根本出不了師部大門的。於是昨晚一接到褚恬電話,程連長立刻找到徐書記告知他明天要請假外出,讓他留下看家。徐沂聽了他詳述的緣由,直歎緣分不淺,老天爺要想讓你追上一個人,就算離得再遠,也能拐上十八九道彎兒替你扯上線。

程勉深以為然。深知上次見麵自己把事情搞砸,所以程勉決定不能再瞻前顧後,有所顧忌了。正如克勞塞維茨在鼎鼎有名的《戰爭論》中所說:最好的防禦就是進攻。

主動出擊,才是最佳選擇!

程勉默默地跟在何筱身後,這條路走到盡頭的時候提示她左拐,不一會兒就到了服務社。部隊裏的服務社也是安置軍屬的一個好去處,在這裏工作的人大部分都是軍嫂,見了穿軍裝的,態度都很親切。

何筱很快就把東西買好了,全部裝了袋,正要付錢的時候,已經有人搶了先。抬頭看了看程勉的側臉,聽他微微笑著跟售貨員說結賬,付完錢,又順手把東西全部提走。

何筱愣了下:“我來幫你。”

程勉看著她,微抬下巴,笑得很一本正經:“這裏麵全是當過兵的,要是看見我一個大老爺們讓你一個女人提東西,說不定恨不得扒了我這身軍裝。”

什麽破理由。

何筱看了眼他第一顆紐扣沒係的軍裝上衣,倒也沒拒絕。

兩人慢慢地往回走著。許是見何筱的態度不是很冷淡,程勉開口道:“聽塗軍醫說,你曾在軍區總院看過病?”

“老毛病了,關節炎。現在隻要不劇烈運動就不會有太大問題。”

膝關節滑膜炎?程勉腳步微微一頓,繼而又問:“什麽時候的事?”

“高中。”何筱直視前方,輕聲說,“高一那年冬天,回到家沒多久。”

程勉怔了下,卻突然笑了下。

何筱有些不解:“你笑什麽?”

“我隻是在想,我們真有緣分。”

何筱:“……”

程勉還想再說些什麽,一個蒼老卻有力度的聲音突然叫住了他。兩人同時向後看去,隻見一對白發老人正相互攙扶著向他們這邊走來。看見來人,程勉的眼睛驀地一亮,放下手中的東西,快步跑上前去。何筱猶豫了下,終究還是留在原地沒動,隔著不遠的距離,看著他們敘舊。

大概是程勉爺爺的老戰友,何筱心裏默默地想。在她還在導彈旅大院住的時候,就聽說他有個肩上扛麥的爺爺,隻是她從未問過,他也從沒提過。恐怕他現在依舊是這樣,因為在骨子裏,程勉終究是個傲氣的人。

想著想著何筱就憶起他年少時的樣子,微微有些出神之際,程勉已經回來了:“我爺爺的一個老戰友,一年多沒見麵了。”

何筱下意識地回看了一眼,見兩位老人仍在原地望著他們這個方向,見她轉過頭,還衝她笑了笑,像是特意在注視著她。何筱不好意思地轉過身,視線與程勉相遇時,低聲問道:“他們怎麽一直在看著我?”

程勉沒說話,眼睛愈發明亮地盯著她,看得何筱快要發毛了才開口:“大概——是因為他們認為你是我的女朋友。”

女朋友。

何筱微窘:“開什麽玩笑?”

程勉沒說話,隻是笑了笑,兩人又往前走了一段時間,他突然停了下來,回過頭看著何筱。而何筱被他看得一頭霧水,也站立在了原地。

“笑笑。”他喚她的名字,“這七年我一直在後悔,有句話沒能早些告訴你。”

何筱突然感覺心髒漏跳了一拍,雙眸怔怔地看著程勉。

程勉也直視著她:“我喜歡你。七年,或者比七年更久。”

何筱眼皮猛跳了下,一瞬的驚訝過後,她低頭沉默著,讓人看不清她的表情。程勉等待著,耐心卻又緊張。

良久,他聽見何筱低聲問:“為什麽?為什麽突然告訴我這個?”

