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4 那些過去,都走遠了2

聽了褚恬的話,徐沂看著手裏的兩張卡,良久才說話。“恬恬,”他叫著她的名字,聲線發緊地不知道要說什麽,到最後他看著褚恬,幾乎是不由自主地失笑出聲,“你怎麽把家裏的錢都拿出來了?”

褚恬被他的反應搞得有些窘:“又不是全讓你給拿過去,再說了,是借,不是送。”

“我知道了。”徐沂止住了笑,柔聲說,結果又被瞪了一眼。他打量著手裏的兩張卡,把褚恬的那張還給了她,“這張用不著,你拿回去。”

“怎麽用不著?你工資卡裏的錢肯定不夠。”

“夠不夠另說,但是這張卡是媽留給你的,我不會要。”

聽他這麽說,褚恬著急了:“那你這麽給人送過去,也幫不了多大的忙。”

“這個你就別管了,不夠我來想辦法,想不出辦法能幫一點就是一點。”徐沂的態度很堅決,“你不用再說。”

很少見他這麽固執,沒撈著表揚也就算了,還被他噎得沒話說。褚恬氣不過,抓住他的手就開咬。幸好徐沂反應快,捏住她的下巴直接將她的唇瓣含住了。

莫名其妙就被親了,還是一個熱辣辣的長吻,被放開之後,褚恬渾身的勁兒都沒了,靠在始作俑者的肩頭輕喘著氣。徐沂仿佛意猶未盡地親吻著她的臉頰和耳朵,溫柔的呼吸拂過細致的皮膚,引起懷中人一股股的戰栗。她忍不住想掙脫,卻被他抱得更緊。

低低慨歎一聲,他說:“恬恬,謝謝你!”

褚恬心裏發酸,卻隻輕哼一聲:“你早就有打算了是不是?隻不過是不知道怎樣跟我說。”

徐沂沒有說話,咬了下她的唇瓣,算是默認。

被咬得有些疼,褚恬輕呼出聲,發亮的眼睛瞪了某人一眼。她就知道,所以她搶在他之前開口,用表姐塗曉的話說,至少心裏痛快。隻是轉念一想,褚恬又有些惆悵地說:“本來錢就不多,你又不要我的卡。”

“沒關係,我有辦法。”徐沂撫著她的長發說。

“你有什麽辦法?”

徐沂笑了笑,拍了拍她的腦袋讓她在車裏等著,而後兀自下了車。褚恬看著他的背影,一頭霧水。

不一會兒,徐沂就回來了。他向區隊長請了兩小時的假,開著車帶著她回了A師家屬院的房子。大冷天,他沒讓她下車,直接上樓取下來一樣東西。褚恬一看,仍是一個信封。

“這是什麽?”她指著信封問,“難不成裏麵裝的也是銀行卡?”

還真讓她猜對了。徐沂從裏麵取出來一張銀行卡,遞給了她。褚恬差點兒把眼珠子瞪出來:“哪兒來的?”居然敢背著她藏私房錢!

“忘了?”徐沂好笑地覷了她一眼,“還是之前媽來家裏時塞給你的那一張。”

褚恬立刻就想起來了,不由得多看了幾眼手裏的卡:“原來是這張,我還以為你已經還給媽了。”挑眉望向徐沂,“你當時不是很不高興嘛,現在怎麽就拿出來用了?”

徐沂將卡從她手裏拿了回去,正反麵摩挲了半天,才低聲說:“就當媽是替大哥出的吧,隻希望他不要嫌我這個做弟弟的沒本事。”

說話間徐沂的神情有些黯淡,看得褚恬心裏也揪了起來。

“不會的。”她柔聲安撫他,“大哥一定都知道,他不會怪你。”

徐沂淺淡一笑:“但願如此。”

周末,徐沂請了假,獨自一人去了軍區總院。

正值周末,軍區總院一如既往的人多。徐沂穿過如織的人群,坐電梯上了十樓。到方哲辦公室時,他剛好送走一個病人,看見他來,方哲表現出極大的意外。

“這回可真是好久不見了。”他伸出手來。

徐沂笑著同他握了握手,兩個人寒暄了幾句,便切入正題。

“是為孟凡來的吧?”方哲看他,“正好有件事要跟你說。”

“什麽事?”

“是這樣,前幾天孟玉和孟伯父做了各項配型檢查,昨天聽腎內科的同事說結果出來了,都合格,符合移植的條件。”

“這算得上是一個好消息。”徐沂精神為之一振,“什麽時候可以做手術?”

