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留下何筱的電話號碼後,程勉最大的變化就是手機二十四小時開機。

從小在大院裏長大,他已經習慣了一個軍線撥出去就能找到人的聯係方式。看著手裏這個之前一直當“擺設”的手機,程勉有些猶豫。

收件箱裏躺了一條短信。第一條是存下號碼的那一天發的,查完房回到宿舍,踟躕了很久,才按下了發送鍵。隻有寥寥三個字外加一個標點符號:睡了嗎?

之後手機安靜了半個小時,程勉又發了一條:早些休息,晚安。

這一夜程勉都沒睡好,第二天早上出完操回來打開手機一看,有一條未讀短信。飛快地點進去一看,何筱的回複比他還要少,僅有兩個字:晚安。程勉特意看了眼她的回複時間,僅比他關機晚了五分鍾。

程勉啪地合上手機蓋,用力地捋了捋頭發。

第二次他算著時間又給她發了條短信,然而這次卻久久沒有等來回複。看著收件箱裏那孤零零的一條短信,程勉蹙了蹙眉。正好文書趙小果從門前經過,程勉把他叫了進來。

“有事,連長?”

“把你手機拿來。”

趙小果愣了下,哭喪著臉:“連、連長,您老手下留情!”

部隊裏是不允許士官用手機的,當然私下裏偷用的不少,隻要沒拿到明麵上,幹部們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程勉當然明白,順腿給了他一下:“少廢話,我讓你拿來就拿來。”

趙小果沒辦法,磨磨蹭蹭地回屋把手機拿了過來,交給了程勉。隻見他低頭用右手按了幾個鍵,他左手邊的手機屏幕就亮了,提示進來了一條短信。

程勉眉頭皺得更緊了。他這手機也沒壞,怎麽就老是收不到何筱的短信?

趙小果站在一旁有些納悶:“連長,你幹什麽呢?”

“不該打聽的少打聽。”程勉將趙小果的手機扔回他懷裏,“拿著,該幹什麽幹什麽去。”

趙小果“哦”了下,轉身往外走,想起什麽,他又對程勉說:“對了連長,早上指導員從教導隊打電話過來,說今天上午就回連裏了。”

程勉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我知道了。”

趙小果見程勉一直低頭擺弄手機,一副顧不得搭理他的樣子,終於忍不住說:“連長,你有什麽事兒直接打電話唄,發短信多沒效率。”

他當然也想打電話,隻是短信她已經回得這樣勉強,他還需要打電話更讓她尷尬嗎?

草草地又發了一條出去,程勉站起身,又給了趙小果一腳:“我還用你教?拿好你的手機,下次再讓我看見一準沒收。”

說完,大喇喇走了出去。

趙小果捂緊手機,禁不住淚目:“連長,不帶你這樣過河拆橋的。”

穿了身野戰服,程勉放緩步伐走向訓練場。

主幹道兩旁的銀杏樹的葉子已經落光了,隻剩下光禿禿的樹枝。天氣預報說接下來將有一輪寒潮來襲,警衛連的兵一大早就開始忙著把銀杏樹幹塗白,以起到保暖的作用。

樹葉換了一茬又一茬,人走了一撥又一撥。這是部隊每年都有的固定節目,不必要,也沒時間為此太過傷感,因為新的人很快就會填補那些空缺。程勉遠遠地看著操場上的新兵,他們正在進行戰術訓練,舉手投足間已經有了些軍人的樣子。隻是還不夠,要成為一名真正的軍人,他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程勉!”

“到!”

條件反射地答了聲“到”,引來操場上不少人的注視。程勉故作鎮定地無視了,快步走向站在操場邊上的周副營長。走近了,才看見周副營長旁邊還站了一個眼熟的人。長期拔軍姿的後遺症,往那兒一站就如同一棵筆直高聳的水杉,磊落、颯爽。一套不帶收腰的07式冬常服穿在身上也熨熨帖帖,再配上此人修長挺拔的身形,硬是把這軍裝穿出來了西服範兒。那人也看見程勉了,跟周副營長一起轉過身時,臉上早已掛上了標誌性的微笑。要說誰能撼動程連長“偵察連形象代表”的地位,那非這位——偵察連指導員徐沂——莫屬了。

看見老搭檔,程勉在心底大大鬆了一口氣:可算是回來了,他這星期請假外出是有望了。

一看程勉那眼睛不同尋常的亮,徐沂就知道他心裏在打什麽主意。雖然他人在教導隊,可連裏麵的事兒該知道的還是會知道。就比如,最近這個程某人有些反常。而且據說,這反常的原因還跟一女人有關。

各懷鬼胎的兩人正想打個兄弟式的招呼,周副營長突然開口了:“這個兵是哪兒來的?”

順著周副營長指的方向,徐沂微微一笑道:“四川來的。”

程勉看了一眼,發現正是偵察營馬教導員接過來的四川兵,不由得讚一句:“書記好記性。”

周副營長似是對這個兵非常滿意:“是個好苗子。程勉,這兵可是新一連的。”

程勉知道周副營長的意思,笑了笑:“我是新一連連長,可組織上也沒給我權力決定我手下的兵的去處。要不,您給爭取爭取?”

周副營長抬腿給了他一下,轉身要走,想起什麽又對徐沂說,“別忘了我交給你的任務。”

徐沂原本還笑著的臉僵了僵,程勉見狀忙問:“什麽任務?”

“你想知道?”

“說來聽聽。”能讓一向笑眯眯的徐書記發愁的事可不多。

“可不是什麽好事兒,”徐沂歎一口氣,跟程勉並排往回走,“說是市婦聯要跟咱們師舉辦軍地聯誼活動,說白了就是選五十來號適齡男軍官跟同等數量的地方女青年舉行相親大會。”

程勉忍不住樂了:“軍民共建可是我軍曆來的優良傳統,作為基層政工幹部,外加適齡男軍官,你這態度可有些不積極。”

“你還真別得意。”徐沂笑了,“這回咱倆誰也逃不了,你也得去。”

“我也得去?”程勉愣住,“憑什麽?”

