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在距離建軍節還有不到一個月的時候,師黨委突然傳達下來一道命令。今年八一不再有文工團下基層表演的慶祝活動,而是由各單位自行準備節目,舉行全師匯演,地點就在八一禮堂。

此命令一下,T師頓時熱鬧起來了。部隊裏最不缺的就是人,而且這群人中不少還真有兩把刷子,好不容易有了訓練之外的娛樂項目,自然各個都是奮勇爭先。相比之下,偵察營就有點過分安靜了。

眼看著兄弟連隊準備得熱火朝天,一向喜歡以靜製動的徐沂也有些坐不住了,一天訓練結束之後,逮著程勉問道:“老周和老馬什麽意思,難不成今年咱們營不上節目?”

程勉剛洗完澡,擦著頭發說道:“上,不過營裏麵的意思是讓咱們自己準備。”

“那得抓緊了。”徐沂眉頭微蹙,敲敲桌子,“這離彩排可沒幾天了。”

“不著急。”程勉回過頭笑了笑,“準備個節目不是什麽問題,難的是要有新意。”

徐沂哦了一聲,饒有趣味地問:“我看你是有主意了,說說看?”

“我記得去年有個前線話劇團下來演出,戰士們反響挺不錯的。”

話劇?徐沂微微沉吟:“主意是不錯,但是時間夠麽?”

“那就縮短時間,半小時足夠。現在不是什麽都講究微型麽?咱們就來個微型話劇。”

“也好。”徐沂點了點頭,“新意就體現在內容上,反映連史和軍史的故事估計戰士們都看膩了,寫一點新的題材。”

程勉順水推舟:“全權交由書記你負責了。”

徐沂微哂:“你是早就想好了是吧?我跟你可都是行伍出身,你寫不來,我就寫得來?我可以負責當場記、劇務,監製什麽都行,寫劇本的事兒你另找別人。”見程勉想說什麽,他伸手擋住了,“行了,我等會兒還有個會,先走一步。”

程勉見攔不住,直接送徐沂一句:“有你這麽孫子的嗎?”

罵歸罵,麻煩事兒照樣還得解決。程勉眯眼看著窗外的陽光,在腦子裏盤算了一陣子,翻開手機,撥通了何筱的電話。那邊何筱正在回家路上,接到電話聽他說完,忍不住驚訝反問:“你想讓我寫劇本?我怎麽行?”

程勉雙手插在兜裏,斜靠窗前:“別謙虛。你那時候經常在我家寫作業,我可不止一次聽趙老師誇你作文寫得好了。”

“那是作文,跟劇本怎麽能一樣?別胡鬧。”

聽她那語氣,程勉忍不住笑了:“沒開玩笑,我相信你,笑笑。”

下了公交,周遭一下子安靜下來,何筱仔細想了想:“可是我寫什麽?”

“隨你。”生怕人不幹,程連長盡量放寬要求。

何筱猶豫了下:“你讓我想想。”

掛了電話,何筱開始認真琢磨起這件事來。

程勉還真沒說錯,她文字功底是不錯,小學到高中,作文不知被當作優秀範文念過多少次了,到了大學,還給班級活動編過小品,寫過發言稿。隻是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現在提筆再寫,還真無從下手。

吃過晚飯,幫老何刷完碗之後,何筱一頭紮進屋裏,開始了“創作”。先從網上找了一些劇本來看,都是千篇一律弘揚主旋律的,著實沒什麽意思。

關了網頁,何筱對著電腦發呆,腦子裏是空空的一片。忽然放在一旁的手機響了下,何筱拿過來一看,見是垃圾短信,又把手機扔回了一旁,走到飲水機旁去為自己倒了杯水,這接水的工夫,腦子裏有一道念頭飛快地閃過。

何筱站在原地不敢動,待確確實實抓住這個想法之後,飛快地回到電腦前,劈裏啪啦地敲著鍵盤。間或停下來思考一下,很快就又繼續,整整一個小時的工夫,就寫出了兩頁。

精簡出大綱,何筱傳到手機上給程勉發了過去。之後抓心撓肝地等了半小時左右,那邊才來了個回複:“正在師部開會,大綱已閱,我和徐指導員一致認為內容新穎有趣,活潑別致。特傳達組織意見:望再接再厲!”

看完這條短信,何筱立刻就能想象出某連長在打這些字時那臉上得意的表情,當即決定回複兩個字過去:“滾蛋。”

差不多花費兩天的工夫,何筱把劇本的初稿寫了出來,之後給程勉發短信:劇本寫得差不多了,什麽時候你看下,給點意見。

那邊回複:上午十點,你們小區門外等我。

何筱看了眼時間,正是上午八點整。屋外麵靜悄悄的,老何陪田女士出去了,家裏也就隻剩她一個人了,何筱有些慶幸,低頭回複了程勉一條:好的,我等你。

程勉其實昨天晚上就已經請假回家了,隻是時間太晚,就沒有去見何筱。今晨起了個大早,早飯也沒顧得上吃就要出門,被趙老師拽著耳朵拎到了飯桌上。趁他吃早飯的工夫,又扔給他一個車鑰匙。

程勉有些詫異地看著母親:“什麽東西?”

“你爸的車在家,你要有什麽特殊情況需要用車,就開著去。”

程勉拿著車鑰匙,不由得笑了:“媽,您老是不是知道我一早出去是要見何筱啊?”

見心思被戳破,趙老師有些惱羞成怒:“拿了東西趕緊給我滾蛋。”

程勉給了趙老師一個擁抱,跑步到院裏的車庫。裏麵赫然停著一輛黑色的越野,低調卻又不乏霸氣,相比開慣了的東風小吉普,眼前這新車檔次一下子提高了不是一個檔次。程勉幾乎立刻就明白了趙老師的用意了,開出去,長臉!

