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B市,冬。

大雪連綿下了三日之後天空終於放晴,燦爛的陽光照得人的精神也抖擻了起來。位於市東郊的B軍區某集團軍T師的師部大門洞開著,一輛輛軍卡碾壓著積雪魚貫而入。

車上的兵剛剛結束了為期一天一夜的野外拉練,零下幾度的天氣裏在雪裏打滾的感覺可不好受,個個都耗盡了體力。一輛獵豹軍車不緊不慢地在營區裏開著,在所有軍卡都開向食堂的時候,這輛車拐了個彎,停到了師屬偵察營的樓前。片刻,一個滿身泥濘的上尉軍官從車上走了下來,正了正軍帽,大步跨上了台階。

門口站崗的哨兵立刻起立給他敬了個禮。上尉軍官潦草地回了個禮,還沒走遠,就被哨兵給叫住了:“程連長,周副營長讓您回來了到他辦公室去一趟。”

正準備上樓洗個澡倒床就睡的程連長程勉步伐一頓,轉道去了周副營長的辦公室。

“報告。”

“請進。”

程勉推門而入,拍拍帽子上的灰說:“副營長您找我?”

周副營長從文件裏抬頭,看他一身髒兮兮的樣子,忍不住笑了:“看來我找的不是時候,怎麽,剛回來?”

程勉點點頭,打起精神拉過來個椅子在他對麵坐了下來,“有事您盡管吩咐,我就是塊兒磚,哪裏需要哪裏搬。”

“少貧,你先看看這個。”

說著遞給他個檔案袋,程勉打開翻了幾頁,挑了挑眉毛:“這不是新兵的檔案麽,您給我看這幹什麽?”

“你還沒聽說?今年全師新兵複檢,查出來一個兵是帕金森綜合征,上麵說是讓退回去。”

“就我手裏這個?”

周副營長點點頭:“這是教導員親自接過來的兵,按理說應該是他或者你們連指導員徐沂去,可這幾天這兩人都不在,你就受累跑一趟吧。”

程勉這才算懂了,他又低頭翻了翻檔案,空出來的一隻手不自覺地捋了捋精短的頭發。再抬頭時,正好對上周副營長揶揄的眼神:“不想去是吧?剛不是還說自己是塊兒磚,哪裏需要哪裏搬麽?”

見心思被人識破,程勉也笑了:“副營長,您要叫我上刀山下火海我沒意見,可這送退兵的事叫我辦可就是找錯人了。別的不說,我到這兵家裏我都不知道該跟他父母說什麽。”

“你不是挺能貧的麽?到那兒接著發揮就行了。”

“您饒了我,這麽大的事,我要是接著貧那不得被人轟出來。”

“就憑你這張號稱‘形象代表’的臉就轟不出來,”周副營長顯然是不想跟他廢話了,“行了,找你們連江海陽,兩人一起去。”

話一說完,程勉就連人帶檔案被趕出了副營長的辦公室。摸摸差點兒被門撞上的鼻梁,程勉失笑道:“還兩人?這排場可夠大的。”

抱怨歸抱怨,但上麵安排下來的任務該執行還得執行。

吃過午飯,程勉簡單地洗了個澡,回到宿舍換了套嶄新的軍裝。軍容鏡前的男人總算對得起“形象代表”這個稱號了,五官英俊硬朗,身材修長挺拔,各項軍事技能過硬,更難得的是無甚不良嗜好。身為一連的主官訓練場上絕不手軟,私下又能平易近人地跟連裏的兵打成一片。不論家庭背景,單看他七年來的履曆表,已經算是集團軍最有前途的年輕軍官之一了。這就是眾人眼中的程勉。

扣好最後一枚扣子,程勉又對著鏡子正了正帽子上的徽章。一切各就各位,他拎起一個包下了樓,江海陽已經等在了院門口。

“會開車嗎?”程勉迎著光看他,微微眯了眯眼。

江海陽拍胸脯:“沒當兵前就會了。”

“那好,”程勉將車鑰匙拋給他,“送我們到火車站你就回來吧。”

江海陽接住車鑰匙,愣了愣:“連長,副營長交代我跟你一起去。”

“少廢話。”程勉揚揚下巴,示意他上車,“這事兒用不著兩個人。”

官大一級壓死人,江海陽隻好服從命令。兩人從師部招待所接了退兵之後,加快速度往市區裏開。

作為一個大城市,B市的市中心向來是繁華和喧鬧的。而今又逢周末,走到哪裏都是成隊堵著的汽車和川流不息的人群。

一天一夜沒合眼的程勉靠在副駕駛座上眯了一會兒,再睜開眼的時候車還是堵在市中心最長的那條路上,一寸一寸地往前挪著。寒冷被隔絕在車外,一縷縷陽光照進來,烤得人有些焦躁。程勉第一反應就是拉下遮光板,然而視線掃過外麵熱鬧的市區,他又收回了手。

程勉的軍校是在B市周邊一個省的省會城市讀的,隊裏紀律嚴格,請假外出的機會都不多,更別提出省了。畢業後倒是直接分配到了B軍區,部隊就駐紮在距離B市不到兩小時車程的郊區,但他工作任務繁忙,一年也進不了幾趟城,更別提像現在這樣能坐下來平心靜氣地看一看這個城市的風景了。思及此,他此時此刻倒是有些羨慕坐在後排的退兵小陳了,沒有這身軍裝,他還有自由。

身旁的江海陽突然歎了口氣,程勉偏頭看他,打趣道:“坐不住了?”