“憑什麽?就憑你單身!”徐沂笑得分外得意,“態度積極點兒,程連長。”

程連長一把摘下頭上的帽子,狠狠地捋了捋精短的頭發。去他大爺的優良傳統!

接到相親“任務”的程勉,徹底坐不住了。

而另一邊的何筱,卻淡定得很。這幾天以來,她除了生病請假兩天之外,生活似乎沒有任何改變。倒是好友褚恬,時不時地問一下她跟程軍官的進度。

也不怪褚恬如此熱心。何筱還記得大一那年的元旦晚會,身兼晚會主持人的輔導員讓係裏的同學一個個走上台做一個深入的自我介紹,褚恬上台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的理想,就是做一名軍嫂。

麵對如此一個純粹的擁軍女孩,何筱有點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她。實際上,她已經有好幾天沒有跟程勉聯係了。前幾天她因為高燒在家躺了兩三天,精神恢複之後再看手機,有三條來自程勉的未讀短信,最後的發送時間是兩天前,正是她剛剛生病的那一天。

原本還猶豫著是否要回複,看到這個,她反倒鬆了口氣。因為,她還真不知道要跟他說些什麽。七年,即便是曾經再熟悉的人也會變得陌生,更何況是像他們這樣的。

就這樣吧,何筱想。他不再發來短信,她也不再想這件事。

周六,她被中心主任安排了值班,同樣倒黴的還有好友褚恬。兩人早早地到了單位,在更衣室換衣服的時候,沒睡飽的褚恬抱怨了一番:“就會欺負新人,周六又不對外辦公,還值什麽班?”

何筱笑了笑,安慰她:“好了,你昨天晚上不是說想吃水煮魚?正好附近就有一家,中午下了班我陪你去吃。”

想到吃的,褚恬心情總算是好一點了。

換好衣服,兩人分別去了一樓、二樓的值班室。像基管中心這種事業單位,周六留人值班實際上就是應應急,基本上是沒什麽事的,但值班電話響起的時候,卻也不能沒人接。

何筱簡單打掃了一下值班室,在辦公桌前坐下,翻出隨身攜帶的一本書來看,順便打發時間。書讀到快一半的時候,手機突然響了,何筱看也沒看就按了接聽鍵,聽到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時,她愣住了。

“笑笑,是我,程勉。”

何筱直直地看著麵前的書,好一會兒才應聲:“嗯。”

聽到她的回應,電話那邊的程勉似是鬆了口氣,再開口時聲音已經不像一開始那麽幹澀了:“今天周六,我出來了。”頓了下,他問,“你——今天有時間嗎?我想跟你見一麵。”

他說話時,何筱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等他說完,她才發現自己居然也跟著開始緊張了。握著手機的手稍稍鬆了鬆,掌心已有一層薄汗。

“今天不行。”她說。

那邊沉默了幾秒:“為什麽?”

“我還得上班。”她說完,麵前的值班電話就響了起來。何筱慌忙接了起來,等到一通電話講完,她看回手機的時候,發現程勉已經掛了。

說不上來是什麽心情,對著手機發了會兒呆,何筱又撿起了書來看,卻許久不曾翻過一頁。好不容易熬到了快中午十二點,她收拾東西正準備下樓,值班電話又響了。心一驚,何筱邊在心裏納悶平常周六不來一個的電話今天怎麽響得這麽頻繁,一邊接了起來。

還好,電話那邊是褚恬,她興高采烈地招呼她:“笑笑,快下來!”

何筱忍住罵她的衝動,扣下了電話。不就是吃個水煮魚嗎?這麽著急做什麽。等她意識到不對的時候,她已經走到一樓大廳了,遠遠地看到一個軍綠色的身影佇立在服務台前,而一旁的褚恬正齜著牙向她招手。

何筱的手不由地就蜷住了,她慢慢地向服務台走去,看向程勉問:“你怎麽過來了?”

程勉笑了笑:“反正在家待著也沒事做,就出來轉轉。幸好你值班,否則還真不知道該去哪裏找你。”

這一次見麵,他已經不像上回那樣手忙腳亂了,本來就長得好,大大方方的樣子更是讓人眼前一亮。這不,褚恬聽完他的話,跟著就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滿眼閃光地看著他們兩人。

眼眸中的笑意漸深,他直視著她說:“不知道你中午有沒有時間,我想跟你一起吃頓飯。”

被他這樣注視著,何筱想了想,才說:“不行,我跟恬恬說好了,中午陪她吃飯。”

褚恬立馬擺手:“沒事兒啊,我自己吃也是一樣。”她才不要做電燈泡好不好。

何筱沒料到她這麽直接地說出來,默默地看了她一眼。

倒是程勉,笑了下,說:“是我考慮不周了,那就跟上次一樣,我請你們兩人吃飯好了。”

褚恬快恨死何筱了,居然拿她當擋箭牌,她這是又要當電燈泡的節奏?然而程勉看過來的眼神裏似乎也不是很希望她拒絕,咬了咬牙,褚恬點頭說好。

三人一起去了基管中心附近的一家飯店,褚恬剛坐下,就招來服務員點了四斤的水煮魚,還交代多放辣。她說完,才注意到程勉的臉色微微有變,忙把菜單遞給他:“程軍官,你有什麽特別想吃的嗎?”

程勉笑了笑:“從來沒點過菜,我跟著你們吃就好。”說著把菜單給了何筱,“你來點吧。”

何筱也沒什麽胃口,但還是翻了翻菜單點了三樣清淡的小炒,點完菜侍應生收起菜單離開了,一桌人默默地喝著茶,又陷入了沉默。

褚恬的眼睛滴溜溜地在何筱和程勉之間來回轉著,看著兩人的情形,不像是何筱說的沒怎麽聯係啊,反倒像是吵了架之後的男女朋友。唇角微勾,她說:“程軍官——”

“叫我名字就好。”程勉溫和一笑。

褚恬頓了下,改口道:“程勉,你們當兵的,平時可以隨便出來嗎?”

