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卓然最近有些煩。值了三天的班,外公的病時好時壞,在這個當頭,父母竟然有閑工夫安排她去相親。卓然當即就抓狂了,對著卓參謀長和卓夫人又不敢發火隻好找何筱抱怨。

何筱接電話接的手機都煩了,連續罷工兩天,修好之後電話又來了。

何筱:“我是不是對你太好了,還是你就我一個朋友啊?這次能說點別的嗎?”

卓然趴桌上耍賴:“你不能見死不救啊,我現在都快被家裏的老頭老太煩死了,你快給我出出主意,我可不想去相親。”

果然相親是全天下父母都最熱衷的事。何筱在心中暗歎一聲,說:“有什麽辦法,你也隻能去見見了。”

“啊?還真見啊?”

“這事兒你跟父母強沒用,索性少費些口舌。到時候見了麵,如果不願意,就直接告訴人家。如果你願意——”

“打住,不可能啊。”

聽著那頭果斷幹脆的拒絕,何筱愣了下,笑了:“我知道,我也就是說說。”

卓然又長歎一口氣:“我就不明白了,都著什麽急,我才二十四歲,還年輕呢。”

恐怕卓家二老擔心的並不是這個,而是早已窺破了卓然的心思,知道她在等誰。明麵上不說什麽,私下裏隻能用這種方式表示反對。

何筱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她讚成卓然追求自己的感情,可有些時候,等待是一件讓人很無望的事。不是任何人都能堅持下來的。

電話又響了,這一次終於不是卓然了,而是程勉。何筱覺得神奇,她這邊剛有點想,他可就打過來了。何筱按下通話鍵,揚聲問:“程連長有何貴幹?”

那邊笑了,低聲問:“在哪兒?”

何筱放下手中的書:“在外麵閑逛,新華書店。”

程勉確認了下書店位置,說:“好,我過去接你。”

何筱一驚:“你出來了?”

程勉嗯一聲:“還在開車,先掛了。不許亂走,就在那兒等著。”

何筱撇撇嘴,有這麽好待遇的?一連十幾天不見人影,剛一露麵,就這麽霸道地要求她。何筱隨手找了本書,翻了將近半個小時,某人的電話又打過來了。何筱摁掉,提著東西飛快地出了書店。一輛低調的越野車停在門口,程勉就站在車門前等著他。一身作訓服,整個人站在陽光下,眉目生輝,英挺勃發。

何筱不由得加快了步伐,程勉伸手接過她手中的東西,笑了笑:“走這麽急幹什麽?想我了?”

何筱臉色微紅,白他一眼:“誰讓你穿這麽紮眼的衣服?”還開著一輛軍車,不知道現在查得嚴嗎?

程勉望了望四周向他看過來的人群,瞬間了悟:“這回出來急了忘了換,下回一定不這麽招人眼。”

何筱瞅他一眼,隻見他笑意更盛了。

上了車,程勉穩穩地把車駛向了城西的方向。何筱也是這會兒才想起來問:“去哪兒?”

程勉側過頭,見她坐穩了,才說:“去大院。”

何筱怔了下:“你家?”

程勉嗯了聲,見她神色有些緊張,安撫道:“沒事兒,正好我爸今天有空,說想見見你。”

何筱更緊張了:“你怎麽不早告訴我?我也好準備準備。”

“有什麽好準備的?他也是臨時有空。”說著大手一伸,在她頭上胡擼了一把,“沒什麽可怕的啊。”

何筱伸手拍掉他的手,心裏邊更亂了。說不清現在的感覺,隻覺得經曆過那麽多事,她現在還真有些怕見程勉的父母。這算是,愧疚感?

今天天氣大好,基地大院的警衛連正在院子裏進行訓練。年輕的臉龐,在陽光照耀下,棱角愈發堅毅分明。何筱跟著程勉進了大院,一路走得很慢,快到家門口的時候,她叫住程勉:“這麽兩手空空地進去多不好,要不,改天吧?”

程勉失笑,他回過身,看著何筱有些可憐的表情:“你當程副司令員哪天都有時間?再說了,什麽叫兩手空空,我這不帶回來個媳婦兒嗎?”

