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自八一節之後,何筱就沒見過程勉了。隻聽他說要演習,其餘的沒有多說,看了電視才知道,這是一場跨軍種的演習,邀請有外軍觀摩團,地點就在內蒙古朱日和合同戰術訓練基地。

新聞播出時老何就坐在一旁,看到那場麵時忍不住謔地感歎了聲:“程勉他們部隊還是挺不錯的嘛。”

田瑛瞥一眼:“也就一個連,能有多大本事?”

“你可不要小瞧一個成建製連在戰鬥中的作用。別說一個連了,就是一個班、一個兵,那也是不容小覷的。遠的就算了,咱就說老山——”

“行了行了。”田瑛不耐煩地打斷他,“一說這個你就來勁,難不成你還真上過戰場?”

“嗨,還真別說,我要是當兵第一年就走了,就去程勉他們軍,那我真可能就去南邊打仗了!”

老何共參加了兩次征兵,第一年是T師所在的軍,因為身體問題沒能通過體檢。第二年做了個手術,身體康複之後來參加征兵,這一次可算是選上了。

“那說這還有什麽用?我倒真盼著你上陣殺敵立功呢,就跟老程似的,老山下來之後還能上軍校進修,也不至於早早就轉業了。”

老何無奈了,衝何筱擠擠眼,感歎道:“就這我也知足。”

何筱一直很佩服老何的一點,就是他生性樂觀、豁達和寬容,正好和母親田瑛的脾氣互補,對她很是包容。這不僅僅是因為年輕時的虧欠所促使的,更多的,是他對她的愛。老何帶給她的幾乎全部是正能量,受父母這二十幾年相濡以沫的幸福生活的影響,她也特別渴望一份這樣的愛情,也因此,更不能理解母親對程勉的反對。

何筱暗歎一口氣:還是慢慢來吧。

八月末,B市的天氣終於不再那麽熱了。周一何筱一上班,就接到下基層宣傳的通知,這對中心許多坐慣科室的人來說算是個苦力活,大都不願意為之。而對何筱而言,卻是個放鬆的好機會,好不容易能在上班時間脫離張主任的監視,她巴不得呢。

幾天時間,她跟另外兩個同事走訪了B市好幾家企業。最後去的是一家文化公司,一進大廳就看到擺在正中央的一摞書,何筱停下腳步翻了翻,發現大多是軍事科技類的。隨行的一個產品經理介紹道:“這是我們公司近兩個月上市的新書,市場反應很好,很是暢銷呢。”

“是嗎?”何筱笑了笑,不由得多翻了幾頁。

“你要是喜歡,就拿幾本回去看!”產品經理大方道。

何筱連忙拒絕:“這就不用了,我隻是看兩眼。”

之後放下書,快步地趕上了同事。本以為事情就這樣完了,可等到宣講結束,一行人準備離開的時候,產品經理果真一人送了好幾本書。何筱推拒不得,唯有再三道謝,收了下來。

晚上下班,何筱抱著一摞書回家。剛走到樓梯口下,就聽見手機響了,來電顯示是陌生號碼,她猶豫了下,還是按下通話鍵,接通後傳來的並不是誰的聲音,而是一陣斷斷續續的沙沙聲。

直覺告訴何筱這電話是程勉打過來的,可仍是有些疑惑,便喊了他幾聲,許久才終於聽見說話:“笑笑,能聽見我的聲音嗎?我是程勉。”

何筱站在原地,握緊手機,過了一會兒說:“能,我能聽見。你現在在哪兒呢?”

電話那頭的程勉笑了笑:“我還在內蒙。現在這裏正在刮大風,聽得到嗎?”

電話裏又傳來剛才的沙沙聲,時大時小。原來這是風聲,何筱想。

“什麽時候回來?”她低聲問。

“演習已經結束了,明天就回去。”程勉說著,隔著電話線和九百多公裏,十幾天沒有聽見的聲音也變得低沉闊遠,“想我了嗎?”

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想見到他。這是何筱的第一個念頭,可她不敢說出口,怕忍不住會想哭。吸了口氣,她說:“你就不能換個新鮮的台詞嗎?每次電話都問這一句,你不煩我都煩了。”

程勉歎了口氣:“沒辦法,在你麵前,我的安全感永遠不夠。所以為了讓我心安,我後天到B市的時候你來部隊看我吧,正好周末。”

何筱無語:“為什麽每次都得我去?”

