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2 曾經的幸與不幸

褚恬是第二天中午回到B市的,她沒有去何筱那裏,而是直接回了家屬院。

雖然家裏沒人在意料之中,但褚恬心裏還是覺得空落落的。放下行李,她在客廳轉了一圈,在茶幾上發現了一張壓在遙控器下的字條,上麵赫然是徐沂的字跡。

恬恬:

冰箱裏有做好的飯菜,吃前熱一下。好好照顧你自己,這次時間不會太久,我爭取早點回來。答應你的,我都不會忘。

盯著這個字條看了幾分鍾,褚恬撇了撇嘴,放回了原位。

一路風塵仆仆,褚恬累得連肩膀都抬不起來。打起精神來洗了個熱水澡,出來後她擦著頭發,邊翻著衣櫃找衣服。滿滿一櫃子,挑得眼花,隨手從下麵扯了一件,不小心將上麵疊得整齊的衣服全帶了下來。她連忙俯身去撿,在看到其中一件的時候,停住了。

那是一套天空藍的軍裝,她很確定之前從未在衣櫃裏看到過。褚恬略微一想,抬起頭數了數放置在櫃子頂上的箱子數,果然,少了一個。褚恬瞬間恍悟,也顧不上撿地上那些衣服了,奔走在各個房間,一個不落地找尋著是否還會有別的東西出現。

很快,她在次臥的窗台上找到了四個飛機模型,它們整齊地擺放在那裏,似乎隨時都可以拉杆起飛。保險櫃裏有一本紅色封皮的證書,上麵印著燙金的六個大字:優秀學員證書,旁邊小盒裏放著一枚相應的獎章。最後,她在書架上看到了那本相冊。

褚恬踮起腳,將相冊取了下來。她輕拂了下封麵,注視著封麵上那幾隻可愛的小貓,卻遲疑著不敢打開。她感覺到自己的心跳開始加速,她想不通,徐沂為什麽要打開這個塵封已久的箱子,又為何要將它們一一擺出來。腦子裏有什麽東西呼之欲出,可她仍抓不住那個頭緒。

就在這時,客廳的電話鈴突然響了,褚恬像突然從夢中驚醒一般,心猛跳了一下,立刻跑去接電話。

“徐沂,快來總院,你爸爸出事了。”是小姑傅毓寧的聲音。

褚恬一驚:“小姑,徐沂他不在,有緊急任務回師裏了。爸爸怎麽了?”

傅毓寧“啊”了一聲:“恬恬嗎?”

“是我。”

“你在家?”傅毓寧無比慶幸道,“那過來吧。你爸爸出了車禍,現在正在醫院急救。”

車禍?褚恬嚇了一跳,相冊啪地從手裏掉到地上。這時她早已顧不上撿了,掛了電話隨便換了身衣服,開車立刻奔向醫院。

趕到醫院時,急救尚未結束,傅毓寧和宋可如正等在門外。傅毓寧一眼就看見了她,忙向她招了招手。褚恬來不及喘一口氣,一路小跑著過去。

“小姑,爸爸怎麽樣了?”握住傅毓寧的手,褚恬急切地問。

“還在急救,不過醫生說了,沒有生命危險。隻是你媽媽嚇著了,非要打電話讓徐沂過來。”

褚恬看向宋可如,此時此刻她正焦急地來回踱著步:“怎麽急救還沒結束,這都多長時間了?”

傅毓寧上去勸她:“嫂子,坐下歇會兒吧,大哥不會有什麽事的。”

“最好沒什麽事,否則我跟孟玉和他們一家沒完。”宋可如恨聲道。

聽到孟玉和的名字,褚恬有些吃驚,她悄悄問傅毓寧:“怎麽還跟孟家有關?”

傅毓寧無可奈何地說:“你爸爸今天跟孟玉和見了一麵,兩個人不知道說了些什麽,也不知喝了多少酒。你爸也是,喝酒了就叫代駕,自己酒後駕車,就跟別人撞了。”

聽了這席話,褚恬也一時無言。

好在徐建恒很快被推了出來,沒什麽大礙,就是傷到了腿和胳膊,需要靜養。宋可如一看到他腿上和胳膊上綁的繃帶眼淚就下來了,在丈夫麵前,她似乎格外脆弱,可說出來的話還是狠的:“你不要命了你,喝酒了還敢開車,你以為你還是二三十歲?!”