何筱一瞧他有些得意的臉,就知道自己這是自作自受,誰讓她跑到部隊當著那麽多人的麵說要嫁給他,可讓某些人嘚瑟了好幾天。何筱忍住掐他臉的衝動,小聲嘟囔:“別亂叫,程伯父那麽嚴肅的人,聽見了不好。”

想想上回在醫院的事兒,何筱仍是心有餘悸。

程連長這個流氓才不在乎這個,他伸手一攬何筱,說:“行了,別擔心了,跟我走就是。”

兩人進去的時候,程建明正戴著老花鏡看報紙,聽見動靜轉過頭,看清是何筱和程勉,他沉著聲問:“過來了?”

程勉嗯一聲,何筱連忙叫伯父。程建明平素嚴肅慣了的臉也終於顯現出一絲波瀾,他點了點頭,示意何筱坐下。

麵對程建明,何筱仍是有些拘謹,程勉站在她身後,拍了拍她的腰,給予她無聲的安慰。兩人一起坐在了程建明對麵。

趙素韞正在廚房忙活,今天對於她而言多少有些特殊。不僅是因為丈夫和兒子都在家,更因為何筱的到來。兩人開始進門的時候她就從廚房的窗戶那兒看見了,興許是今天的陽光太好了,趙老師怎麽看怎麽覺得這兩個人般配。這種般配可不光是指長相,何筱她從小看到大,最了解不過,那種溫柔懂事的性子,別說是程勉了,就是她,也喜歡得不得了。

她提了壺熱水出去倒茶,何筱看見她連忙又站了起來。趙老師忙說:“快坐下,又不是第一次來,這麽客氣幹什麽?”

何筱想去廚房幫忙,可被程建明攔住了:“笑笑坐著,程勉你去。”

程勉不太情願。不是不願意幫忙,而是不情願父親就這麽把他支走。可他要硬是不走戳在這裏,何筱肯定也會覺得不自在。無奈,程勉在父親的瞪視之下,脫下軍裝外套進了廚房。

程建明正回視線,看著何筱。何筱對他笑了下,程建明親手給她倒了杯茶,放到了她的麵前。隔著茶杯冒出的熱氣,他對何筱說:“來了家裏就不要拘束了,是不是怕我?”

何筱連忙搖頭,這反應之迅速恰好又讓程建明覺得她精神有些緊張,肯定是有些怕他的。其實何筱自己也說不清楚,不光是因為小時候摘花的時候被他逮,也不光是因為前段時間那麽折磨程勉在他麵前心虛,而是程建明這個人本身就讓她感到一絲畏懼。

程建明笑了笑:“看看帥帥媽媽說得沒錯,她總是批評我,說到家了還總是一副官腔。隻是我當了一輩子兵,嚴肅了一輩子,真讓我放鬆,還有些不自在。這點要笑笑你體諒了。”

程建明的眼神難得露出溫和的神色,何筱有點受寵若驚,帶點結巴地回應:“我、我沒事的,程伯伯。”

程建明喝了口茶,刻意放低聲音問:“受的傷都好利索了沒有?”

“好了,都好了。”

程建明緩緩地點了點頭,之後對何筱說:“你回家了,替我跟老何還有你媽媽道個歉,前段時間程勉的胡鬧沒少給他們添麻煩。”

聽到這話,何筱急忙說:“程伯伯,那件事——”

程建明抬了抬手,止住她要說的話:“我知道你想說什麽,可程勉既然叫你去部隊,就應該照顧好你。出了這事,不管說什麽,他都要負責任。”

何筱一時間不知道要說什麽好,一口氣卡在那裏,眼底有些發潮。程建明看著她,神情很是和藹:“讓你受委屈了。”

何筱使勁地搖了搖頭:“程伯伯,我都明白,我不怪他。”

“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程建明讚賞地看著何筱,“以前在大院朝夕相處那麽多年,你們這些孩子我們哪一個都看得很清楚。如果你選擇跟程勉在一起,我跟帥帥媽當然是非常高興。隻是笑笑,往後的日子還很長,長到你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也許程勉他還會讓你受些委屈,因為即便他再有本事一些事也避免不了。你要想好。”

何筱放在雙膝上的手慢慢收緊,在程建明的注視下,她輕聲問他:“程伯伯,您還記得我上初中的時候,跟程勉一起偷偷跑去老大院的事兒嗎?”

