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

檢查報告出來之後,宋曉偉被醫生勒令必須臥床休息,取消一切劇烈活動。宋曉偉點點頭,可是個人都能看出來他心裏不好受。程勉什麽也沒說,也說不出來什麽,隻輕輕地拍了拍他肩膀完好的那一側,讓他別想太多,好好養傷。

出了醫院的大門,冷風再次吹來,程勉感覺到腦仁發疼。他用手壓了壓頭發,將帽子扣到了腦袋上。

徐沂緩步跟了上來,問他:“回嗎?”

程勉看著他,搖了搖頭:“何筱單位離這兒不遠,出來一趟不容易,我過去看看她。”

提起何筱,徐沂順帶就想起了某人。搭在門把上的手頓了下,才將車門打開。他笑看著程勉:“行,不過今晚還有個會,別耽誤時間。”

那人頭也不回地擺擺手,不一會兒,就走遠了。

步行了十來分鍾,程勉來到基管中心的樓下。正好碰上飯點,程勉剛想跟何筱打個電話,就看見穿著一身工裝的她有點遲疑地向他走過來。看著她,程勉不自覺地就笑了出來。

何筱飛快地走到他跟前,上下打量他一眼,問:“怎麽突然過來了,也不給我打個電話?”

“出來開會,正好有點時間。”他順了順她耳邊的頭發,“就得這樣突然襲擊,打了電話哪兒還有半點驚喜。”

何筱看著麵前這人,一時有點無語。難怪今兒上午眼皮一直在跳,原來是在這兒等著呢。

經過一上午,雪越下越大了。何筱看他肩膀上落了不少雪花,伸手給他拍掉了。不經意對上他那兩隻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在笑。

“笑什麽?”她鼓鼓嘴,低聲問。

程勉就勢握住她的手:“沒什麽,就是想起了在B市第一回見著你的時候。”那時候她也是這麽一身打扮,見著他就跑。眨眼一年就快要過去,在那之前,他根本不敢想能這樣麵對麵跟她說話。

果不其然,何筱聽了他這話就有些不自在地撇過臉。程勉更樂了,鬱結了一上午的心情一下子有所緩和。

“我人來都來了,你就賞個光,陪我吃頓飯?”

何筱最架不住他這麽逗她,特不正經。瞪他一眼,她說:“雪下大了,別往外邊跑了,在我們食堂吃頓得了。”

程勉:“……”

何筱跟程勉並肩走進單位食堂,剛一進門,就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視線。何筱努力裝作沒看見,打好飯之後就找了個靠窗的不引人注目的位置坐了下來。

程勉看著餐盤裏盛得滿滿的飯菜,忍不住笑了:“夥食不錯。”

何筱也沒急著動筷子,就坐他對麵,托腮看著他狼吞虎咽,沒幾分鍾,盤子裏的東西就快被他掃掉了一半。這吃法雖有失斯文,可讓長著一張棱角分明、清雋硬朗的臉的程連長做出來,倒也不覺難看。標準的部隊作風。

“好吃嗎?”何筱問他。

今天中午餐廳供應的是米飯和菜,兩素一葷,正合女孩子們的胃口,像程勉這樣的可能就會覺得淡了點。可某人抽空抬頭看她一眼,說:“我媳婦給打的,再難吃也咽得進去。”

聽得何筱想踢他一腳,就不能少逗她兩句嗎?

臨近年底,基管中心的工作也排得很緊。何筱請不來假,就利用一小時午休的時間,跟程勉兩人沿著基管中心外麵的街區散步。她套了一身大紅色羽絨服,踩著一雙厚實的靴子,緩慢地走在程勉身邊。

“我今天接到卓然電話了。”

程勉哦了聲,“她說什麽?”