徐建恒渾身還酸疼著,哪裏受得住她這樣念叨,忙給褚恬使眼色。褚恬隻好硬著頭皮上前將宋可如勸開:“媽,爸現在還傷著,需要多休息,等他好了您再說他也不遲。”

宋可如哼一聲,瞪了丈夫一眼:“說他?他倒是聽!”

徐建恒強撐著笑了笑,眼角折起細紋:“行了,又沒死。嚷嚷什麽嚷嚷,那麽大嗓門吵得我還能睡覺嗎?“

宋可如被他氣得說不出來一句話,索性甩袖坐到了一旁,不再理他。

等到一切都安頓好,已經是下午3點多了。徐建恒服了藥睡著了,她們三人都還沒吃午飯。宋可如低血糖經不起餓,褚恬便自告奮勇留下來陪護徐建恒,讓兩位長輩先去吃點東西。

人一走,整個病房瞬間安靜了下來。褚恬也鬆了口氣,走到窗邊,將窗簾拉開一個縫,好讓陽光透進來。今天是個難得的好天,萬裏無雲,陽光燦爛得恰到好處,熱烈又不失溫和,直視過去也並不灼人眼。

身後突然響了兩聲咳嗽聲,褚恬回過頭一看,發現徐建恒正睜著眼睛,看向這邊。

“爸,您醒了?“褚恬急忙走過去。

徐建恒輕輕一笑:“傷到的地方正疼著,哪裏能睡得著?我是嫌你媽嘮叨才裝睡的。”

褚恬也被他逗笑了:“媽媽那是擔心您。”

“她那是擔心過了頭。”徐建恒長出一口氣,“好了,我這邊也沒什麽事,你別在我這兒守著了,回去上班吧。“

褚恬說:“沒事,我今天休假。”

說著她替徐建恒掖了掖被角,一抬頭,發現他正盯著她看。眼神雖不如以往那般深邃和威嚴,卻多了幾分若有所思。褚恬被他看得莫名就緊張了起來。

“爸,怎麽了?哪裏不舒服嗎?”

徐建恒回過神,擺了擺手,閉上了雙眼,不再說話。

褚恬心裏七上八下,直覺告訴她徐建恒明明就是有話想對她說,可怎麽又沉默了呢?到底是什麽?他中午才見了孟玉和,莫非是跟他有關?或者說,跟孟凡有關?

褚恬正胡亂猜測著,宋可如和傅毓寧吃過飯就回來了,催促著她去吃飯。褚恬定了定心神,提起包走了出去。走在路上,她仍在想著這個問題,不小心就被人撞了一下。定睛一看,撞她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孟玉和。褚恬看著他,語塞得說不出話。

孟玉和是匆匆忙忙趕過來的,渾身還帶著一股風塵仆仆的寒意。他摘下帽子和手套,語氣焦急地問褚恬:“老徐他,沒事吧?”

“沒什麽事。”褚恬回答得不是很自然,“您不用擔心。”

孟玉和“哦”一聲,輕呼一口氣,放了一半的心。回過頭再看眼前的人,他才感到有些尷尬。

“今天中午跟你公公一起喝了點酒,不小心就喝多了。回到家我睡了一下午,你婆婆打電話過來的時候是凡凡的媽媽接的,可能——說話不那麽好聽,請你們不要太介意。”

褚恬哪裏知道婆婆會跟章曉群說些什麽,可這兩個人的脾氣她大概都是了解一些的,恐怕彼此說的都不會太好聽。

“無妨,我媽的脾氣也不太好。”

褚恬說這話的本意是讓他寬心,然而孟玉和的表情卻並沒有輕鬆多少。自從上次那件事之後,褚恬就沒有去醫院看過孟凡了,同時也沒再見過孟玉和。不過短短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他看上去似乎又蒼老了許多。褚恬便問了句:“孟凡姐,她的病好了些嗎?”