江海陽不好意思地撓撓頭:“連長,我這加起來有倆月沒進城了。”

“你當我來過?”程勉沒好氣,“行了,等會兒到前麵路口停下來,你下去溜溜給我們買點兒東西路上帶著吃。”

江海陽高興地應了一聲,長龍一樣的車隊又往前開了開,好不容易蹭到了路口。他把車停穩,麻利地下去了。程勉也扭頭對後排的退兵小陳說:“下車待會兒?”

小陳一言不發地搖了搖頭,程勉也就不勉強他,自己下來透透氣。雪後的空氣總是清新的,程勉做了個深呼吸。別說,讓他這樣在訓練場上待慣的人一動不動地坐幾個小時,還真有股說不出的難受勁兒。街邊兒也不好做太激烈的動作活絡筋骨,程勉隻好伸了個懶腰。

然而就在他剛舉起胳膊的那一刹那,突然有個人從他身後跑過,還狠狠地撞了他腰一下,程勉站穩,還來不及罵娘,就聽見一道尖厲的女聲喊著:“抓小偷!”

小偷?

程勉向後看了眼,隻見兩個穿著工裝的女人並一個警察匆匆地向這邊跑來。他頓時恍然大悟,摘下帽子就去追剛剛撞了他就跑的人。

B市這幾天剛下過雪,路麵上的積雪還很厚,尋常人跑不太快。可程勉不一樣,他是剛從雪地裏摸爬滾打一天一夜的人,就算腳上穿的皮鞋有礙他發揮,他的速度還是非常快。心虛的小偷回頭看一眼,發現又多了一個人追他,立馬喊:“別追了!”

程勉沒說話,腳下適時地加快了速度。小偷跑得幾乎要吐血了,回頭又衝他喊了一聲:“別他媽追了!”

程勉抿緊嘴唇,以百米衝刺的速度跑上前,一個反剪就將小偷按倒在了地上。

“你他媽的放開我!”被製服了的小偷嗷嗷叫著。

“我讓你跑!”

兜頭給了小偷腦袋一巴掌,程勉勒住了他的脖子,直到警察趕過來才鬆開了手。

“老實點兒!”

警察毫不客氣地銬緊了小偷,交給匆匆趕過來的同事押上警車。其中一個女人此時也跑了過來,迭聲對程勉道謝:“多虧你了,謝謝,太謝謝了。”

程勉整整自己的衣服:“沒事,你還是先檢查檢查包,看有沒有少東西。”

年輕女人大概看了一眼:“沒有丟,太謝謝你了……”

“客氣了。”程勉笑著說,“我是軍人,見義勇為是應該的。”

女人臉色微紅,想起什麽,向身後的人招了招手:“笑笑,快過來。”

順著她招手的方向,程勉抬頭看見一個女人正踩著積雪往這邊走。似乎仍是心有餘悸,她走得很慢。程勉微眯著眼打量著這個從裏到外都透露著小心翼翼的女人,開玩笑似的說道:“你朋友可能是受驚了。”

話一說完,迎麵走來的女人抬起了頭。視線落在她那蒼白如紙的臉上的時候,程勉驀地睜開了雙眼,全身陡然僵直,用一種難以置信又有些詫異甚至可以稱為驚喜的眼神盯著她看。而她顯然也看清了他,臉上的表情變化幾乎與他一模一樣。就在他將要脫口而出她的名字的時候,那個女人,她竟然忽然轉身跑了!

程勉又是一愣,而後拔腿就追。隻是老天像是故意捉弄他一般,剛跑出一步他就仰摔在了地上。這一跤可摔得夠結實,程勉緩過勁來狠狠捶了捶地,咬牙喊道:“何筱!你給我站住!何筱——”

她肯定是聽見了他的喊聲,可逃跑的步伐並沒有就此放慢或是停止。程勉從地上站了起來,正要追上去,胳膊忽然被人拉住。扭頭一看,是江海陽。

“連長!出事了!”

“有事回來說!”一心要追何筱,程勉不甚耐煩地應付了江海陽一句。

“是大事!”江海陽一臉哭相,“小陳跑了!不見了!”

“跑了?”

退兵的就怕遇見這種麻煩事兒,程勉抬頭看了看前方,已經不見何筱的身影了。整個過程就像是一場夢境一樣,來得快去得也快。程勉在原地呆立了一會兒,忽地扣上帽子轉頭就走,走幾步見江海陽依舊待在原地,火大道:“愣什麽愣?走人!”

江海陽也被程勉弄懵了:“上哪兒去?”

“找陳大爺!”

兩人分頭行動,最後還是江海陽在一個路口找到了小陳,並且把他堵在了那裏。程勉接到電話趕到的時候,兩人扭打成一團,這像什麽樣子?他趕緊上前將兩人分開。

然而江海陽也不是個沒脾氣的人,被小陳激紅了眼,說什麽也不肯放手。程勉費了大勁才把他給拉開,又順帶給了他一腳:“打什麽架?別忘了你還穿著軍裝!”

理智稍稍回籠,江海陽雖然粗喘著,手卻鬆開了小陳。

一番撕扯之後,小陳也沒了力氣,可仍不死心地想要跑。程勉將他拽回來,端起架子訓斥他:“你跑什麽?”

實在掙脫不開,小陳有些崩潰地跪地,狠狠地敲了敲自己的頭,嗚咽著含混不清地喊著:“我要當兵!我要當兵!”