“說是上麵領導批準了紅旗的申請,他快要調過來了。”這還真是一個天大的好消息,何筱也替卓然感到高興。因為長久以來的堅持得到它該有的回報,這對誰而言都是一件再幸福不過的事。

程勉挑挑眉:“那這下卓然她爸媽可沒法反對了。”

何筱笑了下:“我也是這麽想的,可卓然說她們家老太太聽到這個消息之後表情還挺複雜的。不管怎麽說,這都是明年三四月份的事兒了,發射隊那邊一堆事兒要交接,又是年底,又要接新兵,紅旗答應了領導要站好最後一班崗。”

“那正好。”程勉說,“免得他回來早了,把婚趕在咱們前邊給結了。”

何筱看他表情一本正經的,忍不住切了他一聲。

過了一會兒,突然想起什麽,程勉問:“今兒怎麽沒見著褚恬,她上哪兒去了?”

“回四川了,昨天半夜給我打電話說她媽媽舊病又犯,她得回去照顧。”說到這兒,何筱站定,問,“這事兒你們徐指導員知道嗎?”

程勉稍一思忖,搖了搖頭:“看那樣子像是不知情。”否則早就開始魂不守舍了。

何筱微微歎氣。感情畢竟是兩個人之間的事,如果褚恬不說,那他們插嘴似乎也不太合適。兩人默默地走到街頭,又拐了回來,快要走到基管中心大門的時候,何筱突然說:“程勉,你是不是有什麽心事?”

程勉不禁回過頭看她:“怎麽?”

何筱把手從羽絨服裏伸出來,把他鬆開的常服扣子扣緊,輕聲說:“因為你一心情不好的時候,話就特別少。”

程勉一愣,繼而又笑了。他低頭,看著她給自己係扣子的手:“我怎麽不知道我還有個這毛病?”

何筱瞥了他一眼,知道他是在刻意岔開話題,但到底沒戳穿他。

走到基管中心樓下的時候,何筱讓程勉稍等一會兒,她上樓拿個東西給他。一小時午休快結束,她趕時間走得有些匆忙,在樓梯間不小心撞到一個人。

她忙道歉,一股酒氣撲來,熏得她開不了口。抬頭一看,是劉科長,看那樣子中午喝了不少酒,眼睛快要眯成一條線了。何筱懶得跟他多說,往旁邊讓了讓。倒是劉科長,看清是她之後,不走了:“小何啊,這是要上哪兒?”

何筱捂住口鼻:“下午上班時間到了,我趕著回前台。”說著就要走。

劉科長一把拉住了她:“別著急,這不還有點時間嗎?你陪我說會兒話。”

雖然這人對她有意思,但平時是不敢明目張膽胡來的。何筱知道他這是酒勁上來了,便不跟他一般見識,可使勁往外拽,卻怎麽也掙脫不開他的手。何筱這才有些急了:“你放開我。”

劉科長嗬嗬一笑:“小何,你怎麽老躲著我呢。咱們中心誰不知道我喜歡你,你怎麽老裝傻呢。”他說著,湊上前來,酒氣熏天,“別說,你穿這紅的還真好看。”

何筱用手使勁往外推他,可怎麽躲也躲不開,當下氣極,一個巴掌扇了過去。劉科長吃了痛,手勁小了一半,何筱趁機逃脫,卻又被那人扯著羽絨服的下擺給拽了過來。

“你他媽敢打我!”劉科長赤紅著眼叫囂,“別他媽給臉不要臉!”說著鉗住她的雙手,就要去撕她的衣服。

何筱從未遇過這種陣仗,一時有些慌亂,見他的手伸進自己的工裝裏,一邊使出渾身解數擺脫他,一邊尖聲喊叫。這個樓梯間離他們辦公大廳並不遠,此刻何筱也顧不得避諱了,她一個人掙脫不開,就隻能招人來。

而劉科長也不傻,聽她喊了一聲就連忙用手堵住她的嘴,將她整個人壓在牆上,讓她動彈不得,騰出一隻手去扯她的褲子。眼看著即將得逞之時,突然感到一股強大的力道拽住了他的後衣領子,劉科長回過頭,還沒看清是誰,就被人反剪住雙手。他想還手,卻被人壓著肩膀咣當一聲跪到了地上,他下意識地要站起,可雙腿卻被牢牢地踩著,根本動彈不了。