方哲可沒他那麽樂觀,他慎重地說:“孟伯父這麽些年為了照顧孟凡身體幾乎已被掏空,健康狀況並不好,所以是否要捐獻,孟家人還是有些猶豫。”

徐沂想,這個猶豫的人大概是章曉群。依他對孟玉和的了解,如果能救女兒,讓他上刀山下油鍋都沒二話。可章曉群就不一樣了,丈夫和女兒對她同樣重要,她很難做出取舍。

“這幾天是誰在陪護?”徐沂問。

“孟伯父,孟伯母回老家籌錢去了。”

這麽說,他來得還正是時候。徐沂心裏想著,便說:“我過去看看。”

兩個人一起去了內科病房。到了孟凡的病房前,徐沂卻停下了腳步。方哲起初有些訝異,瞬間又了然。

“看你這麽淡定,我還以為你現在敢見她了。”笑著指了指他,方哲說,“不過孟凡現在的精神狀況卻是比之前好一些了,生理的疼痛,總是能讓人更清醒一些。”

“即便如此,我也不能見她。”隔著門上的小窗望向裏麵,徐沂低聲說,“麻煩你,請孟伯父出來吧。”

方哲低歎了口氣,輕敲了幾下門口,推門而入。

出乎意料的,病房裏隻有孟凡一個人,並不見孟玉和的身影。方哲去護士站問值班護士,也沒人知道他的去向。他看向徐沂,問道:“你這裏有孟伯父的電話嗎?可以試著打一個。”

徐沂想了想,搖了搖頭:“我在這再等會兒。”

方哲見他主意已定,便也沒多說什麽:“那我先過去,有什麽事電話聯係。”

徐沂點了點頭,目送著他離開之後,在離孟凡病房不遠的走廊長椅上坐了下來。之所以選擇等在這裏,是因為他心裏清楚,孟玉和不是能撇下孟凡一走半晌的人,大概是有什麽急事要辦才不得已離開。那他就正好留在門外,替他看顧著孟凡。

徐沂頭倚著身後的牆壁,慢慢地合上了雙眼。原是想著趁這個工夫閉目養下神,可連日訓練的疲倦此刻翻湧上來,眼皮就變得越來越沉。打熬不住就要睡去的時候,手機突然響了一下,打開一看,是褚恬發來的短信,問他事情辦得怎麽樣了。

手指細細摩挲著屏幕,徐沂淡淡一笑。他是老早就知道了,他家這個寶貝就是這麽矛盾的性子,心裏惦記著,可是怕彼此尷尬,索性就不過來。其實跟她有什麽關係呢,所有的委屈和顧慮她都不該受著。不過是因為他。

閉了閉眼,徐沂極為緩慢地打著字,回複了句:“孟伯父有事出去了,我還在等。”

按下確認鍵,短信剛發送出去,徐沂就用餘光瞥見一個穿著深灰色棉服的男人向這邊走了過來。正眼一看,正是孟玉和。

孟玉和也看見了他,當下愣在原地,手臂一個不穩將提著的塑料袋抖落,裏麵裝的蘋果也像珠子一般嘩嘩地滾落下來,其中幾個滾到徐沂的腳邊。

徐沂定了定神,俯身將蘋果撿了起來,走過去遞給了孟玉和,還輕輕地稱呼了他一聲伯父。孟玉和被他叫得有些恍惚,一雙愈顯渾濁的雙眼微微發澀。他遲疑了片刻,才拎起袋子裝住蘋果。

“過來了!”他強自一笑。

徐沂嗯一聲:“我聽方哲說起孟凡姐的病了,就過來看看情況,剛巧您不在,就等了會兒。”

“哦,剛出去了趟。”孟玉和說著,避開他的視線去擰病房的門,忽而又想起來,他看著徐沂,“你——”

“我不進去。”徐沂說,“我在外麵等您。”

不知為何,他的直接讓孟玉和感到一絲尷尬。手在門把上摩挲著,最終他什麽也沒說,推開了病房的門。

徐沂仍坐在長椅上等著,不一會兒孟玉和就出來了,他慢慢地走了過來,在他身邊坐下了。

“剛剛進去,看到凡凡睡著了。”孟玉和刻意壓低聲音道,“這段時間因為血液感染,她渾身發疼,能這樣熟睡的時間不多。”他說著,放在膝頭的雙手慢慢收攏。

“能睡著就好。”徐沂淺淡一笑,“睡著了,就沒什麽心事。”

孟玉和也笑,覺得他說的很有道理。他側頭望向徐沂:“自從上次跟你爸喝了一次酒之後,我就想以後你可能就不會來了。就是我自己想想過去的事,也難免覺得荒唐。”

徐沂的表情卻十分平靜:“伯父,咱們今天不說這個。我來,是想給您一樣東西。”他說著,從口袋裏掏出一個裝著銀行卡的信封來,遞給了孟玉和,裏麵是他新辦的一張卡,將之前兩張卡裏的錢都挪了過來,“這裏麵有些錢,您先拿著給孟凡姐看病,密碼是六個1。”

孟玉和渾身都僵住了,舌頭像是打了結,好半晌才說出一句話來:“不行!我怎麽能拿你的錢!”他霍然起身。

徐沂也跟著站了起來:“那就當是我借給您的,先給孟凡姐把手術做了,之後您再慢慢還。”

“不行不行!”孟玉和連聲拒絕,“這錢我不能要。”

“那孟凡姐的手術費怎麽辦?”

