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2

老馬哦了一聲:“我知道他,今年他代表咱們師參加軍區比武,還贏了個好幾個第一回來。”轉念老馬又問,“這麽好的兵?留不下來?”

這下不用程勉要求了,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地重新看了眼文件原文,偵察連退役人員名單中,宋曉偉三個字赫然在列。老馬嘶了一聲,轉過身,看了程勉一眼,猶豫了下,又說:“這上麵確實有他的名字,可是程勉,你也是知道的,這名單是師裏審核批準過的,不可能再更改了。”

“我明白。”程勉的回答也非常幹脆利落,“但我就想知道為什麽,我連的留隊指標是十一個,無論從哪方麵講,宋班長都應該算在其中。”

“不光你,我還想知道為什麽呢!”老馬也有些氣憤,“可你告訴我,咱們上哪兒說理去?”

“營長。”程勉看著老馬,多少有些懇求的意味。

營長老馬看著筆直地戳在自己麵前的人,卻突然感到有些頭疼:“你回去吧。就像我剛才說的,命令現在已經下達了,我們要做的隻能是想著怎麽更好地執行命令。你問我為什麽?這事兒不是你我兩句話就能說清楚的。”

這番話下來,即便老馬沒有點明說,程勉也已經明白了。這件事,他們誰也做不了主。然而即便他們做不了主,程勉卻仍不想放棄,他直視著老馬,問:“那總能給我個理由吧,否則我怎麽跟我的兵交代?”

老馬就知道自己輕易說服不了麵前這個年輕人,他忍不住歎口氣,妥協道:“我幫你問問吧。”

出了老馬辦公室的門,程勉一時不知該往哪裏去。

雪粒簌簌地砸在窗戶上,叮叮作響。操場上的人還未散盡,一些年輕的士兵正站在那裏摘卸肩章、帽徽和領花。由他這裏看去,像是在看一部默片。B市郊區,零下十幾度的天氣,凍得他有些發懵。程勉站在那裏緩了一會兒,眼睛微微一眨,整個人才回過神來。

這個時候,他想起徐沂從前總是說他的那句話:想問題不要太簡單。那時的他不甚在意,還笑他太過老成。現在看來,是他太傻太天真了,以至於,被打個措手不及。然而,他自己麵子被掃地不要緊。他手下的那些兵該何去何從,才是關鍵。

程勉深吸一口氣,使勁揉了揉臉,用最快的速度恢複了精氣神。帽子往頭上一扣,正要回偵察連的時候,一個轉身,看見宋曉偉正站在走廊的一側。那架勢,也不知是等多久了。

程勉一怔,快步走了過去。等到了人跟前,看見宋曉偉筆直挺拔的軍姿,卻又不知要說什麽了。

這個消息對他們而言都太突然了,潛意識裏他一直認為這麽優秀的兵,留隊一定沒有問題,所以從不曾想過他可能會離開這個問題。即便是前段時間專業考核宋曉偉的表現並不理想,但他也認為,有以前打下的基礎在,宋曉偉想留隊並不算個難事。再加上民主測評的時候,戰士們一致都說宋班長好,這在基層連隊已經實屬難得。

這樣一個兵,他想不通有什麽理由會讓他留不下。所以此時此刻,程勉有點兒不知道該怎麽麵對宋曉偉。

倒是宋曉偉,對著程勉坦然一笑,抬手就是一個軍禮:“連長。”

看著他強顏歡笑的樣子,程勉打心眼裏覺得酸澀。原本準備好要說的話在舌尖打轉了無數次,最後說出口的,卻是他最不想說的話:“宋曉偉,對不住,沒能把你留住。”

“連長,您別這麽說!”

宋曉偉來之前也是一肚子的話,可剛說出這麽一句,就哽住了。剛剛宣布命令的時候,或許是在冷風中凍得太久,他的腦子有些遲鈍,抑或是他早就有這個意識,所以他的感覺並不強烈。然而現在,程勉隻用這麽一句話就將他打回原形了。

他沒能留下,是真沒能留下。這下,他真得走了。

“連長,你千萬別這麽說。說真的,我有這個思想準備。”宋曉偉用手擦了擦眼角,抹掉那一小角的濕潤,聲音沙啞地說,“所以您千萬別這麽說。”

這就是他的兵,木訥、謹言、不太會說話,翻來覆去就這麽幾句,就是怕他這個連長自責。程勉側過身,不太敢看他的眼睛,他抬起手,輕輕地拍了拍宋曉偉的肩膀:“不過你放心,我會給你個理由,不讓你這樣不清不楚地離開。萬一,我是說萬一,是師裏的失誤,說不定你還可以留下來。”

宋曉偉笑了笑,他心裏知道這萬一不太可能實現了,然而他還是很給連長麵子地說:“好。”

