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回去的路途比來時還要坎坷,何筱感覺自己整個人都快散架了。

卓然一路上都沒怎麽說話,何筱有些不放心她,在市中心分手的時候讓丁巍親自送她回家。臨走之前,她抱了抱卓然,換來她輕柔一笑。

“行了,我沒事。”她拍了拍何筱的肩膀,轉身上了丁巍攔好的出租車。

何筱立在原地目送她離開,心底竟有些悵然。而站在她身旁的程勉,也微微歎了一口氣。何筱側目:“好好的,你歎什麽氣?”

程勉抬了抬帽簷,看向頭頂上方的藍天,說:“我發現,老天爺其實挺公平的。”

“怎麽說?”

“你看啊,管它天空藍還是橄欖綠,談個戀愛都不是那麽容易。我當初受的折磨,葉紅旗這小子可是一點沒落下。”

何筱伸手擰了他腰一下,隔著厚厚的冬常服,倒像是給他撓癢癢。

“說清楚,我怎麽折磨你了?”何筱憤懣地問道,臉色有些緋紅。

程勉連忙抓住她的手,倒不是怕她擰,而是現如今她這隨便一碰,他都得打一哆嗦。

“都讓我抓心撓肝了,還不算啊?”

表情有些無辜,有些討好,又有些委屈。何筱看著他,沒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程勉攬住她:“走吧,送你回家。”總站在市中心,調戲她也不太好,他穿著軍裝,得注意影響。

兩人打車到了一個小區門口,下車後程勉環顧四周看了看,發現這地方有些陌生。一邊跟何筱一起往裏麵走,一邊以偵察兵的職業眼光到處打量著:“這是什麽地方?”

“我們家老房子,不是早告訴過你地址了嗎?”何筱說著,拐彎帶他進了一個單元樓。

程勉哦一聲,再走幾步,腳步卻頓住了。何筱疑惑地看他一眼,隻見他一隻手摘下帽子,轉身就往外走。何筱愣了下,趕緊跟了出去。

程勉正站在單元樓外麵,眯眼看著她們這棟樓。何筱走過去,伸手在他麵前揮了揮:“你幹嗎呢?”

程連長磨磨後槽牙:“我得仔細看看這害我好找的地方到底長什麽樣。”

何筱:“……”

老房子將近一周沒住人了,空氣裏滿是灰塵,何筱進屋第一件事就是開窗透氣。程勉站在客廳裏,放下兩人的行李之後,微微打量了下這個有些年頭的房子。

八九十平米的樣子,放在以前不算小了。裝修很簡單,甚至還有種熟悉感,很像他們部隊幹淨利落的風格。再仔細一看,還真有一兩件軍用品。比如桌子上放的一個軍用水壺,還有窗台上擺的導彈模型。

程勉想起何筱說這是他們老何家的老房子,想來何旭東剛來B市做生意的時候,一直就住在這邊。有這些東西,也並不奇怪。

他回頭問何筱:“怎麽住到這邊來了?”難不成是真被趕出來了,那他罪過可就大了。

何筱一看他那帶笑的表情就知道他腦子裏在想什麽,白他一眼,說:“這邊離我們單位近,我剛到這兒上班的時候就跟我爸媽他們商量好了,說是搬過來住,跟你可沒關係。”

這後六個字是點著他腦門說的,程勉更樂了,順手抱住她的腰:“那敢情更好了,這條件這麽有利,看來我以後得常來。”

“想都別想。”何筱把視線落在他的肩章上,“到時候恬恬會退了房子過來跟我一起住。”

這麽好一地方瞬間變成偵察連的家屬宿舍,程連長還真有點遺憾。

兩人相依偎著,一時無言。何筱心裏一下子就靜下來了,同時又有些惆悵。想想他們還真是不容易,都在一起這麽長時間了,像這樣的靜好時光,卻少得可憐。這就是找個軍人男朋友的好處。

何筱推了推程勉的肩膀:“是不是該回部隊了?再晚可就沒車了。”

“今兒不走了。”

何筱愣了下,“怎、怎麽不走了?”難不成,還真打算留下來利用這“有利”條件啊?

程勉一看她漲紅的臉就知她想歪了,心裏樂著,可表情還是頗為嚴肅:“別多想啊,我這是休假還沒結束,不著急。”

誰多想了?何筱橫他一眼,伸手推開了他,想起什麽,眼睛突然發亮地看著他:“既然你今天不急著走,那幫我個忙吧?”

一般男人都很享受這種被需要的感覺,尤其是程連長這種騰不出什麽時間陪女朋友的男人。當下一口應了:“需要小的我幹什麽,您盡管吩咐。”

“少貧。”何筱胡擼把他的板寸頭,“前兩天訂了個木質組合櫃,一直沒裝好,你幫我裝了吧?還有我的電腦,也出了點問題,你會不會修?”

程勉自問還沒什麽能難得著自己的,點了下她小巧精致的鼻子,他說:“保證完成任務!”

兩人先去小區外的一個超市買了些蔬菜果糧,回來之後何筱把東西搬出來,任由他在客廳研究,自己進了廚房,準備簡單做點晚飯。

蒸上了米飯,何筱一邊把買回來的食材往外揀一邊揚聲問程勉晚上想吃什麽,久久得不到回答,她出來一看,就見程勉正站在電視機後麵不知在忙些什麽。而那個組合櫃,早就裝好豎立在了一旁。

好看的眉頭微微蹙起,眼睛緊盯著手裏的電線線頭。樓裏麵暖氣足,他軍裝外套早就脫了,軍襯外套了件墨藍色的毛馬甲,因為幹活袖口挽了起來,隻露出一小截精瘦的小麥色手臂,時值冬天,不像夏天見著時那麽黑了。

何筱看得有些呆了,心跳忽地加快,她腦子裏突然蹦出一個念頭。他們結婚後,會不會就是這樣的生活?如果她不隨軍,那他們最短一周才能見一次麵。對於恨不得時時刻刻纏綿不離的情侶們來說,這樣的分離確實長了一些。

她忽然更能理解田女士了,因為不是每一個人都願意這樣等待。然而何筱卻覺得,如果等待換來的是這樣美好的一刻,那麽一切似乎就沒那麽難以忍受了。即便時間再長,也值得。

“站那兒發什麽呆?”好不容易把手裏的活兒幹完,程勉一側頭就看見何筱呆站在那裏,“櫃子裝好了,電腦也修了,壁燈換了個燈泡,還有這電視接線有點問題,一並也弄了弄。對了,剛我看了下,這小區裏沒幾個保安,你這二樓的房子還是裝個防盜網,我不在的時候也好放心。”

見她仍愣著,他走過去,拍了拍她的臉:“聽見沒?”