“我出不去,可不得你走進來麽?”程勉厚著臉皮說。

何筱果斷拒絕:“我不去!”

程勉嘶一聲:“來隊不積極,思想有問題!等我回去好好教育教育你。”

何筱很幹脆利落地掛了電話,瞪著手機看了好久,莫名地又笑了。她是在笑她自己,跟個厚臉皮,又愛耍流氓的無賴置什麽氣?

雖然說了不去,可周日那天,何筱還是起了個大早,簡單收拾了下,坐上了去部隊的公交。坐在車上,何筱一直在鄙視自己的心軟。某人不就是看中她這點才越發變本加厲的嗎?

算了,就當是支援偵察連文化建設得了。何筱看了眼堆在腳下的那一摞文化公司送的書,在心中自我安慰道。

公交車開了差不多兩個小時才到郊外的T師營區,何筱提著十幾斤的書走到營區大門口,卻發現來接的人並不是程勉,而是文書趙小果。

趙小果正站在門口左右張望著,看見何筱,連忙迎上來接過她手中的東西。何筱鬆了口氣,忙問:“你們連長呢?”

趙小果一臉歉意地看著何筱:“我們連長接到通知跟營長一起去外地開會了,剛走沒一個小時。走之前他讓我給您打個電話,說讓您別來了,可我打了十幾個了,您都沒接……”

何筱取出手機一看,果然有不下二十個未接來電。有程勉的,又有趙小果的。估計是他著急走,又打不通她的電話,才吩咐趙小果繼續打的。

“嫂子?”

知道趙小果在小心翼翼地打量自己的臉色,何筱迅速扯出一絲微笑,打起精神說:“可能是在路上,沒聽見手機響。沒事兒,反正我這趟來也不光是見他的,之前聽徐沂說你們連閱覽室缺書,正好前幾天文化公司送了一批,正適合你們看,就帶了過來。”

“那我替兄弟們謝謝您。”趙小果嘿嘿笑了兩聲,“嫂子跟我進去吧,連長交代說您要來了,一定得吃了中午飯再走。這都快十點了。”

何筱笑著拒絕了,怕他為難,又說:“你們連長回來要是訓你了,我就跟他沒完。”

趙小果訕笑地抓了抓後腦勺,把何筱送到了公交車站,看她上了車,才放心離開。

這個時間,這個地點,車上的人注定很少。秋老虎的天氣,何筱揀了個陰涼靠窗的座位坐了下來。車子慢慢地駛過郊區的一片片農田,何筱看著窗外迅速掠過的風景,心情很是複雜。說不失落是假的,可轉念想一想,卻又很快釋然。她也是在部隊長大的,如何不知道他的身不由己,這點小情緒有過就算了,不要讓它一直影響自己。

何筱說服了自己,靠著窗戶,不知不覺地竟慢慢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她被一陣嘈雜的聲音吵醒,正要睜開眼睛,公交車突然來了個急刹車,何筱沒有防備,身子整體前傾撞到了前麵的欄杆上。

何筱忍不住悶哼了一聲,卻聽到一聲厲喝:“不許動!都不許動!”

何筱清醒過來,看見車上其他乘客一臉驚懼的表情和那兩個手中拿著明晃晃刀具的人,瞬間反應過來——這是遇到了搶劫?

“都他媽不許給我說話,否則別怪老子不客氣!”歹徒惡狠狠地掃視了一圈兒車上的幾個乘客,看到大多都是女性便稍稍放了點心,格外瞪了何筱一眼,他回過頭用力握住頂在司機腰部的刀:“按我說的方向開,隻要到了地方,我就放了你們!快點!”

女司機早就嚇得魂飛魄散,兩隻握住方向盤的手不住地打著哆嗦。一名歹徒就站在她身後用刀威脅著她讓她趕緊開,另兩名就站在車前麵監視著車裏所有的人,謹防有人尖叫求助或是報警。

車裏的人也都被這架勢嚇住了,縮在座位上不敢動彈,生怕有個什麽響動那刀就捅到自己的身上。何筱躲在後排的一個靠窗位置,猶豫了好久,趁歹徒視線轉移的時候,從口袋裏取出了手機。然而正逢此時,那個持刀威脅司機的歹徒瞥了過來,看見她有小動作,立馬叫道:“你在幹什麽?不許動!”