退役人員確定以後,還有一堆事情需要連首長來安排。然而從老馬辦公室回來以後,程勉就將自己關進了宿舍。泡一杯水放在桌子上,他自己坐在床沿上,看著升騰而出的熱氣,發呆。程勉覺得自己迫切地需要靜一靜,雖然現在很不是時候。

過了不知多久,徐沂推門而入。他看了程勉一眼,走到桌子邊碰了碰水杯,見水已涼透,便重新倒了杯熱的,放到了程勉手中。

程勉被熱水燙了一下,隻是微微抬了抬眉,杯子又在手裏握了會兒,才放到腳邊。

“回神了?”徐沂在桌子邊坐下,抽出來一張稿紙,邊寫邊說:“回神了咱們就好好商量商量。”

“商量什麽?”程勉看他。

“今年咱們連走了好幾個,都是不錯的兵,其中還有兩個擔任班長職務。這一走必然會帶來人心浮動,所以我想著今年的歡送儀式不妨搞得隆重一些。怎麽樣?”

“沒意見。”

徐沂點點頭:“有幾個退伍老兵的家屬也隨軍了,有搬家需要的,咱們可以幫著協調人員和車輛。到時候開歡送會的時候,連帶宋曉偉的家屬一並請過來,大家最後再聚一次,讓宋班長他們的兵也見見嫂子……”

這邊徐沂說了一通,那邊程勉的反應也就三字:“你安排。”

徐沂失笑:“程勉,我不是來聽你念三字經的,好好商量行不行?”

程勉也有些煩了,他站起身,捋了下頭發:“我不是不想跟你商量,我是現在沒心情!我手下的兵平白無故地走了,我必須弄清楚理由!”

“那現在也不是你鬧情緒的時候!”徐沂的脾氣也上來了,嗆了他一聲之後,他克製了下情緒,對程勉說,“你是連長,你得清楚,連裏要走的兵不止宋曉偉一個!你一直強調不能顧此失彼,那現在呢?你現在又是什麽行為?”

句句話,戳中程勉的內心,噎得他啞口無言。在原地怔立片刻,他坐回**,對徐沂說:“就按你說的辦,你是指導員,比我會顧及人心。”

徐沂失笑,他看向程勉,語氣平緩道:“老實說,今天這個結果我比你有心理準備。可是程勉,哪怕你要說我現實,我還是得知會你一句——這是部隊,不是你想留誰就能留誰的,你今年這樣送走一個,你明年還得這樣送走一個,到最後,連你自己都不知道要愧對多少人才夠數。”

搭檔這麽兩年,程勉鮮少聽徐沂說這種“掏心窩子”的話,不由得感到意外。可人徐指導員也不容易啊,程連長總是說他心硬如鐵,連他自己都快懷疑胸腔裏跳的是不是塊鐵疙瘩了。

要說這承受能力,他還真沒比程勉好到哪兒去。他隻是比他少了那麽一許天真,比他更早向現實折服。現在想來,唯一讓他聊以安慰的,是他在心裏準備了那麽一塊兒地方,那裏記著被這裏所遺忘的每一個人。

聽罷徐沂的話,程勉沉默許久,才輕聲說:“我明白了。”

壓抑著心頭的煩躁,程勉先是將接下來的工作做了整體安排,之後找了幾個即將複員的老兵談心。他先找的是張立軍,因為在他看來,這個兵算得上他們偵察連一個刺頭,本來就不太服管教,之後打架的事兒又鬧得沸沸揚揚。而他又是宋曉偉手下的兵,他怕張立軍因為一時激憤頭腦發熱尋釁滋事。

可沒想到,程勉找到他的時候,這小子正在食堂操作間裏掄著大勺炒菜,腦袋上歪戴著廚師帽,一副孔武有力的樣子。見程勉來了,對他齜牙一笑。

“連長,今兒我下廚,讓您老嚐嚐地道的山東菜。”

張立軍仍穿著一身作訓服,若不是他的肩章空了,程勉怕是看不出來他已經退伍了。往炒鍋裏探了探身,程勉對炊事班長老朱說:“怎麽讓他炒上了?”

老朱攤攤手:“這小子一大早跑過來磨嘰半天,我這耳朵聽得都長繭子了,心想他要上就上吧,反正我們班有個兵探親假還沒結束,我這兒還缺把手。”

“那你可得把好關。”程勉玩笑道,“夥食是戰鬥力的保障,別全連的人吃了他這菜再出點什麽問題。”

老朱哈哈一笑,說一定一定。張立軍不服氣,嘖一聲:“連長,別小瞧人。這要走人了,我就跟您交了底吧,我自打來到部隊,可是一心想進炊事班掄大勺的!”

“行了,等你衣錦還鄉了再圓這大廚夢吧,反正也快了。”程勉被他逗樂了,“現在跟我出來,跟你說點事兒。”

張立軍把大勺交給別人,把衣服袖子捋平整了,才跟著程勉走了出來。

程勉看他一眼:“不當兵了,反倒注重起軍容了?”