“聽見了。”何筱拍掉他的手,“快去洗手,髒兮兮地就往我臉上摸。”

程勉笑了笑,聽話地進了衛生間。何筱看著他的背影,突然就有點舍不得讓他走了。

程勉簡單洗了個澡,順道去了廚房。何筱正背對著他切菜,長發披肩,即便是上身穿了件寬鬆的藏青色毛衣,透過影影綽綽的燈光,也能隱約看出她細瘦的腰肢。喉結微動,他雙手插兜,狀似不經意地走過去問:“在做什麽?”

何筱把洗好的、切好的菜擺過來給他看:“幹鍋西蘭花,醬排骨,再燉個湯,怎麽樣?”

不知怎麽,程勉有點不太敢看她,避開她的視線,低聲說好:“我來幫忙吧?”

“幫什麽忙?我又不炒雞蛋西紅柿。”

明顯是在嘲笑他廚藝不精,可看在她微鼓嘴巴有些可愛的份上,程勉也就不跟她計較。他伸手想彈她腦門一下,結果被何筱躲過去了。

“別鬧,正做飯呢。”

程勉眉毛一揚,還想說什麽,視線一轉,掃過距離他們最近的那棟樓時,笑了。他拍拍何筱的腰:“笑笑,你看。”

“看什麽?”

何筱不解地看著他,順著他的視線看向前麵那棟樓。差不多同一個樓層的位置,她看過去,竟看見一對男女正互相緊貼著在接吻!何筱臉騰地就紅了,因為這個小區房子的格局設計得都差不多,所以她能看出來兩人所處的位置正是主臥。隻是都來得及去臥室了,還差那點拉窗簾的時間?何筱在心裏忍不住腹誹。

隻能說何筱還是太嫩、太天真了,根本體會不到情到濃烈之處難以自抑的感覺,哪裏還顧得了那麽多。她一個局外人站在原地微窘,廚房又沒有窗簾,隻能往外走,然而站在她身後的程勉卻攔住了她。

“等會兒。”

程勉說著,何筱抬頭看他,隻見他伸手從兜裏摸出一哨子來,對著位置,吹了一下。那對男女猛地停下動作,循聲望來。何筱看清是誰之後,懊惱不已。正是上個月她來收拾房子的時候認識的,兩個人都是今年剛畢業的大學生,在附近工作,所以在這個小區租了個房子。

那兩人愣了幾秒之後,趕緊唰地拉上了窗簾。何筱心說,得,這下以後見麵不用打招呼了,得尷尬死。她氣急敗壞地看著程勉:“你幹嗎呀?”

“提個醒。”程勉一本正經地說,“上下樓層都住滿了,還讓人都瞧見?”

振振有詞的,何筱還真反駁不了他。怒瞪程勉一眼,她轟他出廚房:“你出去出去!趙老師真沒說錯,讓你進廚房就是添亂!”

何筱看也不看地就往外推他,突然被程勉攔腰一抱。她這還沒反應過來,那邊程勉已經毫不費力地把她抱出廚房,長腿往後一踢就將門關住了,進了一間臥室。

何筱回過神,開始用力掙脫:“程勉,快放我下來。”懸空帶給她一種不安全的感覺。

程勉果真放她下來了,隻是手還沒鬆開,仗著身高優勢居高臨下將她抵在牆邊圈住。何筱抬頭看他,被他熾烈的眼神嚇到了。

何筱想躲,卻被他扣住了手。下一秒,吻就落下來了。急促的呼吸、炙熱的吻,濃重的男子氣息帶著他獨有的味道向她撲來,何筱一下子就懵了。固守不牢的牙關輕巧地被他撬開,柔軟的舌頭被他吮住,逗弄。何筱隻感覺越來越喘不過氣,雙手無力地攀在他的肩膀上,口中發出嗚嗚的輕啜聲。

等到程勉鬆開她,何筱感覺自己的嘴唇麻麻地疼著,像是腫了。全身有些軟,幸而有程勉帶著她,才不至於癱下去。背部緊緊地貼著牆,何筱扶著程勉的手臂,紊亂地喘息著。黑寂的房間,隻有外麵客廳傳來的微弱的光。許久,聽見程勉笑了一聲。

離得那麽近,何筱感覺到程勉胸膛的震動,她抬起頭,問:“笑什麽?”本來是表達不滿的,可渾身沒勁,這聲音一出來就像是撒嬌了。

程勉摸摸她的長發,聲音低啞地說:“幸好這房間的窗簾是拉好了的,是不是?”

何筱轟的一下就惱了:“還好意思說?”說著踢了他一下。

程勉不為所動,依舊扣著她的雙手,低頭輕吻她白嫩的脖頸。何筱渾身一顫,連推開他的力氣都沒了。

“笑笑,我們試試,好不好?”

何筱幾乎是瞬間就聽明白了他的意思,也感覺到了掌心觸及他手臂時那灼熱的溫度。何筱感覺到了自己的緊張,她不敢說話,怕一開口就結巴。良久,在她感覺程勉的堅持越來越鬆懈的時候,她輕輕地親了下他的下巴。

程勉幾乎是難以置信,他頓了下,之後就去追逐她的唇,濕熱而滾燙的吻沿著她的下巴滑下。

何筱仰起頭,胸腔劇烈地起伏著。毛衣的扣子被程勉一顆一顆地解開了,他隔著薄薄的打底,動作緩慢地親吻胸前尖尖的一點。像是過電一般,何筱顫抖了一下,感覺一陣熱流直直地向下腹湧去。她不由自主地微弱呻吟一聲,攀住程勉的脖子。

程勉停了下來,抬起頭借著半明半昧的光打量何筱的表情,牙齒咬著下唇,眼睛緊閉著,眼睫毛像把小刷子一樣顫動著,整張緋紅的臉蛋看上去明豔動人。察覺到他動作的停頓,她睜開眼睛看他,水亮而又迷茫。

“怎麽了?”何筱輕聲問道,柔軟而黏人的聲音嚇了她自己一跳。

程勉笑了下,突然將她抱起,放到了**。再次壓下來的吻比之前都要急切、有力,她身上的毛衣早就被他脫了下來扔到了一旁,長袖打底很快就被卷起,程勉順著**向下吻去,似是要在每一處都烙下獨屬於他的印記。

何筱的意識早就跑得不知所蹤了,整個人被堆積起來的快慰折磨得有點想哭。雙腿想要圈起,卻被程勉狠狠地壓了下去。她從來不知道他的力量是這樣的大,現在後悔怕是也來不及了。

程勉單手勒住她的腰,騰出另外一隻手去脫她下身的棉質睡褲。何筱潛意識裏有點抗拒,就在**扭來扭去地不配合。於是程勉俯身,親了親她的小腹。何筱小小地驚呼了一聲,感覺體內又徐徐地湧過一道熱流。

何筱覺得有些怪,再仔細一想,全身驀地僵住了。待到程勉整個人都覆上來的時候,何筱回神,伸直胳膊往外推他:“等、等一下!”