何筱心中一緊,連忙將手機死死地扣在了大腿一側。可惜為時已晚,另一名負責監視她們的歹徒大步向她走來,麵色猙獰地要她交出手中的東西。何筱使勁搖頭:“手機響了,我隻是把它摁掉……”

歹徒不信,伸手要搶。何筱忍不住要尖叫出聲,然而尚未出口,就聽見站在前麵的歹徒大聲咆哮:“看車,看車!你他媽給老子拐彎!”

話音未落,就見女司機帶著全車的人,撞向了迎麵而來的一輛中巴車。事情幾乎就發生在瞬間,何筱來不及做任何防護,腦袋和胳膊都撞到了車廂的一側。

在暈過去之前,何筱看到那單手握刀的歹徒,不受控製地向她撲來……

臨近傍晚,城市迎來了一場大雨。時間漸晚,路上的行人少了許多,往來的車輛疾馳而過,帶起一道道水跡。

城東的市直醫院依舊人聲鼎沸,相比往常,這裏似乎更要忙碌一些。除了來尋醫求藥的病人,門口還聚集了許多本市電視台的記者,大家關心的都是一件事,就是剛剛那場搶劫案中送來的傷者情況如何。

比起醫院大門口,住院部裏清淨了許多。醫生和護士行色匆匆地從走廊穿行而過,剩下的便是一臉倦色的病人和病人家屬。

何筱是中午的時候被人送過來的,傷口已經處理過了,但打了麻藥,此刻仍然沉睡著。老何和田瑛沉默地守在一旁,牆上的鍾表嘀嗒嘀嗒地響,不知過了多久,**的人忽然動了一下。兩人乍一驚,對視一眼,趕緊到床前去看。

何筱的眼睛仍然是緊閉著的,眉頭微蹙,表情有著細微的變化。老何猶豫了下,輕輕拍了拍何筱的臉:“笑笑,醒了?”

何筱緩緩地睜開眼睛,室內的光並不刺眼,暈黃的一圈有些蒙矓。初看到這一切,何筱懵懂地有種不知身處何處的茫然。頭頂的天花板像是被打上了馬賽克一般模糊,她努力睜大眼睛想看清楚,卻不想牽動傷口,像是紮進身體裏的針,一開始不覺得疼,越往裏挑,越覺得難受。何筱忍不住嘶一聲,徹底清醒了過來。

老何和田瑛密切地注視著她的表情變化,見她眼睛愣怔怔地,心裏十分擔心,連忙湊到她跟前問:“笑笑,怎麽了?是不是疼得難受?”

老何盡量低聲地問,怕嚇著她。一旁的田瑛見她不說話,有些著急:“笑笑撞到了腦袋,不會不記得人了吧?”

“別自己嚇自己!”老何低斥一聲,又看向何筱,“笑笑?”

何筱似是終於回過神,渾身的疼痛一波一波向她襲來,微微喘了口氣,聲音沙啞地問:“爸,我這是在哪兒?”

還好沒失憶。老何鬆口氣:“在醫院呢,你受了傷,雖然已經處理過了,可還不能出院。”

“我傷到哪兒了?”何筱難受極了,“我怎麽感覺渾身都在痛……”

聽到這話,田瑛忍不住捂住嘴哭了。她哪裏見自己女兒受過這種罪,接到通知來到醫院的時候,看見她小腿蜿蜒的血跡和蒼白的臉色時,一下子就哭出來了,事後了解了當時的情況,差點兒沒暈過去!