張立軍憨憨一笑:“連長,還真別說。平時處在這個環境裏不覺得有什麽,一旦脫離了,反倒格外注意了。再說了,我也是受部隊教育和鍛煉四五年的人,一天沒走人,我就得用條令條例嚴格要求自己一天!”

程勉笑了,他看著眼前這個穿著摘了肩章的軍裝略顯不自在的年輕士兵,嚴格說來此刻他已經不是他的連長了,他不需要再靠上下級關係樹立的權威來跟他說話。他們終於能談一談,像一個老朋友那樣。

“回家的東西都收拾好了沒有?”

“這有啥可收拾的?我就想知道,部隊裏能讓帶些啥回去,都上交沒了!”說起這,張立軍有些氣憤。

這也算是部隊不近人情的地方之一吧,可當著張立軍的麵兒,程勉也不能這麽說。

“剛不是還說在部隊一天就當一天的兵,怎麽這會兒抱怨起來了?”程勉伸手整了整他的衣領,“上麵明文規定,你就多體諒一下吧。”

“我知道。”

張立軍腦袋耷拉下來。他也就是口頭抱怨一下,他是舍不得那漂亮英武的07式軍裝,可也明白,這軍裝隻有穿在這個地方,才具有真正的意義。

“張立軍,再有幾天就要離開了,我能向你提個要求嗎?”

張立軍下意識立定:“連長您說。”

程勉笑看著他:“雖然平時你總是給連裏惹點麻煩,但你們宋班長一直說你是個好兵,我也這麽認為。現在,你發揮下好兵的模範作用,帶領其他退伍老兵,把當兵的這股勁兒保持到走的那一天,如何?”

程勉這話說得有些含蓄,但他相信張立軍會聽明白。老兵退伍是人心最散的時候,今次一別,不知何年再見,那就是有德報德、有冤報冤了,反正不用再擔心被處分。於是打架鬥毆的,每年都有那麽一兩起。所以一到了這個時候,除了繁重的後續工作之外,壓在連首長頭頂上的還有一項任務,就是維穩。

果然,張立軍聽了就笑了,同時又有些懊惱:“連長,我在您心目中,那就是整個一大刺頭是吧?”

程勉也不給他留麵子:“不然呢,你要安分點,能走這麽早嗎?”

“得!”張立軍舉手投降,“我聽您的。”

兩人一並走回偵察連,臨分手時,張立軍叫住程勉,欲言又止地看著他。半晌,才說:“連長,我們班長是不是真的留不下來了?”

程勉不答反問:“宋曉偉他這兩天情緒看著如何?”

張立軍皺眉想了想:“情緒還可以,就是時不時地老是發呆,提起嫂子,也不像之前那麽高興了。”

程勉大概明白症結所在,宋曉偉可能又在糾結自己跟趙慧芳的事了。之前他一心謀劃留在部隊,又覺得把握很大。現在突然出了這事,回鄉之後何去何從宋曉偉怕是都沒來得及去想,以他沉穩的性格來看,不願意姑娘跟著他吃苦,所以多半是要拒絕這門親事了。

程勉有時候膩歪他這謹慎老實的性子,可轉念一想,人家這也是為姑娘負責,所以他還能說些什麽?

拍了拍張立軍的肩膀,程勉說:“這事你就別管了,性格問題,兩人少不了要慢慢磨。”

自從退役命令宣布了以後,程勉就沒再單獨見宋曉偉。一來是他算是給了宋曉偉最大留隊希望的人了,結果沒留成,他怕宋曉偉見到他難免想起這事來,情緒難以調整。二來是他不知道跟他說什麽,他沒法給他解釋現在這一切,他能留下來,最後為什麽卻又留不下來。這讓程勉感覺很糟糕,掙紮如困獸。離老兵離營的日子越來越近了,他覺得不能再等了。

沒跟任何人商量,包括徐沂,他又去找了老馬一次。老馬也是一臉愁苦,這些天來他已經找過無數次領導了,可誰也不能給他個準確說法,這不得不讓人覺得蹊蹺。

程勉想了想,決定去找直接負責這件事的師參謀長周國昌。然而師裏的領導哪是那麽容易見的,程勉去了一次,參謀長外出學習未歸,去了兩次,參謀長出差開會未歸。程勉去了三次,連警衛員都認識他了,認真地勸他:回去吧,參謀長誰都不見。

程勉大概能猜到原因,這個時候肯定有人想走參謀長的門路,他不見人也正常。然而他跟他們不一樣,他隻是來要個說法。正待程勉走投無路地準備去T師家屬院堵參謀長的時候,他接到了一個電話,是程建明打過來的,說讓他傍晚回家一趟。

程勉對著電話皺眉:“我這一堆事,回什麽家?”

這臭小子。程建明不滿道:“你能比我還忙?”

