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2

一頓飯大家都吃得心不在焉,何筱喝了一碗熱粥,吃了點熱菜。看著桌子上擺著滿滿的食物,不由自嘲:“真是愧對人家的心意了,空勤灶的標準?一天夥食費要多少錢?”

坐在何筱對麵的丁巍也放下了筷子,環視四周,感歎道:“這地方,這幫人,葉紅旗那孫子竟然一待四年?真替他不值。”

程勉眉頭微皺,還沒開口,食堂的門突然又被打開了。一個穿著天藍色軍裝的人夾著冷風疾步走了進來,他看見程勉三人,首先露出的竟是一個笑容:“看來,你們吃好了?”

程勉擦拭了下嘴角,站起來對來人說:“吃得不錯,多謝款待。”

來人是個少校軍官,他微笑著介紹自己:“我姓熊,是發射隊的教導員,我代表發射隊歡迎你們的到來。”

要換在別的場合,聽完這句話,丁巍保準就笑場了。可現在他也隻能壓住不耐煩,說:“熊教導員,這吃也吃過了,咱們能談談正事兒了吧?”

熊教導員笑得一臉和煦:“能,當然能。不過咱們不能在食堂說吧,要不,去我辦公室?”

三人對視一眼,程勉做出回答:“好,請熊教導員帶路。”

雖然軍裝不同,但熊教導員到底是個二毛一,他這個上尉不能像丁巍一樣,想說什麽就說什麽,這是出於對一個老兵的尊重。然而沒過多久,程勉就發現自己的耐性被磨得越來越不夠了。

熊教導員帶領著他們在營區裏慢慢走著,遇到一個地方都興致一起地滔滔不絕地向他們三人介紹,甚至連他們的菜棚都逛到了,熊教導員親切地跟裏麵的兩個戰士打了招呼之後,又帶著他們向外走,邊走邊說:“離我們發射隊不遠的地方有個防空洞,五六十年代的東西,當時說出去可都是機密,現在廢棄不用了,怎麽樣,要不要過去看看?”看程勉臉色不對,他又嗬嗬笑了兩聲,抬頭看了看天:“好像時機不太對,那就改天吧。”

快要走到辦公室的時候,一行人突然聽到了幾聲狗叫。熊教導員眼睛一亮:“喲,這不是我們養的軍犬嗎?”他回過頭,想問幾位有沒有興趣去看看,嘴巴一張,話還沒說出口,就被程勉攔在半道上了。

他揪起熊教導員的領子,仗著身高優勢逼他抬頭看著自己,看著他眼中的冷厲:“我尊重您,可我實在不想拋下我剛剛犧牲在這裏的兄弟葉紅旗在這兒跟您廢話,萬望理解。”

熊教導員舌頭打著結:“別,別著急啊。你,你先鬆手!”

程勉還真不能跟他太較真,因而鬆了手,麵色冷峻地看著他。熊教導員齜牙咧嘴地摸了摸後脖子,看著程勉,忍不住失笑:“年輕人,你也太沉不住氣了。”

程勉站著不動,一句話也沒說。丁巍和何筱的臉色也不太好看。

“本來不想讓你們這麽壓抑的,現在看來是不可能了。”熊教導員歎了口氣,表情恢複了嚴肅,“是這樣,葉隊長的——還在基地醫院,今晚這雪下得這麽大,又到這個點,過去不太可能了,等明天吧。反正已經這樣了,不差這一晚。”

一聽熊教導員這話丁巍的爆脾氣就上來了,簡直想效仿程勉拎起熊教導員暴打一頓,聽他說的什麽話,這部隊的領導還把人當人看嗎?

可還沒動手,就被程勉攔住了。他眉頭緊皺,沉吟片刻,卻漸漸鬆展開來:“那明天就麻煩教導員你了。”

之後,熊教導員直接帶他們去了招待所。進了屋,等到隻剩自己人的時候,丁巍忍不住發泄道:“有這麽玩兒的嗎?什麽叫不差這一晚?程勉你幹什麽攔著我?小爺我現在就他媽想揍那個姓熊的,什麽玩意兒!”

程勉默默地關上了門,走過來,看著丁巍和何筱,若有所思。何筱看著他出神不語的樣子,多少有些擔心:“怎麽了?你怎麽不說話?”說著握住程勉的手,感覺到了微微有些顫抖,她大驚,睜大眼睛看著他,“你的手怎麽在抖?”