為什麽?程勉看著她,嘴角的微笑泛起苦澀的弧度:“因為,我怕再來一個葉紅旗。”

葉紅旗。

聽到這個名字,何筱心裏像是被誰抓了一下,有些難過,又有些出離的憤怒。她猛地抬起頭看著程勉,泛紅的眼睛把他嚇了一跳。然而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就見何筱一把抓起買來的礦泉水,狠狠地砸到他的腳上。

程勉被這突如其來的狀況砸蒙了,何筱轉身跑了老遠,才想起來去追。

隻是才動了動腳,就沒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臉色緊繃,使出了吃奶的勁兒,才堪堪站穩。

疼得好像骨頭折了一般,程勉最終還是沒忍住,齜牙咧嘴地坐到了地上。靜靜地緩了一會兒,滿頭都是汗,他隻好摘下帽子擱到一旁。

望著那個逐漸消失在陽光中的身影,程勉出了會兒神,而後低下頭,自嘲一笑。

下手,還真狠。

何筱是一口氣走回去的。

到了小區門口,才感覺到小腿的酸痛。停下來緩了緩,擦了把額頭的汗,卻摸到了臉頰上的淚水。愣了愣,何筱使勁抹了抹臉,直到看不出任何異樣。

鎮定下來之後,何筱有些後悔下那麽重的手。可一想到過去發生過的一些事,又覺得即便是過去七年,他某些方麵還是笨得讓人牙根癢癢。

包落在了幹休所,何筱按了門鈴。母親田瑛給她開的門,看見是她,禁不住問道:“幫人搬完家了?”

何筱點點頭,正要往臥室裏走,被田女士一把拉住:“先別走,我正好有事跟你說。”

說完,急急忙忙地進了書房。

何筱一臉茫然地看向坐在沙發上看報紙的老何。察覺到女兒的注視,老何抻了抻手裏的報紙,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鏡,假裝不經意地說:“今兒上午人民公園又舉辦了什麽相親會,你媽替你去湊了個熱鬧。”

何筱精準地領悟到了這話中的含義,向老何拱了拱手,轉身欲走,被剛好從書房出來的田女士截了胡。

“幹什麽去?”田女士瞪了老何一眼,攔住何筱不讓她走。

何筱有些哭笑不得:“媽,我還年輕,又不是嫁不出去!”

“就是趁著年輕才能找到好對象,等你年紀大上去了還由得你挑?”田女士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何筱摁到了沙發上,“笑笑,你聽媽媽說,這次我可替你相了一些不錯的,這兒有照片,你看,一個一個多精神!”

老何也笑眯眯地開導她:“你就看看,你媽可替你忙活了一上午。”

何筱無奈,隻好接過照片。

好在之前她應付這種事很多次,已經成功積累了很多經驗。好不容易打發了田女士,何筱躲進了自己的房間。

外麵的陽光正好,何筱關上了房門,默默站立在隔絕了一切的寂靜中。良久,才動了動身子,來到書桌前,彎下腰,打開了最下麵的那層抽屜。

因為長時間沒有碰過,所以在拉動的時候費了些力。抽屜裏放了不少東西,何筱耐心十足地翻著,終於在見底的時候找到了一張照片。因為裱了層塑膠封套,所以照片保存得還算完好。

何筱輕輕地拍掉了照片表麵並不存在的灰塵,露出了它本來的模樣。

那是一張她在換防後的新大院照的相片。新的大院並不像老大院那樣古樹叢立,綠蔭遮天,明晃晃的日光打下來,照得她睜不開眼,隻好微眯著。站在她身邊的男孩兒表情比她自然多了,看著鏡頭,笑得很陽光。在這個男孩兒身邊另一邊站著的是程勉,同樣也是微眯著眼,不知在想什麽。

攝像師就將這個瞬間捕捉了下來,她因為覺得難看,從來都是把它壓箱底。現如今,終於再翻了出來。

何筱眼底微潮,凝視著照片中的程勉好一會兒,聲音沙啞地低喃:“程勉,你可真是個混蛋。”

作為程勉的禦用軍師,徐沂在第一時間得知他出師不利的消息。

那天,看著程連長“負傷”回到了連裏,徐沂暗自笑了半天。原本還想再給他出謀劃策支幾招,隻是師裏突然安排下來了工作任務,兩人忙得腳不沾地,連說廢話的工夫都沒有。

先是軍裏來了一撥領導蒞臨檢查,好容易應付完,師黨委又開會決議要分批次在全師開展野外拉練,地點是東北某地。命令一級一級傳達下去,到程勉這裏的時候,幾乎全師的人都知道了。

野戰部隊出外拉練是常事,程勉早就習慣了。隻是接到這個命令的時候,心裏還是有些犯嘀咕。兩星期,時間未免太長了些。

開完會,看了眼剛下發的文件裏的具體安排,徐沂就忍不住笑了:“還有一個月就到農曆新年了,還上東北搞拉練?太迂回了。”