“好一些了,這陣子就不在醫院住了,搬回了家。”孟玉和說著,突然笑了笑,額頭的抬頭紋因而更加明顯,“還沒來得及為上一次的事向你道歉。”

褚恬一愣,有些尷尬:“孟伯父,我不是這個意思——”她不是說出來等著他來道歉的。

而孟玉和卻打斷她的話:“之所以跟你道歉,是因為我明白,我們家,無論是我,凡凡,還是她媽媽,都沒資格怪你和徐沂。”

褚恬:“……”

“我認識徐沂時間也不短了,他是個好孩子,一直都是。我糊塗,差點為了自己的私心毀了他,可這孩子不糊塗,他知道自己要什麽,該走什麽樣的路。”孟玉和長歎一聲,“所以你爸罵我罵得對,我真是太自私了。”

不知為何,褚恬突然覺得眼前的這個男人的自責中充滿了感傷,有些同情地看著他。而孟玉和卻突然被她這樣的眼神看得幾近羞愧。

他其實一早就看出來了,那些過去的事,徐沂大概什麽也沒有跟她說。或許是覺得沒必要,抑或是覺得說不出口。然而有些事,徐沂不說,他卻不能忘。

他還記得,正是去年的這個時候,有一晚徐沂匆匆來了醫院。那一天下了很大的雪,妻子不在,他獨自一人陪著孟凡。剛將女兒哄睡下,他出去吃了個晚飯,一回來發現病房多了個人。那人,正是徐沂。

起初他是驚訝的,這大半年徐沂過來的次數已經越來越少了,妻子為此惱怒不已,他心裏也是矛盾的。他知道不該這樣牽累他,可又知道,他一來,女兒會好很多。然而下一秒,徐沂又讓他吃了一驚。他彎下腰,親吻了下凡凡的額頭。

他當時整個人都呆住了,首先是覺得惱火,想進屋去把他揪出來。然而伸手推門的一刹那,他又遲疑了。徐洹已經不在了,如果徐沂真的喜歡他們凡凡,那就這樣陪在她身邊過一輩子,似乎也沒什麽不好。

一瞬間的猶豫,回過神時徐沂已經鬆開了孟凡,他立在門外,清楚地聽到他痛苦卻堅決的一句:“姐,我試過了,我做不到。”

他說完這句話,沒多久就戴上帽子離開了。他甚至都來不及阻攔,看著他越走越遠的身影,一顆心如墜深淵。

這件事,他是打算一直爛在心裏的。直到後來有一次喝醉了酒不小心吐露了出來,被妻子聽去,當成了拿捏徐沂的把柄。他為此一直深感愧疚。

“不說了,都過去了。”回過神,孟玉和重新戴上帽子,看著褚恬的目光溫和,聲音也寬厚有力,“既然老徐沒什麽大礙,我就不進去看他了,我也實在沒臉見他,就麻煩小褚你替我問聲好吧。”

褚恬輕輕點了點頭,目送他離開。她其實有很多話想要問孟玉和,是關於徐沂的。可也許是他的背已被壓得太彎,她不想再去深挖他的痛處了。而且歸根結底,始終是她和徐沂兩個人的事情,跟任何人,包括孟凡,都無關。

匆匆在醫院外一家小店吃了一口,褚恬又趕回病房。趕到的時候宋可如正在生氣,走近了聽清楚了,才知道她是因為徐沂。

“工作到底是能有多忙?我不信了,解放軍有幾百萬,少他一個就不行了是不是?”

傅毓寧勸她:“犯不著跟他生這個氣,他現在是忙工作,接不上電話所以才趕不過來。他要是知道了,能放著大哥不管嗎?”

“那誰知道?他一向愛跟我們置氣你又不是不知道。”

“這可就是嫂子你狹隘了,徐沂是在大事上意氣用事的人嗎?”

“怎麽不是?他要是真聰明,當初還會去當這個兵?”

說來說去,話題又繞回到這上麵來了。身為軍屬,傅毓寧在這個問題上,還真沒什麽話好說的,這是她嫂子的心病,一說準又得吵起來。

“行了,別吵了。”一直閉眼默不作聲的徐建恒終於開口了,“我這還沒死呢,要他回來給我奔喪啊?”

宋可如和傅毓寧都不說話了。

“還有——”徐建恒睜眼看向宋可如,“以後少在徐沂和小褚麵前說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他在部隊快九年了,你現在提這個有什麽意義?別人說說也就算了,你還不了解你兒子?要是想他以後再也不進這個家門,你就豁出去鬧吧。”

徐建恒很少用這樣強硬的語氣跟她說話,宋可如消化了好一會兒,想反駁,卻不得不承認丈夫說的句句在理。

房間裏終於沉默了下來,褚恬這才推門而入。

宋可如看見了她,問道:“聯係到徐沂沒?”