程勉反握住她的手,捏了捏示意他沒事。他說:“今天太累了,大家都先休息吧。熊教導員說得對,不差,這一天。”

發射隊安排了兩間屋子,一間給了丁小巍,另外一間則是程勉和何筱住。同床共枕,何筱已經沒了在老大院時不自在的感覺了。在發射隊這個陌生的地方,何筱覺得自己從心底都在依賴著程勉。

屋子裏有地暖,但是躺在**,何筱還是覺得有些冷。程勉感覺到她在不停地蜷縮身體,幹脆將她抱到懷中,又搭了一層軍大衣。何筱閉眼躺了一會兒,慢慢察覺到暖意,全身的肌肉才放鬆下來。她抱住程勉的腰,低聲問:“睡著了嗎?”

“沒有。”程勉說著,給她掖了掖身後的被角,“怎麽了,睡不著?”

何筱嗯了一聲,靠在他的胸膛上,感覺到了些許平靜:“總覺得有些奇怪,這裏的人,怎麽這樣?”

說完好久沒有聽見程勉的動靜,她抬頭一看,隻見他雙眼明亮地看著窗外簌簌落下的大雪,一隻手無意識地撫著她柔順的長發。何筱隻好叫他一聲,程勉這才回神,低頭看著她,壓低聲音說:“笑笑,我有種預感。”

“什麽?”何筱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他。

“小時候院裏的小孩兒在一起玩打仗的遊戲,幾個人分成兩撥,每當紅旗他那一撥人快不行的時候,他總愛躺在地上佯裝中彈,把我們的人騙過去之後再起身反攻。所以,我覺得——”

“詐死?”何筱一下子就從**坐了起來,難以置信地說出這兩個字。而程勉的表情卻絲毫不意外,甚至帶著幾分確鑿。

“我想,也許我們又被他騙了。”程勉笑了,有幾分無奈。

何筱也想相信,可仍有些不敢:“可如果是真的呢?”

“那明天就去給這孫子收屍。”

何筱特意抬頭看了眼他說這話時的表情,很認真,不像是在開玩笑。

這一夜是再也睡不安穩了,何筱躺在程勉的懷裏,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竟然做了一個夢。

夢裏的她剛跟隨老何和田女士搬到新大院,一個朋友都沒有,特別寂寞。後來學校開學了,她跟著院裏的孩子們一起去了軍分區聯係的小學讀書。

之前在老大院的時候,她就在院裏上子弟小學,所以從來沒有坐過學生班車。到了新大院之後,第一次坐班車,不懂“規矩”,看見一個空位就坐了上去。她一個人坐在那裏,後來上車的小朋友從她身邊走過,沒一個跟她打招呼的。快到開車的時候,倆男孩背著書包匆匆忙忙地來了。一個是程勉,一個就是葉紅旗。

終於來了一個自己認識的人,她忍住雀躍的心情,想跟他打個招呼,卻不想葉紅旗跑上前來,站在了她的麵前。笑容僵硬在臉上,她有些納悶地看著他。

葉紅旗抖了抖快掉地上的書包,大著嗓門對她說:“你占著我座兒了。”

她看著他,大著膽子說:“可我來得比你早呀。”

葉紅旗才不管這個:“反正這是我的座兒,你起開。”說著推了她一把,她沒防備,一下子摔倒在地上。

這時程勉也趕了上來,看見葉紅旗把她推搡到地上就火了,兩個人打起架來,班車司機拉都拉不住。她在一旁看著著急,就哭了,哭著讓他們不要打了,哭著哭著,她就醒過來……

四周是一片空寂,偶有雪花打在窗戶上的聲響。何筱茫然地睜開眼睛,好久才意識到,原來剛剛那是夢。當然,也不能完全算是夢,因為那是她小時候真真正正發生過的事兒,就是因為這件事兒,她和程勉才跟葉紅旗結下梁子。

“程勉,程勉——”

何筱連忙去推程勉,想把他叫醒跟他說說這事兒。程勉睡得也不穩,一下子就醒了,何筱正想開口,卻突然被他捂住了嘴:“別說話。”

何筱不知發生了什麽,睜大眼睛看著他。隻見程勉看著窗外的眼睛迅速由怔忪變得清明銳利,跟她對視了一眼,他翻身下了床。動作輕巧地走到窗邊,側著身子躲在窗簾後麵。何筱看著他這一係列的動作,心跳怦怦怦加速,簡直要跳出來。

“怎麽回事?”何筱不敢出聲,隻好用口形問他,問完才發現這黑燈瞎火的他看不見。隻見他又在原地靜立了一分多鍾,然後突然伸手拉開了窗戶,探身出去,將一個人從窗外扯了進來。整個過程敏捷利落,何筱還沒看清楚,就見程勉將扯進來的人的雙手反剪到身後,然後大聲對她說:“何筱,開燈。”