整張臉都被擠在牆上,他隻能用餘光瞥見一個軍綠色的身影在他後麵,一句他媽的還沒罵出來,就被人扯著頭發狠狠地往牆上撞。

何筱被眼前的景象嚇得說不出話,她緊緊靠著牆,喘息了好半天,才緩過一絲神來。她渾身酸軟無力,看著突然出現在眼前的程勉,也顧不得問了,連忙撲上前,拽住他的胳膊。

“程勉,住手!別打了!”

程勉像是沒聽見,將那人扭個個兒,照著腦袋就是一巴掌,打得他鼻血汩汩往外冒。何筱天生有點兒暈血,當下就感到惡心,可現在不是退卻的時候,她使力攔住程勉:“快住手!你還穿著軍裝呢!”

軍人動手打人,而且打的是平頭老百姓。這問題可大可小。

程勉聞言鬆開了劉科長,見他癱軟在地上,似是不解氣,又抬腿狠踢了兩下。

劉科長一張臉被打得慘不忍睹,可嘴裏依舊不服輸:“別他媽讓老子知道你是誰!小心我廢了你!”

程勉冷冷地說:“湖橋道基地大院2號樓,我隨時恭候。”

說完不再理他,抓起掉落在一旁的羽絨服,將何筱包住打橫抱起,快步走了出去。

出了基管中心的大門,程勉攔了一輛車直接回了何筱一個人住的小區。

一路上,何筱都沒說話,直到到了家裏,程勉把她放到**的時候,她才突然拽住他的胳膊,眼淚唰唰地掉了下來。沒有放聲大哭,偏是這樣隱忍的低泣,讓程勉看了心裏很不是滋味。

他略顯笨拙地用手指給她擦眼淚,低聲哄著她:“不哭了,這不沒事兒嗎?”

何筱沒吭聲,依舊低著頭掉眼淚。

程勉輕拍她的背,安撫了幾下,去衛生間取了條毛巾,過了遍熱水之後,半蹲在何筱麵前給她擦臉,動作溫柔至極。這一切都做好之後,他用手包住她的臉,讓她微微抬頭,看著她泛紅的眼睛,他說:“我最不會哄人了,所以咱不哭了,行不行?”

感受到他掌心的溫度,何筱才感覺自己像是活了過來。她抓住他的手,緊緊地貼著臉,過了會兒才沙啞著聲音嘟囔說:“再也不回那兒上班了。”

程勉低聲笑了,他捏了捏她的臉,順著她的話,一本正經地往下說:“那就不上了,就在家,我又不是養不起。”

聽他這麽一說,何筱臉色好看了許多。可一想剛才的場景,還是覺得後怕,整個人一點力氣都沒有。程勉扶著何筱躺到了**,把剛才被劉科長碰過的羽絨服和工裝外套全部扔到了一邊,用被子將她裹得嚴嚴實實。

“睡一會兒。”

何筱眨巴眼睛看他:“你不走嗎?”

“不走。”他說。

何筱這才安心了。她不是個愛黏人的人,可如果此時此刻他陪在她身邊,她會感覺好很多。

雖然累極,可閉上眼睛,卻怎麽也睡不著。何筱睜開眼,就看見程勉正坐在一旁,低頭看著她。她想了想,說:“我剛才不是跟你說著玩的,不管出不出今天這個事,我都不想去那兒上班了。工作穩定是不錯,可總覺得沒意思,同樣的活兒幹一個月可以,要讓我幹一輩子,真不敢想象會是什麽樣……”

“那你當我是跟你開玩笑?”程勉斜躺下來,手指輕撫著她鬢角柔軟的頭發。

何筱偏過頭看他,一米六八的個子被棉被緊裹著,隻露一張臉出來,看著比平時小巧的許多。程勉沒忍住,抬起她下巴,在她唇上輕吻了下。蜻蜓點水一般,她今天受到了驚嚇,他也不敢太亂來。

出乎意料地,何筱沒躲,反倒向他懷裏靠攏。喜從天降,程勉趕緊將人圈住。就這樣靜默了十來分鍾,程勉以為她快要睡著的時候,何筱突然悶聲問他:“你是怎麽知道我有危險,然後及時趕到的?”

