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痛醉一場之後,第二天老兵們陸陸續續坐上開往火車站的車,準備返鄉。何筱隨程勉一起去了車站,送走了宋曉偉和趙慧芳小兩口,還有偵察連其他的老兵。

從一開始他就想著好好送走他的兵,似乎是用力過猛,經曆過種種之後,現在唯一希望的就是能夠輕鬆地告別。他一一與他們擁抱,送他們上車,之後帶著點笑意揮手向他們告別。莫名地,淡化了一些離別的傷感。他似乎是想明白了,走出去看看這個世界,對於他們而言不僅是個新的開始,也可能會是一件好事。

老兵送走之後,營區裏一下子冷清了許多。然而軍隊到底還是有它自己周而複始的生命圈,剛送走一撥老兵,下一茬新兵就要到了。今年接兵和練兵的任務都落不到程勉的頭上,於是趁第一撥新兵還沒來,程連長抓緊時間享受了把難得的清閑,請假出門去也。

走之前他沒有通知何筱,原是想給她一個驚喜,不料到了何筱的小區之後,卻發現家裏沒有人。程勉又按了幾下門鈴,之後認命地給何筱打電話。電話接通得很慢,而且背景也十分嘈雜,襯得何筱的聲音極小,幸虧他耳力極佳,一下子就聽出來了:“在上班?”

何筱小聲地讓他等一下,找了個安靜的地方接電話:“怎麽這會兒打電話,有事嗎?”

“回去上班了?不是說不想幹了?”

“唔。”

程勉蹙蹙眉,有些無奈地看著她房子上方的門牌號碼:“笑笑,我在你家門外。”

何筱啊了一聲,睜大眼睛看著外麵的太陽,頓時覺得這未免也太巧了吧。

差不多二十分鍾,程勉準時出現在基管中心的大樓前。何筱正站在台階前等他,看他麵無表情地下車,心裏有點犯嘀咕。

程勉慢慢地走到她麵前,凝視她幾秒後,曲起手指彈了下她的腦門:“老實交代。”

何筱捂住頭,有些好笑地看著他:“你審犯人啊?”

一見她的笑臉他就凶不起來了,可還得端著保持嚴肅,他拍掉她的手,撥了撥她有些淩亂的劉海:“不許笑,跟我說說,什麽時候回來上班的?”

“昨天剛回的,是我們科長打電話給我,說年底太忙了,讓我過來搭把手。”

其實何筱也不想再踏足這個地方,若不是她剛來的時候科長沒少照顧她,她恐怕也不會答應了。而且,她這一次回來,中心張主任並不像之前那樣可以刁難她了。至於劉科長,更是連直視她的眼睛都不敢。何筱失笑地感受了把有後台的待遇。

“下午有時間嗎?”程勉問。

何筱略窘,什麽時候輪到他問這個問題了?

“隨時可以走。”她說,“你想幹嗎?”

還能幹什麽?當然是——約會!

五分鍾後,一輛東風吉普悠哉遊哉地暢行在B市中心的主幹道上。何筱坐在副駕上,看著窗外迅速後退的風景,忍不住笑了下,引得程勉側頭:“笑什麽?想好去哪兒沒有?”

何筱手肘抵在車窗上,故意不看他:“不是你叫我出來的,怎麽又問我?”

兩人從未正兒八經這麽約過會,感覺新奇,卻又不知道幹些什麽好。程勉聽到她的話,微微一笑:“那算了,這麽開車在街上逛著的感覺也挺不錯。”

何筱無語了一分鍾,看到不遠處廣場上的廣告牌,頓時有了主意:“要不,看電影?”

恰逢一部大片今天上映,兩人選了最近的一個場次,挑了一個靠後的位置,檢票入場。放映廳裏光線很暗,這讓程勉輕鬆了不少,畢竟他今天是穿著軍裝出來的,在光線明亮的地方看起來分外紮眼。

他握住何筱的手,慢慢地摩挲著。趁距離電影開始還有段時間,他對她說:“笑笑,結婚報告我已經交上去了。”

何筱尾音上揚地嗯了一聲,明白過來他在說什麽的時候,又壓抑住加速的心跳聲,平平地嗯了一聲。

程勉笑了:“過了政審之後,我就去開介紹信,之後就可以去領證了。”

明明領證是件很浪漫且意義重大的事,可經他這麽一說,怎麽就變得這麽程序化了?何筱不吭聲了。

程連長不得不補充道:“這次不能反悔,你之前可已經答應我了。”

“我是答應了,可我爸媽還沒鬆口。”戶口本還在田女士那裏放著呢。

一想起何家那二老,尤其是何筱的媽媽田瑛,程勉就覺得有些頭疼。他看了眼何筱,黑暗之中,隻覺得她的眼睛亮亮的,狡黠的樣子像是在故意刁難。

“放心。”電影的開頭曲已經緩緩響起,程勉隻有壓低聲音,在她耳邊說,“隻要能結婚,就是翻窗戶偷戶口本我也認了。”

何筱噗地笑了出聲,再去看程勉,他已經坐回自己的位置,表情一本正經。

選的電影是一部標準的愛情片,幾對男女在屏幕上愛得痛徹心扉死去活來,台下的程勉卻看得有些昏昏欲睡。到最後幹脆是睡著了,等到醒來的時候,電影已經散場了。

程連長多少有些不好意思:“睡著了,可能是最近太累了。”

何筱正了正他的帽子,說:“沒關係,我也剛醒來沒多久。”

程勉一怔,看著她,頓時兩人都笑了。他算是明白了,兩個菜鳥約會的下場就是頭挨著頭在電影院裏睡覺!

出了電影院,兩人也沒興致在外麵閑逛了,在超市買了點食材果蔬就立刻回了家。進了家門,何筱脫下外套就拎著東西鑽進了廚房。程勉在各個房間轉了一圈,發現沒什麽可以讓他發揮用處的,也跟著進了廚房。

“那對小夫妻搬走了沒有?”

何筱正埋頭切菜,乍一聽沒反應過來:“什麽小夫妻?”