何筱呆了下,然後趕忙批上大衣去門邊開燈,乍被燈光一刺,她閉了閉眼,待重新睜開眼的時候,看到的人讓她愣住了。她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怎麽回事?程勉?何筱?”隔壁屋的丁巍也聽見了他們的動靜,咋咋呼呼就跑過來了,一看見被程勉反剪著的那人,頓時也石化了。老半天,才輕飄飄地說了句:“這他媽是見鬼了……”

某鬼被程勉控製著,用力掙脫了好久都甩不掉他,隻好放開嗓子叫喚:“快把老子放開,我這兒還有傷在身呢!”

程勉冷冷一笑,向丁小巍抬了抬下巴:“丁小巍,這孫子耍我們一晚上,你說該怎麽辦吧?”

丁巍回過神來,立馬衝過來,看清楚這鬼是葉紅旗之後,瘋了似的往他身上亂捶亂踢:“葉紅旗,你他媽竟敢騙老子,老子都他媽快哭成孫子了,你知不知道?啊?你他媽到底知不知道?”

熊教導員得到消息之後也趕過來,看到的就是某兩位外來之客在圍毆他們的隊長,趕緊叫上兩個兵,將人架開。

“各位,有話好好說啊,別打架!尤其是你,穿著軍裝,不能打架!”

丁巍被兩個人架著,掙脫不了,隻能衝熊教導員嗷嗷兩聲:“你也是同夥,放了老子,我連你一塊兒揍!”

熊教導員聽了下意識地去摸自己的後脖子,葉紅旗也被人攙扶起來了,聽到這話,嘿嘿直樂。視線從丁小巍身上移開,他看向程勉。他正站在離他一米之遠的地方,雙眼通紅,雙拳緊握地看著他。

葉紅旗對他說:“來吧,程勉,給我——”

“一下”兩個字還沒說出口,就被程勉的拳頭打回到肚裏頭去了。葉紅旗被打得彎了彎腰,使勁咳嗽了幾聲。

“葉紅旗,你他媽就是個孫子!”

“可不是嗎——”葉紅旗笑了,“可別說,我這孫子,還真挺想你們這幫小王八蛋的。”

一句話,將這幾年的隔膜消除殆盡。這場圍毆進行到最後,就是葉紅旗、程勉和丁巍三人頭頂頭抱成一團。何筱站在後麵看著,淚水早已無聲無息地沾濕了臉龐。

今晚發射隊的衛生所熱鬧了,一名陸軍老大哥,一名地方人士,兩人都黑著臉坐在長椅上,都是手上掛彩,一人是從窗戶外往裏頭拽人時蹭的,一人是揍人揍的。小軍醫看著這兩人,心裏頗為忐忑。倒是有一個空軍的,不過那人是他們隊長,胳膊上綁著繃帶,嘴角被人揍破了,正坐另外兩人對麵傻樂。

小軍醫看看這邊,又看看那邊,猶豫著不知道該給誰上藥好。這個時候從門外走過來一個女人,她接過他手中的酒精和紫藥水,聲音溫和地對他說:“先去看看你們隊長吧,剩下這兩人的傷我替你處理。”

葉紅旗看著她,頓時就笑了:“笑笑現在都變這麽賢惠了,哎喲我是不是吃虧了?”

何筱懶得搭理他,專心給程勉上藥。倒是程勉,聽見這話抬頭掃了他一眼,那眼神如淬了冰的小刀嗖嗖向他飛來,葉紅旗連連舉手,表示投降。

屋裏安靜了一會兒,葉紅旗又開口了:“我怎麽覺得你們兩個見我還活著,都一副特失望的表情啊?”

丁巍冷笑三聲:“少他媽廢話,哥幾個過來就是給你收屍的,早死早利索。”

“那可真對不住了,閻王爺嫌我是個禍害,不敢收留。我還得活著招你們煩。”葉紅旗笑得死皮賴臉。

程勉懶得跟他插科打諢,看著他胳膊上打的繃帶,低聲問道:“胳膊上的傷是怎麽回事?”