都到了這個時候了,程勉哪裏還能由著她胡鬧。他安撫著她,手下的動作卻是不停,徑直地扒下她的小底褲。何筱急得都哭了,可根本就推不開他。

“程勉!”何筱使出渾身的勁兒,喊了他一聲。

程勉不明所以地抬頭看著她,動作倒是停住了。何筱趁機用力推開了他,收攏雙腿下了床,也顧不得找衣服來遮蔽了,直接奔向衛生間。

程勉原本還愣著,砰的一聲響,把他給震醒了。他連忙套上褲子,去敲衛生間的門:“笑笑,把門開開。”

裏麵的人沒動靜,程勉隻好再敲。“怎麽回事?笑笑?你不願意咱就不做,行不行?”

何筱始終不吭聲,程勉一身火氣,也沒了耐心:“再不開我可撬門了啊,何筱?”

吱呀一聲,門從裏麵打開了,探出來何筱大半身。因為沒有衣服,隻好全身裹了件浴衣,程勉擔心地一把把她拉了出來,全身上下地端詳著,見沒什麽不同,隻好問:“好好地——是怎麽了?”

她憋紅著臉看向程勉,表情有些無措。許久,她低頭小聲說了句:“我來那個了。”

那個?程勉反應了會兒,才知道她指的是什麽。明白過來之後,他真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了。這老天爺是故意的吧?好不容易有這時間有這條件,給他來這麽一出?

程勉忍住爆粗的衝動,他看著一直埋頭不敢看他的何筱,千萬種情緒湧上心頭,最終還是無奈地笑了。

“你就是我祖宗!”他伸手捏了捏她的臉蛋。

何筱有些委屈:“我哪兒知道碰那麽準正好是今天,應該再晚兩天才對的。”說著她拍掉程勉的爪子,氣呼呼地,“肯定都是因為你,你要不胡來,能提前嗎?”

得,還成他的不是了。隻是程勉深知女人生氣的時候千萬不能跟她講道理,甭管她好的時候有多賢惠,於是也隻能認了。他任由她發泄,心裏麵那點火也壓下去了。

“肚子疼不疼?”他順了順她的長發,低聲問。

何筱嘴裏說還行,可這兩天一直在冰天雪地裏顛簸,剛剛還用涼水洗了菜,這會兒哪裏能好受得了。程勉當然也知道她嘴硬的脾氣,微歎一聲,他說:“我去買點紅糖,回來陪你泡水喝,怎麽樣?”說著不待她反對,就自己做了決定,“行了,你先去**躺著,我馬上就回。”

何筱一言不發地看著他離開,等到人走了一會兒,才回到房間,一頭紮進了枕頭裏。心裏止不住的沮喪,這都叫什麽事兒!

差不多一刻鍾,程勉就回來了。廚房正好有燒好的熱水,他衝了一杯紅糖水,端到床前。何筱正趴在**用暖寶暖肚子,舒服得快要睡著了,程勉一看見她眯著眼睛的懶散樣,就想往她臉蛋上咬一口。可想歸想,他還真不敢這麽幹,因為處於特殊時期的女人脾氣一般都比平時要暴躁。

程勉把杯子放到了床頭櫃上,何筱清醒了過來,抬起頭看他:“這麽快就回來了?”

低柔的聲線,慵懶的模樣,一下就讓程勉想起剛剛她意亂情迷時的樣子了。心頭一陣猛跳,他移開視線,在床邊坐下,把水遞了過來:“紅糖水趁熱喝。”

何筱端起杯子握在手中,倒也不著急喝。她側頭看向程勉:“你怎麽知道要喝紅糖水?”嘴唇微翹著,有點撒嬌的模樣。

程勉聞言揚了揚眉:“你忘了?你第一回來的時候還是我提醒的你。”

何筱這才想起來,還真是這樣。

那是在她上初二的時候,正好是周五,放學回到大院她還跟幾個女生一起跳了一會兒皮筋。玩得正高興的時候,接高中生的班車回來了,程勉老遠就看見了她,正想給她打個招呼,可看見她裙子後麵的血跡,嚇了一大跳,拉著她就去了衛生隊。

“你還好意思說!”何筱瞪他一眼,“幸好那時候衛生隊裏有女兵,要都是男兵的話就丟死人了。”

就算有女兵,何筱也覺得丟人。溫柔的女衛生員帶她去了廁所,幫她貼上了一個衛生棉,之後單獨在辦公室裏告訴她這是怎麽回事。等何筱出來的時候,臉紅得像煮熟了的蝦子。

偏偏程勉還一個勁地緊張兮兮地問她是怎麽回事?讓她怎麽說得出口?被問得急了,何筱憋紅著臉,哇的一聲哭了,理也不理她就跑回了家。

“我回家就問趙老師,問了個一清二楚,保證以後再不犯此類錯誤。”程勉頗為得意。

何筱無語。她真是低估他的臉皮了,都不嫌丟人?

特殊時期,何筱不能沾冷水,晚飯也就由程勉負責了。兩人簡單吃了些,洗刷完畢後,一起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電視。

電影頻道正在放一部譯製片,兩人看了一會兒,何筱碰了碰程勉的胳膊,問他:“你今晚不回基地大院了?”

“不回。”程勉交叉蹺起兩條長腿,一副大爺的模樣賴在沙發上,“反正也是不能碰,你還想趕我走?”