隨手試了下車,程勉開著它正式上路了,沒多久就到了何筱家小區的門外。看了下表,還不到九點。

還是有些心急了。程勉微歎一聲,取出手機來給何筱打電話,剛把號碼調出來,就聽見有人在敲他的車窗。抬頭一看,看到的人讓他下意識地正襟危坐。因為車外的人正是何筱的父母——何旭東和田瑛。

程勉合上手機,立刻下了車。迅速整理下著裝,他朗聲向何旭東和田瑛打招呼:“伯父伯母好,我是程勉。”

老何哦了一聲,頗為得意地對田瑛說:“你看,我沒說錯吧,這小子就是程勉。雖然好幾年沒見了,可還是能認出來。”

田女士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仔仔細細打量了程勉一番,看得他微微有些緊張。之後把菜籃子遞給一旁的何旭東,對他說:“老何,你先去別處走走,我跟他談談。”

聞言,程勉和老何俱是一愣。老何給她使眼色,讓她別亂來。田女士假裝惱怒地推了推老何,隨後又囑咐,“讓你去就去,先別急著上樓。”

程勉頓時就明白了,看著老何的背影消失在樓道口,他對田瑛笑了笑,禮節周全地說:“阿姨,我們到哪兒談?”

田瑛看了他一眼:“再往那邊點兒吧。”

程勉請田瑛上了車,把車開到了距離小區一百米的大樹下停了下來,熄了火。田瑛坐在副駕上,時不時地打量著他,尤其是他那身軍裝。

“我記得笑笑爸爸轉業那年,你才剛上軍校吧?現在都已經是上尉了,不過才七八年。你在哪兒工作來著?”

“B軍區下屬某集團軍T師,現在在師屬偵察營下轄的偵察連當連長。就在B市郊區,兩小時車程就到了。”

“那還不算遠。”田瑛笑了笑,調整了下坐姿,“這麽多年沒見,今天好不容易見著了,阿姨本該跟你說些好聽的話。但是程勉——”她看著他,“阿姨顧不得那麽多了。”

“沒事。”程勉的表情平靜且溫和,似是早已料到她要說什麽了,“有什麽話,您盡管說。”

不知怎麽,看著他,田瑛倒有些說不出口了。醞釀了好久,她才遲緩地開口:“程勉,阿姨不同意你跟笑笑在一起。當朋友可以,但更深一步的,我不能同意。”

程勉短暫地沉默了下:“為什麽?”

“因為我隻有笑笑這一個女兒,我不想,也不能看著她吃苦。”

程勉正視前方,放在膝頭的雙手緩緩收緊:“阿姨,我不會的。”

“別把話說得這麽早,很多時候她受不受委屈,不是由你做主的。別忘了,你還穿著一身軍裝!”

聽到這句話,程勉有些驚訝:“您反對我,是因為我是個軍人?”

“沒錯。”田瑛的表情很嚴肅,“我不想讓我的女兒當軍嫂,可以的話,我希望她能遠離那個地方。”

程勉覺得難以理解:“阿姨——”

“我知道你怎麽想的。”田瑛打斷他,“你從小在部隊大院長大,又是個男孩子,可能沒法兒理解。但是問你的媽媽,她絕對是深有體會的。”

“我從沒聽她抱怨過。”

“那是你媽媽賢惠。”田瑛笑了笑,“在大院相處那麽幾年,我很佩服她,有時候聽她說起過去的事,也很羨慕。你小時候家裏條件好,疼你照顧你的人那麽多,你媽媽也不太犯難,不像我,你何叔叔當兵在外的時候,我隻能一個人帶著笑笑,那種哭著過的日子,我是真不想再回憶了。”

“阿姨,我明白您的意思。”程勉說,“隻是現在情況不一樣了,我相信,我不會讓笑笑到那種地步。”

“保證沒有用啊,孩子。”田瑛歎了口氣,“你現在人是在B市,可是如果哪一天你外調了呢?笑笑要不要跟你一起過去?如果過去了,她的工作怎麽辦?她懷孕了怎麽辦?孩子出什麽事了你不在家,我們又照顧不到怎麽辦?如果她不過去,你們就這樣兩地分居?”

問題一下子向他砸過來,程勉不由得沉默了下來。

“可能你還沒想到這麽遠,也可能你跟笑笑最後也不會有什麽結果。但為了以防萬一,話我要說在前頭。不要覺得這些都沒可能,你人在部隊,要想往上走,這些都是避免不了的。看看你爸爸,家裏麵也不是沒有人,可照樣不是輪換了那麽多地方才到了今天這個位置?你跟他又有什麽區別?再者說,部隊是個什麽地方?我在那兒待了十幾年我太清楚了,說不好聽些,那就是個人走茶涼的地方。我知道你有本事,可凡事就怕個萬一,如果真有點什麽事,你讓笑笑如何自處?程勉,這種事我真是連設想都不願意。”

話音落定,車廂裏陷入一陣令人窒息的安靜。許久,程勉才低聲開口,聲音微微有些啞:“阿姨,我沒想那麽多,也覺得不用想那麽多。我愛她,就足夠了。”

“那是你們小年輕的想法。不過沒關係,這些我替你們想到就行了。”田瑛板著臉沒去看程勉,“不要怪阿姨自私,這些話我是沒法兒跟笑笑說,因為她聽不進去,所以還是你告訴她吧。”田瑛說完,就下了車。

程勉保持著姿勢安靜無聲地坐在那裏,直到脊背僵直,才微微鬆動全身。外麵的日光越來越強烈,雖然熱氣被阻隔在了玻璃窗外,但他還是有些焦躁。

他設想過太多他不會被認同的原因了,卻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個,他無力也無法去改變的原因。心中的不安像無底洞一樣不斷擴大,程勉靠向椅背,一時感到有些迷茫。

在車上靜坐了差不多半個多小時,敲車窗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

程勉猛地回過神來,看向敲窗戶的人。站在外麵的何筱被他的反應嚇了一跳,睜大眼睛,指了指他的車窗。程勉滑下窗戶,對她說:“上來吧,外麵熱。”

何筱繞到副駕上了車:“這是誰的車?不像你之前開的。”

程勉伸手捏了捏眉間:“我爸的,怎麽樣?”