“這個你不用管!”孟玉和一擺手,“我們自己有辦法籌錢。”

徐沂一怔。他設想過孟玉和會拒絕,卻不承想他的態度會這樣堅決。他還想再說些什麽,被孟玉和略顯粗魯地打斷了。

“徐沂,你什麽也別說了,這錢你也收回去。”說著拿過信封就往徐沂的衣服口袋裏塞,邊塞還邊說著,“千萬別再提這茬了,看在我這張老臉的分兒上,千萬別了。”說到最後,孟玉和的聲音已經有些顫抖。

“伯父——”察覺出不對,徐沂伸手拉住他的胳膊。

孟玉和使了老大的勁才掙脫,逃也似的回了病房,將房門重重地關上了。

徐沂被完全隔絕在門外,耳朵也被那關門聲震得嗡嗡作響。在來往人群的注視下,他顯得有些不知所措。

等到下午5點還不見徐沂回來,褚恬有些著急了。

因為徐沂暫時不想讓父母知道,所以褚恬就在家屬院的房子裏等著他。眼瞧著天都快黑了,卻仍不見徐沂的蹤影。

褚恬又給他打了個電話,依舊是沒人接。這下她是徹底坐不住了,撫著肚子在屋子裏踱來踱去,最後實在是忍不住,褚恬穿上衣服下了樓,準備打車去趟醫院。結果一出樓梯口,就看見不遠處花壇那兒坐了個人。定睛一看,不是徐沂還能是誰?

褚恬氣得簡直想咬他,好不容易忍住了,她走過去,居高俯視他道:“什麽時候回來的?怎麽不上樓?”

麵前的人沒有說話,抑或是還沒有反應過來。可褚恬等不及了,她用腳踢了踢他:“問你話呢。”

徐沂終於抬起了頭,看了她一眼,遞給了她一樣東西。褚恬打眼一瞧,正是那張卡。她愣了下:“沒送出去?”

“沒有。”徐沂說著,語氣沒有什麽波瀾。

褚恬覺得有些不對勁,正要在徐沂旁邊坐下,卻突然被他一把拉住坐到了他的腿上。心猛一跳,就聽見他訓她:“涼,不要往那邊坐。”說著抱了抱她。

褚恬心中一暖,語氣也就軟了幾分:“到底怎麽回事?”

“孟伯父不要。”

褚恬有些錯愕:“為什麽?”

剛剛發生在醫院的那一幕,徐沂已經不願再回想。聽她問起,也隻是輕描淡寫地說:“大概是不願意再麻煩我了。”

褚恬沉默了幾秒,不得不承認徐沂說得很對。她還記得那次徐建恒車禍之後孟玉和對她說的那些話,他說自己糊塗和自私,那樣深切的後悔與悲痛不會有假。現在看來,他應該是真覺得自己無顏麵對徐沂。

“那怎麽辦?”她問。

徐沂凝視著前方,淡淡一笑,溫藹的雙眸被濃濃的夜色映襯得愈發清透。

“恬恬,你知道當初我為什麽會同意扮作我哥,陪在孟凡姐的身邊嗎?”

褚恬“嗯”一聲,尾音輕揚,不知道他為什麽此刻突然提起這個。

“因為我知道,無論怎樣,大哥都希望孟凡姐活下去。”

褚恬怔了下,忽然覺得心中酸澀一片。“你呀!”她氣他隻為別人不顧自己,話到嘴邊卻變成了一聲低低的歎息。

“那時的我到最後怯懦了,這一次,不會了。”他輕而有力地說。

褚恬也曉得他沒那麽容易放棄,鼓了鼓嘴,咽下所有勸他的話,她問:“那你打算怎麽辦?”

“再看吧。”徐沂低歎一聲,很快消散在冬日凜冽的風中,“總會有辦法。”

說這句話的第二天,徐沂就回了陸指。臨走前告訴了褚恬今年有寒假,為期一個月。不管怎樣,在發生了諸多事之後,也算是一個好消息了。

褚恬最近上班有些倦怠,肚子裏的孩子月份越來越大,她漸漸也感覺到了身體的不便和吃力,工作時間總也忍不住打瞌睡。馮驍驍早就勸她回家休息了,宋可如也不希望她來回奔波那麽勞累。當時還覺得他們都太緊張了,現在也不禁萌生了退意。

臨近年底,西汀公司人事上發生了小小的變動。褚恬一直是不太關注的,奈何身邊有馮驍驍這個八卦通,一早就把趙曉凱辭職的消息告訴了她。好久沒聽人提起趙曉凱這個名字了,褚恬想了會兒才想起來他長什麽樣。

“他辭職了?”