程勉站在會議室的窗戶邊,看著窗外。今天陽光大好,他抬頭,眯眼看了看湛藍的天空:“慶幸吧,我們是第一梯隊,最早出發。再往後,說不定就要在東北山頭圍著篝火過年了。”

“我可沒聽出你有多高興。”

“個人問題解決不了,高興不起來。”

徐沂悠悠一歎,又給程連長參謀上了,“有時候,你願意向領導匯報思想,還得看人願不願意聽,否則一切白搭。人常說謀定而後動。誠然,謀勢而動是很重要,但你還得順勢而為。”

程勉當然也明白這個道理,他一隻手的手肘抵著窗框,另一隻手捋捋板寸頭,自嘲一笑:“有沒有可能,她一直不願意接受我?”

“這個時候就需要拿出你的男人氣魄了。”徐沂正色,點了點桌子,說:“就如同發射單兵導彈,現在你唯一需要做的就是鎖定何筱這個靶機,隻要不出射程範圍,可以允許人家有一定的反應和接受時間嘛。正所謂,沒有打不落的靶機,隻有發不出的導彈!”

“什麽破比喻?”程勉微哂。

單兵導彈那是用來幹什麽的?擊落靶機的!再說了,導彈發射不出去的話不就要棄彈麽?這麽一分析下來,不是他死就是她亡。沒一個好結果!

程勉決定不能光聽徐沂瞎指揮,輾轉反側兩天之後,他決定還是要給何筱打一個電話。

然而電話通了卻沒人接,一道冰冷的女聲提示他稍後再撥。程勉稍後了一分鍾,又打了過去,這一次嘟聲響了不足三十秒就被摁斷了。

盯著手機屏幕,程勉使勁地捋了捋板寸,百折不撓地又撥了遍,不出意外又被掛斷了,好的是有一條短信進來。

何筱:程勉,你煩不煩?

程勉:我有事想跟你說。

一分鍾後,何筱回複:不想聽。

程勉看著這條短信,遲疑了下,打出一行字:那天的事,對不起。

將這條短信發出去之後,程勉握著手機忐忑地等著回複,然而手機就像是啞了一樣,一直沒有動靜。等了有將近十分鍾,程勉再一次撥通了何筱的電話,結果被告知對方已關機。

程勉睜大眼睛瞪著手機,半晌,泄氣地扔在了一旁。

正當程連長一籌莫展的時候,徐沂上門了,說是有一個重量級消息要告訴他。程勉正發愁,哪有工夫聽他賣關子。

“撈幹貨!”他頗為不耐煩地說。

徐沂輕咳了兩聲,說,“我聽褚恬說,何筱這周末要去相親。”

相親?

程勉愣了愣,反應過來第一個就是抓起帽子扣到頭上往外走。徐沂好熱鬧不怕事兒大地衝著他的背影喊:“提醒你一句,這周末可是該我請假了!”

程勉擺擺手,頭也不回地走遠了。

相親。

聽到這個詞兒時,何筱著實也愣了一下。

田女士一邊往豆漿裏泡油條一邊強調:“你沒聽錯。時間地點已經定好了。到時候你好好打扮一番,別像在家一樣隨便,見了麵也好好表現,聽見沒?”

何筱簡直太佩服田女士這速度了:“我一點準備都沒有,怎麽就要相親了?”

“怎麽沒準備,前幾天不是讓你看過照片了?”

何筱語塞,她當時的注意力是完全不在那上麵的,連照片裏的人長得什麽樣現下也想不起來了。緩了緩,還是找出了拒絕的理由:“看是看了,可我也沒答應要跟人相親吧?”

“又不是讓你現在就嫁出去,隻是見個麵,覺得好了可以長期相處看看嘛。”田女士瞪她一眼,想起給何筱安排的相親對象,又喜上眉梢,“這回這個我覺得挺不錯的,自己創業開了家公司,年輕有為。就是因為一心撲在工作上遲遲沒結婚,他媽著急了才安排的相親,不然哪裏輪得到你。”

“可沒您這麽說自個兒閨女的。”

何筱不滿,可話說到這份兒上,她無論如何也動搖不了田女士讓她相親的決心了。何筱向坐她對麵的老何求助,可人一看形勢不對早低頭吃早點避開了。

來到中心,褚恬一聽說她要相親的消息止不住就樂了:“知道什麽叫作繭自縛嗎?你要早答應程連長,哪還用得著相親?”