“不錯。”何筱抬起頭四顧打量了下,“再往前麵開開,在你的車裏麵說就可以。”

程勉動作緩慢地啟動引擎,將車開離了距離小區兩條街的地方,找了一個安靜的地方,停了下來。其間何筱一直在翻包,等車停穩把打印出來的初稿和一支筆遞給了程勉。

“首長過目,有什麽意見盡管提。”

看得出來,何筱心情很好,這說明她什麽都還不知道。程勉接過來,摸了摸她的臉,極清淺地笑了下。隨手翻了幾張,他又合上了:“就這樣吧,我相信你。”

“才看了幾眼,就說相信我?”何筱瞥他一眼,卻也沒過多追究,“不過以我的水平也隻能這樣了,你拿回去跟徐沂再研究研究,不合適的地方再改就是了。”

“好。”程勉看著她,一口答應下來。

何筱也終於察覺出程勉的不對勁了,因為話如此之少實在不是他的風格。

“怎麽了?心情不好?”

“沒有。”程勉幹脆利落地否認,伸手揉了揉何筱的長發,“我啊,就是怕你累著。”

“也不算累。”何筱笑了笑,很認真地說,“我沒跟你說過吧?我上大學的時候第一誌願想報中文,後來分不夠被調劑到了別的專業,整天忙於學習,很少有時間看我想看的書,寫我想寫的東西了。”

程勉還真沒聽她提起過,不由得問:“哪個學校?”

“很普通的一個學校,不值一提。”

“怎麽會?用趙老師的話說,你從小到大都學習那麽好。”

“學習再好有什麽用。”提起那段黑暗的日子,何筱即便是故作灑脫也掩蓋不了語氣中的遺憾,“高考前三個月,我曾嚴重厭學。”

高三上學期,因為失眠和關節炎的原因,何筱轉到了離家近的校區。那時候距離高考就剩一百多天了,整體的學習氣氛特別壓抑和緊張,何筱轉來的第二天全年級就舉行了一次月考。複習進度沒有銜接上,何筱幾乎是毫無準備,索性放開了上考場,結果成績倒是出人意料的好,考了全年級第一。

班主任當時喜不自勝,可同班同學的壓力卻突然因為她大了許多。原本的年級第一是她的同桌,因為這個不跟她說話了,而且時不時在她認真學習的時候冷嘲熱諷幾句,班裏其他同學見到她也很少跟她打招呼,幾乎當她不存在。

後來何筱受不了同桌的折磨,一個人搬到了最前麵,在這種詭異的學習氣氛中熬到了高考結束,成績自然很不理想。

“後來我想想,也許當初大家都沒有錯,所有人都因為高考而壓力大到快要崩潰。但是當時,拿到高考成績的那一刻,我還是忍不住大哭了一場。”

“討厭你的同學們?”程勉看著她,輕聲問。

“更多的是遺憾,我上不了我想去的學校,還沒有勇氣再來一年。”

看得出來何筱有些傷感,程勉故意逗她:“我記得,那時候趙老師問你長大了想讀哪個學校,你總是張口閉口清華。我在旁邊聽著牙根兒癢,因為你走了之後趙老師總是揪著我耳朵說:看看人家笑笑多有誌氣!”

何筱還真被逗樂了,掐了他臉一把:“我什麽時候說過考清華了?我隻記得自己說過要考北大。”

程勉趁勢握住她的手:“反正都一樣。”

“在你看來都一樣,反正你什麽也不知道。”

“不知道什麽?”

何筱想抽自己手回來,抽不動,隻好別過臉:“你怎麽會知道?我那時候最想讀的不是什麽北大,也不是什麽中文,從你考上陸指起,我想考的學校就一樣,那就是軍校。”

程勉微愣。何筱看他一眼,那雙微微泛紅的眼睛,像紮在心上的針一樣,刺得他猛然清醒過來,一把抱住了她。

何筱起先還有些掙紮,可他箍住她的力氣實在太大了,隻得放棄,把臉埋在他的懷裏。

“對不起。”程勉吻了下她的頭發,聲音沙啞地說著。

何筱使勁地搖了搖頭。這怎麽能怪他?是她自己沒做好。

可程勉還是不停地向她道歉,因為隻有他自己知道是為了什麽。他曾經以為她就這麽把他給忘了,卻不知道在過去的那些年,她還為了與他並肩而那樣努力過。甚至就在剛剛,他還因為田瑛的話而對他們的未來感到希望渺茫。程勉覺得她還真沒罵錯他,他就是個徹徹底底的混蛋。

過了好久,程勉才鬆開手。何筱恢複理智,頓時覺得剛才太難堪了,為了掩飾,她抬頭瞪了程勉一眼:“你真是太討厭了,憑什麽你心情不好,得把我也惹得難受?”

程勉笑了,笑得特得意:“心有靈犀,笑笑,這說明你已經愛上我了。”

何筱又忍不住擰了他一下:“油嘴滑舌。”

程勉腳下生風,幹勁十足地回到了偵察連。剛進入連隊的大門,迎麵走來了司務長,兩人打了個招呼,擦肩而過之時程勉又叫住了他:“孫汝陽那事兒處理得怎麽樣了?”

“別提有多好了。”司務長笑眯眯地,“那天那個女孩兒跟他媽媽一起來了,三人在咖啡廳裏談了一個多小時,出來的時候兩人親密的喲,他媽媽還以為我是小孫的什麽人,拉著我直問有對象沒,說家裏還有個親戚沒結婚。”

程勉:“……”

進了宿舍,程勉把何筱寫的稿子給了正在看書的徐沂:“這是劇本初稿,你看看,給微調下。”

徐沂哦了聲,見他轉腳又要出去,不由得問:“你幹什麽去?”

程連長頭也不回地給了兩字:“取經!”

孫汝陽一臉忐忑不安地被請進了活動室,程勉正坐在一旁寫著什麽,見他進來,抬抬下巴示意他坐下。

“你跟你女朋友現在怎麽樣?”

孫汝陽怔怔地答:“我們倆挺好的。”

“怎麽個好法?”程勉頭也不抬地問。

孫汝陽有點兒摸不著頭腦地看著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程勉也意識到這個問法不太合適,他合上手中的筆,放下連長的架子,問:“她為什麽要跟你分手?”