“是啊!”馮驍驍臉上洋溢著八卦的激動,“你知道他為什麽走嗎?據說是因為跟同部門一個女同事搞上了,結果被那女同事的老公抓奸在床,將他堵住好打了一頓,還舉報到了咱們公司。有這樣的員工咱老總也顏麵無光啊!趁早讓他滾蛋了,年終獎都沒他的份兒。”

褚恬微微有些囧,沒想到趙曉凱最後還是栽在這有夫之婦身上了,這到底是什麽口味啊!稍微感慨一下,褚恬並沒有將此人放在心上,倒是透過這個名字,讓她想起了另外一個人,趙小晶。

自從家屬院那一晚,她就再沒見過褚屹山和趙小晶了,但也不是一點消息也沒有,偶爾跟小姑褚冬梅聯係的時候,也能聽到一些,尤其是兩個人的兒子。據說是做了手術,情況好了一些了。

褚冬梅在電話裏這樣感慨道:“趙小晶為了孩子也是操了不少心,憔悴得沒個人形了,見了保管你認不出來。”

褚恬不是聽不出來,小姑話裏話外對趙小晶已經沒有當初那麽反感了,這段時間以來為了孩子更是主動給她打了不少電話。然而褚恬並不怨她,畢竟趙小晶給了褚家一個實實在在的兒子,哪怕帶點殘缺,褚屹山百年之後墳頭上也有人給燒炷香了。小姑曾經為她抱不平不假,如今關心小侄子也是真心。就連她自己在聽到兩個人的兒子情況有所好轉的時候,心底也稍稍輕鬆了些。

褚冬梅還在電話裏跟她說:“你爸知道你懷孕的消息了,挺高興的,還說要來看你呢。”

褚恬知道小姑這是在替褚屹山試探她的態度,靜默了下,她說:“你讓他看好自己的兒子少操份心吧,我這邊挺好的,不是隨便一個男人都像他那樣靠不住。”

褚冬梅失笑:“你這孩子……”卻又不好再說些什麽。

“小姑你就原話轉達給他,他聽了自然明白我的意思。”說完,褚恬就掛了電話。

褚恬知道自己心軟這個毛病是改不了了,所以說這話,不過是為了讓褚屹山別再擔心她和徐沂。至於其他的,她心裏也清楚,這輩子不可能再原諒他了。

這天臨下班前,褚恬突然接到了徐建恒的電話。

在這之前,他很少給她打電話,所以她趕緊接了。好在沒什麽事情,徐建恒打電話來隻是問她晚上有沒有時間,翁媳二人一起吃頓飯。雖然有些摸不著頭腦,但褚恬還是應下來了,出了公司大樓,就看見徐建恒派來接她的車。

這頓飯是在私房菜館吃的,葷素搭配,清淡適宜,很適合褚恬目前的口味。她懷著孩子到了這個月份,正是胃口大開的時候,點的菜一大半都到了她的肚子裏,吃到最後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徐建恒沒吃多少,看著她胃口如此之好,眉目間露出慈和的笑意:“前陣子瞧你吃東西總是吐,現在看你能吃,我也就放心了。”

“還得謝謝您,帶我來吃這麽好吃的東西。”

徐建恒品著茶,看著她吃完,才不緊不慢地開口:“其實今天帶你出來,也是有件事想要問問你。”

褚恬就在這兒等著呢,立刻擦幹淨嘴,坐端正了:“您說。”

徐建恒被她逗得笑了笑:“也不是什麽大事,還是你媽前天跟我說的,說她前幾天手機上收到一條短信,提示她一張銀行卡裏轉出去了十萬塊錢。這張銀行卡,正是之前她給你們的那張。”他看著褚恬有些緊張的表情,立刻緩和了語氣,“別緊張,這錢給你們就是讓你們用的。隻是你也知道徐沂,之前一直不肯拿家裏的錢,這還是第一次動家裏的卡,而且一動就是這麽大的數目。你媽媽跟我,也是怕你們兩個人遇到什麽難事急需用錢,又不敢跟我們說怕我們擔心。”