“那是不敢跟您比。”程勉嘿嘿一笑。

“少給我廢話。”程建明被他氣笑了,“要你回你就回,無須向上級請示,我已經給你們營老周打過電話了。”

程勉嗬一聲,“您老出麵給我走後門,這麵子夠大。”

掛了電話,程勉跟徐沂打個招呼,就開著老周的車回基地大院了。車子停穩,推門而入的那一刹那,看見院子裏的人的時候,他有點兒懷疑是不是自己眼花了。

何筱正半蹲在門口澆趙老師養的那些花花草草,聽見聲響轉過頭,看見程勉的時候也愣了一下。程勉有點回神了,原來這老爺子火急火燎叫他回來是因為這個啊。壓抑住心頭的欣喜,他走過去,把她扶起來。

“什麽時候過來的?”他問。

“……剛來沒多久。”

“是不是趙老師打電話讓你過來的,說我要回來?”程連長挑眉問。

見過這麽自戀的人嗎?是趙老師讓她過來的沒錯,可沒說他要回來。何筱抬頭看著他,“老兵還沒送走,你怎麽有時間回來?”

“嗯,我回來瞧瞧他們二老。”何筱今天穿的是上次從西北回來時穿的藏青色毛衣,看見它,程勉難免有點心猿意馬。他伸手攬住她,“冷不冷?跟我進屋。”

何筱推開他的手:“別鬧,程伯伯今天在家呢。”

“那有什麽好怕的?”程勉好笑道,“早晚都是我媳婦,他習慣了。”

“我不習慣行不行?”

何筱噘噘嘴,看得程勉徹底眼熱了,當下就沒忍住,親了她一下:“笑笑,你這月例假應該過去了吧?”

何筱紅著臉看他:“問這個幹嗎?”低頭小聲說,“早完了。”

“那今天晚上留下來。”程勉說得清晰而且一本正經,轉而又改了主意,“不,還是我跟你一塊兒回去。”

何筱立馬拒絕:“慧芳還在呢。”

程連長這下有點鬱悶了:“那這樣說,咱們隻能出去開房了?”他想了下,伸手摸上衣口袋,“我看看帶沒帶軍官證……”

何筱伸手捏他臉,“還軍官證,丟你一個人的臉就算了,別連累二百三十萬人民解放軍。”

兩人在門口膩歪了一會兒才進門,這時趙老師已經做好了晚飯,見他回來,忙招呼兩人上桌吃飯。之後眼明手快地扯住走在後麵的程勉,在他耳邊小聲說:“今晚別跟你爸強,他心情不好。”

程勉回看他們家老太太一眼,再看著戴著眼鏡麵無表情從樓上走下來的父親,頓時有了絲不好的預感。

吃過晚飯,何筱在樓下幫趙老師看她剛買回來的十字繡,程勉則被程建明叫進了書房。

關上門後,程副司令員也不囉唆,單刀直入地問:“程勉,你這幾天是不是總上師部去堵你們參謀長?”

“您怎麽知道?”程勉有些訝異地問。

“鬧這麽大,我能不知道嗎?”程副司令員不給他好臉色,“今天下午,我接到了你們師周參謀長的電話,他親自跟我說的。”

程勉明白了,低下頭,悶聲道:“我就是想要個說法。”

“你要什麽說法?師裏麵做什麽決定,還得參考你個小連長的意見,稍不如你意,是不是還得親自上門給你解釋清楚才行?”

程勉承認自己有些欠考慮,可麵對父親程建明的質問,他還是想說出自己的想法:“本來按照我連的留隊指標數,宋曉偉是可以留下的,現在平白讓他走,總得給我個交代吧?”

“交什麽代?當初大裁軍一裁就是幾十萬,誰給他們交代了?”見他耷拉下腦袋,程副司令員不帶好聲氣地說,“我看就是把你慣壞了!”

程勉覺得麵前這老頭也太不講理了,氣性一上來,他撇過頭梗著脖子不看他。

程建明看著他的樣子,哼了一聲,末了遞過去一個東西:“你看看吧。”

程勉看著遞到他麵前的文件袋,沒動:“什麽東西?”

程建明眼一橫,瞪他:“你看看不就知道了。”

程勉眉頭微蹙,打開文件袋,從裏麵掏出來一張薄薄的紙,看清楚紅頭文件的內容,他呆住了。

程建明放緩聲音說:“這幾年你們師的裝備也換得差不多了,這裝備好了,需要的兵就少了,要少而精。我聽老周說,今年你們師打算從高校直招士官。這些人進來了,總需要有人給他們騰位置吧?是,師裏原先是給了你們連十一個留隊指標,可形勢變了,一切都要變。不光你偵察連是這樣,你們整個師都是這樣,整體留隊指標縮減,但這也是為了給你們招更多更合適的人才。可你們周參謀長說,找上門的可就你一個。弄得他們也不好辦,本來這個高校直招士官的文件是要年後發的,現在被你這麽一弄,不得不提前了!”