“嗨,能有什麽,就是嫌我這段時間忽略她了,哄一哄就好了。”孫汝陽不好意思地說,“說起來,連長我還得感謝你!”

“我聽司務長說你見過她父母了,他們沒有反對你們在一起?”程勉很是誠懇地問。

孫汝陽覺得今兒的連長有點兒怪,可又不敢不回答他的問題:“連長,說實話,就我目前新兵蛋子的身份,人父母肯定是不能同意。好在,還有辦法。”

“說來聽聽?”

孫汝陽一拍胸脯:“我就跟他們說,我不會一輩子都是新兵蛋子的。明年我就考軍校,出來我就是軍官了!”

程勉:“……”他要不要告訴他,即便是成了軍官,也不一定管用?

扒了扒頭發,程勉向他揮了揮手,示意他可以走人了。

孫汝陽有些不放心,臨走前還問:“連長,我軍校畢業,就能跟您一樣了吧?”

看著他充滿期盼的眼神,程勉隻好認真地問答他:“原則上,是這樣。”

孫汝陽心滿意足地走了,程勉把手中的筆一扔,放鬆全身靠進了椅子裏。看著窗外越來越烈的日光,自嘲一笑:病急亂投醫,還真是要不得!

然而,身為一名軍人,程勉能用於傷春悲秋的時間並不多。前段時間,駐訓結束沒多久,連裏就有一個戰士外出執行任務時遭遇車禍,當場死亡。那是一個今年年底就打算複員的兵,事出之後,連裏的氣氛很是低迷了一陣。

由於牽扯到責任認定以及賠款補償等,事情辦了兩個多月才有了結果。拿到賠款和撫恤金之後,戰士的家人就要帶著他的骨灰返鄉。考慮到他的雙親已經年邁,營裏決定讓程勉和戰士生前的班長一同護送他們回家,而且營裏和連裏都各拿出一份心意,由程勉一同交給戰士的父母。

來來回回用了將近一周的時間,剛回到連裏沒兩天,偵察連又出了一起士兵當街打人的事件。事出的時候程勉正在師部開會,當即被營長老馬召回,請假回家的徐沂也急忙往回趕。

“怎麽回事?”程勉一下了車,看見站在營房門口的副連長老吳,張口就問。

一向笑眯眯的老吳也笑不出來了:“是張立軍這小子,前天晚上喝多了,跟人打了起來。說起來這小子也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但是下手狠了點。那人家裏也是有點兒本事的,查出來之後找到咱們師裏來,現在大小領導都知道這事兒了,正在商量處理辦法。”

程勉眉頭一皺,二話不說地去了老馬的辦公室。

老馬正因為張立軍惹下的這個爛攤子接電話接得焦頭爛額,看見程勉進來,也沒什麽好脾氣。當即拿起一份文件,就想砸向他:“看看你帶的好兵!”

程勉也知道老馬正在氣頭上,暫時還不敢幫張立軍求情,隻問:“什麽結果?”

“結果?拉去槍斃!”老馬發完脾氣,坐回了椅子裏,見程勉還訕訕地站在原地,哼了一聲,說,“你程勉帶出來的兵都是藝高膽大啊,給人一頓教訓就算完了,用得著非得打進醫院才罷手?”

“營長,您不知道情況。”程勉說,“這幾天剛送走我們連裏那個犧牲的戰士,張立軍跟他是老鄉,一個地方來的,交情很深,心裏不好受,才喝多了。”

“你別替他找借口!你我都能理解他的心情,但是被打的人理解不了,被打的人不鬆口,這事兒就沒法解決!”

程勉也不敢多說了,出來之後直接去了禁閉室。張立軍正關在裏麵,酒早就醒了,正一臉木然地盯著牆看。

程勉站在他麵前,原本想訓他,可是看見他一副頹然的樣子,還是忍下了:“知道你把人打成什麽樣嗎?”

張立軍抬起他,看清是連長之後眼睛閃過一絲跳躍的光:“反正沒死就是了。”

“胡鬧。”程勉低聲嗬斥他一句,雙手撐在腰側,轉過身側對著他,“那人家裏有點兒本事,事情不太好辦。這幾天師裏正在跟他們交涉,這事兒肯定是能壓就壓的。結果沒出來之前你就待在這兒,用老馬的話說,好好反省。”

“知道了。”張立軍笑了下,“大不了年底走人。”

程勉徹底不想跟他談了,瞪了他一眼,關上門走了。

張立軍是回來的路上跟人打起來的,那天他請假出去,心情不好就到路邊小飯店喝悶酒,喝多了,回來的時候就已經超過了銷假時間,索性就在街上溜達,快到公交站的時候看見一個男的站在一個水果攤前罵罵咧咧,腳還時不時地踢一下。張立軍過去一問那攤主,才知道這男的開車撞翻了他一箱水果,他要他賠錢,還反被那男的罵好狗不擋道。張立軍本來想跟那男的講講道理,但兩人都喝多了,講著講著就打了起來,結果就到了現在這個地步。

那男的被斷了四根肋骨,張立軍臉上也被打腫了一塊兒。按理說那男的挑事在先,並不占理,可那男的家裏有本事,單看事出不到一天就查出來張立軍的名字和部隊番號找上門來就知道了。越過三級,直接找到了師裏,一開始就沒打算息事寧人。

老馬生氣也是有道理的,結果出來的那天,他把徐沂和程勉一起叫到了辦公室,張口就罵:“欺人太甚!”

程勉和徐沂對視一眼,問道:“師裏麵什麽意見?”

老馬雖生氣,可他能力有限,也幫不了多大的忙。

“這事兒師裏是壓不下去了,隻能給個說法。原本記個大過處分就算完,可那邊不依,說不給個滿意答複就往上告,不信把張立軍弄不到號子裏。”

徐沂想了想:“這事真要公事公辦,未必就是他們贏。”

老馬隻是搖了搖頭:“一旦牽扯到地方,許多事都不好說了。”

三人俱是沉默了一陣,之後程勉開口問:“營長,您就直說吧,師裏麵什麽決定?”