程建明一怔,繼而哈哈大笑:“哪裏能忘?!”那次他真是氣極了,把程勉抓回來卸下皮帶就開打。這小子還一聲不吭的,全硬抗下來了。

何筱也笑:“其實前年的時候,我自己曾經去過一次。那年洛河下了很大的雪,我下了火車之後攔了輛麵包車,車開到一半的時候突然拋錨壞在了半路。沒辦法,我隻好自己步行前往。路邊都是農田,我走的深一腳淺一腳,最後還把腳給崴了。我當時氣餒極了,可後來我突然又想明白了。我想這是天意,老天注定要讓我等著程勉,跟他一起去彌補那個遺憾。程伯伯——”她正回目光,看著程建明,“您看,我其實很早之前就想好了。”

程建明不由得重新審視何筱一眼,這一次她沒有躲避他的視線。良久,他說出跟程勉一樣的話,鏗鏘有力的一個字:“好!”

其樂融融地吃了一頓飯,又閑聊了一會兒,程勉送何筱回家。

程勉有意誘拐何筱逗留一會兒,被她嚴詞拒絕了:“今晚上老何要包餃子,我回去給他搭把手。”

程連長對丈母娘一家也是格外上心,便問:“他們知道你中午在哪兒嗎?”

“知道,現在還用得著瞞嗎?不說他們也肯定知道。”

程連長表示很滿意,可以送何筱回家了。到了何家小區門口,何筱剛下車,就被程勉叫住。他搭著副駕,探過身來,頗具流氓的神采。

“笑笑,政治部老徐探親回來了,你要不反對,我就打結婚報告了。”

何筱特別想把他的腦袋給摁回去:“你現在是不是特希望我被我媽趕出去,然後跟你結婚?”

程勉樂了:“學會反偵察了?不錯,有進步。”

何筱使勁捏了捏他的臉,被程勉一把抓住了手:“我不是開玩笑,我是認真的,這話我早幾個月就跟你說過了,連結婚報告都是現成的。”

沒錯。他確實很早之前就跟她說過了,那時候,她還在跟陌生人相親。

酸澀感又湧了上來,何筱對他說:“程勉,到時候我們結婚,把卓然和紅旗都叫過來吧。好不好?”

葉紅旗。

程勉微怔,短短的一分鍾,內心各種複雜的情緒翻湧而上,他使勁壓製了下去,抓起何筱的手親了下:“好。”

既然上麵有交代,程勉自然就要照辦。

回到宿舍一陣倒騰,就在徐沂以為他要把整個屋子都拆了的時候,程勉終於從櫃子最裏麵的小盒子裏取出來了一個電話本。看著這個本子,程勉滿意地擦了擦汗。之前他的手機出過一次故障,無緣無故地存的多少電話號碼都沒了,所幸他有一一記錄下來的習慣,才不至於丟掉。

看到要找的號碼,程勉猶豫了下,撥了過去,頗為忐忑地等待了一會兒,一道冰冷的女音告知他撥的號是空號。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這個號碼還是剛上大學那會兒卓然給他的,距離現在已經七八年了,葉紅旗換號,也很正常。

程勉又調出另外一個號碼,這一次倒是接通了,隻是電話那頭的人語氣有些虛:“程勉?”

程勉嗯了聲:“是我。”

靜默一分鍾,那邊立刻爆出一陣誇張的大叫:“程勉你個孫子哎,你還記得你丁爺爺我!我還以為你當兵當得六親不認了!”

聲音之大,程勉不得不把電話拿離耳朵一米遠,神色尷尬地看了眼麵上淡定、實則在偷笑的徐沂一眼,他重新又把電話放到耳朵邊:“丁小巍,欠收拾了是吧?”

老虎要發威,丁巍趕緊沒皮沒臉地告饒:“這不是您老很久沒聯係我,我一個激動就忘形了唄。怎麽想起來給我打電話了?您老有新的指示?”

“少廢話。”程勉看著窗外,此刻他很放鬆,這是從小到大一起長大的人才能帶給他的放鬆,“我想問問你那邊有沒有紅旗的聯係方式,之前給我的號不能打。”

“喲,怎麽你們倆冷戰這麽多年,終於要重歸舊好了?”丁巍調侃他。

“丁小巍,我再說一遍,你少他媽給我廢話。”

丁巍立馬噤聲:“得,你就是我爺爺,您等著,我給您老找去。”

掛了電話,沒多久丁巍就又打了過來,電話那頭的他也是十分疑惑:“我也就這一個號啊,一直沒聽他說換過號,怎麽現在倒成空號了?”

“那是怎麽回事?”