程連長心說那叫及時嗎?真及時的話,那混蛋連她一根頭發絲都別想碰。

“不知道。”他說,“可能是當兵太久,練出來的警覺性?”想想又說,“也可能是你我心靈相通?”

他說完,回頭看她。何筱看他那一臉得意揚揚的表情,沒忍住,撇了撇嘴:“既然你有警覺性,幹嘛還把自己家裏的地址告訴他?萬一他要是不死心,找上門怎麽辦?”

程勉撥弄著她的頭發,聞言不甚在意地笑了下:“想找上門,他也得有這個本事才行。”

他就不信一個小小的科長還能通了天,部隊大院是人隨便就能進的?他這麽做無非就是想告訴那些想找何筱麻煩的人,他的人,不是他們輕易動得了的。

經他這麽一提醒,何筱倒也明白了些許。徹底放下心來了,她靠在他的懷裏,慢慢地睡著了。

程勉就這麽陪著她,看著她睡了將近兩個小時。抬手看了眼腕表,意識到再不走就要誤了晚上的會時,才輕手輕腳地放下懷中的何筱。這一走又不知得多長時間才能見到她了。程勉發現現在自己是巴不得趕緊把何筱娶回家,隻有這樣,他才能真正地放下心來。能讓一個職業軍人缺乏安全感的,恐怕也就是愛情和婚姻了。

程勉低頭輕吻了下何筱的額頭,快速整容離開。

回到部隊的時候已經過了飯點,炊事班長老朱知道他們連長不講究,下了碗麵條臥了倆雞蛋就給他端了出去。程勉揀了個位置坐下,還沒開吃,就看見徐沂打簾從外麵進來了,跟他回來時一樣,滿身都是雪。

“天氣預報說這幾天都是雪天,咱們在這郊區,出外采買也不方便,不知道老兵離隊前的最後一餐能不能搞好。”徐沂拍拍身上的雪,望著外麵的天說。

“量力而為吧。老吳說司務長跟他立過軍令狀了,酒保準管夠。”

說到這兒,兩人都笑了。他們都在這個地方待太久了,所以也都明白,道別的最好的方式,就是大醉一場。無論是對那些要走的,還是他們這些仍要留在的人。

徐沂在他對麵坐下:“你吃著,我說著。這兩天就得把留隊名單上交到師裏,所以我想著開支委會之前,咱倆先開個小會,商量商量,看這名單怎麽列,順序怎麽排。”說著他竟忍不住歎口氣,“到了關鍵時刻,隊伍也愈發不好帶了,這幾天以來,不少兵跑到我這裏問連隊對留隊的人選有什麽想法,怎麽安排——”

程勉抬頭看他一眼:“不容易啊,能讓一向溫良儉恭讓的徐指導員也沒脾氣。”

“少拿我開涮。”徐沂正色,“你是連長,你先拿個主意。”

“要讓我說,這事兒沒什麽可商量的。該搞的都搞過了,想列名單排序也不是沒有依據。做這事兒要幹脆果斷,一猶豫就會感情用事,到時候再想端平這碗水可就不容易了。”

說得輕巧。徐沂苦笑,把手裏拿的一張紙遞到他麵前:“看看吧,這是今天專業技能考核的成績。”

程勉三下五除二地把麵吃完,拿起成績單才看了一眼,就愣住了:“什麽情況?宋曉偉專業考核怎麽排倒數去了?”