褚恬抿緊了唇,神情難得嚴肅起來。

徐建恒見狀立刻問:“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

褚恬看著徐建恒一雙銳利的眼睛,心知是瞞不過去了。她想了想,心一橫,還是把孟凡的病和給孟玉和借錢的事說了出來。

徐建恒聽完,沉默了下來。

褚恬自然知道他的心結,見他不說話,想了想,又補充了幾句:“爸,其實這事是我提出來的,隻是我們倆的錢加起來沒那麽多,所以才動了卡裏的錢。”

徐建恒回過神來,見她一臉的忐忑不安,不由笑了笑:“我知道了。”

知道,知道什麽了?褚恬茫然了。

然而徐建恒沒再多說,招手叫來侍應生結賬,就離開菜館回了家。臨睡覺前,沒再跟她說過一句話。

褚恬是徹底睡不著了,躺在**捧著肚子也不能輾轉反側,實在發泄不出來就跟徐沂發了條微信消息。

小甜甜:“老公,完蛋了,頂不住爸爸的壓力,我把那件事告訴他了……”

發完微信的第二天早上,褚恬一起床就聽到徐建恒外出的消息,當時就慌了。當著婆婆宋可如的麵不敢表現出來,回到房間就給徐沂打電話,卻打通了一直沒人接。褚恬簡直心急如焚,隻好在心裏期盼著徐建恒出去是為了別的事。

然而,如褚恬所料。徐建恒外出,確實是去了軍區總院。他讓司機放慢速度,不慌不忙地向醫院開去。待他趕到醫院的時候,章曉群和孟玉和都在。夫婦倆陪著醫生從病房裏出來,神情凝重。

三個人就這樣打了照麵,許是之前見過徐沂後就有了心理準備,孟玉和這一次沒有顯得太過吃驚。倒是章曉群,看見徐建恒就一臉防備。

“你過來幹什麽?”

“聽說孟凡病了,我過來看看。”徐建恒說著,禮節周到地遞上了果籃。

章曉群沒有接:“這倒是新鮮,凡凡都病了兩三年了,您這會兒才想著過來看看?”她覷了那果籃一眼,“不需要你假好心,把東西收回去吧,我們不需要。”

麵對章曉群的尖酸刻薄,徐建恒並不作聲。反倒是孟玉和聽不下去了,低聲製止了妻子,又對他說:“多謝你來這一趟,隻是凡凡睡著了,不方便讓你進去了。”

“倒不是一定要進去。”徐建恒沉吟片刻,說,“我這次來,其實還有別的事。老孟,方不方便找個地方,我有話給你說。”

孟玉和其實早已猜到他的來意,沉默了會兒,點了點頭。章曉群看樣子不太知道之前的事,攔著他不想讓他去。孟玉和權當沒聽見,囑咐她好好照顧女兒,就轉身跟了上來。

兩個人沒有走太遠,就停在軍區總院後麵小花壇的一個小亭子裏。還是徐建恒提議的,那陣子他生病住院,煩悶的時候總喜歡讓褚恬推著他過來靜坐片刻。

聽他這樣說,孟玉和心裏想的卻是另一幅場景。那還是孟凡以前住院的時候,沒事的時候總是喜歡來這兒坐著,一坐就是大半天,仰著脖子看著天,就等著飛機飛過。看到飛機的那一刻她是真高興,就像個孩子一樣。然而等飛機飛走了,她卻又不說話了。他從那時就知道,女兒的心魂,從徐洹離世的那一刻就跟著他走了。

二人在小亭子裏坐下,望著天空,孟玉和低聲說:“我能猜到你這次為什麽來,其實上次徐沂來過之後,我就想給你打個電話把這事說一說。徐沂是個好孩子,我們不會拖累他。”

徐建恒點了點煙灰,眯著眼睛吸完一整支煙,才聲音喑啞地開了口:“我這次來,不是為了跟你說這個。”將煙蒂放到一旁,他側頭問,“凡凡的醫藥費,還差多少?”

孟玉和一怔:“徐老弟——”

徐建恒打斷他,“你就老實跟我說個數。”

孟玉和沉默了許久:“若是做手術的話,大概還差十萬。”

“做手術?找到腎源了?”

孟玉和苦笑:“別人的倒是沒有,隻是老天保佑,我的還算能用。”

徐建恒蹙了蹙眉:“你的?就沒有別的合適的了?”