葉紅旗低頭看看自己的胳膊,好一會兒才說:“前段時間來了批單兵導彈,我說既然是新型號,那就我上吧。試射的時候出了點兒問題,我沒棄彈,導彈射出去的時候我鬼使神差地跳進了掩體,就摔成這樣了……”說著他感歎了句,“也算是又一次完美地與死神擦肩而過吧。”

“那看來我得恭喜你了。”

“得,我謝謝你啊。”

兩人又是一番亂貧。何筱在一旁聽著,突然想起一件事兒來:“紅旗,以後別開這種玩笑了。你想過卓然知道這事兒時的反應嗎?對了,這事兒我已經跟她說了,估計這會兒她正在趕來的路上。”

葉紅旗聽見這話,唰的一下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見他們三個人都奇怪地望著他,葉紅旗不禁愁眉苦臉道:“壞了,我玩了,我跑出來這麽長時間,卓然該著急了……”

眾人:“……”

第二天天亮一行人一起到了基地醫院,不過程勉他們三個是負責押送葉紅旗這個病號的。看到卓然,何筱氣急敗壞地衝了上去:“虧我還想著怎麽才能照顧到你的情緒,沒想到你跟紅旗合起夥來騙我們,卓然,你你你太不夠朋友了!”

卓然立馬喊冤:“不就比你們早知道兩天嗎?有什麽好?天天在這兒照顧他不說,還得時刻謹防他從醫院逃跑,我都成老媽子了好嗎?”說著就去擰葉紅旗的耳朵,後者鬼叫得整個基地醫院的人都能聽見。

在場的其他人,相視一笑。很好,他們的仇有人給報了。

入夜,停了一天的雪又有漸下漸大的趨勢。沙漠晝夜溫差極大,尤其是雪後的夜晚,冷風獵獵,幹澀刺骨。整個營區都是靜悄悄的,除了食堂。

偌大的餐廳,中央擺了一張圓桌子,桌子上擺滿了盤子,正中央是一個汩汩地冒著熱氣的大火鍋。圓桌邊圍坐了一群人,顯然大家都喝了不少,因為牆角邊放了不少空瓶子了。

炊事班長帶著一個兵在操作間裏忙得不亦樂乎,卓然陪著何筱坐在操作間一個幹淨的角落裏喝茶,有一大幫男人圍桌喝酒的晚宴她沒興趣參加,隻是聽著外麵傳來的碰杯聲勸酒聲,還是禁不住撇了撇嘴:“我是管不了他了,讓他住院,不聽。讓他戒酒,不幹。”

何筱往她杯子裏續了些熱水:“趁大家今天都在,你就別管他了,讓他放縱一回。”

手指摩挲著茶杯,卓然微微勾了下嘴角:“是啊,這地方他待了四年,今兒應該是他最高興的一天,第一顆導彈上靶的時候估計都沒這麽高興。有時候想想覺得時間過得真快,七年多了,咱們竟然還能這樣聚在一塊兒。”

看著窗外靜默著飄落的雪花,何筱的思緒慢慢走遠:“我記得,那年我跟爸媽離開導彈旅大院的時候也是下的這麽大的雪,那天真冷啊,冷得我腦袋都僵了,就看著老何他們裝車,然後打車去了火車站,上了火車暖過勁來了,才知道難受,抱著我媽哭個不停。”

卓然樂了:“你還有這麽控製不住情緒的時候?”

想起那時候,何筱也忍不住笑了。現在想想她是真後悔了,如果那時往窗外多看一眼,也許就能看到程勉了。她或許依舊會離開,可之後的七年,她過得或許不會那麽艱難。他曾說她是他的盼頭,於她又何嚐不是如此?他們這群人當中,最不敢想會有今天的那個人,是她。

回過神,何筱問卓然:“你也是被紅旗這樣騙過來的?”

卓然表情有些不自然的古怪:“算是吧。”

“什麽叫算是?”

“也不算是騙過來的。那時候我還在B市,然後就接到發射隊打來的電話,說葉隊長受傷了,傷勢不輕。我當然不想來看他,可我這人心軟你也知道,然後就過來了唄。”

“可你家裏那邊是完全不知情啊,伯母還說你回去陪外公——”說到這裏,何筱頓時明白了,眼睛瞬間就眯了起來,“好啊你卓然,騙騙家裏你就算了,你還真跟葉紅旗湊作對,一起折騰我們啊?”