何筱瞥她一眼,沒吭聲,悶頭繼續換衣服。

“你這樣的,用我媽的話說就是不孝。”

褚恬撇撇嘴:“誰知道我等的兵哥哥還在哪兒站崗放哨呢?”

何筱笑了笑,過後心裏卻仍是掩不住的煩悶。褚恬見狀說:“別鬱悶了,你媽說得對,又不是讓你現在嫁給他,見一麵,就當交個朋友。”

何筱並沒有寬慰多少,隻是幽幽歎息一聲:“你不懂。”

這不是母親第一次安排她相親了,之前她要麽推掉,實在不行見一麵應付了事,根本談不上所謂的感情。這兩個字已經被她忽視得太久了,直到有人再次出現讓她再次意識到它們的存在,讓她再也做不到無動於衷。

相親安排在了周六。

何筱向來守時,雖然極不願意,可還是提前十分鍾到了事先約好的咖啡廳。出乎她的意料,相親對象比她來得還要早,正坐在靠窗的座位上低頭擺弄手機。似乎是察覺到了有人在注視她,他慢慢地抬起頭,看到了何筱,笑著衝她擺了擺手。

態度大方,動作流暢,壓根看不出來是第一次見麵。見何筱向他走來,他即刻站起身,拉開椅子請何筱坐下。

“謝謝。”何筱扯了扯嘴角,有些不自然。

“不客氣。”那人隨著她落座,“喝點兒什麽?”

“隨便,我不挑的。”

於是那人招來侍應,點了兩杯紅茶。待侍應走後,他微笑著對何筱說:“想必伯母已經介紹過我的情況了,我叫陳成傑,現年三十一歲,手底下有個小公司。”

何筱理了理頭發,也簡短地介紹了下自己。陳成傑安靜地聽著,明亮銳利的眼眸有一絲波動:“何小姐還這樣年輕,怎麽也會來——”

似乎是對這種方式不太讚同,陳成傑避諱著沒有說出“相親”二字。

何筱沒想到他會這樣直接,反應了幾秒,才說:“怎麽?”

陳成傑接過紅茶,轉而又拋出一個問題:“那何小姐怎麽看待相親這種方式?在我看來,這顯得過於刻意了,目的性過強,反倒有些欲速則不達。”

何筱聽罷,隱隱覺得好笑,陳成傑不愧是在商場混跡已久的人,說起話來總是愛把自己放在先發製人的位置。可惜她既不是他的合作對手,也壓根沒打算跟他有什麽長遠發展,所以實在不必太過客氣。

何筱想了想,說:“實話說吧,我不喜歡這樣的場合,這次來,純粹是迫於無奈。”所以就算先生你再不情願,也不要將怨氣發泄到我身上。

聽出了何筱的潛台詞,陳成傑意外地挑挑眉,緩緩一笑:“原來是同病相憐。”

何筱露出一個“你終於明白了”的表情。

何筱的壓力沒他那麽大,於是便好心地幫他出主意:“可以把你的想法告訴伯母。”

“沒有用,我們家老太太很固執。”陳成傑搖搖頭,又說,“而且我也極不喜歡這種方式,何小姐,在我看來,這種一見麵隻問對方家境收入如何的方式是很難幫你找到理想的另一半的。”

何筱給他豎了個大拇指,表示英雄所見略同。

撇開相親對象這個身份之後,兩人倒是相談甚歡。

中途陳成傑去了次洗手間,何筱有空獨處,暗暗鬆了一口氣。她幾乎是有點兒慶幸陳成傑態度這麽堅決地“看不上她”,否則回去還真不好找理由應付田女士。

何筱端起杯子,喝了幾口茶,說了那麽多話,還真是渴了。眼睛四處張望著,今天天氣大好,外麵有不少人,何筱正尋思著結束之後要不要叫褚恬出來逛街,一輛吉普車就向她這個方向開了出來。

何筱一眼就認了出來這是褚恬的車,是她考上公務員之後遠在四川的父母特地買來送她的,隻是平時B市交通太擁堵,她很少開出來。

何筱禁不住就笑了,隻是等車門打開,看清下來的人之後,她笑不出來了。她看著那個穿著一身軍裝的人,呼的一下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兩眼睜得老大。程勉?!他,他怎麽過來了?

何筱下意識第一個反應就是往外走,然而此刻陳成傑也埋了單,看見她,便說:“何小姐,我送你回去吧。”

何筱看了眼陳成傑,“不用”兩個字還未說出口,那邊程勉已經推門而入了。他似是早已做好了準備,一進門就拉住何筱的胳膊往外走,對陳成傑那是看也不看。

何筱反應過來之後已經被他拉出了大門外,她努力掙脫程勉的手,可憑她那點兒力氣怎麽能抵得過當了八年兵的人。於是何筱怒了:“程勉,你放開我!”