程勉搖了搖頭:“需要請假,批準了才可以出來。”

褚恬哦了一聲:“那你是請假出來的?”說著看了何筱一眼,那意思是人家都請假出來找你了,你還不理人。無奈,何筱一直低頭喝茶,沒看她。

程勉注意到她的眼色,微微笑了:“褚小姐,請問你們平時工作忙嗎?”

“叫我褚恬就好。”某電燈泡說,“不忙,一點都不忙。別看我們周六值班,但其實一點事也沒有。所以——”話鋒一轉,她看著仍在低頭喝茶的何筱,有些看不過去地推了她一把,“笑笑,你喝那麽多茶幹什麽?喝飽了一會兒還吃飯嗎?”

何筱在心底微微歎了口氣,放下茶杯,看著褚恬幽幽道:“我飽了不是正好,免得一會兒不夠你吃。”

褚恬一噎,瞪她:“我有那麽能吃?”

程勉聽著,低低地笑了,抬頭為兩人各倒了一杯茶。視線不經意與何筱的相遇,兩人對視一眼,她便撇過了頭。隻是這一眼,卻讓他心底起了不小的波瀾,握著杯子的手不由自主地緊了緊。

很快,點的菜就上齊了。褚恬看見一大盆水煮魚眼睛都亮了,唰地夾了一筷子放進自己的盤裏,燙勁兒還沒過就咬了一口,辣得直吸氣喝水。

緩過來之後,看程勉和何筱一直沒有動筷,就用公筷給他們夾了幾筷。褚恬十分熱情地向他們推薦著這道來自家鄉的美食:“你們怎麽都不吃啊?趕緊多吃點。這家做的水煮魚是我吃過最正宗的,辣的正道。”

何筱抿唇一笑:“好了,你吃你的,別管我。”她說著,餘光瞥見程勉握著筷子的手有些遲疑,看著麵前盤子裏的魚肉似乎不知怎麽下嘴。

就在何筱猶豫著是否要問一問的間隙,程勉用筷子夾起了魚片,慢慢送進了嘴裏,咀嚼過後咽了下去,表情也沒什麽變化。等他吃完,何筱才發現自己盯他看得太久了,連忙低下頭吃魚,被辣椒辣得嘴唇發麻。

三個人專心吃飯,一桌子菜很快就被一掃而光。何筱注意到程勉的盤子,除了一開始褚恬給他夾了一筷子之外,他再也沒碰過水煮魚。然而,在她的印象裏,他應該是能吃辣的。

似乎是察覺到她在看他,程勉轉過來對她輕笑了下,慢聲道:“吃好了嗎?我去結賬。”說著起身離了席。

褚恬看著程勉頎長的身影,又想感歎了,被何筱及時給製止住了,她說:“我知道你想說什麽,所以你不用說了。”

褚恬撇撇嘴:“那你下次別拉我當電燈泡。”

何筱沒吭聲。她知道自己有點矯情了,可沒有第三人在場,她還真的有點不知道該如何麵對程勉,同時也不想麵對他。因為她怕自己會忍不住,又要多想。

等了許久也不見程勉回來,不說褚恬,連何筱也有些著急了。她想了下,還是起身去了前台,問了侍應才知道程勉在十分鍾前就已經把賬結了,具體去向她也不清楚。

何筱瞪圓了眼睛,結了賬一聲不吭就走,這不會是程勉的作風,即便是有急事他也應該會交代一聲,畢竟她們還在那裏等著。然而現在的問題是,他人在哪裏?

何筱回去告訴了褚恬,連撥了兩個電話都沒人接,兩人正急得毫無頭緒的時候,看見程勉從衛生間的方向走了過來,腳步有些虛浮,看得何筱一驚,連忙走上前。

“你怎麽——”看著他,她不知道該說什麽。

“吃辣了,胃裏不舒服。”程勉低聲解釋,“等久了?走吧,我送你們回去。”

何筱看著他發白的臉色,努力克製住心頭的慌亂,對他說:“去醫院看看吧?”

“不用,老毛病。”程勉一笑,笑得十分勉強,說完突然緊皺了下眉頭。他看著何筱,想說些什麽,最終還是沒撐住,折身去了衛生間。

何筱隻覺得心跳不住加速,她回過頭從褚恬手裏拿過包,對她交代:“恬恬,你現在出去幫我叫輛出租車。我先送程勉去醫院,下午你先代我值會兒班。”說完見褚恬依舊傻愣著,不由加重語氣說了聲,“快!”

褚恬瞬間反應過來,跑了出去。

幸好飯店離軍區總院很近,何筱掛的急診,醫生檢查過後就給安排了輸液,整個過程不到一個小時,等護士把針紮入程勉靜脈血管的時候,何筱才鬆了一口氣。

她看著程勉,此刻他唇色發白地躺在**,雙眼微闔。凝視他片刻,何筱給他掖了掖被角,正要起身,小臂被人拉住了。低頭看去,發現不知何時他已睜開了眼睛。

別走。他用眼神說。

何筱手臂微微顫抖,她嗓音幹啞地說:“我去趟衛生間。”

程勉又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才緩緩地鬆開了手。

何筱立刻轉身去了衛生間,對著洗漱台的鏡子,她發現自己的臉紅彤彤的,摸上去有些發燙。往雙頰上拍了些涼水,讓自己鎮定下來之後,她重回了輸液室。房間裏,程勉已經坐起了身,見她進來,將手中的手機放到了一旁。

何筱走過去,看了看輸液瓶,輕聲對他說:“睡會兒吧,輸完還要等一會兒。”

程勉搖了搖頭:“睡不著。”而且要緊的是,好不容易隻有他們兩人,他想跟她說說話。然而等了好久,身邊的人都沒有說話的意思,他不得不啞著聲音問她:“前幾天給你發的短信,你收到了嗎?”