程勉拿過她手中的刀,一邊切一邊用下巴示意:“住在前麵那棟樓上的那一對。”

順著程勉的視線,何筱明白過來了。她臉色漲紅地在他腰上擰了一把:“還有臉問。”她到現在都沒好意思跟他們說話。

程勉挑挑眉:“要是沒走,到時候邀請他們來參加婚禮。”

“要請你請,我才不去丟那個人。”何筱低聲嘟囔。

程勉洗了洗手,順勢將何筱圈住:“有什麽丟人的,大不了讓他們看回來得了。”

這還能講價呀?何筱真是服了他了,可反駁的話還沒說出口,某人已經低頭吻了下來。他將她輕輕靠在牆上,將她下巴微抬,吮著她的唇瓣,慢慢地探了進來。何筱沒什麽接吻的經驗,不一會兒腦袋就暈了,使力推了推他,過了一會兒,才被程勉鬆開。

她將頭抵在程勉的肩膀上,聽著彼此的喘息聲,聲音微沙地問:“你怎麽,這麽會……”

她話沒說完,可程勉已經明白她的意思了,他笑了笑,輕吻了下她柔軟的耳垂:“天生的。”

癢癢的觸感,讓何筱想躲。程勉不讓,他拉著她的手越過頭頂壓在了牆上,而後俯下身,低聲問:“笑笑,今天晚上行不行?”

何筱躲不過,隻好說:“沒有防護,我……”

“不用擔心。”他說,“我有準備。”

何筱驚訝地抬頭,準備好了?什麽時候?她怎麽不知道?

程勉無辜地眨眨眼:“剛剛在超市……”

臉色爆紅,何筱簡直想挖個坑把自己埋了。這個時候他倒是不嫌丟人了,穿個軍裝在超市買那種東西,都不知道收銀員怎麽想的。

何筱不知道說什麽好了,在程勉明亮而熱烈的眼神的注視下,最終她小聲地妥協:“我餓了,先把飯吃了行不行?”

程勉莞爾。

看著他笑得燦爛又心滿意足的樣子,何筱在心裏忍不住鄙視自己。明明是他臉皮厚,怎麽搞的現在像是她欠了他一樣?

一整個晚上何筱都坐立不安,雖不至於像頭上懸了一把刀那麽糟糕,但到底還是有些緊張。

入睡前,何筱在浴室磨蹭了將近一個半小時才套上睡衣睡褲出來,對著鏡子一邊擦著快要及腰的長發一邊看著坐在身後**的程勉。他比她先洗,一點也不磨嘰,不到半小時就搞定,之後一直坐在那兒,低著頭將她的筆記本電腦置於膝頭上,不知道在看什麽,看得非常認真。

何筱放下毛巾,有些好奇地走過去,走近了便有些後悔了,因為她已經瞥見電腦上的照片了,臉頓時就燙了起來。

她有些惱羞成怒地合上電腦:“買都買了,你還看這個幹嗎?”

沒錯,程連長正在網上搜索安全套的正確用法和注意事項。雖然他對自己還是很有信心的,但功課得做足,免得出了什麽漏子得罪了這位小姑奶奶,那恐怕就沒有下一次了。

相比之下,程勉臉皮就厚多了。他十分淡定地把電腦放到一邊,攬著何筱的細腰讓她坐到了自己的腿上。何筱起先還掙紮著,可抵不過這人的力道。

“這叫有備無患。”他說,“而且我發現這東西的品種還不少,以後我們有機會都試試,反正——來日方長。”

何筱被程勉的話氣笑了,伸手捏他的臉,他非但沒躲,反倒湊上來親她的臉頰,慢慢吻到肩窩,淡淡的香氣充盈鼻間,他忍不住將她抱得更緊,呼吸也有些不穩了。

“洗完澡了?”

何筱低低嗯了一聲,如此親密的距離讓她能夠切實地感受到他濕熱的呼吸,癢癢地,讓她渾身都在小小地顫栗。程勉笑了笑,將她轉過身來正對著自己。見她想躲,便順著她偏頭的方向攫住了她的唇,趁勢而入。他挑弄著她柔軟的舌尖,半吮半吸。何筱躲不過,迷迷糊糊地就把胳膊搭上了他的肩頭。

感覺何筱漸漸有些喘不過氣,程勉稍稍鬆開了她,一邊在她唇邊輕啄一邊含糊地說:“不躲了?”

何筱用僅有的微弱力氣推了他一把,來不及開口抗議,就又被程勉吻住了,停留幾秒向下吻去。睡衣下擺被掀開,一隻手慢慢地扶上了她的腰。因為常年訓練,這隻手掌心有薄繭,觸碰到她細嫩的肌膚時就好像過電一般。何筱有些招架不住,低呼一聲揚起脖子,手指滑入程勉半濕的發間。

程勉半是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背,另一隻手卻解開了她文胸的暗扣。第一次做這種事,動作不熟練,程勉頗費了些時間,也因此顯得有些急躁,待得胸前挺翹的兩包毫無遮掩地出現在他麵前時,他聽到腦子裏轟的一聲響,防線已然崩坍。他埋頭將那兩點逐一含住,不顧何筱的掙紮死死地扣住她的腰。另一隻手探到下麵,略顯生澀地挑逗著,聽著何筱的抽氣聲,他能感覺到她已經慢慢進入狀態。

“程勉……”何筱雙眸中有淚光,用求饒的語氣想讓他放過自己。

程勉不為所動,一個翻身將她壓在**,急切而熱烈地親吻著她的一切。何筱握住身下的棉被,時抓時放,細長的雙腿被程勉架在身體兩側,正中大喇喇地對著他,被他逗弄著,僅有的一點意識讓何筱想著還不如就此昏過去算了。如此往返,不知過了多久,何筱突然感覺到腦子全被抽空,像是浮在半空,她忍不住抽搐,有點想哭,可快感襲來,她一點理智和力氣都不剩了。

黑寂的臥室,隻剩下兩人彼此之間的喘息聲和心跳聲。程勉額頭早就有了一層汗,他抱緊此刻顯得分外委屈和弱小的何筱,親吻著安撫,另一隻手拉開床頭櫃去取安全套。何筱漸漸回神,有點敏感的空虛讓她主動地回應著程勉的吻,甚至用雙腿磨蹭著他,慢慢地向下靠近。隻差最後一擊,可程勉的動作卻漸漸地慢了下來,到最後——甚至停了下來!

何筱感覺到了不對勁,她鬆開手,喘息著看著程勉,帶著顫音問道:“怎麽了?”