聽他語氣頗為受傷,何筱抽了抽嘴角,拿起一個靠枕就摁在他的臉上。可論武力她哪兒是程勉的對手,沒兩下就被他連人帶靠枕一並抱到了懷裏。何筱想下去,被他攔住。

“別動,我就想抱抱你。”

何筱隻好由他抱著,她靠在他的懷裏,把玩著他的雙手。因為常年訓練,他的手實際上稱不上好看,骨節有些變形,掌心裏布滿了老繭,摸上去硬硬的。她用手指在他手心裏打轉,柔聲說:“我是覺得,你這麽長時間不回家,趙老師肯定想你。”

他將她的手指收進掌中,“信不信,我媽她現在更想見的是你。”

“怎麽可能?”何筱斜他一眼。

“我說真的。”程勉笑了笑,“所以你要是有時間,就替我回家看看她。我呢,現在主要任務就是娶回家個媳婦,這才算是孝敬。”

何筱算是服他了,說什麽話都能往結婚上繞。前麵是讓葉紅旗的事兒耽擱了,否則她絲毫不懷疑現在結婚報告估計都能批下來了。

說起葉紅旗,程勉底氣更足了:“走之前你聽那小子說什麽了嗎?等他回來就要娶卓然。我除了佩服他的勇氣之外,我就一念頭,那就是我不能落他後頭,否則得被他嘲笑一輩子。”

何筱被他逗笑了:“你們倆真是一個比一個的幼稚,還有,卓然是招你惹你了,這麽看不慣?”

程勉裝沒聽見,拿起遙控器亂換台。

雖然在發射隊的時候程勉為卓然打抱不平,但他本身還是對卓然有意見,一是他從小就看不慣卓然在院裏橫著走的樣子,也見不得她跟院裏的小女孩聯合起來欺負和孤立何筱。何筱琢磨,這兩人的針鋒相對估計也得維持一輩子了。

來回奔波了幾日,兩人精疲力盡,早早地就入睡了。這一覺睡得很安穩,第二天早晨不到六點,程勉就醒來了。這是當兵八年養成的生物鍾,即便是再累,也會按時起床。

何筱還在睡著,呼吸綿長均勻。程勉也沒叫她,輕手輕腳地把被子疊好,放進了櫃子裏,之後又將躺過的床的一側鋪平。著裝完畢後出了門,繞著小區跑了三公裏之後又去買了何筱從昨晚就開始惦記的燒麥和小籠。

回來時何筱依舊沒起,程勉洗漱好了,將豆漿熱上之後就去叫她起床。何筱睡眼惺忪地看著他,看他穿著一身齊整的冬常服,就知道吃過早飯他就要走了。半睡半醒間在他身上蹭了蹭,程勉笑著拍拍她:“你可別招我,惹起火來你又滅不了。”

何筱瞬間就清醒了,紅著臉放開了他,進衛生間去洗漱。

程勉脫了外套,坐在外麵沙發上等著。忽然有聲響從大門處傳來,眉頭一挑,程勉走過去打開了門。

田瑛原本正借著樓道微弱的光分辨鑰匙,門突然從裏麵打開,還嚇了她一跳。待她看清開門的人時,更吃驚了。

程勉也才意識到這門開得有些魯莽了,可到這時候,也隻能硬著頭皮上,於是很快恢複鎮定:“田阿姨,早上好。”

田瑛換鞋進門,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笑笑呢?”

“何筱剛起,正在洗漱,我幫您叫她?”

“不用。”田瑛攔住他,兩隻銳利的眼睛在他身上來回打量著,“你,你怎麽在這兒?”

正巧此時何筱洗漱完了,從衛生間出來了,看見田女士也愣住了:“媽,您怎麽來了?”

田瑛不說話,隻拿眼看著程勉。程勉微微一笑,禮貌道:“正好要回部隊,聽說笑笑身體不舒服,我過來看看她。”

田瑛一聽這話急了,忙拉過來何筱問:“身體哪兒不舒服啊?去醫院看過沒?”

“沒、沒事。”何筱回過神,趕緊安撫田女士,“就是來那個了,身上不舒服。”

田女士哦一聲,又覷了程勉一眼,這一眼要比之前的柔和許多。來那個了嘛,這小子就是想亂來也沒那條件了,田女士放心了。

“我也沒事,這不你爸昨晚上做的醬排骨,知道你喜歡,就拿過來給你放冰箱裏凍著,到時候下班了你跟恬恬熱熱就能吃。”

說話間,程勉已經眼明手快地接了過來,幫她放到了冰箱裏。

田女士對他這表現還算滿意,她回過頭,問何筱:“對了,你不是跟你爸說有個朋友受了傷,要去看他。這到底是誰呀,還跑內蒙那麽遠?”

出發前,何筱並沒有將紅旗“犧牲”的消息告訴老何,也是怕他這麽大歲數了受不住。現在想來,還真是英明之舉。

“是葉紅旗,他爸爸之前也是導彈旅的,您應該還記得。”

田女士想了想,記起來了:“這小子總是欺負你,我能忘記嗎?”驀地眼睛一眯,“既然是導彈旅大院的,那程勉應該也認識,他沒跟你一起去?”

何筱啊一聲,說:“去了,我們倆一塊兒去的。”

田女士哼一聲,不吭氣了。何筱站在原地有些無措,正好豆漿熱好了,程勉招呼她們吃早飯。

何筱見他戴上帽子,一副要走的樣子,忙叫住他:“你要走了?不吃早飯了?”

程勉看了一旁的田女士一眼,見她沒說話,便淡笑了下,對何筱說:“不了,時間不早了,我上午還有事。”

何筱也知道他不想讓自己為難,猶豫了下,她說:“你等下,我穿上外套送你下樓。”

程勉想說不用,可何筱沒給他拒絕的機會。

兩人一前一後地下了樓,一直走到了小區外頭,程勉才頓住腳步,回過頭看著何筱:“行了,天太冷,你趕緊回去。”

零下的溫度,一點熱乎的東西都沒吃上就讓他走,何筱心裏麵有點難過。她握住他的手,抬頭看他:“前麵有家早餐店,我陪你去那兒吃點吧。”

“不用,我又不是三歲小孩。”雖是拒絕了,可程勉見不得她那雙明亮的眼睛裏有丁點過意不去的情緒,便低聲安撫著,“等會兒我自己過去吃點行不行?別讓阿姨久等,趕緊回去。”

何筱拗他不過,便說:“那你別忘了吃早飯。”

程勉忙點頭,示意自己記住了。

何筱猶是有些心有不甘,出其不意地上前抱了他一下,轉身飛快地離開了。程勉愣了一下,直到那抹纖細的背影消失在眼前,他才緩緩地笑了。看來,丈母娘的刁難也不全是壞事。

上午十點不到,程勉就回到了部隊。

實際上他請了一周的假,此時尚未過半。原本是打算多陪何筱幾日,再回基地大院看看趙老師。隻是他臨走之前老兵退伍工作剛剛開始,還有很多事兒需要他拍板和執行,程勉想了想,還是決定盡快銷假歸隊。