“收到了。”何筱答。

程勉嗓子一緊:“那你——”

“那幾天生病了,沒來得及看。”她說出來一個很像是借口的事實。

程勉愣了愣,又問她:“病好了沒?”

“好多了。”她說完,倒了杯熱水塞到了他的手裏。

程勉看著眼前冒著熱氣的杯子,微微失神,喉結微動,他咽下一口苦水:“笑笑——”

“還疼嗎?”

清冷的一句,打斷了他要說的話。程勉沉默了下,搖了搖頭:“好多了,沒事。”

何筱看了看他,猶豫了下,還是問了出來:“我記得你以前能吃辣,現在是怎麽了?”

“老毛病了。”又湧上來一股勁,程勉皺了下眉頭,挺了過去,“軍校訓練得太狠,把胃弄壞了,所以不能碰辣。”他說完,笑了笑,“部隊裏有胃病的人不少,早習慣了,不進醫院挺一挺也能熬過去。”

何筱聽得有些內疚:“下次別再吃了。”頓了頓,“別勉強你自己。”

她話中有話,程勉一下子就聽出來了,有些著急:“笑笑,我沒有,我——”

他的話再一次被打斷,敲門聲響起,一個穿著軍裝的人推門而入,看見程勉咧出個笑來,“連長,我來接您老——”看見一旁的何筱,來人看頭一頓。

程勉眼睛一閉,認命地躺回到枕頭上。這個江海陽,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個時候來!

江海陽看著眼前的場景也有些犯懵,他看著何筱:“你是——”

何筱從椅子上站起來,有些不自在:“你是來接你們連長的?”

江海陽點了點頭,他今天是跟程勉一塊兒出來的,兩人分開行動,剛吃過午飯就接到他們連長的電話,讓他下午回部隊的時候順道來醫院接他。他正納悶他們連長怎麽進醫院了,結果過來一看更摸不著頭腦了。他可是一刻也不敢耽誤就趕過來了,可看他們連長的臉色,似乎他這是來的不是時候?

“那正好。”何筱回頭對程勉說,“我先回去了,你好好養病。”

“笑笑——”

程勉伸出手想要拉住她,卻被何筱像紮了刺一樣一把甩開了。倉皇中她看了他一眼,說:“以後沒什麽事你也不要再來了。”

丟下這句話,她拿著包匆匆離開了。

看著何筱倉促離開的背影,江海陽傻傻地問程勉:“連長,這是——”

程勉望著自己空空的右手,許久沒有說話。

笑笑,你就這麽討厭我嗎?

回到連隊之後,程勉的情緒有些低落。

徐沂回到宿舍,看見他捂著胃一臉頹廢樣就知道今天出師不利。清了清嗓,他問:“又被人給撅回來了?連帶老胃病都犯了?”徐指導員也覺得有些奇怪,怎麽能慘成這樣。

程勉沒說話,翻了個身,通身散發出一種“別理我”的冷淡氣息。徐沂笑了笑,在床邊坐下安靜地翻了會兒書,等到開飯號響起來的時候才慢悠悠地站起身。

“你先躺著吧,一會兒老朱來給你送病號飯。”說完似是才想起什麽,又折回了身,“對了,老周讓我通知你,軍地聯誼定在了下個周日。”

話音剛落,程勉一個鯉魚打挺從**坐了起來,問他:“我就不能不去?”他是不指望徐沂能給他雪中送炭了,但也不能在這個時候火上澆油吧?

徐沂一看程勉那眼神就知道他在想什麽,忙做了個你給我打住的手勢:“政治任務,鬧情緒也沒用。”

程勉略顯煩躁地捋了捋頭發,回頭看窗外的陽光,隻覺得燦爛得紮眼。

說完那句話後,何筱就沒再收到過來自程勉的信息或者電話。這幾天她也很忙,連加了三天的班,晚上累了一天回到家裏,卻也睡不了一個好覺。她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天離開醫院時程勉看她的眼神,失神,還帶著些無助。或許連他自己也沒有意識到,也或許是她想多了。但這幾天她好像陷進去了一樣,拔不出來。

褚恬難得見她這樣魂不守舍的樣子,不由得問:“程勉沒事了吧?”

何筱回神一笑:“應該好了吧,也沒什麽大事。”

褚恬咋舌:“什麽叫應該?你打電話問問啊,不然我心裏也不踏實。”畢竟程勉這胃病複發,從根源上還是由她那筷子水煮魚片引起的。

何筱有一瞬的茫然,要不要打電話問問?可想起她說的那句話,又有些猶豫了。她打過去,他會接嗎?

見何筱沒說話,褚恬在原地思考了一會兒,不確定地小聲問道:“你就這麽討厭程勉?”

“我不討厭他。”

“那你躲著他幹嗎?”褚恬對軍人的熱愛是由衷到骨子裏的,所以說話時不由自主地有所偏向,“軍人,還是這麽年輕優秀的軍官,哪點不好了?”

“他沒有不好。”何筱低聲說,隔了很久又補充了一句,“隻是他不像你想的那樣喜歡我。”至少她不敢再那麽自以為。

褚恬語塞,半晌歎了口氣:“感情的事,還真是麻煩。”很快地,她又恢複了情緒,“算了,不說這個了,笑笑,你周日有空沒?”

何筱瞥她一眼:“幹嗎?”

“陪我出去玩兒,就當散心了。”

何筱不是很想出去:“加了這麽多天班了,好不容易有個周末,還不休息一下?”

“休息什麽啊,年輕人。”褚恬挽住她的胳膊,“陪我去嘛,就在B市郊區,一天來回。”

“郊區有什麽可玩的?”

“當然有!”褚恬瞪眼,“去還是不去!”

何筱算是服了她這纏人的功夫,投降道:“得嘞,小的一定準時趕到。”

褚恬滿意了,轉過身在何筱看不到的地方,這雙大眼睛閃著狡黠的光。

周日一大早,何筱換了身厚實的運動服,穿了雙運動鞋,背著一個輕便的旅行包,坐著地鐵到了市中心的廣場。

褚恬就等在地鐵站口,看見她這一身打扮,眼睛都睜圓了。何筱不由得低頭打量自己一眼,“怎麽了”三個字還沒來得及問出,就被褚恬扯到了一旁:“怎麽穿成這樣就來了?”