當時,與公交車相撞的中巴在看到車向他駛來的時候已經緊急刹車了,公交車女司機那時已經瀕臨崩潰的邊緣,被歹徒吼叫一聲,倉促間踩下了刹車。可惜為時已晚,車子沒能夠停下來,還是撞到了那輛中巴。受這影響,其他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受傷,何筱的胳膊撞到了車廂一側,幸好有胳膊在那裏支撐著,腦袋才沒有受到重創。她的傷,重點是在小腿上,因為那時距離另外一個持刀歹徒最近,在急刹車的時候那歹徒失手將刀插進了她的小腿!除了女司機之外,她的傷算是最重的了。

看到母親在哭,何筱心裏也亂了。她想說些什麽來安慰她,可疼痛讓她沒有力氣說話。隻能睜眼看向父親求助,老何明白了她的意思,拍了拍田女士的肩膀,帶她出去了。

何筱躺在那裏,一動也不能動,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讓她的心情更加煩亂。搶劫,車禍,為什麽會發生這些?

麻醉藥效過後,逢過的傷口開始肆無忌憚地疼,相比之下,胳膊骨折帶來的疼痛,感覺倒不那麽清晰了。何筱躺在**,因為不能亂動渾身都僵住了,想睡不能睡,備受折磨。隻是田瑛在一旁,她不敢全都表現出來,怕她擔心。晚間睡前何筱服用了止疼藥,折騰了許多,淩晨四點的時候才終於睡著。

堪堪睡了不到一個小時,何筱又醒了過來。怔忪間,聽到病房外麵有低低的爭執聲,那聲音,像是老何和田瑛。

田瑛氣急敗壞:“打電話通知他幹什麽?他能過來?即便他過來又有什麽用?他能替笑笑躺在那兒?我告訴你老何,有我在,程勉他別想進來看笑笑一眼!”

“你怪程勉幹什麽?這事兒是他願意的?你現在怎麽越來越糊塗了?”

“我糊塗?我要真糊塗,早就讓笑笑跟他在一起了!我要真糊塗,下次笑笑不定要受比這大幾倍的罪!”

“跟你說多少遍你才明白,這事兒跟他沒關係!”

“有沒有關係你說了不算。行了,你別跟我吵了,笑笑是我女兒,誰也不用來看!”

兩人總算是吵完了,回了病房,看著已經睜開眼睛的何筱,俱是一愣。

看著父母,何筱感到由衷的心累。不想爭執辯駁什麽,隻是輕輕地說:“爸,你幫我給單位請幾天假。別提搶劫的事兒,我不想讓別人知道。”

說到最後,她的聲音已經微微有些喘了。老何連聲應道:“知道了,知道了,回頭我就給褚恬打個電話。”

“別!這種事兒別麻煩恬恬了,你親自去一趟吧,笑笑說得對,這事兒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說著,田瑛俯身替她擦了擦額頭的汗。

何筱抬眼看著母親,沒有說話。

電視裏關於這次事故的報道並不算太多,而且大多集中在市台。因為三名犯罪嫌疑人都被逮捕歸案,車上也沒有重大傷亡,而且由於事發在郊區,記者到場時所有的人差不多都被送到了醫院,隻留下撞到一起的車。沒有太大的噱頭,也就製造不起波瀾。

案件的起因也挺簡單,三名歹徒搶劫了一家小型商場,逃跑時正好遇到這輛公交車,就上車威脅司機開車送他們到安全的地方,看樣子也隻是這樣,並沒有傷人的意思。這場車禍,隻能算是個意外。新聞報道說這三人另有同夥,警察仍在努力搜查中。

田瑛看到新聞之後憤憤不平了好久,大概是覺得他人作孽憑什麽要她的女兒跟著受罪,傷得不輕不提,還得配合警察做筆錄。老何失笑地安慰她,別想那麽多,就是趕上了。

基管中心那邊,老何已經替何筱請好了假。雖然這事兒何筱不想讓太多人知道,可跟她好的褚恬見她一連兩天不來,打電話也沒人接,早就起疑心了。直接去了何筱家,正巧碰見老何拎著剛煲好的湯去醫院,上前一問,知道真相後嚇了一跳。

“何叔叔,您怎麽都不告訴我一聲?”

老何無奈地歎口氣:“又不是多大的好事兒,還得讓誰都知道啊?笑笑也是怕你擔心。”

褚恬鼓鼓嘴:“我現在知道就不擔心了?不行,我得跟您一起去!”