褚恬搖搖頭,不得不告訴她:“走之前他說有緊急任務,不方便帶手機,所以現在打給他應該也不會有人接。”

宋可如不說話了,傅毓寧見狀笑了笑,站起身,對徐建恒說:“大哥你好好養病,我晚上還有個講座,先走了,明天再來看你。”

徐建恒囑咐她路上開車小心,褚恬跟在後麵,送她下樓。

傅毓寧原本是不喜歡別人送的,但這次正巧她有話跟褚恬說。二人並排走到樓梯口,她披上大衣,邊裝作不經意地問道:“是不是跟徐沂吵架了?”

褚恬:“您怎麽知道的?”

傅毓寧笑了笑,窗外透進來的光從她抬高的下巴下折射出一個漂亮而柔和的角度。她沒有回答褚恬的問題,因為半夜被侄子的電話吵醒谘詢感情問題這件事,實在是太丟人了。

“別管我是怎麽知道的,這小子的性子確實需要磨。”傅毓寧拍拍她的手,“恬恬,多謝你!”

褚恬:“……”

徐建恒受傷住院這幾天,褚恬幾乎每天都到醫院報到。宋可如怕她太辛苦,囑咐她沒必要每天都過來。褚恬嘴上應著好,卻還是照來不誤。

盡管從結婚起就沒跟公婆住在一起,相互之間的交流也並不深,但她心裏還是惦念著這兩位長輩的好的。無論徐沂和父母的關係如何,那都是他們之間的事,從她的立場來看,最起碼現在他們對她和徐沂還是頗多照拂的,也從未給過她難堪。所以為人子女,她理應盡孝。也因她這態度,幾天下來,和他們相處得也是越來越好了。

周六這天,褚恬一早就起床了。因為路上有些堵,到達醫院的時候徐建恒已經吃過早飯了。正坐在那裏看報紙,單手拿著,戴著一對老花鏡,看起來十分費勁。

一抬眼看見褚恬來了,他鬆泛下來,對著她笑了笑:“今天外麵天氣不錯吧,冷不冷?”

“大晴天,披個風衣外套溫度正好。”褚恬看出來徐建恒在房間裏待煩了,便提議道,“爸,我推著你出去走走,呼吸下新鮮空氣吧?”

徐建恒聞言十分高興地放下報紙:“也好,整天悶在屋裏頭,沒病也得給悶出來了。”

褚恬笑了笑,取來徐建恒的外套給他披上,又請護工將他扶到了輪椅裏,推著輪椅下了樓,去了住院部後麵的小花園。

這時間,小花園裏聚集了許多人,大多是住院的病人,在病房待久了出來透透氣。褚恬推著徐建恒行走其中,心情也比在病房裏暢快。

走到一個小亭子的時候,看到有兩位老人在裏麵下棋。徐建恒讓褚恬推他進去,在旁邊觀戰了一會兒,又悄悄地走了。再往前走,看見幾個小朋友圍坐在草坪上畫畫,他也讓褚恬停下,靜靜地欣賞了一番。看得出來,徐建恒的神情十分放鬆和愉悅,好像很享受這樣閑適的住院生活。

隻聽徐建恒深深呼出一口氣,歎聲道:“我都忘了上一次這麽放鬆是什麽時候了。”

褚恬很理解他,畢竟一個人支撐那麽大一家公司,有壓力又忙碌自然是肯定的。恐怕也是因為此,他才對徐沂寄予了厚望。

“恬恬,現在能聯係到徐沂了嗎?”

褚恬搖搖頭,想到坐在前麵的徐建恒看不到,才說:“沒有,這幾天都沒有他的電話。”

徐建恒微微蹙了蹙眉:“怎麽回事?”

領導做久了,徐建恒稍稍壓低聲音說話就像是在發火,威嚴十足。褚恬趕緊回答:“估計是任務沒完成。”

徐建恒稍稍沉默了下:“他經常這樣嗎?任務來了一走幾天不見人,打電話也找不到?”

“他——也不總是這樣。”褚恬斟酌了下,回答道。這也不算是撒謊吧,畢竟之前他即便是好幾天不能回家,也會基本每天一個電話回來。這樣想著,連褚恬也覺得這次有些蹊蹺了。

難不成,是在躲著她?