回答她的是啪的一聲響,床頭燈開了,何筱受不住燈光的刺激,用手背遮住了眼睛。等她適應了之後緩緩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頭頂上方一張有點懊惱的臉。此刻她已經顧不得為自己剛剛的行為感覺難為情了,隻關切地看著程勉,再一次問:“怎麽了?”

程勉一副不太願意講的樣子,可架不住何筱一直問,隻好含糊回答一聲:“戴反了。”

戴反了?什麽戴反了?何筱有些出戲了,直到看到床頭櫃上那個安全套的盒子,才明白過來。她忍不住笑出了聲,幾乎快要岔氣。

誰能想到,驕傲無比的程連長,竟然險些敗給一個套子?過了一會兒,何筱笑不出來了,因為程某人已經明顯有些惱羞成怒了,全身壓了下來,讓她再沒工夫笑了。

雖然有這樣一個小插曲,但第一次還是比何筱想象中的痛多了。偏某人不知趣,還折騰了她兩次,惹得她差點罷工不幹。結束之後何筱已經筋疲力盡了,倒在程勉懷裏睡得人事不知,而得逞了之後的程某人卻有點睡不著,甚至微微有些激動。

他一邊無意識地哄拍著何筱一邊在心底感歎一句:終於他媽破了處了。

第二日,何筱醒得有些晚。

睜開眼的那一瞬間,她聽到廚房傳來的口哨聲,五音不全,明顯是程勉的哼唱聲。起先她還有些恍惚,直到動一下腿,渾身的酸痛感被喚醒之後,何筱也隨之清醒了。

她咬了咬牙,喊道:“程勉!”

程連長端著餐盤從廚房出來,應聲愉快地探了個頭,“醒了笑笑?洗漱下起來吃早飯吧,我剛做好——”

話音在他看到何筱的臉色時戛然而止,雖然她一副我正在生氣的樣子,可臉上的紅暈卻是騙不了人,有點惱怒有點害羞,看著最為迷人。

程勉把東西放回餐桌上,進了趟浴室,又迅速地折身回了臥室。何筱剛艱難地將睡衣套到身上,看見程勉笑得有些討打的臉,一時就來氣。她推開他伸過來的手,哆嗦著套上了拖鞋,想要站起來,可稍微用點力,小腿肚就忍不住打顫。

程勉見狀也由不得她自己折騰了,直接將她打橫抱起:“想逞能,你倒是有勁?”

何筱想咬他一口,也不看看這怪誰?

程勉此時已經忘了昨晚自己是如何狼狽了,笑眯眯地親了她一口,占足了便宜,才將她放入已經盛滿熱水的浴盆裏。他彎腰順了順何筱的長發:“稍微洗一下,別泡太久了,洗好了叫我?”

何筱撇過頭,沒理他,可程勉知道她這態度就等於同意了。揚了揚眉,他轉身去臥室給何筱取換洗衣物。

一番折騰下來,吃完早飯已經快要十點了。下午連裏還有個會要開,程勉不得不趕回去了。

走之前他給何筱換了床鋪,讓她能夠舒舒服服地補眠。洗了一大桶的衣物之後,他又把飯燜好,隻等何筱起床之後熱熱就能吃。做好這一切之後,程勉頗有成就感,這不同於他在軍演勝利時的那種感覺,這種相當於另一個戰場上的勝利,遠比之前的有意義。

“程勉?”

穿好衣服,準備走時,程勉聽見何筱低低地喊他。他俯下身,湊到床邊,看著她:“怎麽了?”

“路上小心。”她低聲叮囑著,聲音有些軟弱。

“我知道。”程勉笑著親了親她的額頭,“在家注意休息,過段時間我把剩下的探親假請下來,好好陪你。”

何筱蹭了蹭他的袖口,想起什麽,她說:“對了,什麽時間叫徐沂來家裏吃頓飯吧。”

家裏這個詞,用的程連長很是舒坦。他說:“過段時間吧,他這兩天接兵去了,有的忙。”

“接兵?”

“嗯,四川。”

四川?何筱短暫一怔,十分欣喜:“那這麽說,他應該能見到恬恬了?”

程勉回給了她個你以為的眼神:“可不就是衝她去的,至於能不能見著,看徐沂本事了。”

何筱心說怎麽會見不著,可轉念一想,倒還覺得真有這個可能。褚恬那人,雖然看上去像是個沒有原則沒心沒肺的姑娘,可若真的做下決定,怕也是不容易回頭的。但願兩人沒鬧到那麽僵。

程勉有些受傷:“怎麽就沒見你這麽惦記咱們的事,否則我早就持證上崗了。”

何筱瞪他一眼,不經意嘟著嘴的模樣,看著格外討喜。

程勉愈發覺得這樣下去不行了。結婚!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阻止!必須結婚!

周一上班的時候,何筱接到了褚恬從老家打過來的電話。即便是隔著電話,她也能聽到褚恬厚重的鼻音,便問:“哭了?”

“沒有。”故作歡快的聲音傳來,“這兩天四川降溫,有點感冒。”

何筱還是有點不放心:“伯母的情況如何?實在不行就來B市看,不要耽擱了。”

“不用了。”褚恬說,“也不是沒勸過她,可我媽這人太強,她不願意離開老家去B市那麽遠的地方。而且這兩天她的情況還不錯,等等再說吧。”

何筱嗯了聲。

短暫的沉默過後,褚恬微歎口氣:“笑笑,我打電話,是想跟你說件事。”

“什麽事?”

“我——”褚恬猶豫了下,似是斟酌著該怎麽說,“我要結婚了。”

聽到這個消息,何筱被剛喝進口中的水嗆住了,咳嗽了好長時間才回到電話上:“你確定不是在開玩笑?結婚?”

似是早料到她是這般反應,褚恬輕笑了下:“這種人生大事我怎麽會跟你開玩笑,真的笑笑,我是要結婚了,估計就在這兩個月。”

何筱張張嘴巴,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半天才問她:“恬恬,徐沂去四川接兵了,你見到他了嗎?”

“見到了。”頓了下,褚恬又說,“要沒見到他,我嫁給誰去呀?”

這下何筱是徹底懵了,雖然她是衷心希望這兩人能在一起,可當這消息來得太突然的時候,她恐怕還要消化一陣子。

“怎麽回事?”