聽到小陳的話,程勉和江海陽對視一眼,麵麵相覷。

看清楚小陳逃跑的路線是回T師營區的方向,程勉也不忍再訓他了,他使力攙扶起小陳,說:“沒人不讓你當兵,回家治好了病來年照樣可以參軍入伍。”

他這樣安慰著小陳,一邊示意江海陽上前來幫忙,兩人合力將小陳拖回車上。

鎖好車門,重新出發的時候,程勉才感覺到手背隱隱發疼,低頭一看,不知何時添了一道口子。

真是晦氣。

呼出一口氣,程勉頓感心煩意亂。

就在程勉尋找小陳的時候,何筱一口氣沒停地跑回了家。父親老何和母親田瑛剛吃過午飯,聽見動靜從廚房出來,看到了渾身無力、雙腿發軟靠著大門的何筱。

田瑛有些驚訝地看著她,“跑回來的?”

老何倒是淡定:“吃過飯沒?我這兒做的打鹵麵還有剩呢,嚐一點兒?”

田瑛衝老何擺擺手,趕他回廚房幹活,扶著何筱讓她站穩:“你們單位中午不是不讓回家,你怎麽回來了?”

何筱隻覺得嗓子發幹,餘驚未了地喘著氣。

田瑛看著更著急了:“請假了沒?”

何筱此刻根本說不出話來,她看了母親田女士一眼,渾身無力地坐進了靠門的沙發裏,而後,將腦袋埋進了張開的雙手。這一係列反常的舉動讓田瑛更不放心,還想再問什麽,被老何給拉開了:“行了,就是有什麽事也等她休息完了你再問,沒看閨女氣都還沒捋順?你下午不是約了人麽,再不走可要遲了。”

田瑛這才想起來,慌忙收拾了東西。囑咐了老何幾句,才出了門。

整個家裏總算是安靜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何筱才抬起頭,茫然地盯著四周看了一會兒,眼睛漸漸有了一絲神采。身旁有翻動報紙的聲音,何筱微一眨眼,扭頭看去,發現父親老何正坐在門邊的椅子上看報紙,見她有了動靜,笑了笑,起身挨著她坐到了沙發上。

他握住何筱的手,問:“怎麽跑回來了?單位食堂做的中午飯不好吃?”

何筱睜眼看向父親,慢慢地,扯了扯嘴角。

她似是終於緩過了神,挽著老何的胳膊,把腦袋枕在了他的肩膀上,低聲說:“沒、沒事,隻是——突然覺得累。”

老何如何不清楚自己的女兒,知道這是借口,卻也隻是笑著說:“不適應B市的生活節奏吧?爸爸剛到這兒的時候也是這樣,待一陣子就習慣了。”

何筱沒說話,聽著父親的絮叨,因見到那個人而湧起的高度緊張感也漸漸消失了。然而有些反應是不受她控製的,隻要想到那張臉,內心深處就像是有一道激流在湧動,讓她忍不住顫栗不已。

請假在家待了一下午,何筱第二天才去上班。

第二日,她早早地就出了門。她工作的基管中心在B市的另一個區,從家裏到單位要倒兩趟地鐵才能到。而何筱來B市時間不長,還不習慣擁擠成鯊魚罐頭的地鐵車廂,所以她寧願早走半個小時坐公交。

何筱的大學是在另外一個城市讀的,兩個月前通過公考考到了B市基管中心。她和母親田瑛是一起來的B市,在這之前,老何獨自一人在B市已經住了五年了。他在這裏做汽車配件的生意,雖說沒有太富裕,但也足夠安身立命。趁著何筱大學畢業找工作,全家人都搬到了B市。

到了單位時間還算寬裕,何筱放了東西便去換衣服。和她共用一個儲物櫃的褚恬也已經到了,見她進來,忙不迭地衝她眨眼睛。何筱頓時有種不好的預感,她轉身想走,可是已經晚了。

“不許走!”褚恬堵在門口,目光炯炯地看著她,“老實交代,昨天為什麽跑?”

何筱眼皮子一跳,麵不改色地說:“哦,我就是忽然想起來老何中午做打鹵麵,想回去嚐一口。”

“這話你哄小孩子還差不多。”褚恬不相信,“說,昨天那個軍官是誰,你見了他為什麽要跑?”

“不是因為他。”何筱故作淡定,“行了,別私設公堂審我了,一會兒主任就來點名了,我要換衣服。”

褚恬不情不願地讓開:“這麽說,你倆真不認識?”

“我跟你一起來的B市,上哪兒去認識他?”

何筱和褚恬是大學同學,一起通過公考到了B市,又統一被分到了基管中心,關係很是要好。昨天是她們第一天上班,中午閑著無聊就去了步行街打發時間,這才有了那麽一出。

不過褚恬可不信何筱說的話,不認識,能當眾叫出她的名字嗎?然而見何筱如此回避,她也不好再窮追不舍。

等褚恬換好衣服出去,更衣室裏隻剩下何筱一個人了。她鬆了口氣,坐在了沙發上。

早晨柔和的陽光透過窗紗照了進來,何筱盯著這大好的日光看了好久,一股莫名沮喪的感覺,從心底湧起。

不要說褚恬,甚至是她,都想不明白。

明明已是七年未見,她見到他時,第一反應會是轉身逃跑……

曆時三天,程勉和江海陽順利地完成了遣送退兵的任務。

周六早晨,兩人一大早開車從四川回到了部隊。程勉下了車就去周副營長辦公室匯報工作情況,臨進屋前,還特意在大廳的軍容鏡前整理了下著裝。

“副營長。”程勉敬了個禮。

“回來了?”周副營長正在擺弄他的花盆,抽空斜了他一眼,“此行可還順利?”