徐建恒哪裏會聽不出褚恬語氣中的小心翼翼,他看著遠處小孩子們玩耍的場景,長出一口氣,說道:“你倒也不必緊張,我就是問問。他現在當兵了,我還能管得他多少?我隻是想,長此以往,你該怎麽辦。”

褚恬是真感動了,沒料到徐建恒還會替她操心這個。

“爸,您不用擔心我,我現在住在家屬院裏,來回公司方便,吃住也安全,好得很。”

徐建恒“嗯”了一聲,褚恬以為他是放心了,下一秒卻聽他說:“實在不行,不要一個人硬撐,搬回家裏住。”

褚恬點了點頭,心裏想的是最好還是不要搬回去。不為別的,吵個架都不方便。

兩個人在小花園裏閑逛了一個多小時,回去的路上,徐建恒突然開口,跟她說:“恬恬,你看徐沂,算不算一個好兵?”

褚恬推著輪椅的手微微一滯,她沒聽出來徐建恒的意思,不敢貿然開口。思忖了下,她說:“能為一個任務這麽久不回家,也不打一個電話,全身心奉獻給部隊了,還不算個好兵?”

她這樣說著,沒有著意地為徐沂說好話,反倒像是一個向父親撒嬌的小女兒,聽得徐建恒笑了兩聲,輕輕拍了拍褚恬的手,仿佛是在安慰她。

“這小子啊,很有自己的主張。我和你媽沒法強迫他去做任何他不喜歡的事,好說不行,打罵也不行,他就梗著脖子站你麵前,毫不退讓。有時候氣得我都拿他沒辦法。”

褚恬能想象那個場景,不由自主就笑了。

“倒是沒一般小孩的毛躁,遇到的人都誇他懂事。可那時候才幾歲,就沒一點小孩子的樣子。”徐建恒回憶著,語氣不緊不慢,聽不出來情緒。

“這麽說,他從小到大都一副樣子了?”

“那哪兒能,徐沂十幾歲的時候,可比現在強多了。”徐建恒說著,慢慢地笑了,“他特別崇拜他哥,一心想著往外麵跑。讀高中的時候曾經休學一年,大半時間都跑出去玩了,要不是打電話回家報個平安,我都不知道他在哪兒。”

褚恬聽著覺得新鮮,料想不到徐沂還能有這麽野的時候。“換個角度想的話,也挺好,趁早玩了,像現在整天拘在部隊裏,想出去也沒那個時間了。”

好倒是挺好。他是曾有心曆練他的兒子,卻不承想他一跑出去,就再也不想回來了。甚至有些時候,他看到徐沂時,會覺得有些恍惚。那真的是他徐建恒的兒子嗎?

現在的徐沂不是他徐建恒想要的樣子,他殺伐果斷一輩子,運籌帷幄,叱吒風雲,曾一心想要正回兒子的人生軌跡。可後來,他看到了一步步成長為一個軍人的徐沂,發現他真是錯得離譜。

那是他的兒子,如果這麽久以來他都不曾妥協過,那憑什麽指望跟他流著相同血液、骨子裏同樣執拗堅持的兒子會妥協?他太清楚他們這些人的脾氣了,他們隻會努力做得更好。

到了最後,徐建恒發現,原來這麽多年,他也不過是自己在跟自己較勁,當真是可笑又可憐。

第二天下午,天色又陰沉下來。

宋可如趕到醫院的時候徐建恒正按著遙控器百無聊賴地換著台,電視開了靜音,因為褚恬正披著大衣外套窩在一旁的小沙發裏睡覺。

宋可如看她一眼,悄聲對徐建恒說:“這丫頭這幾天家裏醫院跑來跑去的,是真累著了。”

徐建恒心裏也頗多感慨,他這幾年因為高血壓也住過一兩次院,從未有小輩在他床前這樣盡孝過。

“難為她了。”

宋可如歎一口氣:“沒想到,養了那麽多年的兒子,倒頭來還不如一個嫁到家裏才一年的媳婦。”

徐建恒笑了笑,眼睛直視著電視,低聲道:“這點可得誇你兒子,是他找了個好老婆。”

宋可如也笑,走過去想為褚恬再搭一件衣服,卻發現睡夢中的她臉色潮紅,眉頭緊皺,表情看上去十分難受。

宋可如想她是做了噩夢,便輕拍了下她的肩膀,將她叫起來:“恬恬,醒一醒。”

褚恬輕輕哼了一聲,依然睡著。宋可如隻得拍拍她的臉蛋,好一會兒才將她叫醒。褚恬睡眼惺忪地看著宋可如,表情有點茫然:“媽?”