卓然愧疚萬分,趕緊給何筱添了杯水:“消消氣,消消氣。”

何筱哼一聲,懶得理她了。

酒過三巡,熊教導員跟陳副隊長就撤了。臨走前,熊教導員半醉著跟程勉說:“小程啊,這回你們來,本來該好好招待你們的,可你看我們隊長,他的德行你也清楚,不多說,不多說……”

程勉含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諒解。熊教導員心滿意足地扶著陳副隊長走了。

送走這兩人,再加上何筱和卓然頂不住早早就去休息了,整個餐廳就剩他們三個人了。丁巍已經喝多了,摟著葉紅旗的肩膀在絮叨:“你說你鬼不鬼?啊?老子坐上飛機,一路顛簸過來,就沒想過還能跟你坐這兒喝酒?隨便找個理由也好啊?你個孫子竟敢那樣騙我們……”

葉紅旗微笑地聽著,手指摩挲著酒杯,等他說完,又一一給他們三人的酒杯滿上了:“來,再喝!”

程勉挑了挑眉:“丁小巍,省點力氣,這小子要能聽你的話就不是葉紅旗了——打住,葉紅旗你別再給我倒酒了。”

“不喝不夠意思啊。”葉紅旗斜他一眼,“怎麽說咱也算是從小玩到大啊,一塊兒打架一塊兒挨罵,你知道這叫什麽嗎?丁小巍,你告訴他——”

“戰友!”

“對,戰友!二十七年的戰友情了,都快趕上你們家老爺子的軍齡了,你說這酒該不該喝?”

“你還敢提戰友?”程勉氣笑了,“我可提醒你啊,小時候但凡打仗,你可從沒跟我和小巍一撥過。打不過我們的時候還總是詐死騙人,也就丁小巍這腦子不好使的整天上你的當。”

“誰腦子不好使?”

“誰整天詐死了?”

兩人齊齊反駁,程勉就當聽不見。

“可不是嘛。”丁巍一拍大腿,想起來了,“這孫子從小到大就沒幹過好事兒,我記得有年夏天,約好了夜裏一塊兒去樹林裏逮知了,這小子每回都是第一個出來的,挨個兒樓下叫。你說你叫就叫吧,還學鳥叫,還叫出來各種花樣。這要讓我那打過小日本的爺爺聽見了,還以為是皇軍來了……”

葉紅旗哈哈笑了:“我怎麽說後來你爺爺看我那眼神就不對了,看來是你小子告的密……”

丁巍喊冤:“您這可抬舉我了,我這智商可幹不了這個,告密的另有其人。”說著偷偷指了指程勉。

眼見著兩人看他的眼神不對,程勉趕緊給自己倒了杯酒:“得,自罰一杯。”

“三杯!”

………

太久沒見,總有說不完的話。平時都是不善言辭的人,此刻卻也變得絮叨。程勉還記得在他小的時候,每年每到特定的時候,總有一些人會不約而同地敲響他家的門。老程見了他們,哪兒還有半點領導架子,他這個兒子看著都羨慕。後來他知道了,那都是老程的戰友。

戰友。這兩個字,對一個常年生活在部隊裏的人而言,聽著是真親,因為隻有一塊兒流血流汗又流過淚的人才稱得上戰友,所以程勉很理解為什麽一群大老爺們聚在一起沒說幾句話就能紅了眼。有些情誼和往事,值得人銘記一輩子。

他恍然發現,時間過得真是太快了,他們竟然也到了可以回憶的年紀。

“帥帥啊,忘了恭喜你。”

葉紅旗突然將酒杯遞到了他的麵前,程勉跟他對視一眼,就知道他要說什麽。他低頭笑了笑,端起酒杯跟他的碰了下,一飲而盡。

葉紅旗看著他,突然很感慨:“這麽多年了,再一次看到何筱,我都想不起來當初是怎麽喜歡上她的了。”感歎完,回頭對他一笑,“有時想起那時候,覺得真幼稚,可又真年輕。”

可不是,真年輕。還是一個為了保護自己喜歡的女孩子可以跟人單挑打一架的年紀。

摩挲著酒杯,程勉笑他:“現在你雖然不年輕了,可依舊幼稚。”

葉紅旗哈哈笑了:“你知道我為什麽恨你麽?我心想你小子要是對何筱有意思就早說啊,我還犯得著那麽丟臉嗎?你看我跟何筱表白的時候這丫頭那表情,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得罪她了呢。”

程勉沒說話,給自己倒了杯酒,慢慢地喝光了,烈酒入喉,他低聲說:“我不是對她有意思,我是喜歡她,現在,我愛她。”

聽到這話,在場另外兩人都安靜下來了,片刻過後,爆發出熱烈的掌聲。

丁巍拍著桌子說:“那句話怎麽說來著?每個戰友都有一段獨特的回憶,每段回憶背後都有一個動人的傳說,每個動人的傳說裏,都有一個——”

“姑娘!”葉紅旗拍桌大喊,“還必須得是漂亮的姑娘!”

