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2

何筱握著手機,隻覺得手心發燙。她是不是,做錯了什麽?

市直醫院高幹病房後的小花園一向安靜而溫暖,何筱坐在石板凳上,被太陽曬著,手心冒出一層薄薄的汗。

程勉到的時候她正低頭數著腳邊的螞蟻,不經意的一抬頭,看見他單手壓著帽簷,匆匆地從樓梯上下來。

何筱坐在兩棵圓柏後麵,高大的常綠喬木將她整個人都遮住了,於是程勉看不見她,原地左右張望在尋找著。何筱讓他找了一會兒,才出聲叫他。

穿著一身來不及換掉的作訓服的程勉迅速向後轉,看見了她,也看見了她右手上的繃帶,原本邁出的步子,僵在了那裏。

何筱站起來,看了看自己的手,而後抬起頭對他笑。

程勉回神,向她身邊走去,壓低的帽簷讓何筱看不到他的表情。何筱隻能感覺他越走越快,她想說話,卻被他伸出的手一下子拽到了懷裏。

差不多已經快要兩個月沒有被他抱過,何筱能感覺到他抱著她的力度,越來越緊,越來越緊,緊到她的胳膊都有些疼了。

何筱隻好踢了踢他,程勉隻微微鬆了下手。

“快放開,後麵樓上住了那麽多人呢。”

“不放。”程勉堅決地拒絕,直到感覺到自己的心跳穩了下來,才說:“不能再讓你跑了。”

那天淋雨,回到連裏就有些感冒,隨便喝了兩粒感冒藥悶頭就睡了一覺,夜裏就發起了高燒。在**躺了快三天,演習總結會議又開始了,程勉很想去找何筱,甚至連跟蹤這種招都想出來了,可還是不行。

一來是身不由己。當兵這麽多年,又是主管軍事的連隊主官,這一次他對這四個字體會得最為真切。二來是那場雨將他澆個透徹,讓他想明白了許多,在這個時候見何筱,隻能更加地激怒田瑛,他們之間的問題更難得到解決。這個問題就是,他是個軍人。

感覺到何筱慢慢收緊的身體,程勉鬆開了她。她骨折的胳膊還未好,不敢壓得太久。

“疼不疼?”程勉扶著她的胳膊,輕聲問。

何筱搖搖頭:“早就不疼了。”

程勉不說話,讓她在石凳上坐下,蹲下身伸手就去撩她的褲子。何筱被他這動作嚇一跳,就要從石凳上站起來,卻又被他摁下:“別動。”他說,“讓我看看你的傷。”

剛拆了線的傷口看著有些猙獰,程勉看著,覺得甚是觸目驚心。他猶豫地伸出手,輕觸那道傷口,似是怕弄疼何筱。他掌心的暖意自小腿肚向上蔓延,何筱覺得微癢,想把腿伸回來,無奈程勉握得太緊。

“程勉。”她動了動小腿,示意他放開。

程勉不為所動地輕輕按壓著那道傷口,慢慢地揉著。漸漸地,他的力道越來越輕,然而每一下都像是揉在了她的心口,酸脹不已。

“程勉,我沒事。”她說著,用完好的那隻手整了下他的肩章。

而程勉隻是低著頭,好久才嗯了一聲,聲音低啞地說:“傷口太深,可能會留疤。”

“那正好就不用穿裙子唄,省得你有意見。”

程勉笑了,說不出的苦澀。

“程勉。”

“嗯?”

“對不起。”

“……”

程勉抬起頭,隻見她對他笑:“受傷的事兒沒告訴你,也是怕你著急過來看我。我不想讓你那時候來,要讓我媽看見,拆了你都有可能。”

程勉微怔,又笑了笑:“怕什麽,我皮厚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低下頭,專注地按摩那道傷疤,聲音同時也放得很輕,“以後有事要第一時間告訴我,記住了嗎?”

何筱不知道他曾在田女士那裏受過多少委屈,抑或是責怪,可他仍是隻字不提。從小到大,她竟然不知道他是這麽能忍的一個人。可是她也不想問了,就當什麽也沒發生過。

她笑了笑,聲音溫柔地說:“好。”

把何筱送回卓然身邊,程勉又開著車馬不停蹄地去市裏接老周。今早結束野外拉練,剛回到連裏,就接到何筱的電話,正好老周要外出,就順帶將他捎上了。

回到偵察連的時候,徐沂徐指導員正坐在辦公室裏看書,見他回來,便問:“何筱怎麽樣了?”

程勉一邊解作訓服扣子一邊說:“挺好的。”

“真挺好的?怎麽看你這表情不大像啊。”

程勉沒說話,上身脫得隻剩件灰綠色短袖,又換了雙鞋,就直接出了宿舍大門。徐沂叫他不住,猶豫了下,放下書,跟他一起出去。

昨晚剛下過雨,操場還有些濕潤。中午休息時間,場邊空無一人,程勉稍稍做了些熱身,就邁開長腿沿著操場跑步。

徐沂雙手環抱站在一邊看他跑步,一圈又一圈,足足跑了八公裏,才停了下來。徐沂走過去,將毛巾遞給了他,程勉麵無表情地接過,胡亂地擦了一把。

“想清楚了?”