“是不是做噩夢了?”宋可如用手探了探她的額頭,還好不燙。

感受到宋可如手心的溫度,褚恬清醒了過來,她立馬坐好,有些赧然地說:“沒事,可能是這裏睡得不舒服。”

“那就聽媽的話,回家去睡。明天不用過來了,反正這裏也沒什麽事,別再把身體熬出毛病來。”

徐建恒聽了也囑咐她:“我看你這幾天吃飯也吃得不多,是不是哪兒不舒服?正好在醫院,有問題就做做檢查。”

“不用。”褚恬連擺手拒絕,她自己的身體她自己清楚,無非是心情影響食欲,能有什麽大問題?

所幸宋可如和徐建恒沒有過多追問,褚恬借口洗臉,起身去了衛生間。

她剛剛其實騙了宋可如。她確實做了個噩夢,而且還跟徐沂有關。

她夢到徐沂穿著一件不知什麽兵種的迷彩服登上了一架直升機。機艙裏齊整地麵對麵坐著兩排穿著跟他同樣製式迷彩服的人,全副武裝,每個人的表情都嚴肅極了,像是去執行一個特殊任務。

直升機在空中飛了許久,最終盤旋停在了三千米的高空,下方是不知綿延多少平方米的森林。這時,機艙門大開,一個軍官站在門口處衝裏麵的人大喊,讓他們從這裏跳下去。

夢中的她嚇了一跳,想對徐沂說:“別跳,危險!下麵有霧,看不清楚!”

可徐沂恍若未聞,從機艙口縱身一躍,身後的降落傘隨之撐開。

夢中的她像是鬆了口氣,而後笑自己傻,都忘了還有降落傘了。然而情況卻突然變了,降落傘逐漸脫離了徐沂的身體,她還沒搞清楚怎麽回事,徐沂向下墜落的速度越來越快,快到失控。很快,穿過層層的霧靄,墜到了林海之中。

怎麽也看不見他的身影了,在夢中,她急切地喊著徐沂的名字,直到被宋可如叫醒,也沒找到。

回想起這番夢境,褚恬仍心有餘悸。

頭一次如此惶恐,褚恬想好幾天沒有他的消息,該不會是出什麽事了吧?

因為這個夢,褚恬一夜惴惴不安。第二天早起猶豫再三,用軍線給顧參謀長家裏打了一個電話。她想顧淮越是徐沂的領導,多少應該知道點消息吧。

不巧的是,顧淮越也不在家,電話是嚴真接的,說顧參謀長下去檢查去了。褚恬不知道說什麽好了,好在嚴真看她實在著急,便答應替她問一下,一有消息立刻通知她。

褚恬應下來,掛了電話,憂心忡忡。

坐立不安地等了一上午,終於在吃過午飯的時候接到了嚴真的回電,那邊說徐沂臨時被派去執行一個任務,具體是什麽不能說,隻是顧淮越向她擔保,人一定安全。

對褚恬而言,這說了等於沒說。嚴真十分了解褚恬的心情,先她一步把抱怨的話說了:“算了,什麽也別問了,不能指望從他嘴裏套出話來。”

褚恬在電話裏笑了笑,有些苦澀。

這邊,接到妻子打過來的電話之後,顧淮越也有點擔心徐沂了。

倒不是安全問題,畢竟他清楚無論特種大隊再怎麽刁難這些兵們,也不敢讓他們出事。隻是這一次的淘汰賽形式有些獨特。以往都是在特種大隊內部自己組織的選拔,而這一次卻別出心裁地將這些參選學員和特種大隊的兩個中隊混編為藍軍部隊的一支,一齊派到某合同戰術訓練基地參加剛剛開始的跨軍區多兵種實戰對抗演習。

說實話,這招玩得有點缺德。

畢竟這些參選學員們都是各軍區選上來的尖子,以往都是專業藍軍部隊的“重點打擊對象”,現在突然變成其中的一員了,且不說適應不適應,萬一在演習場上遇見老部隊了,下不下得去手還是一個問題。