孟玉和搖了搖頭:“若是有就好了,隻可惜現在腎源緊張,多少人都在排隊等,輪到凡凡也是猴年馬月了。我和她媽媽都等不得了,一刻也不願意看她受這罪,既然我的能用,那就做吧。”

徐建恒聽罷,長長地歎了口氣:“讓孩子受苦了。”

孟玉和聽得嘴裏直發苦,好半天才咽下,堪堪發出聲來:“不管如何,我隻要她活著。”

活著。徐建恒被這兩個字深深戳中,久未撼動的心也感到一絲酸澀。為了掩飾自己的異狀,他取出一張卡,遞給了孟玉和。

孟玉和著實震驚了一下,他沒想到這父子二人居然都是到醫院來給他送錢的。可他怎麽能收?他站起身,彎著腰,幾乎是哽咽著推拒:“徐老弟,快收起來。算我求你,快收起來。”

如果換作他人,說這話有可能是惺惺作態。可這人是孟玉和,徐建恒相信,他是真的不願意要他的錢,或者說,沒臉拿他的錢。

“老兄,我知道你心裏怎麽想的。隻是我要告訴你,這錢,跟徐沂無關。”徐建恒低緩開口,將孟玉和扶了起來,“有件事,我一直沒來得及跟你說。”

那是老大徐洹分配到空軍部隊第四年的時候,有一次老大寫信回家,說年底要休假,而且還要帶剛剛研究生畢業的女朋友回來,還說要利用這四十多天的假期把婚給結了。如此重要的消息,哪怕是早就知道老大交往好幾年的女朋友,他們夫妻二人還是感到突然。所幸之前見過那女孩子幾麵,留有不錯的印象,再加上老大喜歡,他們也沒打算反對。不管年底能不能把婚禮給辦了,他們二人仍是認定這個媳婦了。

然而也就是在那一年,徐洹出了事。那時他們夫妻二人差點沒被中年喪子之痛打垮,哪裏還能記得孟凡這個人。等到他們好不容易熬過那一劫的時候,孟凡已經徹底病倒了。

他記得,當時他們還來看過孟凡幾次。隻是看到孟凡形銷骨立、形容枯槁的樣子,妻子宋可如就泣不成聲,回到家裏必有好幾日難以入眠。久而久之,他們就不敢去看她了,隻在最後一次臨走前往孟凡的枕頭下塞了一些錢。再後來,聽說徐沂時不時地去看她,心裏也就慢慢放下了。

“那一年,徐洹的媽媽聽說他年底要帶兒媳婦來,老早就給他準備好了錢,想著他結婚之後買個房穩定下來。這小子知道了,把他攢的錢全部放在他媽這裏,說自己的婚房要用自己的錢買。我和他媽媽沒辦法,就隻好給兒媳婦包了個紅包。隻可惜我們無福,最終沒等到兒媳婦上門,就沒了兒子。”回想起過去的一幕幕,徐建恒聲音有些失意,“老兄,這張卡裏麵,全部是徐洹的工資和撫恤金,我們沒有多放一分。它本就該是屬於這兩個孩子的,如今徐洹不在了,就請你代孟凡收下,也算是成全他們兩個人。”

老淚縱橫的孟玉和已經不知道說什麽好,嘴裏不住地念叨著對不住。此時此刻,他心裏都是歉疚,想起他們一家對徐沂做的事,就覺得無言以對。

看到他這樣,徐建恒心裏也不好受:“上次,我確實是生你們的氣了,也把話說得重了些。隻是一碼歸一碼,始終是孩子的病要緊,你也不要想那麽多了。”

這話更叫孟玉和心酸。他慢慢收住淚,聲音黯然道:“徐洹是個好孩子……隻可惜,我這輩子都沒這個福氣……還有徐沂,我們一家都對不住他。”

提起小兒子,徐建恒微微一怔,對不住他的,又何止是他們一家,連他這個做父親的,亦難辭其咎。

“所以說,在這件事上,我原諒不了你們,也原諒不了我自己。”徐建恒低聲喃喃道。

說到底,他的孩子有什麽錯。不過是活得太清楚,太執著,反倒要吃些苦。如果在他還小的時候,他是決不會讓他受一絲委屈。不像現在這樣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什麽也做不了。

兩個人都沉默了下來,突然間一陣朔風又起,驚起樹間的群鳥,振翅遙遙向著遠處飛去。

到最後,這錢孟玉和還是收下了。徐建恒說,這錢即便他不要,直接給醫院也是一樣的。而孟玉和也無法再拒絕了,他知道,接了這錢,兩家之間最後這一點情誼也就斷了。這是他急需的,也是徐建恒想要的。

而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的徐建恒並沒有太輕鬆,他一個人走在離開醫院的路上,在淺橘色的夕陽下,步履緩慢。

走到醫院大門口的時候,他看到了一個人。挺拔如白楊樹的身型配上一套在夕陽下顯得更為濃重的鬆枝綠07式軍裝,靜靜地佇立在那裏,他斷然不會認錯。看著他,徐建恒微微一笑,快步上前:“是恬恬給你通風報信的?”

徐沂不置可否,伸出手來:“把車鑰匙給我,我去給你開車。”

徐建恒把攥在手裏的鑰匙遞了過去,等上了車,慢慢開出去一段距離後,才不緊不慢地問徐沂:“什麽時候過來的?”