見何筱一臉不解地看著她,褚恬也沒工夫解釋了:“算了,運動服就運動服,重點是你人到了就行。”

說完,拽著她一路小跑上了輛車。

車裏坐滿了人,一眼望去,全是二十多歲的女性。何筱覺得有點兒不對勁,剛坐穩,就問褚恬:“怎麽這麽多人去啊?我還以為就你和我呢。”

褚恬答得有些含糊:“報團了唄,省錢。”

怕花錢還不如在家待著呢。何筱覺得好笑,一偏頭看見有一個中年婦女拿著個小喇叭站在門口,似是準備上車,胸前還帶了個銘牌。何筱自己看了看,待看清上麵的字時,她臉上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褚恬啊。”捅了捅身邊的人,何筱佯裝淡定地說,“你說咱們市婦聯的阿姨們什麽時候改行做導遊了?”

啊?褚恬一愣,看了眼阿姨胸前銘牌上“市婦聯”三個大字,忍不住低頭輕扇了自己一嘴巴。

“我要下車!”

“不行!你答應陪我去的!”褚恬伸胳膊攔著她。

“那你也不能騙我!”

一車子由市婦聯牽頭的二十來歲女青年,要不是去相親她把何字倒著寫!真當她是傻子啊?何筱強烈要求下車,褚恬隻好雙手合十地懇求她:“就這一次,就這一次!”

“不行。”

何筱說著就要往外走,褚恬死活攔著她不讓她動。兩人正僵持著,中年婦女上了車,笑眯眯地走了過來:“有什麽問題?”

“沒問題!張阿姨,沒事!”

褚恬用力把何筱擠了進去,陪著笑對張阿姨說,無奈某人不配合:“我要下車!”

張阿姨聽了依舊笑眯眯的,她隻問何筱:“姑娘,有男朋友了嗎?”

“我沒有,但是我不——”

何筱話還沒說完,就被張阿姨扣住肩膀,按到了座位上。不給任何反抗的機會,樂嗬嗬的張阿姨對司機說:“開車!”

何筱欲哭無淚地看著笑得十分得意的褚恬。她這遇到的都是什麽人啊,一群土匪!

車開了將近兩個小時才抵達目的地。

何筱一路上興致都不高,尤其在聽說去的地方還是個農場後,更懶得搭理褚恬了,隻自顧自地睡著覺,車到站時終於醒了過來。揉了揉眼睛,何筱等著車上的人都走光了,才慢慢地下了車。

今天天氣格外的好,陽光燦爛,萬裏無雲。何筱站在離人群有一定距離的地方,以手覆額,微微抬頭,呼吸了幾口郊區的新鮮空氣,心情總算是有所好轉。

“何筱,快過來。”

褚恬站在遠處向她招手,何筱微微眯眼,不緊不慢地走了過去。褚恬一把挎住她的胳膊:“這地方,怎麽樣?”

這次軍地聯誼的形式跟以往都有所不同。以前大多是在酒店宴會廳或者部隊大禮堂,而這次來的這個部隊領導卻是別出心裁地把活動地點安排在了該師下設的農場,頗有點兒農家樂的味道。

何筱站在原地,環顧四周,仔細打量了一番。正對著農場大門的是兩棟兩層高的營房,一棟是用來日常居住辦公用的,另一棟則是戰士們的食堂和活動室。從大門口到營房之間的一側搭起了藤架,種了一些時令果蔬。農場主要的種植大棚和養殖區都是在營房後頭,放眼望去,很是壯觀。

看著這一切,何筱腦子裏忽然想起了另外一個農場。那還是在她四五六歲的時候,當時老何尚未轉業,就在導彈旅下設的農場裏當場長。條件自然是不如現在的好,四周都是土砌的牆,整個農場裏除了菜地和豬圈之外就剩下四座小平房。那時老何還不夠隨軍的標準,母親田瑛便時常帶她去農場小住,現在每提起那時候的生活,都說條件艱苦。隻是何筱並不覺得,大抵是當時年紀小,現在回想起來,隻記得那大片大片的竹林,夜晚來自河灘的風從中穿行而過,她打著手電,和農場牆那頭的小夥伴一起去竹林裏抓知了。

“笑笑?”褚恬又碰了碰她。

何筱回過神,對她輕輕笑了下:“這裏很美。”

車開進來的時候,農場的負責人已經等在大門口了。何筱特意地看了一眼那人的肩章,中校軍銜,比老何當時的士官身份不知高出了多少倍。

胡場長上來握住張阿姨的手:“真是抱歉了,剛接到電話,說他們早就從師裏出發了,不過路上堵了半個小時,可能要稍微晚一會兒。”

“沒事。”張阿姨笑容和煦,“讓他們不用著急,我們姑娘都在這兒等著呢。”

胡場長略含歉意地看了眼到場的姑娘們,各個都打扮得很精致,平時再瘋的到了這神聖不可侵犯之地也有所收斂,不好意思放開目光張望。相比之下,最不“矜持”的就是何筱了。一身運動裝打扮也就算了,還直直地盯著人站崗的哨兵看。

褚恬看不過去了,捏了一把她腰上的癢癢肉:“別看了,解放軍弟弟都不好意思了。”

何筱啊了一聲,反應過來之後不好意思地看了眼那位被她看得臉皮紅了一半的年輕士兵,小聲跟褚恬解釋:“我沒看,我就是在發呆……”

褚恬還想嘲笑她幾句,胡場長已經領著這浩浩湯湯的“娘子軍”隊伍向聯誼的會場挺進。何筱忙挽著她的胳膊,跟了過去。

聯誼的第一個主場是在農場的活動室。

農場的戰士們已經將會場提前布置好了,好幾長排的桌椅各分兩邊,上麵擺滿了瓜子糖果,中間空出了很寬一條通道,通道的盡頭是主席台。姑娘們自發地選擇了坐在同一邊,剛落座,窗外就傳來了喇叭聲。