老馬歎了口氣:“張立軍今年二期也滿了吧?再想留隊,恐怕不容易了。”

程勉眼神一凜:“讓他走人?營裏前段時間可是剛下過通知說要明年送他和另外兩個兵去學習的。”

“主要是影響太壞了,而且張立軍不知輕重,一出手就把人打了個十級傷殘。本來很簡單的一件事,到了這種地步,矛盾不想升級都難!”

“那也不至於——”

“是不至於!”老馬打斷他的話,“可這不是你我說了算的!”

程勉還想說些什麽,可看看老馬為難的神色,終究還是咽了回去。

之後,程勉又找了老馬和師裏的領導幾次。老馬被他煩得幾近崩潰,最後一次還沒等他開口,就把他轟了出去:“即便是不出這檔子事,張立軍年底能不能留下來還是個未知數,現在借著這個由頭,名義上隻記個大過,到了年底讓他走人,誰又能說是因為打架的緣故?總之把這件事了了就算完,如果真鬧大了,能不能保住張立軍還難說,程勉你想清楚!”

最後還是張立軍來找他,他說:“連長,算了。我本身也有錯,而且不出這事兒,我年底也是準備複員的。我老娘身體不好,我得回去娶媳婦和照顧她。現在,我老鄉也犧牲在部隊了,連帶著他爹娘,我也得盡份心。”

程勉想勸他別著急,可張立軍的模樣一點兒也看不出來著急,反倒是平和和淡定了許多。看得出來,他是真想走。

程勉說不出話,揮揮手,讓他回去了。獨自一個人站在大太陽底下,回味剛剛老馬送給他的那句話:“不要太固執。”

不要太固執?程勉眯眼看著陽光,微微自嘲。

他的腦子似乎確實是軸了,可內心有種力量,讓他不想就這樣屈服。對任何人,任何事。

臨近八一,師裏麵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轉移到慶祝活動上去了。張立軍的事不再有人提起,隻是偵察連兩位連首長覺得過意不去,私下裏又找他談了談。

偵察連的微話劇已經反複練了好多次,程勉忙得一直沒有時間去看,正式演出的前一天,話劇男一號江海陽江排長向他提出了抗議,要求連長觀摩把關。

程勉抽了個時間跟徐沂一起到場看了,而男一號卻因為領導到場,過度緊張,踩掉了主演女一號的小段姑娘的裙子,最後不得不以小段姑娘罵了小江排長一句流氓,提裙逃跑而告終。在場觀看的戰士們送江排長一道齊整整的噓聲,程勉坐在後麵,也忍不住笑了,陰霾多日的心情微微好轉。

散場之後,他負手來到後台,對江海陽說:“你這能行麽?我提醒你一句,明兒可就上台表演了。”

江海陽愁眉苦臉地扒頭發:“頭一回,連長你相信我,我這是頭一回發揮失常!”

程勉挑挑眉,那表情明顯在說:信你才有鬼。

徐沂擱後麵歎了口氣:“這可代表咱們全連甚至全營的臉麵,不能掉以輕心,請個人來指導指導吧。”

程勉看他:“請誰?”

徐沂假裝思考了下:“哎,這劇本誰寫的來著?”

程連長隻用了一秒鍾就懂了,拍了拍徐書記的肩膀,轉腳就去向副營長老周請示了。

江海陽看著他們連長的背影,嘖嘖兩聲:“這領悟力,真該讓連長來演這男一號!”

何筱接到程勉電話的時候正在跟卓然逛街,聽他說完,頭又大了。敢情她當完編劇,還得去當導演?

“你們就找不到別人了嗎?”何筱小聲抱怨,“不能什麽都是我一個人吧?”

“不行。”程勉很正經地拒絕,“我們徐指導員說了,這最諳原著精髓的,莫過於原作者。”

何筱忍不住訓他:“你能放過徐沂嗎?別老拿他當擋箭牌,都千瘡百孔了!”

程勉笑了,隻要一跟她說話,他心情就很好。“過來吧,單間都替你申請好了。這可是首長特批下來的,沒結婚的享受不了這待遇。”

“不稀罕。”何筱咕噥了一聲。

“就這麽說定了。”程勉清了清嗓子,“明早九點,我在營區門口等你。”說完,第一次主動撂了何筱的電話。

何筱睜大眼睛瞪著手機屏幕,卓然卻在一邊笑開了:“這程帥帥膽肥了啊,竟敢掛你電話。”見何筱有轉移目標的跡象,她連忙又說,“真打算去啊?不好吧,你這麽隨叫隨到,會把某些人給慣壞的。”

何筱現在已經不是隨意讓卓然取笑的人了,她收起手機,好整以暇地看著她:“剛說到哪兒了?哦想起來了,你剛剛說,這幾天準備去趟西北?”

卓然立馬否認:“我可是去旅遊,不是去看葉紅旗!”

何筱不說話,隻看著她。

卓然被她看得臉臊起來,連忙舉手發誓般地說:“我說真的,誰騙你誰是小狗。一天時間,誰有空往大沙漠裏跑,我忙著呢!”

似是要驗證她說的話,卓然一說完,手裏的電話就響了。她愣了下,立馬接了起來,神色也隨之慢慢凝重起來。

何筱在一旁站著,用眼神關切地詢問:“怎麽了?”

卓然有些緊張地掛斷電話:“我得趕緊回去了,我姥爺生病住院了,得回老家去看他。”

這麽巧?