程勉覺得好笑,他摘下帽子,一下子坐在了周副營長還沒來得及收起的行軍**:“還行。”

“非休息時間誰允許你坐床了?”周副營長厲聲道,“站起來。”

這是來真的了,程勉唰的一下站直了身姿。周副營長繞到他身後,一邊打量他的軍姿一邊訓他:“當時給你安排任務的時候不是挺不當回事?現在怎麽給我辦成了這個樣子?人都跑了還好意思說還行?”

“報告副營長,人我們已經找到了,任務也按時保量地完成了。”程勉筆挺地站著,聲音響亮地說。

“任務完成跟你犯錯誤是兩碼事!為什麽不往連裏打電話調人幫忙?”

程勉緊繃著的臉上終於綻出一絲不好意思的笑:“這不是怕事情鬧大麽?”

“鬧大?虧你找著人了,要是沒有,可不就是一個處分能解決的事了,讓你脫軍裝走人都有可能!到時候我看你找誰說去!”

“報告副營長,絕不會再有下次!”程勉表情一本正經地保證。

周副營長盯著他看了好幾秒,又不解氣地踢了他一腳,“行了,坐下吧。”

程勉鬆了口氣,拽把椅子坐了下來,看見周副營長那盆花,隨口問:“養的什麽?”

周副營長表情有所和緩:“茉莉,還是你嫂子來的時候種的。”

自戳痛處,程勉轉移了視線。

周副營長看他一眼,問:“怎麽樣?這次出去有收獲吧?”

收獲?程勉看著別處答:“當然有,而且還不小。”

“有就行,”周副營長沒察覺出他語氣中的怪異,繼續說,“你現在還年輕,不曆練曆練就會眼高手低,這次不就來教訓了?”

“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了。行了,要沒什麽事兒你就回去吧。”周副營長拍拍他的肩膀,想起什麽,又叫住他,“對了,昨天我外出的時候遇到了趙老師,她說有三個月沒見你了。這周末你要有時間,就回趟家。”說著他就來氣,“你小子,要不是你母親,我還不知道程副司令員已經調到B市兩個月了。”

“又不是多大的事。”

雖然嘴上這麽說著,但程勉臉上卻有了一絲笑意。他的父親,一直以來都是個讓他驕傲且崇拜的人。

出了老周辦公室大門,程勉轉身進了澡堂。洗去這一路的灰塵,換了身幹淨衣服,就去車庫提車。自從父親調到B市裏,程勉還沒回去過一次。車硬是開了兩個小時才到大院門口。沒成想還遇到一個較真兒的兵,不認識他車的牌照,不讓他進。

程勉自問從小住過不少大院,現在又是陸軍某集團軍D師的現役軍官,進出哪個單位還從沒被攔過。他後退幾步看了看大院外立的那塊兒“衛兵神聖不可侵犯”的牌子,認命地進了值班室往家裏打電話。沒多久,認領的人就來了。

程勉睜眼一看,是他兩月未見的母親趙素韞。

趙素韞趙老師冷著一張臉敲了敲他的車窗,程勉鬆展眉頭,賠著笑下了車:“媽,我回來了。”

趙老師動動嘴唇,想說些什麽,可一旁有站崗的哨兵在,隻得一言不發地把程勉領回了家。回到家了,也不理他,該幹什麽就幹什麽,權當沒他這個人。

程勉頭一回進新家,還能悠悠然地在房間裏轉一遭,二十分鍾後,熬不住了,摘下帽子進了廚房:“媽,我都回來這麽久了,您還沒打算理我?”

“你還知道你有個媽?”趙老師哼一聲,“你自己算算,我和你爸來B市幾個月了,你回過幾次家?”

就知道免不了要算總賬。

程勉湊到母親麵前,討好地幫她洗菜:“這不是最近新兵訓練,事多了些麽?您老當了這麽多年軍嫂,是應該理解我的。”

“我是理解你,但我就不能想兒子了?”趙老師一把奪過他即將放入口中的西紅柿,“你說說,這違反了哪條條令條例?”

趙素韞當老師多年,就是搬到了基地大院也閑不住,沒兩天就去院裏的小學當老師了。她最讓程勉佩服的一點就是很少發火,以理服人,比如就是現在。

程勉讓她教育這麽多年也學聰明了,立刻服輸:“我錯了。以後隻要有時間,我每星期都回家。”

“誰稀罕你。”話雖這麽說著,趙老師嘴邊卻是有了一絲笑意,“吃飯了沒?”

“沒呢,要不您賞點?”

趙老師順手給了程勉後腦勺一巴掌,開始燒水做飯。

一碗熱騰騰的西紅柿打鹵麵剛出鍋,一家之主程建明也回來了。他看了捧著大碗吃得熱火朝天的兒子一眼,說:“嗬,我這是瞧見誰了?”

程勉打了個停戰的手勢,含混不清地說:“給我五分鍾,吃完飯任您訓。”

程建明哼一聲,在他對麵坐下,真等他吃了個底朝天才又開口:“前幾天送退兵的時候是不是出了漏子?”

吃了一頭汗,程勉鬆了鬆襯衣的扣子:“聽老周說的?”

“你別管我打哪兒聽來的,你隻用回答我是或不是。”

“沒什麽大事。”程勉一臉輕鬆,“半路人跑了,你兒子我又把他給找回來了。”

一聽他這渾不在意的語氣,程建明的神情很嚴肅,“別把什麽都不當回事兒,你要是再這樣隨隨便便下去是要吃大虧的。”

“爸。”程勉又是好笑又是無奈地叫住程副司令員,“您兒子沒您想的那麽糟,您就不能盼我點好?”