徐沂直視前方專注地開著車,片刻後答:“一個小時前。”

“一直在外麵站著?”

“沒,進去了一趟。”

徐建恒忍不住咳了下:“瞧見我了?”

“聽章阿姨說了。見到了,也聽到了。”

這個女人。徐建恒在心底哼了聲,殊不知徐沂才先匆匆趕到醫院找人時,章曉群把攔不住丈夫、獨自一個人留在醫院裏照看女兒的氣全撒他身上了。

車廂裏,父子二人一句話也不說,似乎空氣是凝滯的,連呼吸一聲都有些沉重。徐建恒默默地坐著,心中有些焦灼,直到經過一個十字路口時,他看見常去的一家飯店,便說:“把車開過去,今晚不回家吃飯了,咱們爺兒倆喝兩杯。”

說完,就見徐沂眼睛也不眨地開了過去,把那家飯店遠遠拋在後麵。徐建恒有些生氣:“徐沂,我給你說話呢,你聽見沒?”

“您忘了,您高血壓,禁酒。”

徐建恒被他噎得說不出話來,又覺得他的聲音有點不對勁,仔細看過去,發現他的眼眶居然紅了。他感覺像是有人在他後腦勺上打了一拳,腦袋懵懵的,又像是喝光了一杯烈酒,心窩子裏火辣燒燙,連帶著眼底也開始發潮。這種感覺他有些招架不住,緊握住車門上的扶手,才略略壓住。

好久,才低啞無比地罵了句:“渾小子。”

湊齊了醫藥費之後,孟凡的手術就提上了日程。

醫院將手術日期安排在了農曆新年之後,彼時鞭炮聲還未響盡,孟凡和孟玉和父女二人就被送進了手術室。好在手術進行得十分順利,而且術後暫未出現排斥反應。孟家人歡欣鼓舞,卻又不敢掉以輕心,接下來的觀察期裏更為小心謹慎地照顧女兒的身體,服用抗排斥藥物。

手術成功的消息傳到徐建恒那裏時,他遲疑了片刻,告訴了徐沂。出乎他的意料,徐沂聽到這個消息時反應有些許平淡,之後更沒主動過問過這件事。就在徐建恒懷疑他是那天在醫院聽到他的話後有所顧慮時,一日吃過晚飯,徐沂突然叫住上樓的他。

“爸,我今天接到方哲打來的一個電話。”

方哲?徐建恒對這個人有點印象:“是孟凡之前的主治醫師?”

“嗯。他在電話裏跟我說,孟伯伯一家下半年就準備搬回老家了。”

徐建恒長長地哦了一聲:“他們老家在南方,空氣比這裏好,氣溫也適宜,倒是適合孟凡養病。”他覷了眼徐沂,“你是想去醫院看看她?”

徐沂也沒有隱瞞他的意思:“我是想,以後可能就沒有機會了。”

徐建恒心情一時十分複雜,他想,徐沂一早就明白他給孟玉和錢的用意了。他確實不希望兩家再有什麽除了錢以外的牽扯,然而對於兒子的請求,卻沒法說個不字。

“想去就去吧。”他說,“不過不要帶著你媳婦,她現在懷著孩子,總往醫院跑也不好。”

徐沂點頭,笑了笑:“我知道。”

去醫院的那一天,是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驚蟄時節已過,天氣漸漸回暖,天地萬物間孕育著勃勃的生機,人的心情也隨之明媚。

徐沂將車停穩在醫院門外,提著一束百合花步入了住院部大樓。到了孟凡的病房外,他輕輕敲了幾下門,不一會兒,門就從裏麵打開了。開門的是孟凡的母親章曉群。她看見徐沂,有一瞬的訝然,很快又掩飾過去:“過來了?”

徐沂似是沒有察覺到她語氣的轉變,“嗯”了一聲,將手裏的東西遞了過去。章曉群看著那束滴水的百合花,倒是有些尷尬了,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徐沂這才意識到她的顧慮,他低聲說:“也不知道孟凡姐現在能吃什麽,不敢隨便買。我記得,她以前是很喜歡百合花的,所以就買了束來。”

一句以前,讓章曉群有所觸動。她最終還是把花接了過去。

“謝謝你!她現在還是挺喜歡這花的。”她說著,低頭聞了聞,進屋找了個花籃將這束百合放了進去,一回頭,看見徐沂仍站在病房的門口。遲疑了下,她走過去問他:“你……要不要進來看看?”

徐沂向前邁了兩步,又忽然停下了。他看著章曉群,仍是有些猶豫:“我這樣行嗎?”