徐沂看著他,不疾不徐地問。跟他共事兩年多,他已經很清楚程勉的習慣了,遇到什麽難題或者障礙,他唯一的發泄方式,就是跑步。似乎汗流光了,煩惱也就沒了。

程勉抬頭看了訓練場上的天空,陰霾漸漸散去,薄薄的日光破雲而出,照得他微微眯了眯眼。

“你知道嗎?”他回過頭,對徐沂說,“部隊這個地方,我待了二十七年,從來沒想過離開。”

徐沂一愣,不知道他突然說這話是什麽意思。正要再問,程勉已經將毛巾扔還給他,大踏步地離開了訓練場。

休養了差不多兩周,何筱回到單位上班。工作正忙的時候,她一連請假十幾天,中心張主任自然不高興。可何筱請的是正兒八經的病假,他也不能說什麽。

出事之前何筱就調到了辦公室裏,工作相對輕鬆,同事也很照顧。節奏緩慢地工作了一天,臨近下班的時候,她下樓去找褚恬,一起下班。

褚恬見到她,眼睛睜老大:“這就來了?好了嗎?”

“差不多了。”

褚恬鬆了一口氣,一副解脫了的樣子:“你是不知道,因為你生場病,我也被折磨得夠嗆。你們家什麽時候又在城東多了套房子?嗯?”

大概程勉找不到她的時候曾向褚恬求助過,何筱抿唇,揚聲問:“恬恬,我生病期間,程勉是不是去過我家?”

“當然了,你還不知道啊?”褚恬隨口答,隨即一看何筱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又明白過來她像是說了什麽不該說的。

何筱接著問:“那具體情況你清楚嗎?”

褚恬搖搖頭,她答應過程勉,不再提那件事。可何筱的眼神明顯很懷疑,她隻好心虛地補充:“他就問我你們家老房子的事兒,我哪知道啊。”

何筱還想再問些什麽,手機突然響了。褚恬暗鬆一口氣,心裏正想著這電話來的可真及時時,就聽見徐沂的聲音從裏麵傳了出來。

徐沂一掃淡定從容的常態,聲音繃得很緊地發問:“何筱,程勉跟你提過轉業的事嗎?”

何筱一愣:“沒有啊。”

徐沂似是不相信地反問:“真的沒有?”

“我真的沒有聽他提起過。”何筱喃喃地回答,“怎麽突然問這個?”

徐沂說了句沒事,就掛了電話。

“怎麽了?”看著何筱失神的表情,褚恬關切地發問。

何筱盯著嘟嘟響個不停的手機,腦子尚且有些轉不過彎來:“徐沂竟然問我程勉轉業的事兒,他在部隊幹得好好的,為什麽要轉業?”轉手要給程勉打電話,可語音提示他關了機。之前這種情況也不是沒有過,他外出訓練的時候手機通常都是關機狀態,可現在何筱卻有些著急。她想了想,對褚恬說:“恬恬,我想去程勉他們部隊一趟,你能不能陪我一起去?”

“現在?”褚恬一驚,“天都已經黑了,現在過去哪還有車。你別著急,找不到程勉,再打電話問問徐沂。”

何筱在心裏想真是關心則亂,竟忘記還可以聯係徐沂。褚恬看著她,也忍不住感歎一句:“這程大連長不會是讓大雨給澆壞腦子,或者燒糊塗了吧,不然怎麽會想起轉業這一茬?”

何筱撥號碼的手一頓,驀地抬起頭看向褚恬:“什麽意思?什麽大雨?什麽燒糊塗了?”

褚恬頓悟,連忙捂住嘴,可已經來不及了。她看著何筱嚴肅的神情,犀利的眼神,不得不老實交代:“本來不想讓你知道的,可是——唉,都怪我。”

何筱急切地問:“到底怎麽回事?”

“你剛出院的時候,程勉去看過你。隻是那時候你還在城東住著,田阿姨可能是因為生他氣,沒有告訴他地址,他那個人也是強,下那麽大的雨也不知道躲躲,就直接在你們家樓下站著。後來還是程副司令員的電話才把他叫了回去,回到連隊就發起了高燒。我本來還想偷偷打聽清楚你在城東的地址告訴他,可後來程勉說不用了,他說這不是問題的重點,等你好了他再來見你。笑笑?”褚恬有些擔心地看著何筱。

何筱表情有些茫然地看著褚恬,喉間動了下,她收回手機,對褚恬說:“恬恬,我有點事,想先回家。徐沂那邊,我改天再給他打電話。”

褚恬點點頭,不太放心地目送她離去。

何筱回到家裏的時候,老何已經做好了一桌子的菜,正站在餐桌前拆酒。他高血壓好幾年了,田瑛一直看他看得很嚴,這次好不容易能喝兩口,樂得他兩隻眼睛都眯起來,見何筱回來,忙招呼她:“快過來吃飯,今兒咱爺倆喝兩盅。”