送麵上桌的趙老師也忍不住說程建明:“飯桌上不許再說部隊上的事兒,你就不能給我留點兒不受你軍事管轄的地方嗎?”

母子齊上陣,程建明唯有埋頭吃麵。

吃過晚飯,程勉主動幫趙老師收拾了碗筷,又陪她聊了會兒天。到底是經不住熬,趙老師沒多久就回屋睡覺了,程勉在一樓溜達了一會兒,徑直去了程建明的書房。

從小到大,這書房都是程勉最熟悉的地方。程建明軍校雖讀的是通信指揮專業,但他本人卻是軍史研究愛好者,用他自己的話說:知史明鑒。

程勉倒對軍史不是特別感興趣,但在父親的影響下也看了不少書,久而久之就對戰爭,確切地說是戰爭中的軍人非常向往。再加上往上兩代都是當兵的,程勉理所當然就選擇了這個職業。

這還是搬了新家之後第一次進書房,圍著書櫃轉了一圈兒,程勉感歎:“兩個月沒來,您這書櫃裏的好東西又多了不少。”

程建明看了他一眼,一邊低頭翻書一邊說:“程勉,這次回來是不是心裏有事?”

程勉有些意外:“我什麽話還沒說呢,您這可就知道了?”

程建明哼一聲:“你是我兒子,有什麽能瞞得過我?”

“其實也沒什麽。”程勉坐在了辦公桌的另一邊,過了會兒才繼續道:“我想問您個人。”

“誰?”

“何旭東。”程勉頓了頓,又一字一句地補充,“就是何筱的父親。”

“老何?”程建明驚訝地摘下眼鏡。

“您知道何叔叔他轉業之後去哪兒了麽?”

程建明想了想:“我記得老何他是自主擇業,當時轉業搬家的時候老何回的是老家,這麽幾年沒聯係了,他現在在什麽地方還真不好說。”

“這麽說連您也不知道了?”程勉眯了眯眼睛。

“你問這個幹什麽?”也不能怪他如此好奇,自從六年前何旭東舉家搬離導彈旅大院之後,程勉就再也沒提起過有關何家的一切。盡管他知道他不可能忘記。

“爸。”程勉手指無意識地摸索著桌子上擺放的KV坦克模型,神情難得有些猶豫,有些茫然,“說出來您可能不相信,我看見何筱了,就在我去四川的那一天。”

“何筱?”程建明更吃驚了,“你是說老何家的閨女?你見到她了?”

程勉點了點頭。

“那她人呢?現在在哪兒?”

“我沒來得及問——”頓了下,他低下頭,“她一看見我就跑了。”

“跑了?這個何筱!”程建明失笑,“怎麽回事?”

程勉看著父親外套上的第一個紐扣,微微苦笑,沒有說話。

這天晚上,程勉睡得並不好。

一向沾枕就睡的人倒是做起夢來。夢境幽暗逼仄,倏地天邊響起一道驚雷,大雨瓢潑而至。他漸漸看清自己身處何地,七年前的仲夏時節,導彈旅大院的操場上,有一個女孩子雙眼紅腫卻明亮地看著他,像是積攢了滿腹的委屈,在這一刻傾瀉而出。那雙眼睛,似乎在說:“程勉,我真是個傻子!”

畫麵又一轉,漫天星辰下,夜色溫柔地籠罩在兩張年輕的臉龐上,從小一起長大的發小對他說:“哥們兒,我想我是喜歡上笑笑了!”

看著自幼一起長大的發小的明亮笑容,他竟覺得心中無比的憋悶。

這種感覺無比真實,像是胸口壓了一塊兒重石,程勉猛地醒了過來,從**坐起,看著窗外微熹的晨光,狠狠地捋了捋頭發。

他已經有很長時間沒做這樣糾結的夢了,程勉伸直雙臂,睜眼在**躺了十幾分鍾,確定睡意全無之後,起身下床洗漱。

給趙老師和程副司令員準備好了早飯,程勉自己吃了一些後,就開著車出門了。

時間尚早,程勉並不是很著急回部隊,一輛軍綠色的東風吉普夾在早起上班的車流當中,顯得格外的優哉遊哉。相反,程勉的狀態倒不是很好。

近一個月他幾乎都沒怎麽休息過,剛送完老兵,氣還沒喘一口新兵就到了,他正好還是新兵一連連長,平時不光抓自己連裏的訓練,還得時刻盯著新兵連,以防出事。等新兵訓練逐漸步上了正軌,又出了小陳這檔子事。

想起那一天,程勉的腦子裏就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何筱。他想起了那天在街頭偶遇時她看他的眼神,連同昨晚夢境中她的樣子,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腦海,忘不掉。這也是他今天出來這麽早的原因,既然知道她在這個城市,他就要找到她!

握緊方向盤,程勉微微皺起了眉頭。

關於何筱,他現在僅有兩個線索。一是隻是她在這裏,二是——那天無意間瞥見的跟何筱在一起的那個女人身上帶著的銘牌,上麵刻著“基管中心”四個字。

在部隊待久了,他對地方的單位了解也不是太多,隻是憑名字大概猜測出這應該是個事業單位。默默在心裏將這四個字又念了一遍,程勉決定就按照這個來找。既然那天兩人穿著同樣的衣服,那麽毫無疑問何筱應該也是在這個基管中心工作!