丁巍也一頭霧水:“要不你問問卓然?這丫頭肯定知道,她跟葉紅旗那孫子走得最近。”

程勉跟卓然那是素來都不對盤的,可這次也不得不找她了。然而邪門兒的是,卓然的電話怎麽也打不通,發短信也不回。是不是刻意為之,程勉就不知道了,總之卓然也幫不了他。

程勉歎一口氣。怎麽他想結個婚就這麽難呢?

丁巍聽了,哈哈大笑:“得,這件事包我身上了。我誰呀,包打聽!”

電話裏信誓旦旦撂下這句話,程勉就沒再接過丁巍的電話了,整整一周。就在他懷疑丁巍是不是因為完不成任務“負罪潛逃”的時候,他出現了。

十一月中旬,午後三四點,刮纏了幾天的風沙終於退去,天空露出了本來的顏色,純淨而透明。一輛輛結束訓練歸來的步戰車正依次通過大門口,程勉照例開車在後麵跟著,卻被站崗的哨兵叫住了。他把車停到一旁,提著水杯下車,剛想問問怎麽回事,就看見站在大門外的丁巍。

腳步一頓,他轉而向丁巍走去:“你小子還知道出現啊?”

“程勉。”丁巍原本是低著頭的,此刻抬起,一雙通紅的眼睛嚇了程勉一大跳。

程勉失笑,“完不成任務你也不至於哭給我看,不至於啊。”

“程勉。”丁巍聲音沙啞地對他說,“紅旗不在了。”

像是突然起風了一樣,程勉似是沒聽清丁巍的話,頓了下,又問:“你剛說什麽?什麽不在了?”

丁巍看著他,一字一頓地跟他說:“試射新式單兵導彈,出現了故障,紅旗沒棄彈,跟他媽導彈一塊兒爆了!”說到最後,丁巍似是想象到了那個場景,一個大老爺們一下子就崩潰了,蹲地上抱頭痛哭。

程勉就站在原地,怔怔地看著丁巍。直到他的哭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慘烈,他才真正地相信。他沒有開玩笑,葉紅旗,真的出事了。

何筱聽到紅旗出事的消息時,愣了足足有十分鍾。之後用手撫住胸口,感到喘不過氣來。跟程勉一樣,她不相信。那樣一個人,怎麽可能,會死?

何筱手指微抖地按下程勉的號碼,他沙啞的聲音很快傳了過來:“小巍已經訂好機票了,我去請假,明天就去西北。”

何筱覺得自己不會說話了:“我也去。程勉,帶上我。”

程勉沒有說話,算是默許。掛電話之前,何筱突然想起了卓然,她問程勉:“要不要告訴然然?”

突然意識到還有這麽一個人,程勉茫然了。這樣一個驕傲地等了一個男人四年多的人,他幾乎都沒法設想卓然聽到這個消息後會有的反應。可如果不說,似乎更不應該。考慮了良久,程勉決定:“通知她吧,不論怎樣,這也算一種交代。”

何筱突然為卓然感到難過。

一下午的時間何筱都在想該如何開口,臨近傍晚,才終於撥通卓然的手機,語音提示關機,何筱隻好又打到卓然家裏。電話是卓然媽媽接的,說是卓然陪剛手術完的外公一起回老家了,老人家想讓她在那兒多陪她幾天,所以要過段時間才能回來。走得急,手機落在家裏了。

何筱聽到這個,心裏竟然微微鬆了一口氣,不用直麵卓然的崩潰,似乎所受的折磨也少了一些。她將紅旗出事的消息告訴了卓然媽媽,但並非噩耗,隻說他受了傷。卓然的媽媽追問著傷重不重,何筱猶豫了下,說很重。電話那頭沉默了,歎了口氣,掛了電話。

一整夜輾轉反側,淩晨四點左右,何筱打車直奔B市機場。程勉和丁巍就在航站樓前等著她,遙遙望去,那身橄欖綠在微弱的熹光中更加沉重了。她與丁巍也足足有七八年沒見過了,久別重逢,本是一個值得高興的時刻,三人相視,卻沉默無語。

程勉接過何筱的行李包,低聲說:“走吧。”

聲音沙啞至極,等到有光的地方,何筱側頭一看,才發現程勉的臉色極差,眼睛布滿了血絲。

葉紅旗的發射隊所在的X空軍基地位於西北某沙漠的南緣,從B市出發沒有直達的航班,他們隻能取道銀川。丁巍一上車就用眼罩蒙住了眼睛,說是撐不住了眯一會兒,可從他的呼吸聲中能聽出他睡不著。何筱坐在臨窗的位置,一直睜眼看著窗外。不知過了多久,她的手被程勉握住了。側頭看去,發現他閉上了雙眼,眉頭緊皺,神情疲憊。

因為天氣問題,飛機延誤了將近一個小時才抵達銀川。航站樓外,早有一個穿著軍裝的人在等。那人是程勉在陸指的校友,低他兩屆,現在在銀川軍分區工作,中尉軍銜。

見他們三人出來,那人急忙掛掉電話。程勉見他神色凝重,也來不及敘舊了,直接問:“怎麽回事?”