“喝什麽喝,笑笑傷口都還沒好,你就給她灌酒!”田瑛一邊上菜一邊笑著嗔怪他一句,看見何筱也催促她快去洗手。

如此溫馨的氛圍,原本哽在喉頭的話倒是說不出來了。何筱抿抿唇,回房間換了衣服,坐到了飯桌前。

“來來來。”老何給他自己倒了一杯,又把何筱麵前的那個杯子給滿上了,“今天得慶祝一下,生意順利,我閨女的傷也好得差不多了。所以說別怕老天折騰你,福報都在後頭呢。來,幹一杯。”

說著一飲而盡,田瑛想阻止也來不及。何筱咂摸著老何的話,覺得微微苦澀,端起麵前的酒杯,仰頭喝了個精光。之後拿過酒瓶,又給兩人滿上了。

田瑛有些意外地看著何筱,隻見她倒了一個滿杯,放到了她的麵前。

“媽,咱倆也喝一杯。”

“我哪能……”

還沒推辭完,何筱又喝光了。

田瑛和老何這才意識到事情有些不對了。眼見著何筱又要去給自己倒酒,老何連忙攔住了:“可沒你這個喝法的。”他笑著說,“吃點菜,不然胃裏難受。”

“我不難受,爸。”沾了酒之後,何筱臉色微紅,聲音卻有些沙啞,“最難受的時候已經過去了,爸,真的,我沒事兒。”

和田瑛麵麵相覷一眼,老何低聲問:“怎麽了閨女?是不是發生什麽事了,讓你不高興?”

“沒有。”何筱突然傻傻地衝老何一樂,“既然今天是個好日子,那我就跟你們二老宣布一個好消息。”

她端過酒瓶,原想給自己倒一杯,可酒勁上來了,怎麽也提不動,隻好重重地放在桌子上。睜大兩隻眼睛,看著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視著她的老何和田瑛,輕輕地說了句:“我決定,跟程勉結婚了。”

一片駭人的寂靜,三個人都像雕塑一樣僵坐在那裏。突然,田瑛站了起來,椅子擦著地板向後挪動,帶來刺耳的一道響聲。

何筱抬頭看著她,好像是期待她說些什麽,無論讚同還是反對。可田瑛隻是看了她一眼,抽身離席,回到臥房,重重地關上了房門。這是一副拒絕交流和妥協的姿態。

何筱看得清楚,支撐著她的力量仿佛一瞬間就被抽光了。她額頭抵在桌子上,像是受了無盡的委屈,嗚嗚地哭了出來。

老何是最後反應過來了,夾在其中也很為難。他看了眼緊閉的房門,低歎了口氣,輕輕地拍了拍女兒的肩膀,給予她無聲的安慰。

不知過了多久,臥房的門又突然打開了,田瑛拉著一個箱子出來,扔到了何筱的麵前。她麵色很平靜:“既然你執意要跟他在一起,那就別在我家待了,收拾收拾東西去找程勉吧。”

老何聽著,一下子就急了:“怎麽能趕孩子走?”

“老何你聽清楚,不是我要趕她走,是她自己不想在這個家裏待!”

“胡說!”老何低斥她,“這麽晚了你讓她去哪兒?孩子喝了酒這是醉話,你還當真了?”

“不是醉話。”何筱站起來,身子一陣搖晃,連忙用手撐住了桌子,“這是我想了很久,才做的決定。”她眼睛明亮地看著田瑛,“我喜歡程勉,從我們離開大院——不,也許是從我第一眼見到他的時候。我忘了,我記不清楚太多事了,可是這麽些年了,我就是忘不了他……”

田瑛從沒見女兒哭得這麽難過,她頓了頓,對何筱說:“不要太天真,以後會有你吃苦的時候。”

“我不怕——”

“你不怕我怕!”田瑛厲聲打斷她,“小時候你剛生下來,你爸回不來,你爺爺奶奶對我們母女不管不問,我抱著你一路哭到你姨媽家,這種苦,你能吃得下?”

“不會這樣的。”何筱搖頭啞聲道。

“那好,即便這些你都能忍,但你怎麽能再進部隊那種地方?你忘了你爸是怎麽轉了業了?你忘了你爸轉業之後院裏的人是怎麽瞧不起咱們的?就連一個開學生班車的小士官都敢欺負你,一車學生就忘了接你一個人,大冬天裏踩著雪走回來,脫下襪子你腳都紅得不像樣你忘了?告訴你何筱,我忘不了,也不能再讓你遭這種罪!”

何筱無法反駁這聲聲的控訴,因為這是鐵一般的事實,也是那個地方曾經帶給他們的傷痛。田瑛期盼著她能因此聽她的話,可何筱明白,她注定要讓她失望了。

“我沒有忘,也沒法忘。”何筱說著,看著田瑛的眼神卻愈發堅定,“隻是——我再也想不到會有什麽比不能跟他在一起更讓人難以忍受的了。我試過了,七年,太難受了。”

田瑛見她這麽強,頓時氣極了,一抬手就想給她一巴掌。何筱已經準備好承受這一痛了,卻不料老何眼疾手快地攔住了。

“你放開!”田瑛急著想掙脫他,可老何用了全力,她哪裏是當過兵的他的對手。何筱也很驚訝地看著父親,她從未想過,他會站到她這一邊。

何旭東一言不發,可他的眼神已經說明了一切,跟他做了這麽多年的夫妻,田瑛看得一清二楚,終是紅了眼眶:“行,你行!”