陳成傑見狀不對也趕了上來,正要出手幫忙,就見程勉鬆開了何筱的手,英俊的臉麵無表情,語氣分外平和地對何筱說:“笑笑,你不能這樣。”

何筱一聽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我,我怎麽你了我?”

程勉看了眼陳成傑,又轉過頭看著何筱:“不是跟你說了嗎?結婚報告很快就能批下來了,你還鬧什麽別扭?”

什麽結婚報告?

何筱壓低聲音咬牙切齒地說:“程勉你少胡說,什麽結婚報告,誰跟你鬧別扭!”

程勉卻不理她了,轉而笑著對陳成傑說:“讓你見笑了,何筱是我女朋友,我們馬上就要結婚了,因為結婚報告還沒批下來她有些著急,所以——”

“有意思嗎?程勉!”何筱怒瞪著他。

程勉隻是笑了笑,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不要說話。

陳成傑看這陣勢,也明白了。他會心地笑了笑,拍了拍何筱的肩膀,先走了。

何筱一直隱忍著,等到陳成傑啟動車子走了,一把甩開程勉的手,大步走遠。程勉原還鬆了一口氣,見狀連忙追了上去。

“何筱!”

按照以往的經驗,何筱此刻絕不會理他。然而這一次出乎意料的,她陡然停住了腳步,轉過身,什麽罵人的話也說不出口,隻一味地怒視著他。

程勉有些心虛,可仍舊要做出一副底氣很足的樣子:“聽褚恬說你今天要相親,而你不想來,思來想去,也隻有這樣幫你了。”

沒錯。徐沂就是從褚恬那裏聽來的消息,而後“無意”透露給程勉的。

何筱現在已經稍微冷靜了一點:“這麽說,我是不是還要謝謝你?”

程勉低頭看著她,幽黑的眼底蘊著一層溫潤的笑意:“那就太客氣了。”

“客氣你個頭!”何筱徹底爆發了,“我都已經跟他說清楚了,我們兩個不是那種關係,他對我一點兒意思都沒有好不好?”

程勉收起了笑,略略思考了一會兒:“可能我得到的情報有誤。不過我軍一向是目的達成即可,不管采用什麽方式。”停了停,又說,“即便是起到點威懾警告作用也是好的。”

何筱簡直是欲哭無淚,她放棄跟他溝通了,轉身就走。程勉在背後叫她:“何筱,我沒開玩笑。”

程勉站在原地,隻猶豫了幾秒,一個箭步擋住了何筱的去路:“我錯了!”

何筱抬眼看他,那張經曆過八年軍旅生活曆練的臉已不像記憶中那麽白皙了,少了稚嫩,多了磅礴和朝氣,襯得整個人英姿勃發起來。何筱看著他,就這麽看著他,看得程勉有些不好意思。

他鬆開何筱的胳膊,不大自然地看向別處:“其實,我是來找你幫忙的。”

突然地轉換方向,讓何筱有些不適應。她抿了抿唇,不帶什麽情緒地問:“幫什麽忙?”

“啊,其實是小事。”程勉摘下帽子,捋了把頭發,這是他的習慣動作,表示此刻有些心虛。眼神打了個彎,最終才落到何筱身上,“還記得那次在幹休所見到的那兩位老前輩嗎?”

何筱想了想,想起來之後看著程勉的眼神明顯就警惕了幾分:“怎麽了?”

“是這樣。”程勉清了清嗓子,說,“那是我爺爺的老戰友,兩人時常聯係,無意間就說了咱倆的事。我爺爺就打電話問我媽,趙老師也不太清楚,於是就來問我,所以——”說到最後,他看向何筱的眼神明顯帶著討好,“我媽那人你也清楚,她聽說你在B市之後,讓我無論如何也要帶你去家裏吃頓飯。”

“不是跟你說過了?兩位老前輩以為你是我女朋友。”程勉說著,厚臉皮一笑,“當時我沒否認。”

何筱隻覺得肺都要氣炸了,她想這人怎麽能無賴到這種地步,明明是他自說自話,到頭來摟不住了還得她去幫他圓場?