“其實——我也說不太清楚。”想起在醫院初見徐沂的那一秒,褚恬猶是有些茫然,可很快她的眉目就舒展開了,嘴邊帶著淡淡的笑:“他向我求婚,求得那麽誠懇,我一心軟就答應了唄。”

何筱想這算什麽答案?

掛斷電話,何筱發了十分鍾愣後,又迅速地給程勉撥了一個。程勉聽了倒也不是太驚訝,隻笑著說:“徐沂這人,有時候還真出乎意料。”

“什麽出乎意料?”何筱語氣有些急,“之前徐沂還把人拒之千裏,現在怎麽突然說要結婚了?”

程勉低聲安撫:“雖然我也搞不懂他在想什麽,但我可以向你保證,徐沂不是個不負責任的人,他若決定結婚了,那肯定會好好照顧褚恬。”

何筱還是有點為褚恬擔心。並非她質疑徐沂的人品,而是怕在感情方麵一向淡漠的他會無意中傷害到褚恬,畢竟結婚不同於交往,那可是一輩子的事。

“好了,笑笑。”程勉打斷她的思緒,“這樣也好,說不定我們的婚期還可以定在同一天。”

何筱暫時被他轉移了注意力,她望著窗外透進來的陽光,半是疑惑半是玩笑地反問:“你確定,能在兩個月內搞定我的父母?”

“……”程勉緊咬後槽牙,深吸口氣,回她三個字:“等著瞧!”

何筱笑著收了線,嘴邊眼角盡是掩不住的甜蜜。想起褚恬,她悠悠歎口氣,路是自己選的,她也隻能祝願她幸福了。

連身邊一向不染七情六欲的徐指導員都開始談婚論嫁了,程勉嘴上再不肯承認,也開始有點著急了。按理說硬要結婚也不是不可以,反正他跟何筱是你情我願,然而兩個人偏偏都是家庭觀念很重的人,一生一次的婚禮,他們當然想從雙方父母那裏獲得認可和真誠的祝福,婚禮那天,也希望他們都在場。

趙老師也忍不住了,給兒子出了個主意:“要不這樣吧,讓笑笑找個機會把老何夫妻倆請出來,咱們兩家人吃頓飯?”

此言一出,程建明首先提出反對:“這樣不好。”他說,“老何我了解,不是為難兒女的人。關鍵是老何他家屬,性子要強,真要兩家人坐在一起在飯桌上談這件事,恐怕又會讓她覺得咱們這是在強迫他們。”

“那你說怎麽辦?”趙老師急得眼鏡從鼻梁上滑了下來。倒不是因為兒子,男人嘛,三十歲結婚都不算晚。她是著急何筱,怕再出什麽變故,那麽好一姑娘再被別人給娶走了。

程建明也沒什麽好法子,他用一種不爭氣的眼神看著兒子:“讓程勉自己想主意去,這麽大個人了,丈母娘都拿不下,還談什麽帶兵打仗?”

趙老師嗤他一聲:“不知道像誰,當年要不是我堅持著非你不嫁,說不定到現在你還沒老婆呢!”

當著兒子的麵被老婆毫不留情地數落,程建明多少有點沒麵子,他假意清嗓,咳嗽了兩聲,意思是提醒他老婆適可而止。

程勉盤腿坐在沙發上,一邊修改著作訓方案一邊聽兩人對話,聽到後來,不由得笑了笑,伸出雙手比了個停戰的手勢。

“得了,您二位也別吵了,我的事我自己看著辦,不會少了您的兒媳婦。”

說是這麽一說,可真行動起來,還是有些摸不著頭腦。先不說他從小到大都沒招過田瑛待見,野外拉練一開始,他連上門碰釘子的時間都沒有。相比之下,何筱就淡定多了,她對程勉說:不著急。

程連長捋了捋板寸頭,有些無可奈何:“你現在就隻看熱鬧了?”

何筱正忙著修改年度總結報告,本來是漫不經心地講著電話,一聽他在那邊咬牙切齒,忍不住就笑了。

“程勉。”她叫他的名字,“老何說,讓你上我家吃頓飯,你去不去?”

去!當然要去!程勉壓抑住興奮問:“什麽時候?”

現在不說她看熱鬧了?何筱哼一聲,說:“看你的時間,我爸爸隨時都可以。”

掛了電話,程勉高興得簡直有點找不著北。

聽父母提過那麽多次,他對未來嶽父的性子已經摸得八九不離十了。若是沒有何筱母親的首肯,他怕是不會主動提出讓他過去。即便是沒有,那他也應該做好應對的準備了。

這麽一想,程勉底氣越發足了。

吃飯的時間最終定在了農曆新年前,在這之前,程勉還要參加T師一年一度的野外拉練。這一次不像去年一樣跑得那麽遠,而是B市東郊就近一座山的野外駐訓點,為期兩周。

何筱這邊,結束忙碌的工作之後,開始辦調動手續,準備到另外一個區的經辦單位就職。在此之前,何筱心心念念的是離職,一來因為劉科長的事,二來因為她確實不喜歡目前這份工作。當她把想法告訴她所在科室的科長時,卻被笑稱太傻。

基管中心畢竟是個事業單位,工資和退休金都有保障,哪有人會隨意辭職?再說了,選在這個時候辭職,說不定會讓中心一些不明緣由的人說她心虛,對她個人名聲也不好。還不如利用劉科長和張主任的關係,調動到其他的單位去。

何筱考慮了幾天,覺得科長的話說得也有道理。她向張主任提出調動的要求,後者一副巴不得她趕緊走的模樣,趕緊給她走程序,而且憑借他自己在係統內的關係,把她調到一個離家很近還很清閑的單位。何筱明白他的意思,他這是不僅希望她走人,而且還同時在暗示她要守口如瓶,不要說對己對他人不利的話。

何筱覺得好笑,那樣肮髒的事和人,她隻要想一想都覺得惡心得不得了,哪裏會主動提?