狠狠地抽出手來,田瑛又一次重重地關上了房門,這一次,怕是不好再開了。

客廳終於又恢複了寧靜,何筱在原地呆立片刻,轉過身去看她的父親:“爸——”

她想說些什麽,可老何伸手阻止了她,他低聲且疲憊地說:“你也累了,回房間吧。”

話已到了嘴邊,可何筱還是忍了下來。點了點頭,轉身回了房間。旋開房門的那一刹那,她回頭看了眼老何。他已經回到餐桌旁,正動作緩慢地收拾那一桌他精心烹飪,卻沒人動過一筷的菜。那一刻,她覺得老何像是一下子老了一樣。

何筱鼻尖微酸,眼淚又一次滾落下來。

B軍區。

陽光正好,一縷縷拂過軍區的辦公大樓。操場上人聲鼎沸,戰士們熱火朝天地打著聯誼賽,一陣陣歡呼聲透過窗紗穿到了沈孟川的辦公室裏。沈孟川看了眼窗外,站起身給自己倒了杯水,門外突然響起一道報告聲,他頓了下,說:“進。”

程勉推門而入,挺直腰背給沈孟川敬了個軍禮:“參謀長。”

他叫的還是舊日的稱呼,沈孟川也不在意,揚揚眉,示意他坐下。

“不用了,我還是站著好。”程勉一動不動地說。

“廢什麽話,讓坐你就坐。”

程勉遲疑了下,還是坐了下來。標準的坐姿惹得沈孟川又看了他一眼:“放鬆點,那麽嚴肅幹什麽?”

程勉清咳了一聲,肩膀動了下,又恢複了坐姿。

沈孟川嘖一聲:“讓你放鬆點,你這樣叫放鬆?”

程勉隻好又鬆鬆腿。

“對對對,背挺那麽直幹嘛,又不是在開會,再放鬆點!”

程勉無奈了,“參謀長,您饒了我,再放鬆就癱成軟豆腐了。”

沈孟川看著他,突然笑了:“就你這樣還想轉業到地方?別的不說程勉,單生活習慣這一點,你就適應不了。”

程勉正襟危坐,也沒問他是怎麽知道的,就那麽戳著。沈孟川倒了杯水,放到他麵前。

“為什麽?”他恢複嚴肅的神情,問道。

“不為什麽。”

“你想轉業,這事兒總得有個理由吧?”

“沒有理由。”

這油鹽不進的樣子讓沈孟川差點被水噎住,他大聲咳嗽了幾下,好不容易平息下來,他壓低聲音問:“那這事兒,你爸爸知道嗎?”

“他不用知道。”

嘿!沈孟川這個暴脾氣終於忍不住了,杯子往桌子上一放,站起身大步走到程勉麵前,指著他的鼻子就想開罵,忍了忍,還是咽了回去:“程勉我告訴你,如果你打了轉業報告,師黨委也批了,那這身軍裝你可就再也穿不上了!”

程勉放在膝頭的手不自覺地收緊,踟躕片刻,他抬頭,下定決心般:“參謀長,我想轉業。”

沈孟川聽了,唰的一下拎起他的衣領,拽著他就往外走。走廊裏不少的人,見這架勢紛紛往後躲。兩人一路來到樓梯間,沈孟川一腳把程勉踢到了軍容鏡前,對他說:“別以為你不是我的兵了我他媽就管不了你個新兵蛋子,你想走?行,給我把肩章、領花還有帽徽摘下來,現在,立刻,馬上!”

程勉怔住了,他看著鏡中的自己,視線從帽徽、領花和肩章上一一劃過,他想證明給沈孟川看,卻始終抬不起手來。偏偏沈孟川看出來了,煽風點火道:“摘!磨磨嘰嘰,我沒那麽多時間跟你耗!”

程勉緩慢地抬起手,手指停在肩章上。徘徊許久,還是下不了手。那上麵有他在這個地方摸爬滾打八年換來的三顆星,已經融為他生命的一部分,讓他親手摘下,無論如何他也做不到。他徹底服輸,泄氣一般坐在台階上,摘下帽子,不敢去看沈孟川:“參謀長,您別逼我。”

沈孟川叉腰,氣極反笑。明明是他自己跟自己較勁,現在反倒成了他在逼他了。

“行了。”沈孟川給了他一腳,“遇到事情不想著解決,隻想著退縮,你他媽還是個軍人嗎?你給我站起來!”