程勉簡直想抽他們:“又拿我開涮是吧?”

葉紅旗怕他動真格,趕緊嫁禍給丁巍,踢了他一腳:“給我打住,你小子有姑娘了嗎你,就敢跟這兒瞎起哄!”

“我現在是沒有,那是小爺不找,要真找了,那能拉出一個加強排來!”丁小巍說著,嘿嘿笑了兩聲,自覺沒趣,自罰喝了一杯酒。

三個人都同時安靜了下來,隻聽窗外嗚嗚刮過的風聲,還有雪花敲打在窗戶上的聲響。可餐廳裏依然是那麽暖和,不光是因為暖氣燒得足,而是它承載了那麽多、那麽遠的往事。

程勉靠在椅子裏,迷迷糊糊感覺自己像是快睡著了。在他快要徹底睡著之前,突然聽到葉紅旗低而輕地說了句:“帥啊,有時候,一想起你們,我就恨不得一下子回到小時候。什麽也不用想,帶幾個人,旗一扯,滿大院瘋跑的小時候,多好……”

這一刻程勉心中充滿了感傷,老天做過最殘忍的事,莫過於就是讓人長大。

雪下了一夜之久,第二天早上醒來往窗外一看,四處都鋪滿了雪,映襯著屋子裏也亮堂了起來。

何筱洗漱完,穿好衣服,準備去叫程勉起床。昨晚他們三個人都喝高了,半夜才回來的。雖然心裏邊有點心疼,但何筱還是沒去阻止。她知道酒不是好東西,可有些話,卻也隻有喝醉了才說得出口。

招待所裏靜悄悄的,隻有何筱腳上的靴子踏在水泥地麵時發出的厚重聲響。來到程勉房間的時候,他已經起來了,隻穿了件純棉無袖背心,正對著鏡子刮胡子。

何筱第一眼看見他,就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穿這麽少,你不冷啊?”

“沒事兒。男人,皮糙肉厚地都耐凍。”

程勉一挑眉,手下的動作也沒停。許久沒聽見何筱說話,轉頭一看,發現她正出神地盯著自己看。程連長樂了,問:“看什麽呢?”

“沒什麽。”何筱飛快地移開了視線,可臉蛋還是隱隱有些發熱。她才不想承認,剛剛看他的動作,居然微微覺得有些——性感。

程勉可是難得見她盯著自己發呆,還想再逗幾句,突然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他門前經過,隔壁房間門砰的一下打開又砰的一下關上,接著又有人匆匆從他門前經過,隻聽那人著急地敲隔壁的門:“卓然,你別生氣,你先聽我說啊!”

“我跟你沒什麽好說的,現在你立刻、馬上從我的門前滾蛋、消失。”

“得,我滾蛋、我消失。不過你誤會我了,得讓我解釋清楚不是?”

“不想聽,滾!”

凝神細聽了下,程勉對何筱聳聳肩膀:“這小兩口子又鬧別扭了,折騰。”

何筱聽他那語氣,止不住想笑:“不去看看啊?”

“清官難斷家務事。”程勉順手把她撈過來,“懶得去管。”

話雖這麽說著,可這麽一鬧也不能真當沒聽見。何筱正七手八腳地躲開了他,佯怒地推開他:“趕緊去!”

程勉一副被壞了好事的表情,不太耐煩地捋了捋板寸頭,走過去開了門。葉紅旗正好一臉愁苦地從兜裏摸出煙,要點上。兩人抬頭一對視,看見彼此那表情,都忍不住笑了。

眼見著兩人走了出去,何筱敲開了卓然的房門。裏頭的人以為還是葉紅旗在糾纏,死活不搭理,無奈何筱隻得輕聲說:“然然,是我。”

過了一會兒,門從裏麵打開了。卓然頂著一頭亂糟糟的頭發,紅著雙眼出現在她的麵前。何筱一驚,連忙進屋,順手將門帶上。

“怎麽了?”

卓然低著頭,聲音沙啞:“葉紅旗這個王八蛋,受傷的時候想起我的好了巴巴地求我來,現在傷好了,就想送我走。我又不是沒人要,哪兒是他招之則來,揮之則去的?”

何筱失笑:“他哪是這種人,肯定是有什麽誤會。”

“有什麽誤會!”卓然看起來是真生氣了,“我不要求他現在就給我個確切的答案,可老這麽往外攆我是怎麽回事?我又不是賴他這兒不走了!”

何筱糊塗了:“不是他求著你來的?現在怎麽又成他攆你了?”