工作調動之後,何筱的時間一下子多了出來。但因為之前一直在幫開廣告公司的同學做一些策劃類的工作,所以也十分忙碌,回家的次數都比之前少了,引得田女士十分不滿,兩三天一通電話催促,讓她抽時間回家。

這天周末,何筱還沒起床手機就響了,田女士的專屬鈴聲。每次田女士周末打來都是為了一件事,何筱賴在**不想起,也就沒接。卻不想手機鈴聲鍥而不舍地又響了一遍,何筱隻好接起。

接通之後,那頭的人卻不說話,隻隱隱約約有種低低的啜泣聲。何筱頓時有種不好的預感,握緊手機,問:“媽,怎麽了?”

田瑛似是緩了過來,用帶著濃重鼻音的強調說:“笑笑,你爸爸病倒了,你趕緊過來吧。”

何筱隻覺得腦子轟的一聲響,便什麽也聽不清了。慣常用來早晨起床後喝水的玻璃杯從手中滑落,何筱也顧不得收拾那一地碎片,隨便披上一件衣服,匆匆趕往醫院。

何筱趕到醫院的時候,老何已經出了急救室,正躺在病房的**。母親田瑛在床邊陪著,卓然和塗曉都在。

何筱的心頓時放下了一半,她讓自己鎮定下來,走過去看了父親一眼,隻見他眉頭緊閉,臉色有些蒼白。她不禁有些心疼,轉過頭問卓然和塗曉:“我爸爸是怎麽回事?”

那兩人對視一眼,還是年長一些的塗曉開了口:“別打擾何叔叔休息,我們出去說。”

辦公室裏,何筱一臉惶然地看著塗曉:“嫂子,我爸爸他到底怎麽了?”

塗曉遞給她一個片子,想到她可能看不懂,便又說:“何叔叔其實昨晚就送過來了,突然暈倒,昏迷不醒。本想早些給你打電話的,可田阿姨不讓,說她看著就行,這樣熬了一個晚上,看到CT片子,田阿姨慌了,才把你叫過來。”

何筱一時沒能理解:“昨晚上——就暈倒了?”見塗曉點點頭,她不由得又問,“檢查什麽結果?”

塗曉難得有些猶豫,在何筱的催促下,才說:“腦部腫瘤。”

像是氧氣突然被抽空一樣,何筱感覺眼前一黑,有些站立不穩。若不是雙手扶著桌子,她可能就勢栽倒在地上。

塗曉快走幾步,扶穩了她:“別慌,現在還沒確定是良性還是惡性,即便是惡性,也不是到了最壞的時候。”

何筱眼淚一下就出來了,她不想軟弱,可終究被心中的恐懼所戰勝。

塗曉微歎口氣,遞給她一張紙巾。

何筱攥在手裏,過了一會兒,才止住了淚。她啞聲問:“什麽時候可以確定?”

“還得做些檢查,等等吧。”

等。何筱閉上眼淚,又一滴滾燙的淚水,悄無聲息地滑落。

回到病房的時候,老何已經醒了過來,不知跟田女士說了什麽,隻聽她在嘮叨:“這幾天就在這兒住著,這點住院費咱們還掏得起,等檢查結果出來了再說出院的事,別老想著你的店,關門幾天也破不了產。”

老何有些無奈,隻好衝何筱輕輕地眨了眨眼。

何筱笑了下,鼻尖卻泛酸。她收斂這股情緒,問老何道:“爸,感覺好點了嗎?”

老何點點頭:“好多了,沒什麽大事兒。”

“我知道。”她挨著床沿坐下,為他掖牢被角,“不過塗醫生說,您這情況還是住幾天院的好,仔細查查,看到底是什麽毛病。”

“我能有什麽毛病?”老何聲音疲倦,拍了拍何筱的手背,不再說話。

從父親的語氣,何筱就知道,他們瞞不過他。也或許他早就有心理準備了,所以如今才這麽淡定。很早之前她就明白了,父親從不讓別人操他的心。也正因為此,何筱才更覺得難過。

等到老何又睡著,母親田瑛把何筱叫了出去,遞給她一把車鑰匙,她說:“你爸還得在這兒住幾天,所以你回去給我們倆拿幾件衣服和洗漱用品。外麵天不好,你也別著急,路上開慢點。”

車鑰匙握在手裏,何筱有點忍不住了:“媽——”

“這孩子,哭什麽!”田瑛好笑著輕拍了何筱一下,“二十三四的人了,淚窩還這麽淺——”

“我爸怎麽辦?”她低頭哽咽著。

“還能怎麽辦?有病治病!”田瑛為她係緊圍巾,“檢查結果還沒有出來,誰知道會是什麽樣,即便是最壞——”

何筱抬眼看她,隻見田瑛頓了下,又恢複如初,“即便是最壞,那也得治。”係好圍巾後,她拍了拍她的衣服,“行了,快去吧。”

好像能放心一點了,何筱斂眉,快步離去。

接下來兩天,醫院為老何安排了好幾項檢查。何筱緊張地跟著看著,連醫生都沒辦法。所幸是塗曉的長輩,也知道她們之間這層關係,隻笑著說自己多了個小跟班。

等待結果的時間不到一周,可對何家人來說,卻仿佛一年那樣漫長。何筱請了年假,每天都在醫院陪護,一來是不放心老何,二來是想替換母親回去休息。可田瑛哪裏是她就能勸得動的,明著說何筱笨手笨腳不會照顧人,其實何筱清楚,母親心裏的焦灼和擔憂一點也不少於她。

老何過著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生活,每天都樂滋滋的:“我伺候你們母女這麽些年了,也終於輪到我享受一把了。”

每到這時,田瑛都得瞪他一眼:“可不,都享受到醫院來了!”

同一家醫院,卓然和塗曉也常過來瞧他,隻字不提腦腫瘤的事兒,淨講一些他們小時候的事兒。

因為珍珠項鏈那檔子事,田瑛對卓然可謂印象深刻。本來是沒什麽好聲氣的,可看閨女都跟人姑娘打成一片了,自己一個做母親的也就不計較了。私下裏,她還是問過何筱。

“怎麽回事?怎麽又跟卓家這姑娘混一塊兒了,小時候害你不夠慘啊?”

何筱好笑地看著母親:“您還記得呀,她早從良了,現在跟紅旗在一起,都準備結婚了。”

田瑛嗬一聲:“也找的當兵的?”她撇撇嘴,“怎麽個個都離不開部隊大院。”

何筱有點不滿了,小聲嘀咕:“當兵的怎麽就不好了?”