“照理說,按照今天這種情況,他應該是連及格分都拿不了。”

“這種情況?舊病複發,從高牆上摔下來,這是宋曉偉他自己願意的?這隻能算特殊情況,師裏麵應該考慮到這一點。”

“我明白你的意思。”徐沂說,“宋曉偉在軍區比武的時候拿回來的榮譽,師裏麵有誰不清楚?機關下來考核的幹部也是基於此,還有他以往一貫的優秀表現,才給出了這個分數。隻是程勉,現在不是強調主觀感情因素的時候,我們更應該重視的,是客觀現實。”

不得不承認,在現實麵前,徐沂永遠比他理性。程勉揉揉發脹的眉間:“那就先按這個把名單排出來,開支委會的時候,看看其他人有什麽意見。”

根據前期測評和考核的結果,兩人定下的名單其實並沒什麽懸念,最終開完支委會提交給師裏麵的跟他們最初設想的相差無幾。所幸宋曉偉夠爭氣,也是個實實在在的好兵,在民主測評裏名列前茅,這多多少少能夠彌補他在專業技能考核環節的失誤,雖然排名是倒數第五,但按照他們連的留隊指標,刷下三個,留下他應該是沒問題了。

交完名單那天,程勉稍微鬆了一口氣。基本做到了問心無愧,他肩上的擔子也就輕了一半。

痛痛快快地衝了個澡,剛回到連裏,就迎麵撞見了趙小果。程勉蹙了下眉,伸手拽住了他:“慌裏慌張幹什麽去?”被糾察逮住又丟他們連裏的人。

趙小果備感冤枉:“門崗打電話,說有個人需要咱們連接領。”

程勉哦了一聲,“說沒說是誰?”

“說是從山東過來的,是找宋班長的,聽那口音是個年輕女人。連長,我尋思著,是不是……”

程勉稍一思忖,將臉盆交給趙小果,說:“我去接。”

程勉飛快地跑到門崗,連頭也沒顧上擦,濕頭發讓風一吹,不一會兒就硬得跟冰碴一樣了。

隨手胡擼了一把,程勉來到那個穿著樸素,背著一麻袋東西的年輕女人麵前,在對方疑惑的眼神下,他開了口問:“你是宋曉偉的家屬趙慧芳吧?”

年輕女人忙點點頭,白皙的臉上透出點紅來:“是,我就是趙慧芳。聽說宋曉偉今年不能回家,我過來看看他。”

程勉在心底歎了口氣,迎著趙慧芳略顯期待的眼神,說:“你來的不是時候,宋曉偉,他受傷住院了……”

程勉帶著趙慧芳趕到醫院的時候,宋曉偉正好剛從外麵散步回來。兩個一直以來都是靠書信溝通的人一打照麵,彼此都愣住了。

趙慧芳臉皮子薄,看對麵那男人一眼,就低下頭去絞手指了。宋曉偉也是個從沒談過戀愛的愣頭青,猛一見著女人就手足無措,更別提麵前這人還有可能是他未來的老婆。

程勉在一旁看了止不住笑:“行了,都別愣著了,人姑娘大老遠跑來了,還不趕緊讓人進屋?”

經連長這麽一提點,宋曉偉趕緊給趙慧芳讓路。

眼見著兩人進了病房,程勉在外麵替他們將門關住了。屋裏頭的兩個人都被連長這體貼的舉動弄得尷尬不已,麵麵相覷,臉頰一個賽一個的紅。麵對麵幹戳了一會兒,宋曉偉不太自在地咳了兩聲,手扶著腰給她拿凳子。趙慧芳也像是突然被點醒一樣,連忙伸過手去。

兩人手撞到了一塊兒,又都飛快地縮了回去。宋曉偉一個不注意,扯到了某個地方,疼得嘶了一聲。

趙慧芳急忙睜大眼睛看著他,想表示下關切,可不知該說什麽。看著她糾結得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宋曉偉突然笑了,笑得很孩子氣。

“坐下吧。”他把凳子遞給她,“是誰讓你過來的?”