程勉許久才回過神來,看著手裏的文件,他不知道該說什麽。對於這個,他是完完全全地沒有心理準備。

程建明目光深邃地看著自己的兒子:“程勉,我知道你的心情。我們這些帶兵的,不管什麽原因也好,總有那麽一些人,是你舍不得又留不下,最後隻能對不住的,你早晚得習慣這個。能怎麽辦呢?你能做的就是帶著他們對這個地方的這份熱愛,做得更好。”

程建明說完這番話,書房裏陷入一陣沉默。良久,程勉低聲說:“爸,我是不是又犯傻了?”

程建明笑了笑:“你啊,還是年輕。”

程勉自嘲一笑,當長輩們不知道該如何批評你的時候,年少無知就成了最好的借口。將文件還給父親,他聲音平靜有力地說:“我知道了。”

這爺倆在樓上談著,何筱在樓下跟趙老師聊著也明白了事情的大概。想起什麽,她輕輕地笑了下:“我說昨天宋曉偉非要跟我見一麵是為了什麽,原來是因為這個?”

趙老師推推鼻梁上的老花鏡:“怎麽說?”

何筱娓娓道來。昨天她練完瑜伽回到家裏的時候在小區門口看見了宋曉偉和趙慧芳,兩人臉都凍得通紅,看樣子等他許久了。何筱問他們怎麽不上家裏去,宋曉偉說有點事想找嫂子聊,並堅持就近找個小飯館。

何筱拗不過,就找了家麵館,點了一壺茶,給兩人一人要了一碗麵。等麵的時候,宋曉偉說出了這次找她聊的目的:“嫂子,我想您勸勸連長。”

何筱一驚,忙問到底是怎麽回事,了解了之後,倒鎮定下來了。這像是程勉會做的事,從小到大他都是一個太過耿直的人。

想了想,她對宋曉偉說:“他也是為了你們全連考慮。”

“我明白,連長年輕是年輕,可對我們沒的說,很少有私心。可他越是這樣一個人,我就覺得越不應該是這樣。”

何筱沒明白他的意思。

宋曉偉笑了笑:“我記得那還是連長剛調到我們偵察連的時候,當時還沒轉正,隻是副連。有一次搞體能考核,說是副連長可以不參加,但營裏其他兩個連的副連長由於是基層士兵提拔起來的,自願參加了考核。連長聽說了,說是也要參加。”

何筱莞爾,還真是程勉爭強好勝的風格。

“可您也知道,連長雖然是陸指畢業的,但跟從基層提拔起來的老兵體能上還是有些差別,要麽說戰場上最金貴的就是老兵,很有他的道理。當時連長的短板是四百米障礙,跟我一樣,為此那段時間可沒少跟他在訓練場裏耗。練了兩個多月吧,最後拿了個第二。就這連長還不滿意,說下次拿第一。”

三個人聽著都笑了,宋曉偉摩挲著手中的茶杯,神情帶著陷入回憶的溫和:“我們連裏,甚至全師的人幾乎都知道連長的背景,可從他調到我們這兒來就沒聽他提過,這兩年他全是在用自己的能力說話,我看在眼裏,就知道我們連長是個有傲骨的人。”他看著何筱,“嫂子您說,這樣一個人,我怎麽能讓他為了我的事跟師領導較勁,讓全師的人都議論他。他不該也不能這樣,他就該是驕傲的,因為他配得上那身軍裝。”

何筱聽著,很是動容。她的眼睛有些濕潤:“那你不想留下了?”

“我想啊。”他幾乎是毫不猶豫地,“自從接到退役命令之後,我走哪兒啊,都想著多看幾眼吧,以後可就再也見不著了。我們這樣的,沒本事在部隊留一輩子,就隻能在每次期滿的時候奢望能再有個機會,再多留幾年。大家夥兒都這麽想,可軍隊是要打仗的啊,它不是收容所。我在這裏八年,受到了教育和鍛煉,學會了紀律和原則要求自己,那我就不能在最後走的時候把它們就全部扔了。算上這些,還有我的戰友們,是軍隊能給予我最寶貴的東西了,我舍不得,我得珍藏一輩子。”

說這話的宋曉偉神情是如此的認真和堅定,讓何筱覺得佩服,又覺得遺憾。

趙老師聽了,也感歎說:“他的兵倒是也挺為他著想,可這小子打小就倔,凡是他自己不想放棄的,任憑別人怎麽說都沒用。有時候,真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

低低一聲歎息。樓上傳來一道關門聲,何筱跟趙老師對視一眼,起身往樓上走,走到拐角處的時候,看見程勉微蹙著眉,略顯無奈地拍著褲子後麵,慢悠悠地往下走。

此情此景,讓何筱忍不住笑了:“是不是又挨踢了?”