中尉說:“剛接到機場通知,說從昨天起就開始下雪,所以今天的航班可能會延誤,也可能不會飛。你看?”

從銀川到X空軍基地隻有兩條路,要麽開車從軍用公路上走,要麽搭軍用班機。程勉抬頭看了看天,陰沉壓抑,大有雨雪即來之勢。他知道,如果今天走不成,就不知道要等多久了。無論如何,今天都要出發。看了丁巍和何筱一眼,清楚他們跟自己一個想法後,程勉對中尉說:“麻煩你先送我們去機場,到了那兒再說。”

所謂機場,不過是個巴掌點大的地方,隻為了方便來往軍機的起降。一行人到的時候,天空已經零星飄起了雪花,何筱一下車,就感覺到股股的冷意向她襲來,不自覺地就往程勉的身邊貼了貼。

程勉察覺到了,握緊她的手問她:“往北走會很冷,帶夠衣服沒?”

哪裏還能想得那麽周到,何筱靠進程勉的懷中,微微搖了搖頭。程勉攬緊了她,向中尉借了件冬大衣,轉過身時視線與丁巍相撞,隻見他看著他們兩人的目光有些奇怪。程勉這才想起來還沒跟丁小巍說起他們之間的事,然而現在這並不算一個好場合,他也隻好暫且作罷。

在機場等了差不多一個多小時,程勉的眉頭逐漸皺了起來,看得出來,他的心情有些煩亂。何筱也很著急,隻是她清楚,此時此刻她是程勉的定心丸,所以她盡量讓自己鎮定下來。

“程勉,再耐心點兒,事情不是我們能控製的。”

程勉直挺著腰背坐在椅子上,透過門簾看向遠方,外麵幾乎是白茫茫的一片了,間或看到幾個身著天空藍的人穿梭而過,那是這個小機場的調度。程勉看著,幾乎是入了神,許久才低低開口:“笑笑,這麽多年,我最不怕的就是等。我隻怕,等來的不是我想要的結果……”

何筱聽著,格外地心酸。

與他們一同等的還有三個空軍軍官,其中軍銜最大的是個上尉,與程勉平級。也許是基地—機場之間來往太多次,比起他們,這三個軍官顯然淡定了許多。空軍上尉坐得離程勉最近,他收起手中的報紙,跟他打招呼:“是去我們基地的?聽說下雪了,可有得等了。”

程勉看向他:“你是X空軍基地的?”

“可不是。”上尉秀了秀他的肩章,“基地政治部的,出外公幹一周。”

一個機關幹事,想必跟發射隊扯不上什麽聯係。可程勉還是問他:“那你有沒有聽說過發射隊隊長葉紅旗?”

上尉一掀眼皮,笑了:“在我部混,不認識誰也不能不認識他啊。”此話一出,另外兩個空軍軍官也都笑了。

何筱不禁問:“什麽意思?”

上尉眯了眯眼:“算起來我跟這小子是同一批來基地的,有名的刺頭兒,上麵原本想把他分到機關或者機關直屬分隊的,可這小子不幹,得罪一批人被發配到了發射隊。哥們兒,發射隊啊,把人當武器試射的地方,哪一次不是與死神擦肩而過?有點兒腦子的都不願意去。可葉紅旗這人,愣是在那兒紮根了,還活得挺自得。佩服,我是真佩服。”

程勉和何筱沉默了下來,丁巍聽完,卻嗤地笑了一聲:“是啊,與死神擦肩而過了無數次。終於換來了對方一個回眸,還他媽好死不死看對眼了,得,死神他老人家把他帶走了。那孫子倒是留下個烈士的名號和一堆獎章流芳百世去了,剩下我們——剩下我們一堆沒心沒肺的人為他傷心。”

上尉聽得奇怪:“什麽死了?”