卓然看著她迷糊的表情,更難過了。對,是她上趕著犯賤。一接到他的電話,聽到他住院的消息,就馬不停蹄地趕來了,全然不顧自己的外公剛從一場大手術中恢複過來,攛掇著他老人家跟自己一起欺騙家裏人。可一想起自己出現在基地醫院,他那滿臉驚喜和意外時,她又覺得這是值得的。她心甘情願地這樣陪著他,卻沒想到他病一好就催著她回去。

說什麽怕她一人回程路上不安全,正好跟何筱她們一起走。還怕再待下去會下更大的雪,到時候更不好走。他腦子是木頭做的?不借機多留她幾日,反倒急著趕她走?卓然心裏有太多苦楚,可這些話卻不能都說給何筱聽。

何筱大概也明白了一些,知道說什麽都白搭,隻好長長地歎息一聲。她知道葉紅旗不是不負責任的人,這麽幾年不肯給卓然一個答案,想必是有他的顧慮的。

程勉和葉紅旗沿著一大早戰士們掃出來的一條小道慢悠悠地走在營區裏,不知不覺走到了靶場。聽著噠噠的槍聲和報靶聲,程勉在這地方終於找到了一點熟悉的歸屬感,那是出身行伍之人所共有的。他眯眼看向遠方,打量了下靶場裏的情形,說:“打得不錯。”

對於這種小玩意兒,葉紅旗有些漫不經心:“剛下過雪,可視條件這麽好,再打不出好成績,怎麽扛導彈?看我不練死他們。”

“口氣夠大,練練?”程勉很是“認真”地提議。

葉紅旗看了他一眼,也來了點興致,招手叫來兩戰士,將其中一個人的槍抬手扔給程勉。兩人重新換了彈夾,各選擇了一個靶位,跪姿打單發,十五發子彈全部打完之後,身邊已經站滿了圍觀的戰士。還是頭一次見連長和別人比試,而且還是陸軍的,當然值得一看。

報靶員很快給出了比試結果:程勉十五發子彈一百四十七環,葉紅旗,一百四十三環。四環之差,空軍發射隊輸了。程勉禁不住就樂了,想他一人單槍匹馬,倒也能沾光。

葉紅旗歪了歪頭,滿不在乎地對圍觀的戰士們說:“繼續訓練!”

於是眾人都散了,程勉把槍還給小戰士之後,走到葉紅旗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由此可見,相較於這外部環境,心理因素對射擊成績的影響也是不容忽視的。”

葉紅旗瞅他一眼:“不是我說你程勉,哥們我都成這樣了,能少損我幾句適當地表示點同情麽?”

程勉表情閑適地送他倆字:“活該。”

“得!”葉紅旗舉了舉手,表示徹底服氣。

刺骨的寒風從營區的另一頭刮來,卷得軍裝也颯颯作響。程勉抬頭看向天空,雪後的天空澄淨無比,透明又高遠,這樣的景象,恐怕在沙漠裏才能看到。他站著,凝望天空良久,對葉紅旗說:“來的路上碰見你們基地政治部一個幹事,聽他說是跟你同一批來的,提起你的時候相當佩服,說沒人能在這地方待這麽久。”

葉紅旗把帽子摘下來別在肩章下麵,望著遠方,輕淡地笑了下:“又不是龍潭虎穴,有什麽可值得佩服的。”

“起初我也這麽想,可來了一看,也覺得你小子有點兒本事。”在葉紅旗麵前,程勉總有本事把自己的佩服說得不像是在恭維,“隻是有時候,我覺得你腦子還是太軸,就拿卓然來說,我就想知道,你還準備耽誤人家姑娘幾年?”

葉紅旗似是真正地再思考了下這個問題,因為他的表情有些茫然。

“說實話程勉,我覺得自己挺混的。有時候我覺得根本配不上卓然,可要是讓我放手,我做不到。四年了,任誰都該有個交代,無數次話都到嘴邊了,可我又生生把它咽了回去。我不敢,甚至連當初對何筱說的那四個字,我都不敢說。”

“怕什麽?”