章曉群笑了笑:“不礙事。”

徐沂驀地有些緊張,他攥緊雙手,舉步進了病房。出乎他的意料,躺在病**的孟凡此刻正在酣睡,對他的到來一無所知。聽到她均勻綿長地呼吸著的那一瞬間,徐沂著實鬆了口氣,不自覺地放慢了腳步,連呼吸都放鬆了。

章曉群給他搬來了椅子,見他這般小心謹慎,便說:“坐會兒吧。你放心,她等閑是不會被吵醒的。”

徐沂知道自己是過分拘謹了,幾乎是有些難為情地在椅子上坐下。他將雙手壓在膝頭,克製住了肺腑裏的洶湧暗潮。他看著章曉群忙著給他倒水,連忙製止:“阿姨,您別忙,我不渴。”

章曉群也不知道該如何招待他,想了想還是把水遞給了他,看著他接了過去。她其實心裏也是有話跟他說的,但長期以來的尖酸刻薄以對,讓她不知該如何張口。話在舌尖打了幾轉,最終還是落回了肚裏。幸好這時有個護士來找她,章曉群看了徐沂一眼,讓他幫忙看顧孟凡片刻,就出去了。

房間裏隻剩下他一個有意識的人,徐沂多少輕鬆了一些。也就在這時,一直安睡著的孟凡突然踢了下被子。徐沂停在了那裏,一動不敢動,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視著孟凡,隻見她翻了個身,正對著他繼續睡。

突如其來的麵對麵,讓徐沂有片刻的失神,他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水杯。自從上一次在醫院不小心碰到她,他已經有快一年的時候沒再見過她了。現在的孟凡,飽受病痛的折磨,與之前相比又瘦了許多,整張臉乍看上去隻有兩隻大得外凸的雙眼和雙頰高高聳起的顴骨,幾乎脫了人形。

要知道,他們有什麽呢,這世上一切惹人豔羨的東西他們都沒有,他們甚至還沒大大方方談個戀愛,沒來得及談婚論嫁,沒來得及在眾人的祝福中享受屬於兩個人的幸福,就這樣被迫天人永隔。他們甚至還沒聽他叫她一聲嫂子,這大概是大哥永遠的遺憾了。

徐沂想著,眼底不禁發潮。

而孟凡依舊睡得無知無覺,這讓徐沂覺得慶幸,最起碼睡夢中的她,能得到片刻的安寧。深吸一口氣,他平複了下心緒,傾身上前將孟凡踢到身後的被子拉了過來,蓋住了她全身。

做完這一切,他轉身離開,不小心踢到了一旁的垃圾桶,發出了不小的響聲。徐沂心猛一跳,連忙俯身去撿。一直在外麵的章曉群也聽到了,趕緊回了房間,發現為時已晚。孟凡已悠悠轉醒,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著半蹲在床前的徐沂看。

聯想起以前女兒見到徐沂時的反應,章曉群心中警鈴大作,連忙試圖轉移女兒的注意力:“凡凡啊,醒了?”

不想女兒看也不看她,伸手拉了拉徐沂的衣服,想讓他轉過來看看他的正臉。徐沂也意識到了不對,然而這會兒也來不及躲了,他將垃圾桶放到床底下,直起了身,對著孟凡,輕輕叫了聲姐。他毫不躲避地直視著她的雙眼,放低聲音說:“我是徐沂,我來看看你。”

他盡量說得很輕描淡寫,而孟凡卻沒有說話,直視一直盯著他看,這讓章曉群和徐沂都緊張了起來,忍不住屏住呼吸。房間裏頓時安靜下來,隻聽得見床頭鬧鍾指針擺動的聲音。也不知過了多久,孟凡眨了下眼睛,說了句:“原來是徐沂啊!”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讓徐沂的太陽穴開始控製不住地劇烈跳動,眼中的潮意一陣強過一陣。而身為孟凡的母親,章曉群早已哭了出來。

費力壓下所有的情緒,徐沂啞著聲音說:“姐,你認得我了?”

孟凡笑了笑,有些疲倦:“說傻話,我怎麽認不得你。”說著向四周張望了一下,“你哥呢?怎麽不見你哥?”

“我哥……他還在執行任務,回不來。”徐沂說,“他讓我先回來看看你。”

孟凡掩飾不住失望地“啊”了一聲,很快又陰轉晴地說了句:“沒事,我等他吧。我等他。”聲音輕而堅定。

身為一個七尺男兒,聽完這句話徐沂已經有種招架不住的感覺,他用僅剩下的克製說了個“好”字,轉身去了衛生間,雙手撐住洗漱台,低下頭,隻餘肩膀在輕輕顫抖。許久,這顫抖才慢慢平息。徐沂抬起頭,看著鏡中自己通紅的雙眼,洗了把臉,離開了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