何筱起身,站在離窗戶有一定距離的地方向外眺望,隻見一群鬆枝綠正陸陸續續地從一輛軍綠色的黃海大車上下來,分兩列整整齊齊地站在了活動室所在的這棟二層小樓前。

平時都是糙慣了的爺們兒,知道今天來這兒的目的,也知道姑娘們都在樓上,可硬是沒人敢抬頭,正兒八經地排著隊,隻敢平視前方。倒是褚恬,奔到窗戶口,熱情地衝他們招手。

何筱心說太丟人了,不自覺地往邊上挪了挪,想盡量不那麽引人注意。可不料褚恬一個扭頭,大聲地喊她:“何筱,過來。你看那個人,他衝我笑呢。”

耳邊響起胡場長醇厚善意的笑聲,忍不住在內心哀歎一聲,何筱硬著頭皮上前走了幾步。拍了拍褚恬的肩膀,示意她克製,眼睛微抬,原是想不經意地掃視樓下軍官們一眼,卻在掠過某個人的時候,硬生生地頓住了。

程勉?!

何筱睜大眼睛,一臉難以置信地看著一身軍裝常服,在人群當中分外奪目的程勉。而他當然也看到了何筱,壓低帽簷的手僵在了那裏,黑潤明亮的眼睛直盯著她,有驚,但更多的是喜。

大腦反應了好一會兒,何筱才想起向那個把她拐到這裏的人興師問罪:“恬恬,到底怎麽回事?!”

褚恬看到程勉也傻了:“不是,我也不知道這個T師說的就是程軍官的部隊——”看著何筱薄怒的表情,褚恬幾乎要哭了,“笑笑,這可是你都不知道的呀,我怎麽會騙你!”

何筱有些無奈。是啊,她都不知道的事情,褚恬又怎麽會知道。

微惱地看了一眼樓下的程勉,隻見他不由自主地笑了,表情說不出的愜意和愉悅,仿似是在說:你看,老天都在幫我。

軍官們上來之後,活動正式開始。

何筱坐到了最後一排,整個過程一直將頭壓得很低,假裝在玩手機,沒有抬頭。因為程某人就坐在她的對麵,相隔不過四五米。相比之下程勉倒顯得氣定神閑了,隻是眼角那笑意從未收過,看在老搭檔徐沂眼裏,覺得甚是奇怪。

“程勉,來之前老周怎麽交代你的?”

“怎麽?”程勉眼睛斜也不斜。

“老周說別跟八百年沒見過女人似的盯著人猛看,要含蓄,要收斂。”

“你讓老周對著嫂子含蓄收斂去。”

徐沂笑了笑。進了軍營這個和尚廟,但凡是個母的就是個稀罕物。還記得上軍校的時候,每到夏天晚上睡覺前拍蚊子,他宿舍一兄弟都要說:“別著急,先讓我看看是公是母!”由此可見一般了。

笑過之後,徐沂察覺出程勉話中的意思了:“看上哪位了?”

程勉淡笑不語。

胡場長親自主持的活動,此人能說會道,禮堂裏的氣氛慢慢活躍了起來。開場便是做自我介紹,似是特意照顧臉皮薄的女性,女青年們基本上是一人一句話。男軍官就不一樣了,要一個個上主席台。何筱坐在最角落的位置,看著程勉大步走上去,不緊不慢地介紹著自己:姓名程勉,現年27歲,陸軍指揮學院畢業,未婚。如此的言簡意賅,卻吸引了在場不少女人的目光。

雖然老何轉業七年多了,也沒趕上大換裝。但到底是在部隊大院長大的,平時或多或少地關注一些,就能看得比別人清楚。她知道他有很多東西沒有說出來。

比如他現在是正連職了,比如他在部隊已經待了八年了。比如她離開的時候他還是一個佩戴紅牌肩章的軍校生,再相見的時候,他已經是肩膀上掛著一杠三星的上尉了。

縱使她不刻意地用“多少年之後”這個詞,也總有些東西會提醒她,已經過去很久很久了。

一種陌生和疏離感油然而生,何筱莫名地覺得有些難過。

自我介紹結束之後,殷勤的農場戰士們把桌子每隔一排轉了個,以便更加方便這些人一對一、麵對麵地交流。看著這些,何筱有點想出去,隻是還未等褚恬挽留,她就已經被程勉擋住了去路。

“你幹什麽?”

被褚恬和另一個穿軍裝的年輕男人圍觀著,何筱感覺臊得不行。

程勉摘下帽子:“我想跟你坐會兒。”

“可我想出去透透氣。”

“那我陪你去。”程勉厚著臉皮說,“就我跟你兩個人。”

何筱無奈,抬頭瞪他一眼,轉身又回到了原位。程勉挑挑眉,趕緊跟了過去。

聽到程某人刻意地強調兩個人,褚恬翻一個白眼,瞥了眼跟自己站在一起的男人,不客氣地問道:“你有伴嗎?”

徐沂禮貌地搖了搖頭:“暫時還沒。”

“那咱倆坐會兒,交流交流?”

徐沂心說現在這姑娘都這麽主動麽,可一看姑娘那亮晶晶的眼睛覺得自己要是不答應有些說不過去,於是隻好就近挑了張桌子,跟褚恬麵對麵地坐了下來。

打了照麵,褚恬才算真正看清徐沂的長相。這不是剛剛抬頭對她笑的那個人麽?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兩隻眼睛黑潤有神,含著淡淡的笑意。鼻梁高挺,有著漂亮的下顎線,就是嘴唇有些薄。看著如此英俊的一張臉,褚恬呆了。

身為一個男人,徐沂是不介意被人盯著看的。但這姑娘盯著他看了已經差不多五分鍾了,徐沂不由得又想現在這姑娘都是這麽不矜持麽?無奈,他假裝清了清嗓子,對褚恬說:“我叫徐沂,現任偵察連指導員。”

“這麽說你跟程軍官是搭檔?”褚恬眼睛亮了,“那你知道他們倆是怎麽回事麽?”說著,指了指跟他們隔了三個桌子的兩人。

這不正想問你呢嗎?徐沂搖了搖頭。

褚恬撇了撇嘴,看了徐沂一眼,又來了精神:“那就不說他們倆了,說說你吧。”

“我有什麽好說的?”