田瑛斜她一眼:“我哪敢說當兵的不好?你盡管去嫁,等我跟你爸老了生病了都住到醫院來了,你看他能不能抽得出時間來陪你來伺候我們倆,看看到時候是不是你一個人忙前忙後!”

何筱心想哪有這麽說話的,可事實擺在眼前,老何住院這一周,某個野外拉練的人還沒來看過一次。雖說前天趙老師來探望過一次,可母親那裏還是覺得程勉靠不住,總不能以後光指望家裏這四位老人吧?

何筱在心裏並沒有怪程勉,因為她壓根就沒打算在結果出來前告訴他,趙素韞那邊也是問得急了她不得不說。等待的日子很煎熬,所以她不想在他忙得抽不出身的時候還讓他擔心。

說一點失落也沒有,那當然是騙人的。何筱已經感覺出來,她現在對程勉是越發地依賴了,他若能陪在身邊,那麽她或許會好很多。

結果出來的前一晚,何筱和田瑛都留在了醫院。病房裏隻有一張供陪護睡的床,何筱把卓然值班時的行軍床搬了過來,就這麽湊合著睡。因為她清楚,這一夜她根本睡不著。

父母兩人倒睡得好。何筱半夜醒來,隻聽見兩人淺淺的呼吸,均勻而綿長。她笑自己到底是年紀小,心理素質根本比不上活了大半輩子的人。坐在行軍**發了會兒呆,她披上軍大衣,推開門悄悄走了出去。

整個一層樓都很安靜,除了護士站裏值班的護士外,走廊裏也就隻有她一個人了。何筱默默地走到一頭,透過窗戶看外麵的月色,漆黑一片,看不到半點星光。

在原地靜立了許久,何筱感覺到雙腿有些麻木,才裹緊衣服坐到了一旁的長椅上。她不急著回去,反正躺在那裏翻來覆去,還不如在這裏安靜地坐一會兒,免得吵到父母的好眠。

有點無聊,她掏出手機來玩遊戲,可心思不在這上麵,玩了幾盤全是輸。莫名地何筱覺得有些沮喪,把手機扔到一邊,頭靠到牆上慢慢地閉上眼。黑暗之中,隻能聽到自己咚咚的心跳聲,還有一陣漸行漸近的腳步聲。

這麽晚了,還有誰會過來?她慢慢地睜開眼,撞進一雙熟悉的幽黑的眼眸之中,微微有些訝然。

程勉看見她也有些意外,他頓了下,快步上了樓,走到她身邊低聲問:“這麽冷的天,怎麽坐在這兒?”

何筱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見他彎下腰,把她軍大衣的扣子全給扣上了。她輕輕笑了下,抓住他的手臂:“你怎麽,現在過來了?”

程勉隻低著頭,悶悶地說:“你要是肯告訴我,那恐怕我能來得更早。”

何筱嘟了下嘴:“告訴你幹嗎?反正都是等。”

程勉可沒被她這覺悟感動,依舊沒好聲氣地對她說:“別在這兒坐著了,起來,回病房去。”

程勉回望過去,就知道撥不開了。他伸手,輕輕刮了刮她的鼻子,算是答應了。

入夜之後,長椅非常涼。程勉把何筱抱了起來,讓她坐在自己的腿上。何筱窩進他的懷中,感覺十分溫暖和舒服。

“什麽時候回來的?”

“今天晚上。”程勉說,“打你電話怎麽也打不通,接到趙老師電話才知道何叔叔住院了,你這邊倒是清淨,一點消息都沒有。”

何筱在他肩膀上蹭了蹭,仿佛是在示好。程勉低頭親了親她柔軟的長發:“什麽時候出結果?”

“明天。”

“這麽說我來得正好。”他笑了,“我陪你,一起等。”

何筱嗯了聲,沒有多餘的話。

程勉將她圈得牢牢的:“困了?”

“沒有。”她放低聲音,“就是,想到了一些事情。”

“什麽事?”他問。

“一些舊事,都是關於老何跟老田的。”何筱笑了下,慢慢回憶,“昨天上午,老何不知鬧什麽脾氣,一直不要喝藥。我媽一氣之下就說早知道你這麽難伺候,當初就該堅決退婚。老何聽了還特得意。”

程勉揚了揚眉毛:“伯父伯母年輕的時候還鬧過這麽一出?”

何筱也覺得有趣,“我也是才聽說。”

老何年輕的時候家裏很窮,雖然他人長得不錯,但肯嫁給他的人不多。用田女士的話說她是年少無知才答應跟他見的麵,訂婚沒多久她就後悔了,想退婚,就寫封信寄到了部隊。

當時老何在通信營下轄的一個傳真站,是站裏有名的結婚困難戶,好不容易家裏給介紹了一個,還沒高興幾天,就接到了女方的退婚信。受不住打擊,當夜就開始發燒,一燒就燒了好幾天。站長沒辦法,就給老何的未婚妻田瑛寫了一封信。正文第一句話,上來就是:我們一致認為,何旭東,是個好同誌!

“我媽頂不住組織的壓力,就收回了退婚信,等到過年我爸休假回家,兩人就把婚給結了。”

程勉笑了:“後來呢?”

後來?後來不過就是一對平凡夫妻的瑣碎日子。那時老何級別不夠,有了孩子也隻能把妻女留在家裏。爺爺奶奶因為何筱是個女孩兒,對他們關心很少,田瑛就隻好一個人在家帶孩子,所有的苦楚都自己吞了咽了,等到老何放假回家的時候,看見瘦得麵色枯黃的妻子,眼淚一下子就掉下來了。可惜他是個孝子,沒法兒對父母的做法說些什麽,於是直到何筱四五歲的時候,老何提了幹,部隊給安排隨軍,他們的生活才好了一些。

“在我印象當中,老何一直都是個好爸爸、好丈夫。他對我媽的寵溺和包容程度你簡直無法想象,當然,他也很疼我。他常說,在我們家,他最沒地位,隨我們使喚。”何筱說著,唇角微彎,“其實我知道,這些年來,他都在盡力地補償我們,尤其是我媽。我媽因為他受了六七年的罪,他就罰自己用一輩子來彌補。”

“別難過。”他摸摸何筱的頭。

“我沒難過。”何筱坐起來,對他笑,“那時候我還小,關於這些,都記不清楚了。唯一印象深刻的,是四歲那年的冬天。”