“你自己胡說八道,關我什麽事?”她說著就要走。

程勉連忙又攔住她:“那不是胡說八道,是真心話。”

何筱冷冷地瞪他一眼,一點餘地也不留地舉步離開。

程勉怔了下,看著她的背影,油然而生一股挫敗感。渾身也不像來時那樣充滿了力量,左右張望一番,也顧不上軍容了,扣上帽子就坐在了一酒店外麵的台階上。

看著陽光投射在地麵上的影子,程勉簡直想給自己一巴掌。叫你丫嘴欠!

當晚,何筱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好不容易入眠了,卻接連做了好幾個夢,從夢中驚醒過來,透過沒有拉嚴的窗簾看見窗外的月光,連連喘著氣,額頭已有一層薄汗。

好不容易平複過來,何筱拿過手機一看,還不到淩晨兩點半。手機提示她還有一條未讀短信,點開一看,是程勉發來的:笑笑,真的不願意來嗎?

黑夜裏,何筱看著手機的眼神有些茫然。她忽然覺得渾身疲累極了,放下手機躺了回去,卻睡意全無。

她剛剛,夢到小時候了,在夢裏她第一次見到程勉,還因為暈車吐了他一身。少年程勉臉色唰地變白,重重地推開了她。夢裏的她被那個冰冷嫌惡的眼神驚到了,仿佛不理解也不願意相信他會這樣對她,於是就追著他跑,像是非要問個明白。兩人就繞著院裏的操場跑來跑去,直到有人從後頭給了她一棒,她就此驚醒。

意識到那是夢之後,何筱有種說不上來的慶幸,而真正與程勉第一次見麵時的一幕幕,也不受控製地浮現在了腦後,反反複複。

那時,部隊要千裏迢迢換防到另外一個城市,她起了個大早,又是滴水未進,到了新大院之後,早已經撐不住了。軍卡駕駛室的大門一打開,她迷迷糊糊地抓住一個人的胳膊,吐得昏天暗地。

後來她被送進了衛生隊,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下午,醒來時陪伴她的除了刺鼻的消毒水味兒,就是一個陌生的男孩。他正趴在床邊睡著,被她的動作驚醒,盯著她愣了一會兒,忽而露出燦爛的笑容:“你醒了?”

那時她看著他,又打量了下這個陌生的地方,有些害怕:“這是在哪兒?我爸我媽呢?”

“叔叔阿姨在忙著收拾新家,這是衛生隊,你暈車了,還記得嗎?”程勉起身給她倒了杯水,看著她懵懂的模樣,笑了笑,“真忘了?那吐我那一身不是白吐了?”

她被他說得臉紅了,小聲地說了句“對不起”,接過水杯,小口小口地喝著。程勉就坐在一旁削蘋果,等她喝完水,蘋果也削好了,直接遞到了她的手裏。

程勉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他抓抓後腦勺:“那什麽,這是我從衛生隊炊事班給你拿的,可能不好吃。等你好了,我請你上我家去,我家的蘋果甜。”

看著他緊張的神色,不知怎麽,她就笑了出來。兩眼彎彎的,煞是好看。程勉看她開心,也跟著笑了。

後來她一邊吃著蘋果一邊跟他聊天:“我不喜歡這個大院,你喜歡嗎?”

“我也不喜歡,搬來這兒之前,我跟我媽一起住在首都,比這兒可漂亮多了,而且,我在那兒還有一堆小夥伴呢。”

程勉滔滔不絕地給她講著遠在首都的軍區大院,她時不時被他那搞怪的表情和語氣逗得大笑,兩人就這樣玩了一下午,直到老何來衛生隊帶她回家。臨分別時,竟有些依依不舍。

程勉揉揉她的腦袋:“我有個辦法,能讓你喜歡上咱們這個大院。”

“什麽辦法?”她眨著眼睛,好奇地看著他。

“找個好朋友!”程勉大聲說,白淨的臉上竟有些激動,“有了朋友,你就不愁沒人陪著你玩了,也就不會不開心了。”

何筱記得,自己當時聽完他這句話就臉紅了。如今深夜想起,才意識到當時是多麽的年少輕狂。一時間有淡淡悵然,微微酸澀。

她其實,也沒什麽資格怪程勉。他說了要做她朋友,那就一直是好朋友,至於那些從未說出口的話,都不能被當作是證據。想來這段時間以來她對他的橫眉冷對,其實不過都是她自己矯情。

微歎一口氣,何筱給程勉回了個短信:“什麽時候,幾點?”

第二天一早起來,趙素蘊就察覺到程勉的不對勁,確切地說是興奮,跟昨晚回來時的神情完全不一樣了。

往他碗裏放了個水煮蛋,她說:“看樣子,昨晚睡得挺好?”