兩人到的時候何筱睡醒剛起床,傷口已不像剛裂開的時候那麽疼了。田女士看見褚恬跟著過來,責備地看了老何一眼。老何當作沒看見,轉過了頭,把湯盛出來,就要喂何筱喝。

“叔叔我來吧,您跟阿姨都累了,快去歇會兒去。”褚恬笑盈盈地接過碗。

田瑛有些不太放心,可也不好拂褚恬的麵子,頓了一頓,就和老何一起出去了。何筱靠在床頭,看著她笑:“你可真有麵子。”

褚恬一掃笑顏,狠狠瞪她一眼:“別跟我說話,正生氣呢!”

何筱閉上嘴巴,專心地喝湯。一碗見底的時候,聽見褚恬問:“這事兒程勉知道嗎?”

何筱搖了搖頭:“沒告訴他,也沒法告訴他。”

受傷之後她的行動就受到了限製,連她的手機現在在哪兒都不知道,更何況,母親還特別不想讓程勉知道。

“那,我告訴他?”褚恬想了想。

“別!”何筱急忙拒絕,“還是別告訴他了。”

“為什麽?不讓他知道得多擔心啊!再說了,打你手機時刻沒人接,那他早晚是要知道的!”

何筱張了張嘴,許久才說:“他知道能怎麽樣,又不能天天來看我。”笑了笑,她說,“早晚也是有早有晚,到時候再說吧。”

雖然這事兒何筱想刻意瞞著程勉,但事出沒幾天,他還是知道了。

外地的會開了兩天,雖然日程排得很滿,但程勉還是抽出時間來跟何筱打電話了,皆被告知已關機。程勉一開始有些心虛,猜到了何筱可能會生氣不想接他電話,於是發了幾條短信過去,也都沒收到回複。一連兩天,他才覺得事情不對了。他太清楚何筱這個人,不會因為這樣一件事,跟他鬧這麽久。

第三天會剛開完的時候,接到了連裏趙小果打來的電話。聽他火急火燎地說完,程勉臉色一變,當下就掛斷電話去找營長老馬請假回隊。

因為著急,回程的路上開軍車一連闖了幾個紅燈。程勉沒時間顧及那麽多,回到連裏就把趙小果叫到了辦公室。

“怎麽回事?”程勉臉色極冷。

趙小果摸出手機調出一個新聞,“這趟公交是市裏往返咱們駐地的專線,事出那天正好是嫂子來隊那天,時間,也正好是嫂子回去的時候,連長,你看……”

趙小果也是昨晚才看到的,平時連裏組織看電視都是新聞聯播和焦點訪談,根本不看地方台,上網也是在軍網範圍之內。昨晚上睡覺前他玩手機,無意間看見這條本地新聞,一看時間地點,頓時嚇出一身冷汗。第二天早起,絲毫不敢耽擱,連忙通知了程勉。

程勉握緊手機,麵上表情沒有什麽變化,隻能從微動的喉結看出他情緒的起伏。許久,他將手機還給了趙小果:“我知道了,你先去忙吧。”

趙小果不敢再多問,出去時幫他把門帶上了。

程勉直挺著腰背在房間中央站立了好久,風卷著雨刮了進來,他回過神,拿出手機撥通何筱的電話,毫不意外地依舊是停機狀態。掛斷之後,程勉轉而打給了褚恬。

褚恬一時間毫無準備,支吾了半晌,隻好老實交代。電話那頭聽完,良久才說話:“我去看看她。”

“也好,笑笑昨晚應該就出院了。”

打完電話,程勉莫名地覺得有種焦渴之感,他解開風紀扣,端起了桌子上的水。那是通訊員出去之前給他倒的,現在已經有些涼了,程勉一口氣喝完,喝到最後嗆住了,咳嗽了好幾聲,等到恢複平靜的時候,他握緊手中的杯子,一把將它摔到了地上。

在一地的碎瓷片中,他拿起車鑰匙,離開了連隊。

雨越下越大,程勉把車停在了小區門外,步行前往何家所在的那棟樓。雨水將軍裝打成了墨綠色,穿在身上,冰涼無比。

在樓下站定,程勉抬頭望了望何筱所在的那一層,深色的窗簾緊閉著,看得人心中愈發不安。樓口的門是鎖著的,程勉猶豫了下,輸入了門牌號。電話很快接通,那頭傳來田瑛的聲音:“哪位?”