那年冬天,田瑛生了一場病住進了醫院。怕何筱一個人在婆家沒人照顧,就把她托付給了她的姐姐,也就是何筱的姨媽。那時候何筱雖說不懂事,可還是知道媽媽不舒服,也乖乖地住在姨媽家,不鬧著要見媽媽。那時正逢春節,每天晚上姨媽家都來很多人,圍著火爐喝茶聊天。她就跟姨媽家的孩子一起玩,把麻將當積木堆。

有一天晚上,她正玩得高興的時候,姐姐突然拍了拍她的頭。順著她的方向看去,何筱看見屋門口站了一個人,穿著一身軍大衣,周身有著一種風塵仆仆的狼狽。看見那個人,何筱有點發懵,等到她想起來這個人是她爸爸時那人已經轉身走了,一刻也沒多待。

“後來我就問老何,我說你怎麽不進來看看我,就算急著去看我媽,也能抽出一分鍾聽我喊你一聲爸吧?”

“那何叔叔怎麽說?”

“我爸呀,他說——”何筱嘴邊仍有笑意,可眼睛卻慢慢浮上了一層水汽,“他說他不敢進來,怕一進來抱住我會忍不住當著那麽多人的麵哭出來。”

感覺到她身體在顫抖,程勉不由抱緊她:“笑笑——”

“你知道嗎?隻要我想起這句話,就會覺得難過。”何筱把頭埋在程勉的肩頭,眼淚落進他的衣服裏,染濕一片,“程勉,我不能失去我爸,我沒法想象那樣的日子。”

“不會的。”程勉吻著她濕潤的臉龐,“不會的,笑笑。”

何筱揪著他的衣服,哭得難過。仿佛這些日子的恐懼和擔憂都在此刻發泄了出來,再也抑製不住。

第二天早上,何筱在塗曉和程勉的陪同下一起等結果。

老軍醫看著她忐忑到有些焦慮的表情,緩緩地笑了:“這下你可以放一半心了。”

何筱感覺到自己的心髒咯噔一聲響:“一半?是什麽意思?”

“檢查結果出來了,是良性。不過接下來還要安排後續治療,這才是關鍵。”老軍醫戴著眼鏡,十分慈和地看她一眼,“你要養足精神啊,畢竟還有攻堅戰要打。”

何筱當然有這個心理準備,可這畢竟也算一個好消息不是嗎?心裏鬆快了不少,她說不出話,隻覺得腿腳有些發軟。程勉站在她的身後,扶住她的腰。何筱回過頭,抓住了他的手臂。

塗曉在一旁看著,也露出欣慰的笑容。她轉過頭對老軍醫說:“伯伯,那就辛苦你了。”

老軍醫眨眨眼,像是在說放心。

在做前期準備的過程中,何筱覺得自己把這一輩子的緊張都用光了,擔心這個擔心那個。相比之下,田女士就淡定多了。

她們母女倆就一直陪在老何身邊,直到把人送進手術室。大門關上的那一刹那,仿佛一直支撐的力量消失了,田瑛腿一軟,癱到了地上。

因為之前田女士表現得太過鎮定了,大家都沒防備,讓她結結實實地摔了一跤。田瑛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怎麽就摔倒了?”

程勉便趕緊伸手扶她,她笑眯眯地說不用,卻不料腳踩著地板又滑了一下。她坐在那兒愣了下,之後號啕大哭。

何筱連忙穩住母親的肩膀,隻聽田瑛哭得十分委屈:“笑笑,我嫁給你爸三十多年了,這還是頭一回把他送進手術室,你說這老頭怎麽這麽叫人不省心……”

在場所有人的第一反應是失笑,之後卻為之動容。平日裏田瑛提起老何時多半都是數落他,像這樣直白地流露出的擔憂和心疼,別說其他人,就連何筱也是第一次見。

何筱什麽也沒說,將母親抱進懷中,輕輕拍著她的後背,給她安撫。

許是老天爺知道這麽多人在惦念著他,手術十分順利,雖然老何遭了一場大罪,麵色蒼白,但也難得睡得十分安詳。田瑛寸步不離地守著他,何筱勸了好幾次,她都不肯去休息。

到最後還是程勉勸動了她:“阿姨,讓我來吧。您跟笑笑累了這麽多天了,都需要休息,別讓叔叔一醒來看見你們也是滿臉憔悴。”

田瑛有些猶豫:“你——”

程勉笑了笑:“您放心,我警覺性高,叔叔有個什麽動靜我都能照應上。”

田瑛回頭看了老何一眼,麻醉藥效尚未退,他正熟睡著。她猶是有些不放心地叮囑程勉:“那你先看一會兒,有什麽事你趕緊叫我。”

程勉連聲說好,田瑛這才離開病床前,和衣躺在一旁的小**休息。

何筱去燒水,回來看見母親已經睡著,有些意外的欣喜。隻見程勉正坐在床邊,向她輕輕眨了眨眼,眼中有淡淡的得意。

何筱倒了杯水給他,低聲問:“累不累?”

“不累。”程勉握住她的手,“去睡一會兒,我在這兒看著就好。”

何筱沒動。因為老何的病,程勉將剩下的探親假一並請了下來,專門陪她們守在醫院。眼看著沒有幾天休假就結束了,而他們之前還說好用這個假期去領證——

“怎麽了?”見她不說話,程勉低聲問。

“我在想,怎麽每次我們打算領證的時候都要有點事發生。”第一次是葉紅旗犧牲的烏龍事件,第二次是老兵退伍,這一回,又輪到了老何生病。

“我沒擔心好不好。”

何筱撇撇嘴,引得程勉捏了她臉頰一下:“嘴硬。”

兩人相視一笑,所有的話,在這一刻仿佛都顯得多餘。

老何的術後恢複效果很好,再過兩個星期差不多就可以出院了。程勉的整個假期都消磨在這兒了,這讓老何有些不好意思,趁他跟何筱出去吃飯的時候,悄悄對田瑛說:“我看啊,程家這小子靠得住。”

田瑛斜他一眼:“我什麽時候說他靠不住過?”

老何嗯一聲,“那我聽你這意思,是不反對他們倆了?”

“打住。”田女士瞪他,“這是兩碼事,你別替他們倆人套我話。”

“你呀。”老何無可奈何,“就是強,要說起來,誰能有你心裏清楚?”