程勉唰地站直,比沈孟川高出半頭。沈某人隻好白他一眼,兩人又回到了辦公室。經過這麽一鬧,沈孟川的火氣也消了,能平心靜氣地坐下跟程勉談談了。

“你和何筱的事我聽徐沂說了,你不要怪他。他也替你著急,可不敢直接找你父母,又不能找你們營老周,所以隻能來找我。按理說這事我不應該插手,隻是程勉,我怕你做出後悔一輩子的事來。”沈孟川目光平靜地看著他,“你想轉業,好,我不攔你,但你考慮過何筱的感受嗎?一個部隊花了八年,甚至可以說是二十七年培養出來的優秀年輕軍官為了她離開他原本可以大展身手的地方,你知道自己給了何筱多大的心理負擔嗎?”

“這是我做出的決定,她不需要有負擔。”

“說得容易!不要用你的想法衡量女人,她們的心思有時候比針尖還細!”沈孟川失笑,“依我之見,何筱她也是從小到大在部隊大院長大的人,未必就會同意你轉業。”

是啊,她曾經還想追隨他的腳步考軍校,又怎麽會願意看到他轉業?即便是她同意,他自己又是否舍得離開這個地方?程勉想起昨晚回到基地大院時的情景,他想跟父親談談,可一看他鬢邊的白發,就知道自己開不了這口了。

“參謀長——”程勉的目光有些茫然,“我隻要還穿著這身軍裝,何筱的媽媽就不可能同意。”

“那這就更不是問題了!”沈孟川不以為意,“哪有父母能拗得過子女的?我嶽母當初還不想讓你嫂子嫁給我呢,我們兩個不照樣結婚了?”

程勉:“……”

沈孟川也意識到自己說溜嘴了,連忙拉回來:“所以說,你現在距離成功也就,也就——”沈孟川努力地想著比喻,“也就差不多一個自行火炮射程那麽遠!此時你選擇了轉業,選擇放棄,你覺得這是軍人應該幹的事嗎?當然不是,哪怕彈盡糧絕了,你拚刺刀也得給我上!”

如此的鏗鏘有力,程勉聽了,卻緩緩地笑了,笑得有些無奈。即便是一個自行火炮的射程,那也還有幾十公裏呢,越近反而越難,一步也錯不得。

但無論如何他知道,轉業這個決定,他做著難,實施起來更難。他邁不過心裏那道坎。真的,邁不過。

“參謀長,我明白了。”

“真明白了?”沈孟川瞪眼看他,見他點點頭,才算是放心了,“明白了就行,為了你小子這點破事耽誤我一上午,現在想清楚就趕緊給我滾蛋,該幹什麽幹什麽去!”

程勉站起身,將凳子搬回原位就打算離開,走到門邊時,卻又突然頓住了腳步。沈孟川警惕地看著他:“還有什麽事啊?”

程勉看著他,撓撓頭,笑了:“沒事兒,就是覺得參謀長您結婚之後,思想覺悟提高不少,平時嫂子肯定沒少教育吧?”

妻管嚴沈孟川登時就怒了,一張老臉也有些不自然:“就你小子廢話多,趕緊給我滾蛋!”

“是!”程勉站直,敬了個軍禮,離開了。

窗外依舊熱鬧無比,沈孟川端起桌子上那杯已經涼透的水,猛灌一大口。從頭到腳,由衷地感到一股舒爽。

老何家,這幾天是徹底陷入了冷戰。田女士跟何筱兩人誰也不肯向誰服軟,唯有僵持著。老何那天惹怒了田瑛,原本她也是不肯理他的,耐不住老何厚著臉皮湊到她麵前,一邊討好她一邊充當兩人的傳話筒。幾天下來,就在老何快要撐不住的時候,救星來了。

是何筱的奶奶跟她的大伯。奶奶的身體如今已經好了一大半,一直想來看看何筱,知道她受傷了,更是坐不住。大伯勸她說笑笑傷沒好,去了也是給她添亂,老人家隻好忍了下來,等到她恢複得差不多,才坐車從老家過來。

接到老家打過來的電話,老何一個五十多歲的人激動得像個孩子,又是洗車又是買菜,弄了一桌子菜之後親自開車把親娘和親哥接到了家裏來。

老人家進門,一看見站在門口迎接的田瑛跟何筱,眼淚就出來了,摟著何筱直哭。因為早些年的那些事,田瑛對這老太太沒什麽好感。可一看她哭得難過,自己心裏也不是滋味,忙跟老何去勸她,好不容易才將她勸住,一家人坐下來吃飯。

老何從小就跟他的奶奶,也就是何筱的老奶奶住在城裏,一邊上學,一邊照顧奶奶,所以跟父母的關係就比較淡薄。加之家裏的兄弟姐妹也不少,父母顧不過來,對他也就不是很上心。

老何年輕的時候就知道父母對田瑛和何筱不好,可他孝順,從不說父母一個字,隻是自己加倍地補償田瑛母女倆。現在眼看著母親老去,他更不會提那些陳年舊事。隻是多年的疏遠造成的隔閡還在,他給母親夾菜,手都是抖的:“媽,多吃點,高壓鍋燉的,可爛了。”