趙慧芳醞釀了好久,磕磕巴巴地開口:“我、我是聽你們連裏的人說你受傷了,一個姓張的兵,說是你帶的……”

張立軍,就知道得是這小子。宋曉偉輕哼了一聲,見趙慧芳時不時地抬頭瞄他一眼,便緩和了表情,從一旁的水果籃裏拿出一個蘋果,遞到了她的手裏:“從老家過來累不累?渴不渴?先吃個蘋果吧……”

趙慧芳嘴裏說著不累不渴,可臉頰卻比手中的蘋果皮還要紅了。

兩人就這麽矜持地對坐了差不多一個多小時,等到快要吃晚飯的時候,程勉過來接趙慧芳。宋曉偉看見他就像聽見口令一樣,不顧老腰上的傷,立馬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走到他麵前。

“連長,你看這……”

“行了。”程勉打斷他,“人交給我你就放心,我來替你安排。”

一句話,讓宋曉偉的心放進了肚子裏。

離開醫院後,程勉開車載著趙慧芳駛向了市中心。他沒法安排她回部隊,因為剛剛那會兒工夫他已經打聽清楚師裏的招待所已經沒有空房了,而且宋曉偉的級別不夠,兩人沒有結婚,按照要求女方是不能留宿在軍營的。程勉不想宋曉偉為難,也不想在這緊要關頭有人因為這個說他閑話,所以隻好另找地方安排趙慧芳。

看得出來,趙慧芳是個老實姑娘,打心眼裏不願意給宋曉偉的首長——程勉,添麻煩,於是她說:“程連長,你放我回醫院吧,我在曉偉他病房打個地鋪就行了,本來我這趟就是來照顧他來了……”

“你就安心坐著,這算不上多大麻煩。”程勉說,“你千裏迢迢從老家過來,哪有在病房打地鋪的道理?小宋他有人照顧,而且他那個病房不止他一個人住,你睡在那裏終歸是個不方便。”

說話間,地方就到了。程勉把車子停穩,下車看了看小區的門牌號,臉上浮出一個清淺的笑。

“下車吧。”

他給趙慧芳打開車門,帶著她一路走了進去,進了某棟單元樓,按響了其中一位的門鈴。等待了僅僅幾秒鍾,門就從裏麵打開了,露出何筱一張驚喜的臉:“這麽快就過來了?我還沒準備好呢!”

“晚些時候還得回部隊,所以得趕早過來。”他瞧她一眼,彈了下她的額頭,“忙活什麽呢,一腦門汗。”

“你不說有個家屬要過來住嘛,我得收拾下,讓人家住得舒服才行。”說著何筱往外探了探頭,“人呢?帶過來了嗎?”

趙慧芳這才不好意思地從程勉身後露出半張臉來,帶著幾分山裏人的樸實向何筱點頭致意,因為有些搞不清楚情況,還不敢吱聲。

程勉把趙慧芳讓進了門,對她說:“這段時間你就住在這兒,離軍區總院也近,你去看小宋也方便。這位是——”他看了眼何筱,沉吟了下,介紹道,“這位是我家屬,你有什麽需要,盡管跟她說。”

就知道他得這麽占占自己的口頭便宜,何筱都習慣了,由著他去。而趙慧芳卻傻眼了,她是打死也想不到部隊的領導能做到這份上,來隊家屬沒地方住,竟把自己家裏的地方讓出來。

“程連長——”她紅著臉,“這不行,這太麻煩了——”

“不要緊。”程勉說,“左右不過兩天時間,到時候小宋也就出院了。”

“可是——”趙慧芳還是有些猶豫,來之前家裏的人就千叮嚀萬囑咐,千萬別惹怒了部隊的領導。可她看程勉的樣子,卻怎麽都覺得他不像家裏人說的那樣子。

“別可是了。”何筱一把將她拉進屋,笑眯眯地對她說,“這兩天你就住在我這裏,反正我一個人在家也無聊,正好有人跟我做伴了。”連長家屬的話總算是打消了趙慧芳的疑慮。

安頓好趙慧芳後,程勉還要急著回連隊。何筱跟著程勉一前一後下了樓,到了樓梯口,程勉站定,回過頭對何筱露出一個笑。

何筱知道他笑什麽,可還是不由問:“傻樂什麽呢?趕緊走。”