不打吧,這算入淘汰賽一部分。打吧,贏了還好說,輸了的話誰還有臉回老部隊,不得被罵死?不少學員悟清楚其中的道理,紛紛開始罵娘。

A師沒有被抽調去參加此次演習,所以顧淮越隻擔心,萬一徐沂真的十分優秀,被特種大隊選走了怎麽辦。

他承認,這是徐沂軍旅生涯的重要契機,在特種大隊這樣的基層單位磨煉個幾年是個有益的積累,有利於他今後在軍隊的發展。然而從全師來看,他還是希望他能留下,畢竟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

不過,想多無益,這不是他能夠決定和左右的事。顧淮越收回心神,給軍區通了個電話,得到了一個最新消息:參演的六大軍區派出的部隊盡數覆沒,唯有S軍區扳回一局,還是慘勝。

顧淮越掛下電話,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桌子,心裏更加篤定了。這下,這出戲可更精彩了。

大漠深處。

傍晚時分,信號彈升空,連日來響徹在這片大地上的一切聲響終於都安靜了下來。肆虐了好幾天的狂風此刻也變得溫柔了,化作雪花飄飄落下,覆蓋住各種現代武器裝備留在地麵上的印跡。

演習是徹底結束了,但各個參演部隊並不是很輕鬆,接下來還有一係列的總結會議。尤其是在這樣的戰況下,總結會很可能會變成檢討會了。

藍軍部隊雖然在此次演習中出盡了風頭,但隊伍也有不少折損,尤其是參加淘汰賽的學員們,演習結束,人少了一大半,多數都中途受傷或者被俘,按照淘汰賽規定,這已經相當於失去了資格。走的人太多,以至於他們這些剩下來的僅用一輛步戰車就拉走了。

當晚,他們在訓練基地駐紮了下來。好不容易得來一個安寧的夜晚,大多數人早倒**呼呼大睡了。然而徐沂卻睡不著,在**躺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起了身。

掀開帳篷,外麵的雪下得更大了。今年的雪,來得似乎格外勤。

放鬆下來,徐沂到現在才察覺到冬夜的寒意,他緊了緊野戰訓練服的拉鏈,戴上帽子,去了亮著燈的醫務帳篷。

帳篷裏,隱隱約約有人說話。徐沂進去一瞧,才發現是他隔壁床的李姓上尉,正穿著一身泥濘的軍裝嬉皮笑臉地跟小護士逗樂。

小護士見有人進來,立馬嚴肅起來了:“有事嗎?”說著扭亮了桌子上的台燈,看清楚麵前這人長什麽樣,微愣了下,而後直直地盯著他。

徐沂全然沒在意,隻淡聲說了句:“胳膊受了傷,來取個繃帶包紮一下。”

“傷哪兒了,先讓我看看。”小護士說著去碰徐沂的胳膊,卻被他躲了過去。

昏黃的燈光下,這男人笑了下:“不麻煩你了,我自己能處理。”

“自己能行嗎?”小護士有點不樂意,見他不為所動,還是去給他取東西了。

徐沂看著小護士的背影,輕輕鬆了口氣。坐在一旁的李上尉對他豎了個大拇指:“不得了啊,這小護士我少說也殷勤了快一周了,也沒見她對我這麽積極。”

連日的勞累,將徐沂的耐性都磨盡了,他什麽也沒說,拿了東西就離開了。李上尉倒也不生氣,從小護士那裏要了藥水和藥棉,跟著追了出去。

他找到徐沂的時候,這位“有點個性”的陸軍上尉正獨自一人坐在訓練基地的一個小山包上包紮傷口。他走過去,在稍微靠下的地方找了個位置坐下,將手裏的東西扔了過去。

徐沂被砸個正著,看清楚他扔過來的東西,十分禮貌地道了聲謝。

看來這人也沒這麽難相處,李上尉笑了笑,問:“怎麽傷著的?”