老太太嚐了一口,這久違的味道,又差點兒讓她掉下眼淚來。何筱眼疾手快地又給她夾了一筷子:“奶奶,吃飯不興哭,否則飯會窩在肚子裏,這可是我小時候您跟我說的。”

她學老太太學了個十成足,一桌子人都笑了。何筱也樂了,低頭一看,盤子裏多了個雞腿。愕然地抬頭看向一側,母親田瑛仍若無其事地吃著飯,隻有老何向她眨眨眼,向田瑛努了努嘴。

“快吃飯!”田女士怒了,一筷子敲到了老何的碗上。

老何無辜地低頭吃飯,田女士一轉頭,見何筱仍盯著她看,不甚自在地又給老太太夾了塊雞腿。看著母親別扭的樣子,何筱笑了,心裏是滿滿的暖意。

老太太在這兒住的這幾天,都是何筱陪著她。一天午後,祖孫兩人坐在陽台上曬太陽,老太太曬得昏昏欲睡,不經意的一睜眼,看見何筱那幹淨漂亮的側臉,突然就驚醒了。

上一次她回家,她因為神誌不清,也沒看清楚她這個孫女的樣子,如今看仔細了,卻又覺得時光太可怕,一轉眼,她的孫女都長得這麽大、這麽美了。老太太抓起她的胳膊握在手裏:“幸虧沒什麽大礙,否則這麽漂亮一個小姑娘,可就要毀了。”

何筱反握住老人家粗糲的手:“都是我不好,讓您擔心了。”

老太太搖搖頭:“是奶奶對不住你,讓你小時候跟你媽受了那麽多的委屈。一想到這個,我就難受得睡不著覺……”

何筱趕緊寬慰老人家:“奶奶,都是過去的老黃曆了,說了要忘了,你怎麽又提了?您看我媽,她現在還有怪您的意思嗎?”

老太太歎了口氣,兀自悶了半晌,突然問:“笑笑,你也到了快嫁人的年齡了吧?”

何筱一怔。

老太太又問:“有對象了嗎?家裏是幹什麽的?”

何筱啊一聲,回答道:“對象啊,有了。跟我爸年輕時候一樣,是個當兵的。”

老太太哦了聲,何筱正想聽聽她是什麽意見,就見老太太站了起來,往屋裏走去。何筱看著奇怪,忙問:“奶奶,您幹什麽去呀?”

老太太一邊拍腦袋一邊說:“哎喲我這腦子,不好使了,說了到了就給你的,都耽擱這麽幾天了。”

“給我什麽?”

何筱好奇地走過去看,隻見奶奶從大背包裏取出一個鐵盒子,遞給了她:“還是今年過年之後的事兒,你爸小時候跟你老奶奶住過的那個城中村要拆了,要辦理手續。你大伯去了一趟,就拿回來這麽大一個鐵盒子,說這裏麵裝的都是寫給你爸,讓你爸轉交給你的信。你大伯尋思怎麽這麽多,一問那村裏專門送信的老大爺,他說這些信來了好些年了,但家裏一直沒人,這些信也就一直在他那兒放著,沒敢給丟掉。你大伯找人看過地址,說看著像是從部隊什麽地方寄過來的,等你爸回來讓他看看,到底是誰寫的。”

何筱哦一聲,伸手打開了鐵盒子。隻見厚厚的一遝信整齊地排放在裏麵,有些已經明顯泛黃。何筱突然感覺自己心跳變得很快,她拍拍胸口,伸手拿出來一封。封麵上有幾行整齊有力的字體,用鋼筆寫就,摸上去硬硬的。何筱又一連取出來好幾封,都是同樣熟悉的字體。何筱幹脆將所有的信都倒了出來,仔細點清楚數量。

八十七,一共八十七封。

寄信的地址有很多,導彈旅大院、基地大院、陸指或者其他什麽地方。但是寄信的人隻有一個。一封封翻過,程勉、程勉,還是程勉。

——你,有沒有收到過我的信?

那一次在農場見麵時,他這樣問他。何筱記得自己的回答是沒有。他寫了這八十七封信,她一封也沒有收到。之後就再也沒有提過信的事,何筱幾乎都已經忘了的時候,它們卻又如此神奇般地出現在了她的麵前。

信上的郵戳是從她離開導彈旅大院的次年開始,每月一封,從未有過間斷。麵對這麽多封信,她甚至都不知道拆哪一個好,摸摸這個,看看那個,終於拆開了一封,取出那厚厚一遝的信紙。

“笑笑,原諒我這麽冒昧地給你寫這封信。有些話我很早之前就想跟你說,可是沒想到你走得這麽突然,我措手不及。我想怎麽能把我的心裏話告訴你呢,我們無法像以前那樣了,那時我們的距離是如此的近,近到我從你家樓下走過的時候,一抬頭就能看見你的笑容。想想那時候,覺得真好。不知道何為友情和愛情,隻用心感受我們在一起的快樂和幸福……”