順著她推他的力道,程勉就勢將她抱進了懷裏:“謝謝你了啊,家屬。”

雖然之前給何筱打電話聯係趙慧芳的住處時,程勉就心裏有底,知道她會是百分之百地答應。可來到這裏一看,發現她把一切都打點得這麽好時,心情還是有一絲波瀾。看得出來,她已經逐漸地把他的事情當作自己的分內事來做了,這樣的不見外,不知道讓他心裏有多高興。

何筱低低失笑一聲,推了推他,發現推不開之後,就改揪耳朵:“快走,再不走可就來不及趕最後一趟班車了。”

“不著急,我開車過來的,先讓我親個再走。”說完抬起何筱的下巴,用力在她嘴唇上啃了一口,又心滿意足地端詳了一陣,才撒手走人。

何筱看他那一臉無賴樣,真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

趙慧芳到來之後,B市時斷時續地下了兩天的小雪,到了第三日雪勢又轉大,而這一天,又正好是宣布老兵退役命令的時候。

下午三點,偵察營全體官兵在樓前集合,由營長老馬宣讀命令。程勉站在自己連隊的排頭,目不斜視。徐沂站在他旁邊,平視著前方,表情和程連長一樣嚴肅。宋曉偉已經從醫院出來了,就站在偵察連隊伍中間,凝神屏氣地等待著命令下達。

在文件出來之前,所有相關人員的心情都可以說是躁動不安的,他們期盼著一個結果的到來,但同時又怕這個結果會將他們的軍旅生涯了斷。程勉有時會想,這些年輕的士兵為什麽會執著地留在這個地方?是為了使命,還是——前途?左右糾結之後,程勉明白,他也需要一個結果,一個了斷。

到了這種時候,老馬已經不賣關子了。他清了清嗓子,用讓每個人都聽清楚的聲音說:“宣布退役命令。”

老馬依次念出退出現役士兵的名單,到了程勉他們連的時候,老馬沒有停頓,卻意外地抬頭看了他一眼。程勉頓時心裏就咯噔了一下,直覺不好。

老馬清楚地念出第一個名字:“張立軍。”

第二個:“趙仟輝。”

第三個:“周波。”

第四個:“宋曉偉。”

第五個:“……”

再往後的程勉就聽不清了,滿腦子都被宋曉偉這三個字環繞著。他無意識地向前邁開一步,這小小的動靜在分外安靜的隊伍裏引起了短暫的**,旋即他的手臂就被人抓住了,微微側頭,是徐沂。

徐沂沒有看他,隻是壓低聲音提醒他:“正在宣布命令。”

程勉怔了下,僵站了十幾秒,才收回腳,回到了原地。

命令宣讀結束後,程勉直接去了老馬的辦公室。徐沂沒攔他,不光因為攔不住他,更因為,他不想那麽做。他回過頭,去看他連裏的士兵,那些期滿卻沒被念到名字的戰士們都統一地鬆了一口氣,終於有了個結果,他們仍將屬於這個地方,三年、四年,或者更長的時間。而那些退出現役的士兵,屬於他們的告別,才剛剛開始——

徐沂看著,在心底微微歎了口氣。

程勉直接來到老馬辦公室外,等待了幾秒,才敲響門。

老馬扯著大嗓門讓人進來,一看清楚是程勉,笑了:“有什麽事兒啊?都這會兒了還有工夫上我這兒來閑磕牙,不趕緊回去忙去?”

程勉抬手敬了個軍禮:“我要求看文件原文。”

老馬隻手捂著他的大茶缸子,聞言一臉不解地看著他:“你看那個幹什麽?”

程勉也不隱瞞他:“我有個兵,排在留隊名單倒數第二個,可剛剛您宣布命令的時候,他沒能留下來。”

“誰?”

“宋曉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