愣怔間,卓然已經提起屬於她的東西,準備走了:“我先走了啊,你自己慢慢逛吧。哦,對了——”想起什麽,她又跑回來,拉住何筱的手說,“我剛才開玩笑的,你可別因為這個不去,讓程帥帥知道不得砍死我,我最受不了他看我的眼神了。”

何筱失笑:“知道了,你趕緊走吧,路上小心。”

送走卓然,何筱一個人也回了家。第二天一大早早起,隻跟老何說了聲,就出了門。老何也沒多問,隻囑咐了句注意安全就讓她走了。最近讓何筱備感輕鬆的是母親田瑛不再動不動就提她跟程勉的事兒了,她不提,何筱也樂得不提,免得還要吵架。

坐上直通郊區的公交,何筱下車後又走了幾百米才看到營區的大門。程勉正在大門口站著,一身夏常服穿在身上,她隻能看見他那張笑得很淡的臉和兩截露在外麵的精壯小臂。那雙黑潤如水的眼睛,在看到何筱的時候,微微一亮。

何筱今天穿了件顏色亮麗的雪紡裙,襯得她小腿愈加纖細白嫩。那天跟卓然出去的時候還微修了下頭發,一層薄劉海搭在額前,長發披在肩上,末梢打了個彎兒,隨意地鋪在胸前。

“我來晚了?路上有些堵車。”

即便是撐了把遮陽傘,可還是擋不住這悶熱的天氣。何筱臉被曬得紅紅的,鼻尖冒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程勉看著她,感覺自己也跟著燥熱了起來。伸出的手猶豫了下,還是一把把她拉過來摁到了懷裏。

何筱臉更紅了,使勁推他:“大熱天的,還在營區門口呢。”

程勉低聲說的也有些咬牙切齒:“我誠懇地給你提個建議,這種衣服留著你嫁給我以後再穿!”

何筱微怔,醒過神之後狠狠踩了他腳一下:“流氓!”

被罵流氓的某人飛快地在她臉上吻了下,之後鬆開了手,一臉坦坦****地帶著何筱進了營區。

在遍地都是雄性的地方,女人的回頭率自然超高。何筱能理解,可被注視太多次了仍是臉紅,連忙用套在手腕上的發圈把頭發箍了起來。

程勉回頭看她一眼,笑了:“知道我是為你好了吧?”

何筱惱羞成怒地催他:“趕緊走!”

兩人一起進了偵察連活動室,歡慶八一的條幅已經掛了出來,裏麵圍了不少人,大都在看小江和小段演戲。何筱生平第一次寫劇本,又是第一次看見別人演自己寫的劇本,還真是有些好奇和期待。

因為故事背景放在了20世紀80年代初,所以小江和小段還穿著1984年換裝前的軍裝,兩人扭扭捏捏地坐在一起,本來按照劇本的發展應該是談著純情的小戀愛,可看小段姑娘憋紅著臉使勁往一旁躲,小江排長舔著臉可著勁地往她那邊蹭,氣氛頓時就變得猥瑣了。

何筱忍不住側頭問程勉:“這姑娘哪兒找的,挺有意思的。”

程勉輕咳了兩聲,頗為不好意思地答:“有個嫂子在營區開了個小賣部,小段是她老鄉,在這兒幫她兩年多了,缺人手,就請過來了。”

還別說,小段這姑娘還是他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請來的。本來營區的女兵就少,到了這種時候更是香餑餑,為了請小段出山,程勉特意派出了江海陽這一毛二的軍官級人物,憑著他那三寸不爛之舌把人姑娘忽悠了過來。

“幫我在這兒看看,我還有點事,先離開一下。”程勉扶住她的腰,低頭在她耳邊囑咐了句。何筱不自在地往旁邊躲了躲,耳根瞬間就紅了。程勉看著笑了笑,鬆開她,轉身離去。

說是來指導的,但何筱站在後頭看了一會兒,發現其實他們並不需要自己。每個人都有自己演繹的方式,她不懂,也不需要去打亂他們自己。

老吳一個扭頭看見了她,忙招呼她過去。何筱擺擺手,還是被人圍到了最前頭。何筱已經習慣了被戰士們圍觀,漸漸地也能放開手腳了,她笑了笑,說:“我看了下,演得挺好,是一部合格的輕喜劇。”

正劇演成了輕喜劇,這還算好?戰士們都笑了,也沒人在意,大家就是圖個樂子。每年八一節T師都不放假,幹部和戰士一視同仁,如果沒有文工團下來演出,就隻在晚上會個餐,放部電影。這一次正巧是建軍八十五周年,所以師裏麵才辦了個慶祝活動。機會難得,大家都很珍惜。

正式演出是在晚上八點開始,何筱留在偵察連食堂一起吃了晚飯,而後跟大家一起去了八一禮堂。

家屬院裏也過來了不少人看節目,禮堂裏特意給她們留了幾排位置,何筱想坐到那邊去,卻被程勉拽到了最後排的位置,視野不好不說,他們兩個人單坐在這裏,倒還顯眼了。

何筱坐不住,硬是要走,被程勉給攔住了:“不許去那邊,人多鬧得慌,都沒法跟你說話。”

“誰跟你說話,我是來看節目的。”何筱撇撇嘴。

程勉笑了,他發現自己現在特別喜歡看她不情不願又反抗不了的樣子。

“哎,現在這兒要是隻剩下你跟我就好了。”程勉突然感歎一聲,一臉遺憾的表情。

何筱一下子就聽懂了他的意思,使勁地掐了他腰一把。程連長絲毫不在意,抓住她的手,握在手心裏。

演出開始的時候,程勉總算安分了下來,過了一會兒,何筱感到自己的肩膀越來越沉,回頭一看,某人竟然就在這嘈雜的氛圍中睡著了。她傾過身,拍了拍他的臉,被他一手製住了,之後毫無阻礙地繼續睡。

何筱無可奈何,索性由了他去。

直到節目結束的時候程勉才醒了過來,各單位正在組織散場,他走到偵察連的隊伍裏跟徐沂交代了下,折回身對何筱說:“走吧,我送你過去。”

何筱看了眼紛紛離席的家屬們:“我還是跟著她們一塊兒走,在這兒住,不太好。”

雖然她來時已經做好了留宿準備,但老何和田女士大概都知道她去哪兒了,夜不歸宿的話,後果大概有些嚴重。

何筱有些猶豫,低聲問:“那我怎麽跟老何說?”