隻是,想著容易,等到真正實施起來程勉才發現有多難。且不說B市有多大,光是區就有十個。他最先去那天遇到何筱的那個街區,周圍找遍了都沒找到,無奈之下隻得一個一個區尋過去,卻又發現有許多稱得上是基管中心的單位,他挨個問過,連一個跟何筱同名同姓的都沒找見。

堪堪找過四個區,一上午的時間已經過去了,程勉看了眼腕表,已經快一點了,距離歸隊時間還剩四個小時。望著窗外漸盛的日光,他的心情有些焦灼。

然而他並不想就此放棄,猛灌了口水,程勉又啟動了車子,朝下一個與部隊完全相反方向的城區開去。這一路過去又是相當不順,幾乎每遇到一路口都是紅燈,氣得本來就嫌時間不夠的程勉狠狠地砸了下方向盤。

發泄過後,程勉看向窗外,視線掃過兩點鍾方向的時候突然頓住了。那裏矗立著一棟高樓,頂層正高懸著四個大字:基管中心。

看著這四個字,程勉眼皮子猛跳。一刻也不敢耽誤,紅燈過後,他立馬開了過去。

將車子停在高樓前麵,下了車後,程勉發現自己對這座樓有一點印象。因為T師一位領導的老婆就在這裏麵上班,他曾經跟著那位領導還來過這裏一趟。

盯著那四個字看了一分鍾,程勉收回視線,邁開步伐向裏麵走去。剛走到大門口,就被保安給攔住了:“辦理什麽業務的?上那邊取號排隊。”

程勉思忖了下,說:“我是來找人的,請問你們這裏有沒有一位叫何筱的女孩?”

“何筱?”

保安蹙了蹙眉,還沒想出來,一個打掃衛生的阿姨就走了過來,說:“是樓上征繳科新來的那個何筱嗎?”

保安一臉疑惑:“征繳科新進人了?”

“嗨,就是那個每回吃飯隻打二兩米的何筱。年輕人,我沒說錯吧?”

程勉不確定那是不是何筱,但好不容易碰到一個同名同姓的,他不願意就此放棄。壓抑住激動,程勉微微一笑:“沒錯。”

阿姨得意地挑挑眉:“行了,那你就跟我走吧。”

說著收起拖把,帶著程勉就上了二樓。

這裏的人比一樓多很多,隔著這麽多的人,程勉憑借著絕佳的視力,一眼就看見了坐在大廳盡頭的那個櫃台裏的何筱。雖然她的周圍擠滿了人,但他還是認出了她。

這一刻,程勉感覺自己什麽都聽不見,大腦裏似有花火炸裂,耳邊嗡嗡響成一片。他想不到,居然真的就是她。驚喜來得這般突然,他雙手控製不住地顫抖,仿佛連話也不會說了。

“是她吧?”

阿姨熱切的聲音將程勉喚了回神,他低頭對她笑了笑,聲音僵硬到有些幹澀和啞然地說:“是她。”

原地靜立了片刻,程勉步伐緩慢地走向大廳盡頭。一身橄欖綠從人群中穿過時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程勉渾然不覺,注意力全部放到了低著頭打印東西的何筱身上,不錯開一眼。她穿著一身深藍色的工作服,烏黑的長發整齊地盤起,露出半邊恬靜的側臉。沒有絲毫的不耐,盡管她身邊圍著的人越來越多。她與他印象中的那個小女孩已經有了很大的不同,程勉看著她,竟有些不敢上前。

也就是這踟躕的一瞬間,一個人高馬大的中年男人撥開包圍圈闖到了櫃台的最前麵。人群中出現了小小的騷亂,中年男人將手裏的一疊單據狠狠地砸到了櫃台上,接著便口沫四濺地開始指著何筱罵道:“你怎麽辦事的?就這麽簡單的繳費單你都能給我打錯?害我跑了那麽多地方也沒辦成事?你他媽有腦子沒?老子最煩的就是你們這些政府部門,端著鐵飯碗卻他媽都是吃白飯的!”

何筱錯愕地抬頭,正要說些什麽的時候,看見了站在不遠處的程勉。渾身的血仿佛都在這一刻凝固了起來,她臉色發白地看著他向她走來,第一個念頭不是逃了,而是躲。

還未待她來得及有所反應,麵前的中年男人被她這種看似刻意無視的態度激怒了,用力拽住她的胳膊把她扯出櫃台:“走,找你們領導說清楚!”

“你放開我。”

何筱有一瞬間的慌亂,離得近的同事也紛紛過來幫忙,然而都是女性,使不上什麽力。中年男人已經不依不饒地罵罵咧咧地扯著她往外走,直到他的手被一股強勁的力道拽住,無論如何也掙脫不開。

中年男人惱火地看著麵前這個穿軍裝的人:“有你他媽什麽事兒,給老子鬆手!”

程勉麵無表情地看著他,眼神冷冽地像是淬了一層薄冰:“你先鬆手。”

“嘿,老子教訓這些豬腦子關你什麽事兒?”

“你再罵一句試試看。”

“我就不信邪了。”中年男人冷笑一聲,“再他媽多事,就是穿軍裝的老子我也照揍不誤——”

話音剛落,一個拳頭就揮了過來。

程勉眼睛眨都沒眨,隻微微一個側身,就將他的兩隻手反剪到了身後。疼得那人直嚷嚷:“當兵的打人了!當兵的打人了!”

正在這個時候,一樓的保安也上來了,見狀忙過來攔:“各位!各位各位!有話好好說,有話好好說。”

程勉看了保安一眼,雙手暗暗使力,聽到中年男人哎喲一聲,便沉聲問道:“還罵不罵了?”

“不罵了不罵了!老子胳膊都斷了!”

“老子?”