老何算是說到了點子上。何筱是由田瑛一手帶大,這點甭管他以後怎麽彌補都是改變不了的事實。所以閨女是什麽樣的脾氣,他這個老伴是最清楚不過。

也正因為此,她才發愁,因為她自己心裏也清楚,她這個女兒,若是真認定一個人,那不管她如何反對,都隻能是這個人了。可她畢竟是個當媽的,閨女又是從小到大跟在自己身邊,怎麽舍得她去吃自己曾經受過的苦?

田瑛不願意為難自己的女兒,可一想到程勉的軍人身份,又著實有些糾結。

“我心裏是清楚,可清楚有什麽用?”田瑛說著,竟歎了口氣,“閨女養了二十幾年,到最後還不是要成人家的。”

瞧這話說的。老何失笑,拍了拍田瑛的手:“家裏床頭櫃裏有個鐵皮小盒,你明天給我帶過來,我有用。”

休假的最後一天,程勉一早就來了醫院,替換了田瑛和何筱,讓她們母女倆人去洗漱和吃飯。自己則兌好了熱水,將毛巾濕過之後給老何擦臉擦手,幾個星期的磨煉,他早已做得得心應手。

老何看著他:“聽笑笑說,今天你該回部隊了。這段時間,辛苦你了。”

“您別這麽說,我應該的。”

這話說得老何笑得眼睛都眯起來,趁程勉去衛生間倒水的空當,他從田瑛拿來的鐵盒子裏取出來一封信。待得程勉回來,親手交給了他。

程勉小心翼翼地接了過來:“這是?”

老何隻說:“我替笑笑給你的,你回去再看。”

一看封麵那熟悉的字跡,程勉大概猜出來這裏麵是什麽了,他按捺住心中驟起的波瀾,將信放進了口袋。

中午時分,他向何家兩位老人告別之後,就離開醫院,準備開車回部隊。

何筱送他出去,兩人就那麽一前一後走著。到了醫院大門口的時候,走在前麵的程勉停下了腳步,扭過頭盯住何筱。何筱正被他看得不明所以,他突然走過來,箍住她的肩膀在她唇上狠狠親了一下,簡直就跟咬的一樣。

她擦了擦嘴,有點不滿:“什麽意思嘛。”

程勉回了趟家,拿好東西之後飛車回了連隊。

二十幾天沒見麵了,偵察連的小夥子們看見連長忍不住一陣鬧騰,程勉連踢帶踹地把他們攆走了,才把門關上,小心翼翼地從口袋裏掏出那封信來。

信封是白色的,封麵隻有三個字:程勉(收)。字體清秀,是一貫優等生的何筱才寫得出來的。程勉記得清楚,趙老師當她班主任的時候,總誇她字寫得好,讓他多向妹妹學習。

唇角微彎,程勉將信取了出來。鋪展開來,周角已有些泛黃,深藍色鋼筆水,字裏行間都是那些舊日時光。他逐字讀去——

程勉:

很久沒有給你寫信了。

B市的冬天總是格外的冷。早起我被凍醒,一看窗外,又是一場搓綿扯絮的大雪。

今年冬天老何的身體開始斷斷續續出現一些問題。我勸他去醫院,可是老何一直沒答應。每當我提起的時候他總是皺眉斥責我說:“我當了十幾年的兵了,這點小病的抵抗力都沒有?”

其實我懂,老何是怕了。怕萬一檢查出來個好歹,他自此出不了醫院的大門。無奈最後我哭了一場,老何才不情不願地去做了檢查。沒什麽大問題,真是萬幸。

我忘了自己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老何,老何”地叫他,叫了這麽些年,他是真的老了。那天我和他並排坐著看電視,不經意的一轉頭,看見他耳鬢邊的一茬白發。明晃晃的,真紮眼。我看著難受,說要替他染發,還被老何嘲笑了一頓。

電視裏正放著新中國成立六十周年的閱兵式,老何盯著看了一會兒,忽然感慨,當了十幾年的兵,最遺憾的一件事就是沒能等到部隊大換裝就轉業了,那07式軍裝,穿在身上多精神,多瀟灑。他說著,笑了笑。

我也跟著笑了,心底裏卻是一片酸澀。我知道老何一直懷念那個地方,正如我一樣。懷念那老大院、農場、河灘、漫山遍野的花還有數不盡的快樂時光。我日夜思念著它們,哪怕這麽些年我終究沒再回去過一次。

前不久我輾轉得知,再有兩年,老大院和農場就全要拆了。聽到這個消息的那天我又失眠了。我在感情上從來都是一個後知後覺的人,總要在離別很久之後才會感到難過。所以,夢是我唯一能獲得慰藉的地方。

在夢裏我又回到了農場,翻過那截矮牆去逗弄河灘裏的蝌蚪;在夢裏我又回到了大院裏的操場上,頂著漫天的星星找丟掉的那隻涼鞋;在夢裏,我坐著軍卡顛簸到了一個很遠的地方,迷蒙中睜開眼睛,見到了你。

程勉。我想我再也沒法欺騙自己,我想你。真的,很想你。

程勉笑了笑,轉過頭,眼睛微微一眨,一滴眼淚就那麽猝不及防地滾落下來,掉到信紙上,暈染一大片。他頓時有些懊惱,連忙用手擦幹淨。

他想起今天上午老何說的話。老何淡笑著,神情很平和:“她給你寫了不止一封信,但一封也沒有寄出去,都堆著。後來搬家的時候弄丟了,她背著我們哭了好一陣子,還以為我不知道。後來她上大學了,有一年我們給她收拾書桌,才讓我發現了這封信。不過你放心,我沒看。”

上大學。那應該是哪一年寫的呢?

記得那晚在走廊夜談,何筱曾自責地說,前兩年老何身體就開始不好了,她應該督促他每年都來醫院檢查。按照信中所說,恐怕就是前兩年的時候,她寫下這封信。

越來越多的線索,讓他覺得老何說的話都是對的。他說,他們兩個人都是傻子。他寫了那麽多封信,一封沒寄到她手中。而她寫了這麽多封,卻一封也沒寄。平白隔空了七年的時光,現在想想都覺得心疼。

不能再等了。程勉抹了把臉,長呼出口氣,拿起桌子上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