“已經這麽晚了,回去也不安全,何叔叔會理解。”人流匆匆從她背後走過,程勉攬住她的腰將她往前拉了拉,帶到離人行道較遠的地方。

何筱倉促間抬頭,看見他那雙近在咫尺的幽黑雙眸,心頭猛地一跳,幾乎是脫口而出:“那我給老何發個短信。”

程勉笑了,帶著她回了招待所。T師的招待所在幹部宿舍樓後麵,外表看似很簡單,但裏麵的裝修卻是普通的不能比的。因為這是很多未隨軍幹部家屬來隊的臨時住處,通常一住就是一兩個月,所以每一間的標配就是一室一廳一衛。程勉前天已經來過一次,簡單打掃了下,屋子裏挺幹淨,就是外麵的熱氣浮了進來,讓人覺得悶得慌。

何筱一進屋,就直奔衛生間。匆匆地衝了一個澡,套上程勉的軍用短袖和短褲,又把衣服洗幹淨晾了起來。

洗完澡,何筱頓時感覺清爽多了,擦著頭發回到臥室,發現程勉正靠在床邊看她上午來時帶在身邊那本用來打發坐車時間的書。

“你怎麽還不走?”

見她催他,程連長頗有點兒傷心:“怕你認床,等你睡著了我再走。”說著拍了拍身邊的位置,“來,我替你擦擦頭發,趕緊弄幹趕緊睡。”

何筱斜他一眼,走過去把毛巾遞給了他。程勉又拍拍自己的腿,示意她躺上來。

兩人單獨相處的時候,何筱還是有點兒怕程勉的,因為有時候這人耍起流氓來還真是無所顧忌。程勉哪會不知道她那點兒小心思,提前點明:“別想歪了啊,純粹是幫你節約時間。”

“誰想歪了?”何筱臉漲紅地瞪他一眼,二話不說地躺下了。

還真好騙啊。程勉感歎一聲,拿起梳子和毛巾幫她打理頭發。

“感覺如何?”

“你的小腿太硌得慌了。”

程連長深受打擊,伸手就把她腦袋挪到了大腿上。何筱反應過來掙紮著就要坐起,程勉製止了她:“別亂動,小心拔下來頭發。”

何筱渾身發燙,幹脆閉上眼別過臉,任由他擦拭著她的頭發。

慢慢地,程勉的動作越來越輕緩,何筱幾乎都感受不到了,全身心地放鬆下來,已經快要睡著。恍惚間她感到程勉把她挪了個位置,猝然睜開眼,對上程勉略顯促狹的眼神:“睡著了?”

“沒有。”她低下頭,小聲回答。

“睡吧。”程勉摸摸她的腦袋,“頭發已經幹了。”

何筱迷迷糊糊地嗯一聲,想起什麽,踢了他一下:“你也快走吧。”

都快睡著了還不忘攆他走?程勉失笑地彈了彈她的腦門,側躺在一旁,看著她睡覺。

洗過的臉就像剝了殼的雞蛋一樣白皙粉嫩,長長的眼睫毛時不時地顫動一下,呼吸也漸漸均勻了。程勉視線往下,不自覺地又落在平緩起伏的胸前。這種能看不能碰的日子,程勉發現自己真是過到頭了。

這不同於他們之前的任何一次接吻,從一開始程勉就處於明顯主導的位置,將她的雙手扣到頭頂上方,吻住她的唇滾燙而熾烈。

何筱喘不過氣來,眼裏很快就浮出一層水光,胸前起伏也越來越劇烈,程勉感覺到了,鬆開了她。何筱大口大口地喘息著,還沒緩過勁來,就感覺程勉握住她的腰,沿著下顎慢慢向下吻去。

她終於有點兒害怕了,帶著顫音叫他:“程勉……”

程勉不為所動,她隻好使勁推了推他:“程勉!”

程勉有些泄氣地抱住她,將她緊扣在懷裏,用沙啞的聲音說:“何筱,我想結婚,從來沒有這麽想,從來沒有。”

一直以來他都想慢慢來,可是當現實的阻礙越來越多的時候,他這個念頭就變得越來越迫切。

何筱聽到這句話,眼淚唰唰就流下來了,透過一層夏常服,沾濕了他的胸膛。

程勉不知何故,正要安慰她,就被她給捶了一下:“你怎麽能這樣?”

程勉沒說話,隻是抱著她。

“你先鬆開我。”何筱見他沒反應,隻好甕聲甕氣地又說了一句。

這回程勉倒是鬆開她了。何筱坐了起來,內衣和短袖都錯了位,她側頭看了一眼,還沒來得及有所動作,一隻手已經伸過來了,替她理好了衣服。

何筱看向程勉,許久,才低低說:“我,我不是不願意,也不是,非要結婚。隻是還沒準備好。”

程勉手一頓,抬眼看她。

何筱越發顯得不好意思,低頭小聲解釋:“我怕疼。”

女孩子第一次都是很疼的,這點兒程勉雖沒實踐過,但部隊裏混那麽多年,該知道的臥談會的時候都知道了。隻是聽完何筱的話,這段時間以來一直壓在程勉身上的重量突然消失了,渾身都輕巧了許多,好像困擾他的問題都已經不在了。

“我知道了。”他抱住她的頭,在額前留下一個吻,“都是我不好,我站這兒不動,你隨便打。”

何筱嫌棄地瞥他一眼:“皮糙肉厚,打你我還嫌手疼。”

程勉嘿嘿笑了兩聲,又很快恢複嚴肅:“趕緊躺下睡覺,熄燈號響了,要嚴格遵守我軍的內務條令。”

“你先滾蛋吧!”

何筱拿枕頭掃了他一下,程勉也沒躲,挨了一下才心安理得地走人。

聽到關門聲,何筱又在**坐了一會兒才關燈躺下。許久,還能感受到自己怦怦的心跳聲。

第二天一早,何筱坐最早一班公交回了家。

昨夜睡得不太好,何筱腦袋有些沉,悄悄地打開家門,正準備溜回房間去睡覺,卻看見母親田瑛和父親老何表情嚴肅地坐在沙發一側,麵前的茶幾上擺著的正是老何的手機,上麵有何筱昨晚發給他的一條短信:

何筱有些意外地睜大眼:“怎麽起這麽早?”