“怕什麽?”葉紅旗喃喃地重複這句話,“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我怕死。”

程勉沒說話,隻是微微低歎一聲。

葉紅旗突然笑了,笑容很是漂亮:“倒也不是真的怕死,隻是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下,這是個不得不考慮的問題。在我們隊裏,每年都有死亡名額,沒有獎章、沒有榮譽,沒有什麽烈士頭銜,有的不過隻是一份事故報告。說實話,這種死法確實挺不值得,可誰讓我們幹的是這份工作?沒什麽值得佩服的,這份兒工作不難做,隻是有些吃力不討好罷了。我呢,與其說是一個人人敬仰的英雄,倒不如說是一個傻子,誰讓咱心眼實呢。”

程勉唇角彎了彎,像是在笑:“也隻有傻子能幹穩這種吃力不討好的活兒,於你,於我,都是。”他放慢聲音說,“可你想過沒有,你不可能一直待在這裏,總有離開的時候。”

“我知道。我從來都不是多高尚的一個人,不可能在這地方守到死。我來的那一天就知道肯定會有走的那一天,可是,不是現在。”突然提到離開,葉紅旗的眼神有了一絲留戀,“我來之前,每年發射隊招不齊人,不是誰都願意做傻子。經過這四年,情況終於好了一些,不過也隻是一些。所以我現在還不能走。”

“真當你是萬金油,擱哪兒都管用?”

“不是管用不管用的問題,我就是怕扔下這攤子就走了,往後自己心裏惦記,求個心安吧。上麵領導也給我麵子,說句大話,這地方不是誰都鎮得住。”

程勉又歎了口氣。

聽葉紅旗說這麽多,他算是明白了。也正是因為明白了,所以他才歎氣。葉紅旗現在正麵臨一個兩難的境地。不離開這裏,他就不敢跟卓然在一起,因為他不敢冒著犧牲的危險去給她交代。可若是離開,他心裏仍會有一道過不去的坎兒。兩者相較,他選擇後者。

“好好跟卓然談談,她會理解你。但如果你不敢開口,那我勸你盡早放手,不要再耽誤她。”

“分配到這裏四年,有一大半時間我都冷著她,實際上是不敢聯係她。可現在——”葉紅旗苦笑,“二十七歲,快三十歲了,正常男人,誰不想要個姑娘?所以我說自己混,太他媽自私了。”

程勉看著他,一下子有了一種噎住的感覺。這種猶豫、掙紮,他太過熟悉了。正因為熟悉,所以他沒法兒再說出“旁觀者清”的話來。兩個男人同時沉默了下來,任由沙漠的風,呼呼地刮著,經久不絕。

這天晚上,大約是各懷心事,整個營區都安靜了許多。第二天是個難得的大晴天,炊事班班長一大早就做好了全隊戰士的飯。早飯迅速有序且安靜地進行著,補充完熱量,戰士們一天的訓練又開始了。號聲響起的同時,一輛越野車停在了招待所的門前。

程勉、何筱、丁巍正等在那裏。葉紅旗下車,探頭向他們身後張望了下,結果被程勉用手支著他頭頂把他腦袋轉了回來。

“別看了,還沒出來。”

葉紅旗有點兒不甘心,又看了一眼,結果笑了。眾人順著他的視線一看,看見卓然正慢悠悠地拉著行李向他們走來。再回頭一看,葉紅旗早沒影了,上前緊趕著幫人提行李了。

卓然看著這個突然蹦到自己麵前的人,有點不太想搭理。可左閃右躲都避不開,又不想讓其他那幾個看笑話,隻好把行李塞給了他。葉紅旗笑容燦爛地給他們開了車門,一路平穩地將他們送到了軍用機場。

有任務在身,飛機不能停留許久。所以眾人在候機大廳沒等多久,就有人來通知他們上車。卓然一直安靜地在長椅上坐著,聽到登機的消息,站起來就準備往外走。葉紅旗也跟著站了起來,搶在她前麵提起了行李。

卓然盡量神色平靜地看著他:“行李給我吧,該登機了。”

葉紅旗壓了壓帽簷,因為要外出,他特意穿了常服:“沒事兒,我送你上去。”

程勉一行人走在前麵,卓然走在最後頭。葉紅旗沒有上飛機,而是從下麵將行李遞了上去。卓然接過行李,而葉紅旗卻沒鬆手。兩人同時抬頭,四目相對,互相看著彼此,時間之久,久到站在卓然身後的士兵忍不住頻頻側目。

“鬆手,我該走了。”卓然不再看他,低聲說。

葉紅旗看著她,笑了笑,放了手:“再見。”

後艙門緩緩地關閉,卓然提著行李,慢慢地走向何筱,渾身感到有些無力。何筱正不知該如何安慰她,突然聽見葉紅旗的聲音透過尚未關緊的門縫裏傳了進來,有些嘈雜,有些微弱,但卻聽得一清二楚。

“卓然,等著我!等我回家娶你!”

伴隨著後艙門重重的閉合聲,卓然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砸了下來。她抱著何筱,失聲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