程勉多少有些不自在:“這麽幸災樂禍?我看今晚這房是必須要開了。”

說完就見何筱瞪他一眼。他站在她麵前,凝視她幾秒,伸手將她拉進懷裏。何筱憚於程建明還在樓上,不敢亂來,可程勉卻不鬆手:“別動,讓我抱抱你。”

“怎麽啦?”她想看他一眼,卻被他抱得緊緊的。

“沒事。”在她肩頭蹭了蹭,程勉低聲說。

隻是突然感到有些安慰了。在他情緒最為低落的時候,她能陪在他的身邊,讓他覺得,有些東西,是他可以緊緊抓住的。如此,足矣。

第二天,程勉剛回到部隊,準備歡送老兵的會餐。

在會餐開始之前,出乎他的意料,宋曉偉主動來找他了。一張年輕樸實的臉帶著團團笑意,穿著一件摘了肩章的舊軍裝,裏麵套了件嶄新的深藍色毛衣。算起來,不過是兩天沒怎麽跟他說過話,可程勉覺得,宋曉偉從裏到外好像都不一樣了。

“有事?”程勉給他倒了杯水,讓他坐了下來。

到了這個時候,宋曉偉也不跟他客氣了,坐下之後取出一個包裹來。

“這是什麽?”程勉挑挑眉。

宋曉偉笑了笑:“是我對象自己納的兩雙鞋墊和棉鞋,說是讓我送給連長你。”

程勉微哂:“到現在了,還搞送禮這一套。”

“這不一樣。”宋曉偉將東西取出來,放到程勉麵前,“本來她想請嫂子和連長你吃頓飯,可你們兩個都不答應,怕花我們的錢。農村人也沒什麽能拿得出手,也沒什麽能表達我們心裏的謝意的,隻有這些親手做的東西,雖然不好看,但是實在、暖和。”

程勉拿過一雙鞋,舉到眼前,仔細地看了看,摸了摸裏麵,笑著說:“是夠暖和,不過我這歲數穿不了這個,我拿回家給我們老爺子穿得了。”

說這話,就是要收下了。宋曉偉笑著說行。

忽然想起什麽,程勉看著宋曉偉問:“叫人姑娘對象,聽你這意思,是準備接受人家了?”

宋曉偉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我想明白了,與其擔心以後讓她吃苦受罪,還不如從現在開始努力,讓她過上更好的生活。”

有覺悟。

程勉很是滿意:“那現在心裏踏實了嗎?”

“踏實了。”宋曉偉抬起頭,認真地看著程勉,“連長,指導員說得對,人不能總是活在過去,要往前看,隻要我自己問心無愧,就什麽不能踏實的。”

麵對這樣的回答,程勉由衷地感到欣慰。似乎不用他說什麽安慰的話了,他拍拍宋曉偉的肩膀,低而有力地說了聲:“好。”

今年偵察連的歡送會,可以說是近幾年來辦得最熱鬧的一次。不光全連的人列席,還有一些隨軍的老兵家屬,以及——連首長的女朋友,悉數到場。

來之前,何筱也曾有過猶豫。程勉給了她兩個理由,一是小宋家屬趙慧芳太靦腆,沒她帶著來,怕是不好意思。二是,他希望在這樣一個場合,她能在。

歡送會辦在偵察連俱樂部,十幾張桌子都圍著一圈人,桌上擺滿了酒菜水果。像往常一樣,不精貴,但分量實在,管夠。何筱和趙慧芳坐在家屬那一桌,更多的時候,她的視線都落在程勉和他的兵的身上。相比歡送會,此時此刻的場景更像是一場狂歡,一場屬於軍中男兒的狂歡。

搪瓷杯裏倒滿了酒,一連串的碰杯聲中,指導員徐沂站了起來,他舉著杯子,站在了大家夥的麵前。許是喝了酒,以往白淨的臉上透出些許紅暈來。

他揉揉眉頭,看著大家:“大家喝著,我就站這兒,說幾句話。”

酒後的徐沂似乎多了一絲人情味兒,酒勁上來,說話不像之前那麽利索了。

“開歡送會之前,咱們黨支部討論看誰在會上講話。你們連長呢,他非說要我上,說我口才好,講個話信手拈來。我心說這小子又把自己不想幹的活兒推給我,我是沒少跟你們講話,可那都是政治教育,我估計你們早聽煩了。說實話,煩了吧?”

程勉聽得一笑,戰士們也嘻嘻哈哈地回答:“報告指導員,沒煩!”

“沒煩就怪了。”徐沂也笑了,笑容很是溫和,真實:“我知道你們連長的意思。我啊,平時跟你們說話,飯前飯後,睡前醒來,可我自己知道,很多時候,我沒能跟你們交心。所以我得好好謝謝咱們程連長,給了我這次機會。為了表達我的謝意,這一杯我幹了!”