到了年末,部隊每年例行的新舊交替也開始了。老兵退伍,士官選改,新兵入伍,一連串安排下來,忙的最焦頭爛額的永遠是基層連隊,因為絕大多數的士兵都在這裏。作為基層的一連之長,程勉此時的壓力可想而知。

調到偵察連也有兩年了,剛來的時候正好作為接兵幹部跟副營長老周一起下去接新兵,回來的時候連隊該走的老兵已經走光了。這就是部隊的規矩,老兵走新兵來,這兩撥人是永遠不會有機會見麵。第一年的時候老兵退伍和更換裝備一齊進行,上麵又派程勉外出學習,就又沒趕上送老兵。算起來,這還是他第一次正兒八經地盤算這件事兒。

程勉的心情很複雜。

算上小時候,他這二十多年可以說都是在部隊裏度過的,這種迎來送往的看過太多次了。也正是太清楚了,他才明白這不是什麽討巧的事兒,尤其是擱在偵察營。

每年,從招兵開始,到新兵訓練,曆任偵察營的營長都是拿著放大鏡在看人。新兵下連的時候,哪回不是一茬茬的尖子往他們營裏來。這尖子多了,是好事兒,畢竟強人多了戰鬥力就上去了。可它也是個壞事兒,尤其是到了這老兵退伍的時候,更體現得明顯。

我軍目前正處於機械化向信息化的轉型期,科技高速發展,裝備更新換代周期也越來越短。這技術上去了,需要的人力也就少了。比如今年,T師整體的留隊指標就比往年縮減了些,再分配到下麵各個單位,也都有不同程度的減少。即便是上麵對師偵營這樣的拔尖單位有照顧,可指標到最後終歸是有限的。刨除那些自願退伍,也不是所有想留的人都能留得下。總之,工作不好做。

程勉回到連裏的時候指導員徐沂剛掛斷一個電話,眉目間滿是疲倦之色。看見程勉,才稍稍有所緩和:“回來夠快的啊,那邊事辦得怎麽樣?”

知道葉紅旗沒事兒之後,程勉曾給連裏來過電話,徐沂也就捎帶著知道了葉隊長搞得一堆糊塗事。程連長擺了擺手,給自己倒了杯熱水,一口喝光後,潤過的嗓子猶是有些沙啞:“誰的電話?看你愁眉苦臉的。”

徐沂歎了口氣:“都到這個時候了,還能有誰往咱們這兒打電話?”

程勉想了想,笑了:“平時看手底下這些兵一個二個不吭不哈的隻知道埋頭訓練,沒想到現在也開始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了。”

“說這話可就狹隘了啊,這些人都是尖子,想留下倒不是件壞事。”

程勉也清楚,他看著窗外,手指在杯口邊緣摩挲著:“我倒是想讓他們都留下,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你我都說了不算。”

“得,那咱們就現實點。”徐沂說著,遞給他一張紙,“這兩天剛做了思想摸底工作,想走的想留的都在這上麵,你先看看。”

程勉接過來,首先看的是那些想走的。這份名單相比另一張就有些短,他看到最後,不出意外地看到了張立軍。難免有些唏噓。

徐沂也注意到他的目光在那個名字上停留了許久:“張立軍這小子說起來也夠強,如果當初他沒那麽堅持想走,咱們再努力努力,說不定也不至於……”

關於那件事,程勉已經不想再提。當幹部的,最怕對不住手下的兵。程勉不想讓自己留有這樣的遺憾,可還是沒做到。

“到時候給他買幾箱好酒。”張立軍愛喝酒,這事兒偵察連幾個都知道。

兩人都笑了下,可心裏卻始終沒那麽輕鬆。程勉飛快地把想要留隊的名單過了一半,心裏對今年的形勢大致做了下估計。競爭激烈,依舊是不容樂觀。

徐沂也是同樣的想法,他問程勉:“你看,今年這工作怎麽做好?”

程勉把名單在手裏卷了卷,一副豁出去的表情:“還能怎麽做?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徐沂:“……”

忙了一天,傍晚吃過晚飯,程勉放慢步伐往回走。路過車庫的時候,意外地看到了張立軍。零下幾度的天,他穿著一身作訓服,上麵敞著,帽子別在肩章下,下麵的褲腿挽著,趿拉著一雙鞋在洗步戰車。看到程勉來了,跟他打了個招呼,就繼續洗他的車。這倒不是他不把程勉放在眼裏,對於這位年輕的連長,他心中其實滿懷敬意。隻是嘴笨,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程勉站在一旁看了一會兒,而後挽起袖子,拿起另一條膠皮水管跟他一起洗步戰車。張立軍哪見過他們連長幹這個,忙去搶,被程勉閃過去了。他動作嫻熟地擦著步戰車:“以前上軍校的時候什麽粗活沒幹過?別管我,你洗你的。”

張立軍抓抓後腦勺,隻好由著他去。

兩人相互配合著洗著車,程勉手裏提著水桶,不經意的一撇,看見張立軍正彎著腰在擦步戰車車輪上的泥,眼神專注而認真。那一刻程勉覺得像是有什麽東西紮進心裏一樣,瑟縮一下,麻麻地有些難受。

他與手下的兵朝夕相處,卻很少像現在這樣仔細地看看他們。這些兵大多是十八九歲入伍,青澀而稚嫩,等到走的時候卻變成了一個千錘百煉的老兵。老兵,這個稱呼對當過兵的人來說是多麽的親切啊。老兵老兵,當兵的歲月,慢慢地就在這一聲聲老兵中,走到了盡頭。

“張立軍啊,想好回去幹什麽沒?”

張立軍啊一聲,看了他們連長一眼,不太好意思地轉過頭:“蓋房子,娶媳婦!”