“笑笑,考試結束了嗎?我們已經開始放寒假了,但遺憾的是不能回家,學校裏需要人留守,隊裏需要人看家,所以我們留了下來。在部隊長大,見慣了集體生活,跟這麽多人一起過年倒也沒什麽。隻是離家一年了,有機會,我還是很想回家看看的。昨晚趙老師在電話裏哭了,我安慰她:我是軍人,以服從為天職。這句話我從小說到了大,可隻有當我穿上軍裝之後,才深切地體會到了它真正的含義和這身橄欖綠的身不由己……”

“笑笑,這個月,我們去一所大學裏帶軍訓了。遙想剛上軍校的前兩年,隊長張頭總說我們不像個兵,到了現在,竟也輪到我們這些不像兵的兵去訓練新兵了。時間總是過得很快,看著他們,我總會想起你。你現在應該也上大學了吧?看我問的,你成績那麽好,沒理由不上。看著一張張陌生的臉,我突然怕了,軍校這三年已將我打磨得完全變了個樣,我怕哪一天再見到你的時候,你已經將我當作了一個陌生人……”

“笑笑,我畢業了。在這裏四年,每次訓練得死去活來的時候我都盼望著能夠早一天離開這裏。可真到了這個時候,卻並沒有料想中的解脫感,有的隻是無盡的感傷。四年,用我爸的話說,放在過去可以服一個義務兵役了。來軍校前,我還是個毛頭小子,離開時,卻已經是個曆經滄桑的老兵。我終於可以摘下國防服役章,帶上真正屬於我的軍銜,可我仍舊有一種老兵退伍的傷感。身為男人,我很難為此大哭一場,可我明白,我送走了一些可能終生不會再見的戰友,告別了一段純粹為了活著而活著的時光……”

“下連了,關於我的第一個任命是某軍某師某連某班的見習班長。我的這個班,有些特別。它駐守在B市西邊的一個隘口,這裏常年刮著風沙,冬天溫度極低,用戰士們的話說,夜晚蓋兩床被子還是會被凍醒。我們同時也看守著一條國防隧道,崗哨的對麵,就是一座座矮山。戰士們最愛這裏的春天,因為對麵的山會長滿花,雖然不知道名字,但卻依舊覺得美。在這裏的生活真是單調得很,但我想我會熬過去的,因為這就是軍人的真正生活。守得了邊防,耐得住寂寞,才能說得起這四個字:保家衛國……”

“笑笑,我又調到了一個新的地方,這一次短期內應該不會有變動了。我有了一個新的搭檔,叫徐沂,看上去是一個很好相處的人。上麵下來的任命是連長,一連之長雖是小官,但我知道,我扛在肩膀上的擔子又重了些。調動這麽多地方,我突然有了一種新的恐懼,我會不會,離你越來越遠了?當初你走得太匆忙,我甚至來不及去問你的地址,唯一能找到的就是何叔叔當初入伍時填的籍貫地址。拿到那個地址的時候,我有些欣喜,又有些茫然,後來的事實也證明了我確實有些瘋狂,因為至今為止,我還沒收到過一封來自你的信,也不知道,自己寫的這些信有沒有順利送到你的手中。按理說我不應該再這麽不識抬舉,可是笑笑,你知道嗎?我已經習慣了,因為這讓我有盼頭,一種讓我願意忍受一切的盼頭……”

還有更多的信,可是何筱已經無法拆來看了。

她抱著鐵盒子,試圖將所有的信再重新裝回去,試圖假裝自己從來沒有打開它。可是顫抖的雙手讓她的一切努力都作廢,淚水漸漸模糊了她的視線,何筱緊緊地抱住它,哭得難以自抑,痛徹心扉。

傍晚,一輛輛戰車徐徐駛過T師的大門。戰士們一天的訓練又結束了。

趙小果站在大門口,踮起腳尖尋找他們連的車隊,好不容易看見熟悉的車號,跟車長打過招呼後,攔住了開在最後麵的吉普車。

程勉拐了個彎,把車停穩,跳下來問:“怎麽回事?”

趙小果看看周圍,壓低聲音對程勉說:“連長,嫂子過來了。”

程勉一怔:“什麽時候?”

“今天下午四點多到的——”

程勉聽了,轉身就去拉車門,趙小果連忙將他叫住了:“連長,我看嫂子的臉色不太好,跟她說話十句才回一句,我擔心是不是出了什麽事,所以提前過來告兒您一聲,好有個準備。”

準備?他能做什麽準備。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程勉拍了拍趙小果的肩膀:“行了,先回去。”

將車送入車庫,程勉大步流星地回到了偵察連。徐指導員肩膀上搭著毛巾,手裏端了個盆子,正有些躊躇地站在門外,見程勉回來,想說些什麽,被他製止了。

徐沂還是不太放心:“好好談啊,看樣子何筱都知道了。”

程勉點點頭,越過他,推開了宿舍的門。

何筱就在他的**坐著,手裏握著徐沂剛給她續的一杯熱水。柔順的長發散亂地披在肩後,她低著頭,盯著杯子裏徐徐冒出的熱氣,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從程勉這裏看去,隻知道她在發呆,長長的睫毛許久未眨。

程勉掩合住屋門,那聲音驚動了何筱,她唰地抬起頭,向他看來。視線相對,程勉才看清楚她腫得跟燈泡一樣的雙眼。

他放下武裝帶,快步走到她麵前,一把抬起她的下巴:“怎麽回事?眼怎麽腫成這樣?”