“有啊,你今年多大了,老家是哪兒的,有女朋友沒?”

徐書記好險沒把剛喝進嘴裏的那口茶噴出來,費了老大的勁才把茶咽下去,輕咳兩聲,說:“我跟程勉同歲,B市人,暫時——沒女朋友。”

何筱想說她不渴,隻是手裏不拿點什麽更尷尬,她接了過來,暖著雙手,輕輕啜飲了一口。

看著她,程勉心裏有些不是滋味。在不知情的人看來,他們或許就像是剛認識的兩個人一樣,彼此拘謹著,想開口,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麽好。正猶豫著,他聽見何筱問她:“好點了嗎?”

程勉一怔,明白過來她問的是什麽,厚慣了的臉皮也有些不好意思了:“好多了,早就好了。”

何筱嗯了聲,對他禮節性地一笑。

雖然明白她是不想讓兩人之間看起來太過詭異,但這是見麵以來,何筱第一次對他微笑。程勉不由得愣了下,而後捋了捋板寸頭。

“隻有你一個人在B市?”像在場其他人一樣,他試著以這種方式問出早就想問的問題。

“我和爸媽一起。”何筱說,“老何在B市做生意,前兩年買了房子,大學畢業之後我就和我媽一起搬了過來。”

應該想到的。他記得她曾經說過,最大的願望就是全家人能在一起。

“那之前,你一直住在老家?”

何筱點了點頭:“是的,我一直住在老家。”

“那你,有沒有收到過我的信?”

程勉語速緩慢地問,像是帶著些許的期盼,而得到的回應卻是何筱的一臉茫然:“信?什麽信?”

不是假裝的,她是真的沒有收到過一封他的信。這一點,程勉看得出來。他頓了下,但很快又恢複如初。“沒什麽,很久之前寄的了。”淡淡地笑了下,他岔開話題,“伯父伯母身體都還好吧?”

“還好。”

隨口回答著他的問題,何筱的腦子仍舊是亂亂的,老何轉業之後,她是跟父母一起回了老家,而且讀書時也是就近選的學校,以方便她在家住宿。那幾年,她確實沒有收到過一封署名程勉的信。他在信裏,寫了什麽嗎?

這麽想著,何筱無意識地脫口而出:“信的事,我確實不知道。”

程勉怔了下,繼而笑道:“沒關係。我隻想問你——”他又倒滿了一杯水,放到了何筱的麵前,替換了她手中早已涼透的那杯,慢慢說著“我們,還是朋友吧”?

還是——朋友?

何筱愣住,良久才抬起頭看他,略顯蒼白的臉上浮出一個清淺的笑:“當然。”

上午的活動一直持續到了十一點,結束之後就沒什麽大安排了,剩下的時間名義上“自由支配”,實際上是為了給彼此有好感的人創造更多的相處空間。

農場位置有些偏北,與內蒙接壤。在土地資源日益沙化的情況下,能開辟出這樣一個大農場確實不容易。反正距離吃飯還有段時間,何筱就慢悠悠地在農場裏閑逛,這裏不如營地戒備森嚴,除了大棚就是豬圈,雖然沒什麽重地可言,可何筱的興致並不高。

差點又自作多情了。相比七年前,他對她不過是多了一份愧疚而已。其他的,並沒有什麽不同。朋友,依舊是朋友。

還好理智尚在。

何筱吸口氣,回過神,看著陪她穿過一個又一個的塑料大棚卻顯得有些無精打采的褚恬,忍不住問:“怎麽了?”

“你說,我是不是長得不漂亮?”褚恬一臉認真地問。

何筱看著她的表情瞬間變得有些古怪,她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額頭:“不燒啊,怎麽開始說胡話了?”

褚恬氣急敗壞地打掉她的手:“我是認真的。你認識那個坐我對麵的徐沂嗎?”

“這個我真不認識,我保證。”何筱說,“他怎麽招惹你了,打擊得你對自己一向引以為豪的美貌都不自信了?”

褚恬微惱地說:“剛剛我問他你有女朋友沒,他說沒有,那我說正好,咱倆試試唄。結果你猜他說什麽?”

“拒絕你了?”

“他說:對不起褚恬同誌,我目前沒有交女朋友的打算。”

“既然他沒有打算,那為什麽要過來?”

“我也問他這個問題了,你猜他怎麽回答的?”褚恬哼哼兩聲,模仿徐沂的語氣,十分嚴肅地開口,“因為——這是政治任務。何筱,他竟然說這是政治任務,你說過分不過分?”

何筱愣了下,忍不住笑了出來,氣得褚恬伸手打了她兩下:“你還笑?遇到個順眼的我容易嗎我?居然還是用這種荒謬理由拒絕我?我都要哭了好嗎?”

何筱努力收住笑,掐了掐褚恬細嫩的臉蛋:“好了,別生氣。就當是來郊區一日遊,這裏風景不錯吧?”

“不錯什麽……”

褚恬別扭著,嘴硬著,不情願地被何筱帶著慢慢往前走。而把她氣得夠嗆的男人則無所事事地坐在食堂大門口的那棵落光了葉子的大樹下麵發呆,直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想什麽呢?”程勉挨著徐沂坐了下來。

徐沂眉頭一挑:“怎麽下來了,不在活動室待了?”

“都成雙成對的,我一孤家寡人在上麵湊什麽熱鬧。”

“這麽快成光杆司令了。說說,怎麽回事?”

程勉不大願意講,他摘下帽子,無意識地轉動著帽徽,視線看向別處。正午的陽光照在人身上,莫名地覺得燥熱。

“我好像把事情搞砸了。”

“怎麽講?”