還真是個質樸、實在的願望。程勉笑了笑:“挺好,有盼頭就好。”有盼頭,就不至於走的時候太難過。

張立軍也嘿嘿笑了兩聲,過後,心底卻湧起了淡淡的惆悵。真要走了,當初做出那個決定的時候,就知道有這麽一天。那時候真想得開啊,可真到了這個時候,他卻又開始覺得舍不得。

程勉看著張立軍漸漸發紅的眼睛,心裏也有些難受。微歎口氣,他對張立軍說:“不管怎麽說,你是個好兵。”這是他最不願意對手下的兵說的一句話。

張立軍笑了,笑得眼角有些濕潤:“連長,你還是罵我吧,那我聽著才順耳。”

話說出口,他心中也終於釋然了些。程勉淡然一笑,不再說話,放下水桶,拍了拍張立軍的肩膀,轉身離開。

一個老兵在默默地向他軍旅生涯的一點一滴告別,那會是他日後回憶中最沉重卻又最難忘的一部分,他不願,也不應該再打擾。

回到連裏的時候程勉被站崗的哨兵叫住了,桌上的軍線電話半扣著,哨兵告訴他說營區大門口有個女孩兒待領。

程勉心頭猛一跳,忙問:“說沒說是誰?”

哨兵搖了搖頭:“隻說是來找指導員的,可指導員這會兒不在——”

一聽是來找徐沂的,程勉大概也就知道是誰了。他沒接電話,徑直去了大門口,果不其然看見褚恬站在那裏。甫一見,他差點兒沒認出來。

他看著褚恬,眉毛微揚:“一個多月沒見,你頭發怎麽短成這樣了?”

沒錯。褚恬把頭發剪了,齊肩的位置,墨黑地猶如光滑的緞麵,隻到了發梢有些微微自來卷。

見是程勉出來接的,褚恬也絲毫不意外。她問:“你們徐指導員呢?”

“來得不巧,他今天請假外出,估計明兒才能回來。”程勉想了想,又補充道,“突然接的電話,可能是家裏有事。”

褚恬輕輕地啊了一聲,歪頭想了想,倒是笑了:“難不成,這也算天意?”

褚恬今天是真漂亮,一身淺灰色羽絨大衣穿在身上,並不臃腫,隻顯得她身材高挑細長。脖頸處係了條深紅色長條圍巾,將她整張臉裹住了一半,露出來的一半化了淡淡的妝,清新自然又賞心悅目。

程勉左右環顧一圈,跟她說:“進去坐會兒?沒吃飯吧?讓炊事班老朱給你開個小灶。”

“不了。”褚恬搖了搖頭,“徐沂不在,這事兒跟你說也行,等他回來了你幫我轉達給他,我就不來第二趟了。”

在程勉印象中褚恬一直都是嘻嘻哈哈的樣子,難得見她這麽認真,他也不由得嚴肅起來:“你說。”

褚恬將頭發捋到耳後,刻意地避開程勉的視線:“本來想給他打電話,可想來想去還是當麵說比較好,沒想到來的不是時候。”她笑了下,說,“也沒什麽大事兒,就是我打算回四川老家了,想著以後來B市的機會少了,就過來跟他說一聲。”

這還不算什麽大事兒?

程勉眉頭一蹙:“這事兒笑笑知道麽?”

“還沒跟她說,我剛從家裏回來。”褚恬調皮地眨眨眼,“你們倆都快成一家子了,你知道不就等於她知道了?”

程勉可沒理會她這插科打諢的玩笑:“怎麽突然要走?”

“沒什麽。”褚恬故作輕鬆,“我爸跟我媽離婚了,又找了個小的回來。我媽身體不好,家裏就我一個,我得回去照顧她。”

程勉聞言,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許久,他問:“你可要想清楚了,你走了讓徐沂怎麽辦?”

褚恬咯咯一笑,聲音很清脆:“什麽我走了他怎麽辦?你們徐指導員什麽人你不清楚?有誰沒誰都一樣。再說了——”褚恬深吸一口氣,看向夜色漸深的天空,“我們倆還沒到那一步,我心裏清楚。”

又是一樁斷不了的官司。程勉輕歎口氣,說:“那這事兒你還是自己跟他說吧,我不能替他做這個主。”

徐沂是第三天上午回來的,大約是沒休息好,清瘦的臉略顯蒼白。在程勉看來,徐沂不算個戀家的人,兩人搭夥的前一年半他回家的次數一隻手都數得過來,隻是近半年,才逐漸變得頻繁起來。程勉料定他家裏是出了什麽事,可徐沂不說,他也就不問,因為他太清楚徐沂的性子,表麵看著溫溫和和的一個人,卻很有自己的原則,有強勁。

隻是褚恬來過的事兒,他再三考慮還是決定給他提個醒好,可沒等他開口,徐沂倒主動提了起來:“褚恬昨天是不是來過了?”

“你知道了?”程勉裝作剛想起來的樣子,“是來找你的,隻不過你不在,我就替你接待了。”

徐沂聽完沒什麽反應,站在那裏頓了一下,就收拾洗漱用品,搭上毛巾準備去衛生間。一腳還沒踏出門,就被程勉給叫住了。隻聽他用一種恨鐵不成鋼的語氣跟他說:“這事兒本來不該我多說,但現在我覺得有必要提醒提醒你。褚恬真是個好姑娘,你要真看不上就直接跟人家說——我的意思是身邊要是有好的了你就直接拒絕她,別總吊著人姑娘,成嗎?”

程勉啊了聲,愣了。

徐沂手指摩挲著柔軟的毛巾,慢慢地笑了:“到現在為止,我沒見過比她更好的了。”

——那你為什麽還是這副死樣子?

程勉差點兒脫口問出這句話,可轉而他又意識到,徐沂不會跟他談這個。因為有些時候,感情的事真的很難說清楚。他捋了捋頭發,有些無奈地站起身:“得,你們兩個慢慢磨,我懶得摻和。”

徐沂沒說話,抬頭看了眼窗外的眼光,燦爛得有些紮眼。

出了宿舍的大門,程勉直接去了文書的宿舍。推門而入的時候趙小果不知道,正趴在桌子上看書,見他進來,連忙站起來敬了個禮。

程勉邊回禮邊問:“是不是有一封宋曉偉的信?我正好要去衛生隊,順道給他帶過去。”

趙小果噢一聲:“是有宋班長的一封信,老家來的,還是女的咧。”

程勉眉頭一挑,接過來一看,發現還真是。信封右下角秀秀氣氣地寫著“趙慧芳”三個字,一看名字便知是個女的。

趙小果湊過來,八卦地說:“來過好幾次信啦,肯定是老家給宋班長介紹的對象。”

程勉斜他一眼:“你怎麽知道?”