“阿姨,是我——”

程勉話沒說完,那邊啪的一聲掛斷了電話。聽著電話裏傳來的刺耳滴滴聲,程勉緩慢地抬起手,又重新撥了遍門牌號。這一次響了好久才有人接聽。

田瑛不帶任何情緒地問:“你有什麽事?”

“我想見笑笑,請您給我開門。”

“笑笑受傷了,得靜養,不能見客。而且,她現在也不在家。”

程勉並不完全信田瑛的話,隻以為她是不想讓他見何筱,又低聲說:“我不會打擾太久。”

“不行。”田瑛斷然拒絕,扣下了電話。

程勉有些挫敗地低下頭,壓低帽簷,原地打轉兩圈,回過身還是又摁了遍門牌號。他現在已經算是走投無路了,別無他法。

這一次遲遲沒有人接,提示音又響了幾下,門居然從裏麵打開了。程勉有些訝異地打開門,走了進去。並沒有坐電梯,隻是步行上了六樓。何筱家的門大開著,田女士就雙手抱胸,站在門口等著他。程勉站定,下意識地向屋裏看去,裏麵是靜悄悄的一片。

“不用看了,我沒騙你,笑笑現在不在家。”

程勉喉間收緊:“那她——”

“她傷到了腿和胳膊,醫院裏條件也不好,就辦了出院,去了我家城東的老房子,那兒離醫院近,來往方便。”

程勉唇抿得很緊,許久,開口道:“阿姨,我見何筱,隻是想給她道個歉。”

“不用,道什麽歉?”田瑛不太在乎地說,“你何叔叔說了,這事兒不能怪到你身上,也就是笑笑她自己趕上了。程勉,你不要有太大壓力。”

話音未落,就聽見程勉咳嗽了幾聲,說話難免有所間斷:“這事兒何叔叔說了不算,我必須得道歉,向您,還有何筱。”最重要的是,他想見到她。

四目相視,程勉堅持,田瑛憤怒。

“我知道,我跟笑笑爸,我們倆誰說話你也聽不到心裏去。之前我就說過你跟笑笑不合適,你是向我怎麽保證的你自己還記得嗎?我跟你說程勉,這還沒怎麽樣呢,我們老何家唯一的一個女兒就因為你受了這麽大的罪,真要結婚了,不能輕易跟你離的時候,她還得吃多少苦?得,你也別說這是意外,就算是意外,有了第一次還會有第二次的!我跟你說實話,自打笑笑爸灰溜溜轉業回地方那天,我就發誓我們全家不能再跟這地方有半分牽扯!”

程勉此刻也是萬分後悔,隻是麵對田瑛,他還是不能妥協。良久,他聲音沙啞地說:“我現在沒資格在您麵前說大話,可是阿姨,合不合適,能不能在一起這事兒,除了我跟何筱,任何人說話都不算數。我要因為您說的這些話退縮,那我就不是我了。”

田瑛氣極,她還沒見過這麽冥頑不化的。

“那你就別在這兒跟我廢話了!你能找到笑笑,你直接給她說去!”

說完後退一步,砰地一下關住了房門。樓梯間的燈因這聲巨響全亮了起來,過了好一會兒才滅。程勉在這黑暗之中站立了許久,才抬起僵直的腿,下了樓。

田女士進了門,一直從心裏告訴自己別生氣,別生氣。劇烈起伏的心跳讓她的頭都有些暈了,田女士坐在沙發上緩了好一會兒,等心跳穩定下來,整個人無力地靠到了沙發上。跟程勉說話太耗費她的心神了,因為他本身就是個讓她又喜又恨的人,很多時候,她得克製住自己才能不心軟。

歇了幾分鍾,田女士緩過勁來才想起還要煲湯給何筱送過去,連忙打起精神站了起來,正要去廚房,經過客廳的大玻璃窗時,看到樓下站著的人,這氣又上來了。

嘿!這孩子!這麽強!顧不得外麵滂沱而至的大雨,田女士一把拉開窗戶,對著在樓下戳軍姿的程勉大喊:“你在這兒站著幹什麽?哪兒來的回哪兒去!”