何止是好。程勉挑挑眉,一口咬下半根油條,含混不清道:“媽你趕緊吃,吃完了去買菜,別誤了中午吃飯。”

“早飯還沒咽下去就惦記午飯!”趙素蘊瞪兒子一眼,忽然又覺得不對,“怎麽,何筱——她今天要過來?”

此時此刻的何筱,正站梳妝台前梳頭。昨晚沒睡好,她的臉色看起來比平時還要白幾分。

她是淩晨五點收到程勉的回複的,由於他出來一趟不容易,所以就把見麵時間定在了今天上午。時間如此之緊,何筱連恢複的時間都沒有。對著鏡子,猶豫了下,最終隻是稍稍化了個淡妝。

鏡子裏的她妝容淺淡,皮膚白皙,眉目生動,長發簡單地紮了個馬尾,看上去幹淨清爽。何筱滿意地起身,收拾好東西出了門。

周末的B市是慣常的堵,何筱沒讓程勉來接,自己按照程勉發來的地址,乘車前往基地大院。在正式上班前她和褚恬一起在市局培訓了半個月,每次乘公交都會路過一個部隊家屬院。像這樣的院子是不會標明自己的單位名稱的,所以每次經過的時候何筱隻能看見那塊“衛兵神聖不可侵犯”的牌子以及門口站崗的哨兵。

看著他,何筱莫名有些想笑。

程勉從何筱下公交時就看見她了,看著她款款向自己走來,克製了再克製,才壓抑住跑向她的衝動。直到她走近,他才微微一挑眉,眉眼間落滿了暖意:“來了。”

相比之下,何筱就顯得不那麽自然。她緊了緊圍巾,低頭“嗯”了一聲,越過他往大院裏頭走。程勉側頭看她的背影,扒了扒頭發,腳步輕快地跟了上去。

這時候程勉隻恨自己家怎麽沒住大院最靠裏的位置,這一路能多與何筱相處一會兒,不像現在,走幾步就看見他家的大門,趙素韞趙老師,就等在裏頭。

這就是何筱會答應來這裏的原因,因為她在院裏子弟學校上初中的時候,趙素韞當了她三年的語文老師兼班主任,她則當了趙老師三年的語文課代表。感情,自然相當深厚。

何筱跟著程勉一前一後進了家門。

接過她手中的東西放在一旁,程勉往廚房探探頭,正要叫趙老師出來,就聽見趙素韞在裏麵喊他:“帥帥,趕緊幫我從櫃子裏拿瓶醬油出來,我這騰不開手,快點!”

程勉特尷尬地看了何筱一眼,閃身進了廚房,一片炒菜聲中隻聽見他抱怨了一句:“不是跟您說了,別老叫我小名。”

“叫了二十七年,改不了口了。”

程勉有些無奈,決定先把這問題放一邊:“媽,何筱來了。”

“什麽?”廚房各種聲音混雜,趙老師一時沒聽清。

程勉索性拿一鍋蓋把排骨燜上,扳過趙素韞的肩膀,把她推出了廚房。趙素韞正要訓斥他,就看見客廳裏站著的人。

何筱也正一人站在那裏有些不知所措,聽見廚房的動靜,轉過身來,正好看見從廚房出來的趙素韞。四目相對,她很快調整狀態,扯動嘴角,露出溫柔大方的笑容:“趙老師。”

趙老師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站在自己麵前的女孩兒,在她心目中,何筱一直都十七八歲時的樣子,就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如今竟出落得這樣亭亭玉立。她有些不太相信地回頭低聲問兒子:“這是,笑笑啊?”

程勉失笑地看著母親。

趙素韞也笑,她走過去,拉住何筱的手,打量了片刻,說:“可不是不敢認了,都長成這麽大的姑娘了。阿姨心裏記得的,還是你上高中時的樣子呢。”

何筱反握住她的手,低下了頭。

“來來來,快進來坐。”趙老師拉著何筱進了客廳,“外麵下雪了吧,瞧你這手涼的,冷不冷?”

趙素韞看著她,是越看越喜歡。還想再聊幾句,突然聞到一股糊味兒,趙老師一撫額頭:“壞了!我的排骨!”