“您想了,宋班長家裏就一個哥哥和一個老娘,平時來信都署他哥哥的名,近段時間卻都是個女的,那肯定是有情況了。”

程勉點點頭,覺得他說得甚有道理。宋曉偉今年二期最後一年,算一算軍齡跟他一般長,二十六七歲的年紀,放在農村已不算年輕。如果他不參軍入伍,此刻怕是早就結婚生子了。當兵的,能找個女朋友不容易,找到一個可心的更是難上加難,所以程勉由衷地為宋曉偉感到高興。

他將信收好,心想這封信來的真是時候。宋曉偉現在正因為腰傷在衛生隊裏臥著,看到信,心情多少應該好些。

“行,我去趟衛生隊,你忙你的。”

程勉到衛生隊的時候宋曉偉正在**躺著,一見他進來,就急著起身下床。程勉趕緊攔住了他:“躺**別動,我就來看看你。”

宋曉偉抓抓頭發,又躺了回去。程勉撈了把椅子,挨著床沿坐下,看了看他的臉色,問道:“感覺怎麽樣了?”

“好多了。”宋曉偉大聲回答,可能是扯到哪個地方了,他忍不住嘶了一聲。

程勉登時就樂了:“行了,別逞強,有病了就好好養著。”

宋曉偉嘿嘿一笑,黝黑的臉龐有一些不好意思。

當兵的,誰身上沒個傷?尤其是他們這種野戰部隊,有時候訓練起來不要命,事後想想確實挺容易傷到自己的。他自己也不是頭一回受傷了,上次是胳膊,這次是腰。要是放在以前,他可能會放下所有的想法好好養傷,可現在這個時候,他靜不下來這個心。

程勉看在眼裏,心裏對趙小果的話更肯定了:“老家給你介紹的對象?”

宋曉偉握著信,點了點頭,想想卻又說:“都是家裏人著急,其實我覺得先把工作做好,晚兩年再說對象也不遲……”

“行了啊。”程勉抬手打斷他,“什麽年紀該做什麽事你心裏清楚,算算自己今年二十幾了,還不急?工作跟結婚衝突嗎?”

宋曉偉握著信,笑了笑,帶著些迷茫:“連長,你說得有道理。可是我現在正處於前途未卜的時候,我不敢輕易給人家姑娘許諾,怕到最後耽誤了人家,讓她跟我一起吃苦受罪。”

程勉明白他在擔心什麽,他沉吟了片刻,說:“我知道你的意思,今年的情況是比較緊張,但別的我不敢說,留下你是沒問題。”微微一頓,他又說,“當兵這幾年,你給連裏爭得多少榮譽大家都有目共睹。前段時間民主測評,你的排名也在前麵。雖然你現在身上有傷,過兩天專業考核可能會受點影響,但沒什麽大礙,我相信你的實力。”

宋曉偉被他這番話寬慰得有些動容:“連長,我……”

“行了。”程勉站起來,壓著他的肩膀使勁拍了拍,“所以說趕緊把傷養好,沒多少時間了。姑娘的信你照回,別跟你們指導員一樣,有機會不知道把握。男人追女人的第一要義知道是什麽嗎?”

宋曉偉虛心求問:“啥?”

程勉一本正經道:“臉皮要厚。”

宋班長:“……”

從回到部隊之後,程勉就忙得腳不沾地,也就沒怎麽好好地跟何筱說過話,哪怕是通過電話。每次都是草草幾句,說著說著就睡著了,剩何筱一人在那頭嘀咕:怎麽就能累成這樣?

這麽又忙又累縱然過得充實,但心裏總覺得缺點什麽。於是這天上午開完關於士官改選專業考核的會議之後,好不容易有了空閑,看時間還不到飯點,程勉撥通了何筱的電話。

等了許久,那邊才接通,背景還有些嘈雜。程勉站在窗前,看著正在操場上訓練的戰士們,神情悠閑:“在做什麽,怎麽聽著那麽吵?”

“沒什麽。”

何筱答得含混不清,程勉反倒更疑心了。他在這邊聽得不甚清楚,隻覺得像是起了爭執。大概是何筱不想讓他聽見,捂住了聽筒,同那邊的人說了幾句。程勉瞬間就想起了第一次去基管中心找她時發生的事,連忙問:“是不是又有人來鬧事了?”

“沒有。”這一次何筱的回答很清晰,應該是到了安靜的地方。“沒有人來鬧事,隻是個同事攔住我說了兩句話。”

“嗯,男的。”

不得不否認,程勉的聽力極佳。何筱簡直有些頭疼:“男的又怎麽了?我還不能跟男人說話了?小氣巴拉。”

何筱一陣無語,想掛電話:“你不是挺忙的嗎,怎麽有空白天打電話了?你別說程連長,這幾天聽多了你睡覺時的呼嚕聲,現在能這麽好好跟你說話我還真不習慣。”

她語調溫柔細膩地揶揄他,聽得程勉恨不得立刻穿過去將她就地正法了。無奈隔得太遠,某人隻能磨磨後槽牙:“我建議你少撩我,否則等我見了你把上回沒做完的全補上!”

這邊何筱臉騰地就紅了,雖是獨自一人在廁所的小隔間裏,可還是怕人聽見。嗔怪了某人一句,不敢多說,臉蛋滾燙地掛斷了電話。從衛生間裏出來,簡單梳理了下,低著頭匆匆下樓去了食堂。

褚恬早已經將兩人的飯打好坐那兒等著了,見她過來,漂亮的眉一擰,老大不樂意地抱怨:“怎麽這麽慢啊,我這都餓得前心貼後背了。”

看見好友,何筱才輕輕地歎了口氣:“別提了。”

“怎麽了?”

何筱在她對麵坐下,喝了口熱湯,才平複了心緒對褚恬說:“我剛下樓的時候遇見劉科長了,他說什麽也得請我吃飯,費了會兒工夫才躲開他。”

褚恬差點兒被塞進嘴裏的米飯噎住:“不是吧?你沒告訴他你有男朋友了?不不不,應該說是未婚夫。”

何筱哪兒還有心情跟她調笑:“要有那麽容易就好了。”她有些泄氣,“我說了,他不相信。”

褚恬眼珠一轉,也想明白了。畢竟程勉沒來過她們單位,她即便這麽說了,別人也會以為是托辭。可程勉那個職業,想讓他天天來接何筱下班那簡直是天方夜譚。

“這就是找個軍人男朋友的好處。”褚恬看著盤子裏的菜,突然沒了胃口,“幸虧我及早脫身,否則肯定跟你一樣。”

何筱也是昨晚才聽說褚恬跟徐沂的事兒,今天上午一直在忙就忘了問,現在聽她提起,她不由問道:“我聽程勉說你要回四川老家了,咱們倆這麽好,怎麽這事兒我不知道?”