程勉保持著挺拔的軍姿,聽到田瑛的話時動也不動。雨水沿著他的帽簷、他上衣袖子壓出來的褶子砸落到地麵上,嘩嘩地,就像是擰開的水龍頭一樣。

下來之後他給褚恬打了個電話,問她何筱家的老房子具體在城東哪個地方。那是老何剛到B市做生意的時候租的一套房子,後來生意做起來之後把那裏買了下來,之後又買了新房,那邊就一直閑置著。褚恬跟何筱認識不過四年,哪裏知道得那麽清楚。從褚恬那裏都得不到答案,他唯有以這種近乎自虐的方式向田瑛服軟。

田瑛看著他,越看越生氣,幹脆把窗戶一拉,來個眼不見為淨。可冷靜下來一想,先不管別人怎麽看,總讓他這麽站著也不是回事兒。無奈之下,也隻好給褚恬打了個電話。

褚恬快被這倆人弄瘋了,自認勸不動程勉,隻好找徐沂。徐沂撥軍線找到趙素韞,卻不想程建明在家,於是這事兒最後徹底驚動了程副司令員。

程建明一聽,就知道這小子的執拗勁又上來了。可在導彈旅大院住那麽多年,他了解何筱的母親田瑛不亞於了解他的兒子,知道用這種逼的方式隻會讓她更走極端,當下火冒三丈地給程勉打了一個電話,直打了三次才接通。

那邊剛叫一聲爸,程建明就吼起來:“你小子立馬給我滾回來,站在人家樓下是怎麽回事?是打算示威啊還是給人當警衛啊?”

程勉好笑地牽了牽嘴角,“我沒事兒,就是站這兒涼快涼快,洗洗我從內蒙帶回來的風沙。”

“你他媽少給我廢話!你要是不想這事兒徹底黃了就立刻馬上給我回家。”

程勉沉默了下來,許久掛斷電話,抬頭往上看了一眼,壓低帽簷,上了車。

雨依舊嘩嘩下著,遠在基地大院的程建明掛了電話之後仍是怒氣難平。趙素韞沒辦法,隻好在一旁勸他:“程勉這小子,從小到大就是這麽固執的性子,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那也不能上人家家裏鬧成這樣!讓田瑛和老何怎麽看?你說!”

“估計是著急了。”趙老師歎一口氣,“別看他二十七歲了,真要著急了,什麽事辦不出來。尤其是跟笑笑有關的,你忘了那年老何一家搬離導彈旅大院的時候這小子什麽反應了?家門都不進,下那麽大雪就跑去火車站!”

程副司令員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對著窗外的大雨歎了口氣,拂袖離去。

離開小區之後,程勉沒有回家,而是直接回了部隊。

遠在B市城東的何筱,此刻卻睡得很安詳。傷口已經過了最疼的時候了,再加上這幾天因為潮濕的天氣身上起了一些紅疹,何筱用了一些藥,副作用強得她總是忍不住要打瞌睡。

下午四點多的時候,何筱睡了個回籠覺剛醒來。正好田瑛來送湯,見她起來,忙招呼她趁熱喝。何筱現在感覺好一些了,就拒絕讓父母再喂,單手拿著湯勺,一邊晾著一邊輕聲問田瑛:“媽,你見我手機了嗎?”

田瑛一個警醒,眼神警惕地看著她:“要手機幹嗎?”

何筱失笑:“那天出事的時候我手機正好拿在手中,被那麽一摔,不知道還能不能用。”

田瑛暗裏鬆一口氣:“屏幕碎了,現在不能用了。這幾天一直在忙你的事,過段時間讓老何給你拿去修。”

何筱聽話地嗯了聲,繼而低頭喝湯。田瑛看她不說話了,還有些奇怪地看她一眼,何筱知道她心裏想什麽,特淡定地說:“您把心放進肚子裏吧,我現在不會給程勉打電話的。”

田瑛想起什麽,哼一聲:“你最好別叫他來,否則我可招架不住。”

何筱笑著恭維她:“那哪能,沒人能比得上您的戰鬥力。”

休養了差不多十天,傷口終於可以拆線了。一大早老何開車送何筱去了醫院,剛進入大廳,就聽見有人從背後叫她。兩人轉身一看,看見卓然向她小跑而來。

何筱有些訝異地看著她:“你不是在軍區總院,怎麽跑這兒來了?”