田瑛硬梆梆地甩給她三個字:“沒你早!”

何筱看了她一眼,換了鞋就要進房間,被田瑛跟著叫住了。

“你給我站住!我話還沒問完你就著急走,怎麽這麽沒禮貌!”

何筱無奈地回頭:“那您問。”

田瑛站在何筱麵前,梗著脖子問她:“昨晚去哪兒了?”

何筱眼神也沒躲閃:“我去程勉他們部隊了,昨晚有慶祝節目。”

“看節目能看一夜,當你媽我是傻子?”

“他們部隊在郊區,那邊遠,那麽晚,回來路上不安全。”

田瑛哦一聲:“你住在他們部隊就安全了?誰知道那小子對你安沒安什麽好心!”

“沒安好心”四個字一下子就觸動了何筱的神經,想起昨晚上那差點兒失控的一幕,臉色不受控製地漲紅,田瑛看在眼裏,不禁臉色大變。

“你跟我進來!”說著拽著何筱的手進了她的房間。

何筱被她弄得生疼,皺眉說道:“您幹嗎呀?”

“坐下!”

田瑛一把把何筱按到了梳妝台前,將她裙子的拉鏈拉了下來,何筱被她這動作嚇了一跳,驚叫一聲就要躲開,卻被田瑛死死地按在椅子上,將裙子扒下,前前後後打量了一番才放下了心,鬆開了手。

何筱飛快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站到一旁,渾身的血液一下子都湧到了頭部。她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眼神看著田瑛,長這麽大還沒受過這樣的侮辱,更讓她覺得難過的是,給予者竟然是她的母親。

田瑛也意識到自己的反應有些過激,可被女兒這樣瞪著,她說不出來軟話:“沒有胡來最好,否則吃虧的永遠是你自己!”

“我還沒那麽不要臉!”何筱大聲喊回去,淚水不受控製地流了下來。此刻她內心由衷地後悔一件事,那就是為什麽昨晚會讓程勉停下。

“說的什麽話!”田瑛的氣性也上來了,“我告訴你何筱,就是你跟他那樣了,我也不答應。沒得商量!”

何筱四肢不受控製地打著哆嗦,看著母親,一句話也說不上來。兩人就這樣僵持著,外麵輕輕地響起了老何的敲門聲:“行了行了,大清早的不要動氣,讓鄰居聽見了笑話。”

田瑛喘了幾口氣,瞪了何筱一眼,轉身拉開門出去了。老何站在門口,看著妻子的背影,歎了口氣。之後他進入房間,輕輕帶上了門。

看著和藹的父親,何筱感覺前所未有地委屈。

“爸——”何筱開口叫他,止不住地哭出聲,“我沒那樣,我知道分寸,我——”

“好了。”老何將她的長發攬到背後,拍拍她的肩膀,“你媽就是這樣的脾氣,說來說去,她是為你好。你們還沒結婚,沒定下來,真要出了什麽事,那吃虧的還不得是你?”

老何也是有口難言,望著女兒,好半晌才說:“好了,不談這個了,你也累了,先休息會兒。”

何筱擦幹眼淚,緩緩地點了點頭。

之後幾天,何筱都沒怎麽跟母親說過話。一來是田女士根本就不理她,二來是何筱心裏也有氣,雖然不能像母親那樣擺在明麵上,但冷戰總是避免不了。老何夾在其中,左右為難。

周末的時候,何筱去褚恬家過,為免田瑛起疑,她讓老何親自送她過去,出發前特意給田瑛說了下,田女士悶在屋裏頭,沒說話。

褚恬現在是不敢輕易接收她了,盤問了老半天:“怎麽回事啊?說不清楚了不讓住啊。”

何筱白她一眼:“怕你一個人太孤單,我來陪陪你還不行?”

褚恬揶揄地笑:“怎麽,你又跟你媽說我失戀了?”

放在往常,何筱被這麽說肯定是會有些不好意思的。可跟某人時間長了,臉皮厚度也見長:“恬恬,要想失戀,你得先談戀愛,你談了嗎?”

看著何筱笑盈盈的臉,褚恬克製了半天才沒捏上去。

大熱天的,兩人一起出去酣暢淋漓地吃了頓火鍋,回來之後洗了個清爽的澡,躺到**,一身輕鬆。

褚恬不由得感歎:“想想單身生活是真好啊,我決定,這輩子都不結婚了!”

“那徐沂怎麽辦?他也打一輩子光棍?”何筱悠悠地問。

褚恬一口氣喘不上來,憋在了那裏:“這跟我有什麽關係?”

何筱扭過頭來,看著她笑。

褚恬被她笑得發毛,卻猶是嘴硬:“我是說真的,笑笑,我現在明白了一個道理。也許,嫁給一個徐沂那樣的軍人,會很累。”

“為什麽?”

“心事太重了。”褚恬輕輕說,“他會是個很好的聽眾,有時候也會跟你說兩句,但有關他自己的事,從來都是閉口不談。其實我也不想知道太多,隻是這樣讓我感覺不到被他需要,很糟糕。”

何筱靜靜地聽著,不知道要怎樣安慰她。

“對了。”褚恬突然興致勃勃地扭過頭,“我曾經去過他家,在他的房間裏看到他收藏有一屋子的飛機模型!”

何筱看著她的神情,樂了:“你都上人家裏去了,還說沒關係?”

褚恬撇過臉含糊其辭:“那是偶然巧合,有一次在街上遇見,我死皮賴臉跟過去的,而且你知道麽,他自己一個人住。”

何筱說:“我聽程勉說過,他跟家裏關係不太好,所以一個人住也不奇怪。而且,徐指導有個哥哥,曾經在空軍,後來因為事故意外犧牲了。他收藏飛機模型,大概也是因為這個。”

褚恬用極其古怪的眼神看了她一眼,泄氣地趴了下來:“你看,你比我還了解他呢。”

褚恬聽完,愣了下突然把手抽了回來,腦袋埋進枕頭裏,過了一會兒,聲音喑啞地說:“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