程勉許久沒說話,再開口時,轉移了話題:“你說,在部隊裏要想找到一抔適合愛情這玩意兒生長的土壤,是不是很難?”

徐沂笑了笑:“要有那麽容易,咱們何必上這兒來?”

“這兒?”程勉站起來,環顧一圈兒,“除了白菜就是蘿卜,哪個你能娶回家?”

徐沂微哂:“行了,少發牢騷,當心老胡聽見抽你。”

冬天到了,農場除了收獲了不少大白菜還種了很多反季節蔬菜。何筱一路走過去,撩開大棚的簾子,發現好幾個棚子裏麵都有士兵在澆水。其中一個看見她們,還摘下來兩個西紅柿,洗幹淨遞給她們吃。

大冷天,何筱不敢吃涼的,便婉拒了戰士們的好意。褚恬倒是十分地不客氣,道了謝接過來就咬了一口,酸酸的口感讓她禁不住齜牙咧嘴,搞怪的表情看得一旁的小戰士忍不住紅了臉。於是,何筱連忙拉著她離開了。

兩人走著走著就來到了農場盡頭的那堵牆。出乎何筱的意料,這裏的牆比四周的都要矮,而且還斜靠著一把梯子。由此她幾乎非常肯定地猜測著,牆那頭一定有人住。就像是她幼時住的那個農場一樣,爬上梯子,翻過牆頭,就能找到小夥伴。

何筱頓時有些躍躍欲試:“恬恬,我們翻過去怎麽樣?”

褚恬張大嘴巴看著她:“你瘋了,萬一那邊沒有梯子怎麽辦?”

“不會的。”何筱搓了搓手,扶著梯子爬了上去,張望了一番,眉開眼笑地回頭,“這邊是草垛,順著就能下去,快點兒上來。”

褚恬還是猶豫,可架不住何筱一直催,心一橫,正要往上爬的時候,一抬頭看見了一樣東西,臉色唰的一下白了。

“笑笑,你身後——”

“我身後?我身後怎麽了?”

何筱順著褚恬的視線轉過頭,一隻黑色大狗正抻著頭等著她,不時地從鼻孔裏噴出來熱氣。

何筱腦子瞬間卡殼了,跟這隻大狗對視了有五秒,伴隨著一聲驚叫,她連跳帶滑地下了梯子。拉起褚恬的手就往外跑,兩人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喊:“有狗!”

凡是認識褚恬和何筱的人,都知道這兩人怕狗怕到了一定的境界。這個共同點,可以說是鑄成兩人堅固友誼的基石。到了岔路口,慌亂間兩人兵分兩路地往外跑,褚恬跑了一段之後才發現狗緊咬著何筱追了過去,喘了一口氣之後,對著何筱大喊:“笑笑,那邊沒人——”

何筱這會兒都想哭了,可腳下仍是不敢停,因為身後一直有惡狗在追!

褚恬沒轍,連忙從大棚裏拽出來一個兵,正要跟過去的時候,一道身影快他們一步跑了過去,速度快得猶如一道閃電。

褚恬跑了幾步,才認出來那是程勉。她一愣,視線一偏,果然看見徐沂站在一旁。見她看過來,還笑眯眯地說:“放心,我們偵察連的程連長是抓狗的好手。”

褚恬狠狠地瞪他一眼。

程勉飛快地向何筱所在的方向跑過去,眼見著她慌不擇路地進了條窄道,他連忙高聲喊道:“何筱,別跑了,越跑狗越追!”

何筱哪裏聽得進去,跑得更快了。不得已,程勉咬牙加快步伐,一邊跑一邊解開外套的扣子,瞅準時機套住了狗的腦袋,趁它還在掙紮的時候準確地卡住了它的脖子,用腳尖使勁踢了下它的腹部。大狗號叫了一聲,正好戰士拿著項圈及時趕到,程勉立刻拴住了它,將狗就地製伏。

不遠處有個小平房。

這間小平房是用來給夜裏站崗的人用的,因這一片離營房有些遠,在農場圍牆還沒建好的時候,曾發生過丟竊事件,不少人還因此挨過處分。

何筱是誤打誤撞進來的,也顧不得有人沒人了,從桌上抓起來一個東西就嗖嗖地爬到了上鋪。還沒坐穩,門就從外麵被推開了,她立馬攥緊手裏的東西,剛要往外砸,就聽見那人喊:“別扔,是我!”

何筱緊張地看著門口,知道進來的是人之後,心裏的恐懼才稍稍得以克製。看清楚來人是程勉,她也顧不得在他麵前丟臉了,聲音沙啞地問道:“狗呢?”

“狗不會進來。”

何筱隻問:“狗在哪兒?”

“我們已經把它製伏了,沒事了。”他放輕聲音哄著她,“你先下來,笑笑。”

何筱環顧了四周,而後轉過頭與程勉四目相對,好半晌,才略帶哭腔地說:“我下不去。”

幾乎是一瞬間發生的事,大腦還沒作出反應,她就爬了上去。

程勉看著坐在上鋪,有些可憐的她,不知怎麽,忽然就笑了出來。他放下軍裝外套,伸長雙臂看著她。何筱隻猶豫了一下,就扶住他的手臂,順著床沿,跳了下來。

腳尖穩穩地落地,何筱擦了擦眼角的淚漬,心緒平穩之後,方覺出尷尬來。她看著慌亂時抓進手裏的東西,是一個用子彈殼粘成的坦克模型,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好。

程勉低下頭,將模型從她手裏拿了過來,放到了桌子上。

“幸虧你沒有扔,否則砸壞了可不好重粘。”

“我沒想砸你,那隻狗在追我,我——”何筱不知該如何說下去,隻得低下頭去,小聲說,“對不起。”

然而程勉卻仍是笑,有那麽一瞬間他像是看到了十六七歲時的她,別樣的悸動,溫暖滿溢。

“沒關係。”他說著,聲音清朗,眉目溫和,“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