胳膊又被往裏擰了一下,中年男人即刻改口:“你是我老子!”

程勉冷哼一聲,鬆開了手。中年男人一朝得救,氣不過又要撲上來,幸好保安及時攔住了他:“冷靜!有什麽事咱們洽談室說,千萬別打架!”吃了虧,中年男人有所收斂,狠狠瞪了程勉一眼,跟著保安走了。程勉就一直站在原地活動著手腕,表情看似漫不經心,可眼中的狠厲和冷冽仍在,嚇得中年男人不敢再回頭看一眼。程勉譏諷地笑了笑,視線一轉,看見蒼白著臉站在一旁的何筱時,突然醒過了神。

視線相對的那一秒,何筱忽然驚醒了過來,轉過身,就往身後的樓梯走。

何筱沒理他,隻是下樓的步伐更快了。那高跟鞋一晃一晃的,看著程勉都替她擔心,也顧不得什麽了,上前一把拉住她的胳膊:“笑笑,我是程勉。程帥帥!”

突然被他叫出兩人的小名,何筱頓住了腳步,她轉過身看著程勉一臉著急的表情,泛紅的眼睛微微睜大,說:“你放手。”

“不放。”

兩人就這樣僵持著,樓上隱約傳來腳步聲,何筱是丟不起這個臉了,於是隻好咬牙切齒地說:“我就上個廁所!”

程勉愣了下,動作麻利幹脆地收回手,摘下大簷帽捋了捋精短的頭發,頗為不好意思地說:“那你去,我在這兒等著你。”

何筱咬咬唇,轉身進了一旁的衛生間。

關上衛生間的門,何筱渾身有一種脫力感,這種感覺在她看到鏡子裏的自己時更加明顯。衣著不整,頭發淩亂,臉色蒼白。她想不到,第二次見到他時,自己竟也是如此的糟糕。

想起他那身整齊的軍裝,何筱簡直難過地無地自容。

然而何筱終究還是壓抑住了所有情緒,簡單地收拾了一下,對著鏡子深吸一口氣,打開門走了出去。

門外的場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隻見褚恬正圍著程勉說著什麽,滿麵紅光,熱情地攬著他的胳膊不肯鬆手。程勉從沒經曆過這種陣仗,雖然有些不自在,但還是保持著微笑,見到何筱出來了,忙向她使眼色。

何筱還沒反應過來,褚恬看見了她,向她招招手:“何筱?快過來快過來。”

正不知道該如何麵對程勉,何筱盡量把自己的視線放在褚恬身上:“服務台沒事了?你怎麽有空跑這兒來了?”

褚恬長相漂亮,聲線極佳,一來就被分配到了一樓的接待前台,全中心最忙的地方。

“我聽保安大叔說樓上你那兒有人鬧事,正想上樓看看你的時候,就在這兒碰見一位兵哥哥。”說到這兒褚恬一雙鳳眼狡黠地眨了眨,湊到何筱耳邊低聲道,“就是上星期幫我奪回錢包的那位,帥死了!”

何筱不免抬頭看了程勉一眼,隻見他尷尬地又捋了下頭發,清了清嗓子,開口道:“這位——”

“我叫褚恬!”某位花癡很是幹脆地報上自己的姓名,笑盈盈地說,“你來我們中心辦什麽業務?辦完之後是否有時間?一起喝杯咖啡吧,我正好要謝謝你。”

程勉禮貌卻不容抗拒地把胳膊從褚恬手中抽了出來:“多謝你的好意,我不是來辦業務的,是來找人的。”

聽到這話,何筱兩隻腳不受控製地想向後轉,齊步走。程勉見狀馬上叫住了她:“何筱!”

何筱眼皮子一跳,又把身子轉了回來。低頭壓了壓裙邊,偏著頭不看程勉。

程勉看著她,發自肺腑地笑了笑,而後對早已經呆掉的褚恬說:“走吧,我請你們喝杯咖啡。”

程勉為何筱和褚恬一人點了杯咖啡,自己則端了杯溫水。習慣性地晃了晃手中的杯子,程勉一邊聽著褚恬的嘰嘰喳喳一邊拿餘光打量何筱。隻見她一直在用小匙攪動咖啡,偶爾附和褚恬兩句,基本不看他。不知怎麽,程勉突然笑了下。

坐在他對麵的褚恬有一種被擊中的感覺,雖然知道他的目標是何筱,但還是忍不住跟他說話:“程軍官,你跟我們笑笑之前就認識?”

“叫我程勉。”他說,“我們之前住在一個大院。”

褚恬立馬對何筱怒目相向:“那你怎麽說不認識他?理由充分得我這麽聰明的人都差點被你騙過去!”

何筱端著杯子的手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咖啡灑出來了一些。她看了程勉一眼,低頭找紙,一邊擦拭一邊說:“那天我沒認出來。”

“哼,你少騙我。”

何筱尷尬地瞪褚恬一眼,卻聽見程勉說:“我信。”

她幾乎是詫異地向他看去,隻見他淡淡笑了下,看著她的目光柔和又深邃,像是帶著某種吸引力,讓她難以挪開視線。她聽見他一字一句地說:“在那之前,我們已經有七年沒見過麵了。她沒認出我來,很正常。”

記憶中的程勉很少有這樣認真的時候,也很少有這樣順著一個人的時候。何筱知道自己有一千一萬種方式將話題接下去,然而此時此刻的她卻聽見自己說:“七年?那麽久了嗎?”