為了迎接何筱,趙老師做了一大桌子菜,程勉幫著端菜,忍不住提醒她適可而止啊,也不怕她兒子吃醋。趙老師才懶得理他,吃過飯就打發他洗碗收拾廚房,自己帶著何筱上了二樓,在她和程建明臥室外麵的那個小客廳坐了下來。

“程勉這小子,見不著人了我是想,一回來了淨惹人煩。讓他在樓下待著,咱們在這兒說會兒話,清淨。”說著倒給何筱一杯茶。

何筱接過茶杯,沒有說話。

趙素韞在她對麵坐下,看著她乖巧地低頭喝茶,慢慢地說道:“從老何轉業那年,我就沒再見過你了。別的軍轉幹部多多少少還能知道一點消息,就你爸,好像憑空消失了一樣。要是部隊安置還好吧,偏你爸是自主擇業,都沒地找。”

“我爸那人就是那樣,習慣過自己的生活了。”

“那叫踏實,你爸就是那麽老實一個人。”

何筱笑了笑:“我媽也常這麽說他,說他老實人做生意,賺不了大錢。”

趙老師忍俊不禁,又拉著她說了不少以前在部隊大院的事兒。身處在這個環境,聽著那些往事,何筱幾乎有種錯覺,她仿佛回到了過去,回到了軍歌嘹亮的小時候。

“笑笑,你跟程勉是怎麽回事?那天我在電話裏聽程勉爺爺說了半天,老人家說不清楚,問程勉吧,多說幾句他就煩。所以,阿姨隻能問你。”

何筱回神,一時間有些尷尬。

“您是說——女朋友那事吧?”何筱清清嗓子,有點兒不好意思,“那是程勉開的玩笑,老人家當真了。”

趙素韞笑了:“我也覺得不能那麽快。”

何筱“嗯”了一聲,低下了頭。

“不過,以我對程勉的了解,他是從來不開這種玩笑的。”趙老師握住何筱的手,眉眼溫暖,“他這麽說,就是喜歡你。”

“趙老師——”何筱驚得想縮回手來。

“你放心,他什麽都沒跟我說。”趙素韞安撫她,“是我自己看出來的。”她說,“那年你爸轉業轉得太突然,一說走,兩天就聯係好了車,還把東西裝了箱。走的那天還下了雪,我心想等雪化了走也不晚,結果你們當天就走了。我記得,是你爸押車,你跟你媽坐火車?”

何筱點點頭:“因為下雪,我媽一路都在擔心我爸。”

“所以我說你們走太急了。”趙老師輕輕感歎,“你們走了沒多久,程勉就回來了。半年沒回家了,可放下行李第一件事就是敲你家門,知道你們走了,發了狂一樣跑去了火車站,我跟他爸都攔不住。”

“你當然看不著。”趙素韞苦笑,“他跑得渾身沒勁也沒追上你,自個兒在雪地裏躺了半天才回來的,之後就發了好幾天的燒。”

——還險些感染肺炎。

後麵這半句,趙老師猶豫了下,還是沒說出口。

何筱的臉色變得刷白,她腦袋懵懵地看著趙素韞,周身有些發冷。她不知道,她真的一點都不知道。

吃過午飯不多時,雪就慢慢下大了。

程勉晚飯前要回部隊銷假,再加上怕天黑了何筱路上不好走,趙素韞早早地讓程勉送她回了家。

地上已經鋪了一層積雪,踩上去吱呀吱呀地響,何筱跟在了程勉後麵,走得很慢。忽然就想起上一次她提起從大院回家不久後得了關節炎,他沒頭沒腦地接上“有緣”兩個字。

原來是這個意思。原來在她疼得走不了路的時候,他也並不太好過。

何筱忽然覺得眼睛有些難受,慌忙用手擦了擦,一抬頭,看見程勉正站在前方,靜靜地等著她。於是她快走了幾步,跟上了他。

兩人一路無言,走到了公交站。程勉陪著她等了會兒公交,忽然扭過頭,對她說:“笑笑,下星期我們就去東北拉練了,年前可能回不來。”

東北?何筱幾乎是脫口而出地:“那你多帶些衣服吧。”

程勉一怔,笑了,很是燦爛:“沒事,當兵的怕什麽冷。”他看著她,猶豫了下,伸手拍掉了落在她肩頭的雪花,“我就是想提前跟你說一聲,新年快樂。免得困在東北山頭,沒有信號聯係不成。”

何筱看著那隻骨節分明的手,動動嘴唇,似是要說些什麽。隻是她等的公交已經快要到站了,她看了程勉一眼,說了“新年快樂”四個字,迅速地上了車。餘光瞥見程勉跟著她向前走了走,但終究是沒有上車,腳步一頓,退回原地,隔著玻璃窗向她揮了揮手。

笑容明亮,眼神清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