說著端起手中的杯子,在一片歡呼聲中一飲而盡。

又倒滿一杯,徐沂接著說,“不瞞大家,我酒量不好,所以喝完這杯我真有些醉了。可有些話不醉了,我說不出來。我知道你們有人私底下常說我這個指導員端著,都誰說的你們自己心裏清楚啊。其實你們知道什麽,我那叫臉皮薄。”他有些沒好聲氣地看了眾人一眼,之後卻又笑了,“既然如此,那我今天就不端著了,我想說什麽我就說什麽,我想說什麽我就——我想說什麽來著?”他歪歪腦袋,像是想起來了,輕輕一笑,抬起頭來看著他的兵,目光清和而明亮,“我想說,對不住了。”

“一個好幹部,就是要對得起自己的兵,我們沒做到。我們有那麽多的戰士,他們流血流汗為部隊奉獻了青春,我們最後卻隻能讓他們哭著離開,看著他們哭,我們心裏也不是滋味。我跟自己說徐沂你沒那麽多工夫可以傷春悲秋兒女情長,我不敢離你們太近,產生太深厚的感情,我自己給自己設了條安全警戒線,可結果呢?”他看著眾人,“我把自己困在了外麵,可又拚了命地想進去,因為我看見你們的時候就在想,這幫小子,可都是我帶的兵啊,他們能在這兒待幾年呢?我又能帶他們幾年……”

有低低的啜泣聲傳來,徐沂的眼眶也泛了紅,他深吸口氣,聲音有些沙啞:“什麽也不說了,你們很多人還年輕,我相信離開對你們是一個新的開始。我對你們唯一的期望就是,回家以後,打起精神來好好幹,不要再讓別人對你們說出對不住這三個字!為了這個,我幹一杯!”

俱樂部裏一下子靜下來了,在場的戰士們,不論是留下的還是退了的老兵,都為徐沂喝下的這一杯酒而動容。這一刻的徐沂好像不再是那個笑容溫和卻總有疏離的指導員,而是用一個軍人、一個老兵的方式來向他們送行。

一杯酒喝盡,人群中爆出一聲好,是程勉在帶頭喊的,並得到了戰士們熱烈的響應。俱樂部裏再一次恢複之前的熱鬧,許多人被指導員的一席話觸動了,邊喝邊抱在一起哭。程勉和徐沂,這一下更免不了要被灌酒。

這樣的場麵,讓何筱不忍再看。她站起身,走了出去。

這一晚,她沒有回去,而是住在了師裏的招待所。快到十二點的時候,房間的門突然被敲響了,她猶豫了下,走過去打開了門。

趙小果架著喝醉的程勉等在門外,看見何筱出來,忙說:“嫂子,我們連長喝醉了,聽宋班長說您在這兒,我就把他送過來了。”

何筱臉有些臊:“那就扶進來吧。”

把程勉擱到**,趙小果就趕緊走人了。何筱看了眼醉得不省人事的某人,進浴室打了盆水出來。

整個房間隻開了盞壁燈,橘黃色的燈光映在何筱身上,顯得她分外柔和。她坐在**,將他的腦袋扳到自己盤起的腿上,之後用濕過的毛巾細心地為他擦拭。額頭、眉骨、鼻梁、嘴唇、下巴,脖頸,還有耳後。沒有一個落下的地方,她做得非常細致,仿佛此時此刻,這是最重要的一件事。

擦幹淨後,她將他放到枕頭上,給他鬆開了襯衣上的扣子,脫了鞋,蓋好了被子,到這才算整理好了。何筱站直,伸了伸腰,把毛巾洗幹淨,臉盆裏的水又全部倒掉,回到臥室的時候,發現一直睡著的程勉正睜著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她。

何筱怔了下,走過去看他:“醒了?要不要喝水?”

程勉想說不用,可嗓子啞得說不出話,隻好無辜地看了何筱一眼。笑笑同誌輕哼一聲,把保溫杯蓋子旋開,將水杯遞給了他。

喝了一整杯水,程勉才能開口說話,他鉤鉤何筱的手,示意她看窗外:“笑笑,下雪了。”

何筱側目,借著外麵的路燈,還真看到了窗外漫天飛舞的大片雪花。意識到這一點之後,雪花砸在窗戶上的聲音也格外響了。

何筱抿抿唇,笑了:“你不是不喜歡下雪天嗎?”