程勉看了丁巍一眼,卻也沒跟上尉解釋什麽。

候機廳內突然卷進一陣風,一個三級士官走進來,對他們說:“剛接上麵消息,會有一架飛機過來,是直升機,因為有一批裝備和物資急著要運過去。條件是差了點,不過今天可能也就這一班飛機了,怎麽樣,各位走不走?”

“走!”程勉急忙站起身,語氣略不穩地對士官說。

三級士官笑了:“別著急,等會兒飛機才能到。”

見其他人也都如是表態,三級士官轉身出去安排相關事宜了。候機大廳內又一次安靜了下來,隻是氣氛與之前截然不同了,幾乎所有的人,都輕輕地鬆了一口氣。

士官口中的“一會兒”延長到了足足七個小時,他們三個人和X空軍基地政治部的幹事在機場吃的午飯,到了下午三四點鍾的時候,一架直升機才緩緩地降落在了機場。所有的人沒停頓,甚至連程勉和丁巍都上了,冒雪幫著搬運物資。半小時工夫,連人帶物資,準時起飛。

飛行了大概快一個小時,離身處沙漠腹地的基地越來越近了,直升機巨大而強悍的發動機噪聲劃破沙漠上空的寧靜,何筱坐在位置上,緊緊地拽著程勉的胳膊,內裏五髒六腑都在翻滾著。她一點都感覺不到坐軍機的興奮和榮幸,這架龐大的旋翼飛機帶給她的隻有無盡的折磨。

空中懸停將近十分鍾,直升機才慢慢地降落。這段度秒如年的時光總算是過去了,然而何筱剛下了飛機,風卷著雪花就向她撲來。程勉連忙抻開軍大衣,將她裹了進來。

早就有人等在機場外,見飛機降落,幹脆直接進場。其中一個一毛三的上尉軍官走上前來,原本抬手想敬禮,可看見程勉的軍銜,手又放下去了。

“丁先生和程連長吧?車就等在外麵,請你們跟我走。”

來之前跟這邊聯係過,所以程勉也認得這個軍官:“你是發射隊的陳副隊長?”

“沒錯。”上尉軍官提起他們的行李,“咱們發射隊是離基地最遠的單位,趁雪沒下大得趕緊走。這位女士看上去臉色不太好,基地有醫院,要不要過去看看?”

何筱臉色蒼白地躲在軍大衣裏頭,聽見陳副隊長的話,搖了搖頭。程勉看了她一眼,確認她沒什麽事之後,對陳副隊長說:“走吧,直接去發射隊。”

又是一段頗為艱難的路途,一整天都在坐車,何筱幾乎都沒有力氣說話了,靠在程勉懷裏,一動不動。好在陳副隊長的車技不錯,她還不算受罪。

安頓好何筱,程勉問陳副隊長:“這件事通知紅旗的父母了沒有?”

“沒有。”陳副隊長從後視鏡看了程勉一眼,“用我們隊長的話說,等他犧牲了,誰也不用告訴誰,尤其是他父母,一人寄一麵五星紅旗聊表心意即可。”

程勉額頭一跳,這話葉紅旗曾經也跟他們說過,因為父母不顧他的意願離婚,他那是賭氣,可到了這個關頭,怎麽還能由著他的意願胡來?

“還是以基地的名義通知他父母的好,都到了這種時候了。”

陳副隊長沒說什麽,專心開車。差不多半個小時,才終於到了發射隊。陳副隊長開著車在營區裏拐了好幾道彎,最後停在了一棟小樓麵前。程勉、何筱和丁巍下車一看,發現竟然是食堂。

陳副隊長麵色平靜地解釋:“時間倉促,也不能為各位準備大餐了。不過上麵特批我們發射隊享受空勤灶待遇,你們不妨嚐嚐。”

對著一名陸軍說這樣的話,多少有點不太合適。程勉並不認為他是故意的,隻是覺得可能是因為出了紅旗的事,大家的心情都受影響。然而何筱身為一個女人,卻敏感地察覺到了陳副隊長對他們保持距離的意思。所以聽完這話,就揚起頭反駁:“我們不是來這兒吃飯的,紅旗的——在哪裏,我想見他。”

遺體兩個字,何筱終究說不出口。

“別著急。”陳副隊長說,“你們會見著的。”

何筱還想說些什麽,被程勉止住了。他麵無表情地看著陳副隊長:“那就請基地及發射隊的領導盡快做出安排。”

陳副隊長揚揚眉,抬手請他們進了食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