“有這打算。”褚恬輕輕呼出口氣,“你也知道我們家的情況,我爸那個老不要臉的就那麽狠心跟我媽離了,她身體又不好,我要不照顧,還能指望誰。”

“那也不一定非要回去。”何筱替她想主意,“可以把伯母接過來,反正我們家那老房子也夠住,而且B市醫療條件也是全國頂尖的,阿姨身體真要有個什麽問題,檢查住院也方便。”更重要的是,不會離徐沂那麽遠。

褚恬知道她是什麽意思,她將視線從窗外移回,看著何筱淡淡地笑,眉眼明豔生輝:“這些其實都不是問題,是我自己想離開了。”她頓了下,慢慢地說,“我想試試看,看我到底能不能過這種沒有徐沂的日子。”

她可記得明明白白,那次八一匯演時徐沂提起褚恬時的表情和語氣,若不是真的喜歡,怎麽會有那種溫柔。

褚恬抬眼看她:“你想說什麽?”

何筱深吸口氣,說:“程勉說他跟徐沂談過了,具體他說了什麽你自己去問吧,總之對他那個人而言算得上肉麻了。可以肯定的是,他喜歡你,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深得多。恬恬,你們兩個不能好好談談嗎?”

褚恬的臉色唰一下變得很蒼白。他,喜歡她?

隨著退伍日期的臨近,T師複轉工作也在緊張地進行。表麵上有條不紊,實際處理上還是麵臨許多難題。在程勉看來,那些想留下的兵,每一個都是好苗子,舍不得放走。可沒辦法,留隊指標就那麽多,他還要盡量一碗水端平,不能厚此薄彼,著實不易。

針對預選士官的考核本應是在兩天前就展開,因為天氣問題,師裏麵決定延遲。考核當天,程勉因為有會沒能到現場。早上開飯的時候,整個連列隊在食堂前唱歌,他就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聽著。

如果有可能,他更想他的士兵們能夠攜手上戰場,奮勇殺敵,而不是與自己人爭。然而現實情況是,部隊不需要,也留不起這麽多的人。所以今天過後,不管願意與否,都要有一些人退出現役。軍隊,尤其是要時刻為打仗、打勝仗做準備的軍隊,永遠都隻要最好的。

最好的。程勉像是給自己吃了顆定心丸,早飯過後,匆匆跟指導員徐沂和副連長老吳交代了幾句,就坐上了趕往師部的車。

今天B市的天氣不是太好,從早起就一直陰陰沉沉,沒過多久天空就零星飄起了雪花。程勉坐在會議室裏,看著外麵飄落的雪花,想象著那刺骨的寒冷,卻被屋裏的暖意熏得倦意上湧。

在部隊,尤其是T師這樣的野戰部隊,很少有不忙的時候,從來都是兩眼一睜,忙到熄燈。到了年底,更是忙得分身乏術,恨不得一人劈成兩半用。這幾天以來,程勉就沒睡過踏實覺。平時忙著倒沒什麽,此刻坐下來,感覺有些撐不住,上下眼皮不停打架。為了保持清醒,他挺直了腰身,使勁捏了捏眉間。

好不容易熬到會議結束,程勉打起精神站起身,揣起筆記本,出了會議室。一走出來,雪花飄在臉上,落下點點寒意,外加冷風一吹,程勉徹底醒了。他看了眼表,十一點半,想來上午的考核已經結束了。

心裏頭正惦記著,手機就響了。來電是徐沂,還不容程勉慢悠悠地問個考核結果怎麽樣,那頭就少有的焦急地說:“程勉,宋曉偉在考核中受傷了,現在正往軍區總院送,你開完會直接過去。”

“一時半會兒說不清,”徐沂的聲音聽上去十分疲憊,“先去醫院,到了再說。”

掛了電話,程勉便就手攔住一輛車,鑽了進去。上了車才發現裏麵坐的是他們T師的副師長,這會兒下去也來不及了,程勉硬著頭皮說明了情況,常副師長沒多問,直接讓司機把車開到了軍區總院。

到地方了,常副師長叮囑他:“我時間緊,就不進去了,替我帶個話,讓宋曉偉好好養傷。”

“是!”

程勉站直,抬起手行了個軍禮。等老常的車都遠了,才收回手,拔腿進了醫院大廳。

急診室外圍了不少偵察連的人,程勉快步走過去,找著徐沂就問:“怎麽回事?”

徐沂抬眼看他,歎了一口氣,說:“還是腰上的老毛病,上午基礎科目考核時用力過猛,又犯了。還有他的肩膀,上一次受傷就沒好利索,今天跑四百米障礙時從高牆上摔了下來——”

剩下的徐沂沒再說,但他想程勉應該已經明白了。

宋曉偉還在裏頭檢查沒出來。程勉在原地站了幾分鍾,摘下帽子,挨著徐沂坐了下來。走廊裏人來人往,吵鬧得程勉有些頭疼,他眉頭微皺地閉上眼,微微後仰,將頭抵在了牆上。

徐沂陪他靜靜地坐了一會兒,才低聲開口:“照這形勢,宋曉偉怕是留不住了。”

“別這麽快下結論。”程勉睜開眼,看向旁邊幾個跟過來的兵。他們都是宋曉偉帶出來的,此刻正焦灼地等在急診室的門外。他不由壓低聲音,“即便是他專業考核沒過,也是個優秀的兵,這點師裏的人誰不清楚?”

徐沂想勸他想問題別那麽簡單,然而他跟程勉共事兩年,太了解這個人的脾氣,固執,某些時候過於天真。說難聽點,就是自欺欺人。這樣一個人,在這種時候,又怎麽能聽得進去他的話?

斟酌良久,他說:“即便是留下,恐怕也不能在戰鬥班待了。不光是因為他受的這些傷,來的路上我聽張立軍說,宋曉偉今年身體就沒好過,為了參加軍區比武過度勞累,生病也不在乎,差點兒累出來哮喘!”

程勉怔了下:“我怎麽沒聽他提起過?”

“還能因為什麽?”徐沂苦笑,“一來是我們的工作做得不到位,二來是這小子爭勝心太強,怕師裏麵知道了取消他的參賽資格。”

程勉定定地看著前方,輕聲道:“今年是他二期最後一年,這麽一算他跟你我也應該算是同年兵。咱們常說,戰友間情誼最深,關係最鐵的就是同年兵。可能的話,我想留下他。”

徐沂亦是輕輕地慨歎一聲:“做最大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