程勉沒說話,把何筱拉到自己身旁坐下,然後又自動地把腦袋枕到她腿上。何筱被他這動作逗笑了,之後又反應過來了:“剛才你是不是就醒著?沒醉?又逗我。”

“沒有。”他聲音很低卻很溫柔地說,“我睡著了,就是感覺這腦袋下這枕頭真舒服。”

何筱半信半疑,戳了他腦門一下。程勉趁勢捉住她的手,牢牢地握在了掌心裏。這樣的靜謐時光讓何筱很是享受,她低頭凝視著他閉上眼睛的樣子,細長的眼睫毛微微翹動著,讓她看得很是入神。

都想什麽呢。何筱小聲嘀咕著,撓了撓他的耳朵:“明天就把宋班長他們送走了嗎?”她低聲問。

程勉嗯一聲。

“真快呀。”

她小聲感歎,看著窗外,頓覺有些悵然。

“我記得,有一年在老大院,也是下著這麽大的雪,也是老兵退伍的時候,我在單雙杠那兒玩,看見不遠處的操場上列隊站了許多士兵。那些都是當年要走的戰士,對著軍旗摘肩章、卸帽徽和領花,沒有一個人說話,也沒有一個人哭。我那時候還小,雖然不懂事,可好像也有些被那個沉寂的場麵觸動,感覺到有些傷感。”

說著,她感覺到程勉握著她的手緊了緊,好像在說他能理解。

其實別看他在部隊大院長大,但男孩子到底是粗心,在上軍校之前,他對軍隊的認知大部分都來自父輩祖輩,而這些人大多告別基層連隊很多年了,官居高位。唯一讓他印象深刻的一次,是何筱剛搬來的那一年。

那時,老大院裏搬來了不少人,為了加強防衛,旅裏每月從各營抽調兩個班的兵來站崗。到了退伍的時候,因為這駐守的兩個班裏有老兵要走,那段時間,每到快要吹起床號的前半個小時就能聽見喇叭裏放各種各樣的軍歌。他時常被吵醒,翻個身就又睡著了。第二年就不再放了,許是因為有被擾到的家屬向上反映。

何筱撥弄著他那精短的板寸,“我記得那年我身體不太好,半夜總是咳嗽醒來,再聽著那麽傷感的歌,更加睡不著了。”

程勉笑了下,之後說:“我記得剛畢業的時候,爺爺想把我留在北京,在伯父手底下工作。我當時想了想,還是選擇了這裏。”

“為什麽?”

“不為什麽。”他輕聲說,“我就是羨慕,羨慕這些戰士們之間的感情。那種不想被拘束的年輕和熱烈,同甘共苦的堅韌和友情,讓我忍不住地想要感受一把。”

他這話也在程老爺子麵前說過,老爺子聽了隻是一笑,沒再多勸。現在想來,老爺子那個笑,堪稱意味深長,頗有遠見。他老人家知道他來到這裏必定是要受挫的,可也有心曆練他,因為隻有這樣,他才能真正成長。他也確實受到了教訓,不過這次在做複轉工作的時候他的反應那麽大,並不光是因為他想得太簡單,而是他對這個地方真的是期許太多。算了,不想了,都已經過去了。

程勉回神,從她腿上翻身下來,側躺著抱住了她的腰,“知道我為什麽不喜歡下雪天嗎?”

何筱手一頓,繼而又輕撫著他的頭發:“為什麽?”

他低笑了聲,將她抱得更緊,說:“因為你。”

他急得是抓心撓肝啊,就想趕緊放假回家。眼瞧著車停在了家屬院門口,他把包塞給了一直等著他的趙老師,連家都來不及回,不顧母親在身後的呼喊,直接奔向何筱家。一敲,沒有回應。再敲,還是沒有回應。他一直就這麽敲著,直到趙老師趕過來告訴他,老何轉業了,他們一家人都搬回老家,今天下午剛走,就在他回來的半個小時前。

這句話就像是大冬天裏往頭上澆的一盆冷水,讓他從頭涼到了腳。在原地怔愣了片刻,他拔腿跑向火車站。在候車廳的電子屏前按照何筱她們常坐的那趟車的號找到了檢票口,橫衝直撞地擠了進去,跑上站台的時候,火車已經啟動了。

“於是我就跑啊跑啊,叫著你的名字,跟著火車跑了不知道有多遠,連一直跟在我身後的車站工作人員都不追了,而我還在跑。”

後來火車跑遠了,他也跑不動了,雪花從領口裏鑽進來,渾身都濕透了。他站在那裏,呆愣地盯著前方的鐵軌看了一會兒,之後驀地就倒下了。那一瞬間,意識全無。

“聽趙老師說,我燒了兩天。其實我沒感覺多難受,隻是一直在做夢,夢見我們隊長在我追著火車跑的時候衝我喊快跑,拿五公裏第一。夢見我媽反反複複跟我說你走了。還夢見你,夢見你對我說:程勉,別追了。”

說完,半天卻沒有聽見何筱的回應。剛想抬頭一看,卻被一隻手輕輕地攬住。之後聽見她輕聲說:“那你怎麽還追?”

程勉握住眼睛上方那隻柔軟細膩的手:“若我不追,那你還會不會回來?”

他耐心等待著她的答案,良久,聽到她低啞的聲音:“我會的。”

如果愛情是一場艱難的長途跋涉,他已經走了那麽遠,她還怎麽舍得讓他再等那麽久?

我會的。我會回來的,程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