距離上次在醫院,他們已經有十幾天沒見過了。程勉承認他有些刻意在躲著何筱,因為他想想清楚,做個決定。短信電話聯係是有,但在那之前,他不敢見她。每次麵對她,程勉總覺得自己的眼睛就藏不住事兒,她又是個敏感的人,所以他總怕被她看出來。正如那天跟沈孟川所說,他不想給她心理負擔。

何筱看著他,笑了笑:“沒什麽,哭過了。”

“為什麽哭?”程勉握住她下巴的手稍稍收緊,聲音壓得很低。

“因為你。”

她坦誠地給了答案,程勉卻突然不知道怎麽辦了。他看著她,之後慢慢地鬆開手。程勉不想騙自己,他看著何筱,有種奇怪的預感。說不上是好,還是壞。

“笑笑。”他轉而撫上她的肩頭,“我——”

“程勉。”何筱打斷他,“我家老房子在城東七水路,那條街路邊種了一排的梧桐,我們院兒就在第十棵後麵。不過我以後去哪兒都會帶著手機,不會讓你找不到我。”

程勉抬起頭,看著何筱,微怔。她依舊是笑,笑得很漂亮,可依舊掩不住通紅的眼睛:“我聽恬恬說了,那天下著大雨,你去我家,我媽她沒讓你進,你在外麵站了很久,回來發燒了。程勉,你什麽也不告訴我?”

程勉嗓子一緊,頗為艱難地沙啞著嗓音說:“也不是多大的事兒,笑笑,不哭啊。”

“那信呢?”何筱眼睛水亮,語氣微急,“是不是我說沒收到以後,你就再也不提了?那麽多封,我要是沒看見,是不是也就這麽算了?”

程勉有些不敢相信:“你看到了?”

何筱抬頭看著他,眼淚一下子就流出來了。程勉回過神,將她抱到了懷裏。何筱使勁推他,可她越推,他抱得越緊,下巴緊緊地抵在她的額頭上,說什麽也不鬆手。

何筱就在他懷裏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程勉,你、你太混蛋了,你以後能不能、能不能別這樣,你為什麽都不告訴我——你知不知道我看了以後有多難受?”

程勉已經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她了,隻是抱著她,低低地說著對不起。

“我沒想轉業!”程勉趕緊說,怕她不相信,又重複了遍,“笑笑,我真沒想。”看著她哭得紅彤彤的眼睛,程勉慢慢地笑了,“就算是有,我也隻是想想,連轉業報告都沒勇氣打。”

“真的?”何筱不太相信他,哽咽著問。

“真的。”程勉蹲下來,向她保證,“我沒法脫下這身軍裝,可我也放棄不了你。什麽都想要,我知道自己有點兒自私了。可是笑笑,給我個機會,相信我能做到,行不行?”

何筱望進他的眼中,真摯、明亮,又充滿期望。或許還有緊張,他握得她的手都疼了。在他炙熱的目光的注視下,何筱低下了頭,歎了一口氣。程勉不由得更緊張了,喉結動了下,情緒翻湧。

何筱沉默了許久,忽而又歎了口氣,甕聲甕氣說:“不相信你又能怎麽辦,我都快跟我媽決裂了。那天我說要跟你結婚,她差點兒趕我出家門。”

結婚……

程勉聽見這個,呆了、傻了、瘋了。何筱很是無語,正準備“踢”醒他一下,程勉突然鬆開手,站了起來,步伐亂了陣腳地走到桌邊,拉開了其中一個抽屜。由於動作過猛,帶起一陣咣當響聲。

何筱不解:“你幹嗎呢?”說著就要站起。

“你別動,別動!”程勉按住她,讓她坐回原位。然後取出鋼筆和紙,雙手微顫,筆帽旋了好幾次才打開,“政治部老徐請了探親假,我得趁他沒走之前把結婚報告打好交上去!”

何筱失笑。

由於心情太過激動,程勉寫了好幾個字都寫得歪歪扭扭。何筱湊過去,想伸手拿過來看,卻被程勉抓住胳膊。他猶是不確定地問:“笑笑,你確定想好了?”

他的聲音微沙,何筱怎會不明白他現在的心情。她反握住他的手,聲音柔軟卻又堅定:“我想好了。”

四字剛落,外麵頓時爆發一陣歡呼聲:“嫂子威武!嫂子霸氣!連長,快拿下!”

何筱一懵,這是有多少人在外麵聽牆角啊!

程勉也笑,在戰士們幾乎要衝破屋門的歡呼聲中將何筱抱入懷中。他低頭,親吻她柔軟的頭發,聲音沙啞卻也短促有力:“好!”

真好,很好,再也想不出還有什麽比這個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