卓然撓撓頭:“我外公在這兒住院呢,心髒病。”

市直醫院的心外科聞名全國,在加上卓然的姨媽在這裏當副院長,在這兒見著她倒也不算太稀奇了。卓然見著老何,一開始還有些不自然,那時候她單方麵針對何筱的事,老何想必也是知道的。倒是老何看出些端倪來,笑眯眯地打量她:“這麽些年不見,卓然也長成大姑娘了。”

卓然有些不好意思地叫了聲何伯伯,之後又去看何筱的傷:“你怎麽回事啊?怎麽在哪個醫院都能看見你?你就不能自己顧好自己嗎?”

何筱忍住翻白眼的衝動,事出意外,又不是她能控製的。

老何樂嗬嗬地看著兩人,對何筱說:“既然卓然在這兒,那我也就放心了。店裏有事兒,我今天上午得過去一趟。”轉而吩咐卓然,“笑笑就交給你,我晚點過來接她,你們兩個慢慢聊,不著急。”

卓然笑得乖巧地應下了,何筱看著老何的背影,卻若有所思。

作為從小在醫院長大的人,卓然輕車熟路地領著何筱去拆了線。之後一起去看了卓然的外公,然後沿著病房一側的樓梯下了樓,去了醫院後麵的小花園。

深秋時節,樹上的葉子都落光了,鋪滿了一整條石徑。何筱眯眼看看湛藍闊遠的天空,覺得心中也舒暢了不少。回頭一看,發現卓然的臉色卻不太好。

何筱能理解她的心情。卓然在很小的時候就住在外公家,跟他一直很親,現在眼見著老人家日益病重,心裏肯定很擔憂。再有,就是葉紅旗。有時候想想他,何筱覺得非常佩服,到底是怎樣一種精神或者說是執念,讓他在那裏待了四年都不肯回來一次。

她記得卓然曾經向她抱怨過一次,她說:“笑笑,你相信嗎?我就算脫光了站在葉紅旗麵前,他也能麵不改色地評價我的身材不如他發射的單兵導彈修長優美。這還是個兵嗎?簡直就是個兵癡!”

對於卓然的抱怨,她不以為意。他們都是在那個軍綠色的院子裏長大的,不會對它有很純粹的感覺,喜歡或是厭惡。他們的感情是複雜的,一種藕斷絲連的糾葛,也或許因為此,所以才更難遠離。

“笑笑,你跟程勉怎麽回事啊?”卓然看著何筱閑適的表情,忍了忍,還是問了。

何筱表情很是平靜地反問:“什麽我們怎麽回事?”

卓然歎一口氣:“幾天前接到他的電話,問我知不知道你們家老房子在哪兒。我說不知道,這孫子什麽也沒說就掛了。”

何筱一怔:“他怎麽知道我在城東住?”

卓然一臉迷惑:“這難道不應該問你自己?”

與卓然四目相對,何筱想了一會兒,就恍然大悟了。程勉已經知道她受傷的消息了,而且還曾去過她家!可是老何和母親並沒有向她提起過!

“卓然,你手機讓我用一下。”

接過卓然的手機,何筱飛快地按下程勉的號碼。想要撥通的那一刻,卻有些猶豫了。此刻撥通,她要跟他說什麽?卓然在一旁看得心急,快手快腳地替她按下了撥號鍵,很快那邊就傳來程勉的聲音:“卓然?有事?”

卓然用口形催促她快接,何筱抿了抿唇,將手機放到耳邊:“喂,是我,笑笑。”

說完這句話,兩邊都陷入了沉默。仿佛一瞬間將兩人的聲音都抽離,隻剩下電話那頭嘈雜的背景音。

許久,才逐漸聽到程勉變得急促的呼吸聲。他似是穩了穩,才問道:“你在哪兒?”聲音低沉而有力,似乎是在刻意地壓抑著某種情緒。

何筱莫名有些緊張,她看了卓然一眼,口幹舌燥地報上市直醫院的地址。

“等我。”短短的兩個字,之後電話就被掛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