程勉的笑容瞬間凝固在了臉上,他慢慢放下手中的水杯,似是思索了會兒,才說:“確切地說,七年零兩個月了。”

看著他的表情,何筱才明白自己的回應有多麽的糟糕。

看出了兩人之間那令人窒息的沉默,褚恬打圓場似的訕笑著說:“確實夠久的。”

程勉扯了扯嘴角,待要再說些什麽的時候,手機忽然響了。他按下接聽鍵,一分鍾過後掛斷電話,略帶歉意地對褚恬和何筱說:“我得回去了,連裏突然有點事。”

何筱沒有說話,原本就是躲不過要來的,現在更不知道該說什麽。

“這麽快?”褚恬有些遺憾地看著他。

程勉點點頭,偏頭看了何筱一眼,猶豫了下,還是問道:“何筱,能告訴我你的聯係方式麽?”

何筱動了動嘴唇,還沒來得及拒絕,就被褚恬搶了先,將她的電話號碼蹦豆子似的倒了出來。程連長用最快的速度存了下來,不一會兒何筱的手機也響了,她拿出來一看,是一串陌生的號碼。

“是我的號碼。”程勉看著她說,“以後常聯係。”

手指懸在屏幕上好久,何筱收起手機,幾不可聞地嗯了一聲。

何筱就這麽一直看著這輛東風吉普越走越遠,眼神漸漸有些迷離。像是什麽也不記得了,腦子裏隻剩下他走之前留給她的那個燦爛笑容。

“哎,笑笑,好男人啊。”

褚恬感歎著拍了拍她的肩膀,何筱卻隻是盯著窗外,直到那輛東風吉普徹底消失在她的視線當中,才回過頭,低聲對褚恬說:“回去吧。”

程勉是一路飛車回的部隊。

進了營區,東風小吉普直奔新一連。前隻腳剛踏進辦公室,就讓文書叫來了新一排的排長。新一排排長江海陽到得很快,跟他一起來的還有兩個士兵,三人並排站在一起,表情都非常嚴肅。

程勉看著他們,正要說話的時候突然覺得嗓子幹得厲害。他含了口溫水咽了下去,扯了扯軍襯的扣子,看著麵前的三個人,眉頭一挑:“火急火燎打電話也說不清楚,出什麽事了?”

似乎是覺得難以啟齒,江海陽有些艱難地開口:“五班,有兩個新兵打架。”

程勉微微蹙眉:“規定各班正副班長都要看好自己班的新兵,怎麽還能打起來?”

五班長操著一口帶著山東方言的普通話回答,黝黑的臉透出一絲無奈:“要是別的兵還好說,這兩個都是同一軍區大院過來的,日常訓練表現不突出就算了,相互之間還愛頂牛,頂著頂著可不就打起來了,連我和班副的管教都不聽。”

話說到這裏,程勉就知道了原因。五班那兩個兵都是部隊子弟出身,兩人從院裏開始就是孩子王,成天帶著兩撥人馬鬥個不停。現如今入了伍,就把這“優良傳統”帶到了部隊來。

程勉在接手新一連的時候對這些情況多少有所了解。看見這兩人止不住就樂了。這叫什麽,這就叫不是冤家不聚頭。不過這話程勉也就是在心裏說說,部隊裏鼓勵相互比拚,但目的是共同進步,像這種惡性鬥毆事件那是絕不允許的。

想了想,他說:“這件事等我跟指導員商量過後再做決定,那兩個兵現在什麽情況?”

江海陽答:“有些小擦傷,衛生隊處理過後就一直待在禁閉室。連長你要不過去看看?”

“不用。又不是因功負傷,我去慰哪門子問?”程勉拒絕得很幹脆,“先待著吧,明天訓練照舊。”

“是!”

三人並排敬了個禮,五班的兩個班長先出去了。江海陽留在最後,把門關住,又折了回來。

程勉看他:“還有事?”

江海陽嘿嘿一笑:“連長,這話得我問你。”

程勉瞥他一眼:“我怎麽了?”

江海陽斜倚在辦公桌邊:“我發現,您老打從四川回來就沒給過兄弟們好臉色,屬下我鬥膽問您一句?”

江海陽嬉皮笑臉:“那天,看見您老就落荒而逃那姑娘是誰?”

程勉喝了一口水,皮笑肉不笑地看著他:“你那點兒偵察兵的功夫是全用我身上了?”

一看程勉的表情,江排長就意識到這問題觸到上峰雷區了,訕笑著舉手投降:“得,當我沒問,當我沒問。”

“快點滾。”程勉作勢踢他一腳,那小子立刻也就顛兒了。

江海陽來得快逃得也快。

盯著打開又合上的大門看了一分鍾,程勉驀地笑了下,偏過了頭。

窗外的花早就凋謝了,連帶著枯敗的樹枝都被前段時間那幾場大雪給遮住了。程勉伸手推開了窗戶,刺骨的冷風趁勢鑽了進來。

看著地上那厚厚的一層積雪,程勉的心情莫名有些煩躁。正好連裏有個兵從花叢前走過,他張口叫住了他,囑咐道:“叫幾個人,帶上工具,把這花叢裏的雪給我鏟出去。”

年輕士兵愣了下,隨後馬上答了個“是”,領命而去。

偵察連連長程勉最討厭下雪天,這是整個營都知道的事。然而各種緣由,卻隻有程勉自己一個人清楚。

即便是從未刻意想起,他也永遠忘不掉,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他是如何看著那輛載著何筱的火車,一步一步地駛向遠方。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精疲力竭之後仰躺在地,看著被雪輝映襯得發亮的夜空。烏黑卻又明亮,像極了,何筱的那雙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