“忘了。”徐沂抬高胳膊,借著探照燈的燈光查看傷口,“演習結束才發現。”

“是啊!”李上尉感歎一聲,整個人大字狀癱在了那裏,“光顧著演習了,誰還顧得上疼?”他斜躺著,看著徐沂認真包紮傷口的樣子,忍不住說道,“不過你還真別說,這仗打得夠痛快,平時哪兒有這把六大軍區輪著虐的機會。”

“現在是痛快了,你不想想回去怎麽辦?”如果他沒記錯,這哥兒們是J軍區陸航團來的。

J軍區這回是徹底悲壯了,虛實兩手都沒玩好,步坦兩條路都被切斷了,最後發揮泥腿子精神野戰強攻,還是慘敗。這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歸因於藍軍強大的空中火力。

李上尉倒是不在乎:“咱人都躺在這兒了,還想回去的事幹嗎?”

徐沂輕笑:“這麽肯定,一定能留下?”

“留不下也得留,反正這陸航團我是沒臉回了。”李上尉反問他,“你呢?”

徐沂看著剛剛包紮好的胳膊,搖了搖頭:“不知道。”

“不是吧哥兒們?”李上尉難以置信地爬起來,“這還有什麽好猶豫的?咱來這兒受這罪是為了幹嗎?不就為了那幫人胳膊上那個臂章嗎?”

確實,如果放在以前,還真沒什麽好猶豫的。

而現在,徐沂回望過去的這一周,竟然遙遠得如同過去的那些年。好像從來沒有過什麽理想,也沒有過不甘心,像是落潮後的大海,隻餘下淺淺的波紋。

徐沂感覺自己的心從來沒有如此刻這般靜過,他甚至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望著簌簌落下的雪花,他突然有種衝動,他想念褚恬,哪怕隻是聽到她的聲音。

於是他站起來,腳步飛快地回到了帳篷裏。李上尉跟在他後麵,正琢磨不定他為什麽突然半夜發瘋,就見他拿起一個包裹走了出去。

“哥兒們,怎麽了?”他扯著徐沂問。

“打個電話,”徐沂說著,笑了,“給我老婆。”

B市市中心也下起了雪,褚恬結束培訓後從酒店出來,看到地麵上已經鋪了層厚厚的積雪。空氣寒冷卻也清新,她輕呼出一口氣,感覺肺腑舒暢了許多。

低頭看了下腕表,已經晚上10點多了,再去醫院已經有些來不及,所以她準備先回家了。回頭跟同事們告別,褚恬一個人步行到最近的公交車站等車。有同事好心提出送她回家,被她一一婉拒了。

反正到了家也是一個人,沒什麽意思,還不如坐公車慢悠悠地晃**回去,看看雪景,也算是一件美事了。

顧淮越的話,算是讓她吃了個定心丸。可心情並沒有鬆快多少,她隻是擔心,怕徐沂是借著這個逃避。轉念一想,他若真是逃避,那天在電話裏說的又算什麽?不想說,又不得不說。其實,她最怕的是徐沂迫不得已,怕她糾結過度,傷害到他們的感情。

深吸了一口氣,她感覺到包裏的手機振動幾下,取出來一看是同事打過來的,問她到家了沒。簡單聊了幾句,公交車來了,褚恬手忙腳亂地從包裏翻出公交卡打卡上車。一陣慌亂過後,她終於找了個位置坐下,電話那頭的同事卻已經把電話掛斷了。

屏幕上隻剩下一連串未讀微信的提示。來自一杠三星。

褚恬看著手機屏幕,感覺心像是被誰抓了一下,瞬間揪了起來。她甚至都沒來得及坐穩,公交車一個顛簸就差點讓她整個人跳將起來。褚恬隻好抓住前麵的座位,再低頭時手機屏幕已經暗了下去,她用手輕輕點開,看著那提示,心裏有種不具名的難過。

輕咬住唇,褚恬點開第一條,短短的一秒,隻有兩個字。

低啞的男聲裹著雪夜沙沙的風聲緩緩地傳了過來,他在那頭叫她:“老婆。”

因為信號實在算不上好,再加上那邊的風雪聲太大,所以他的聲音聽起來並不十分清晰,更不要說有多柔情蜜意了。然而等得太久了,又或是她根本就是這樣沒出息,聽到這兩個字,眼眶一熱。

褚恬抬起頭,深吸一口氣把所有的動容都憋了出去,點開第二條。

“本來想要給你打個電話,隻是時間太晚,怕你已經入睡。也許這樣的方式更好,我能好好地跟你說說話。我看到手機上你的未接來電,對不起恬恬,讓你等了這麽久。

“這些天一直在大漠搞演習,我在藍軍部隊,跟一群不知姓名隻有編號的戰友並肩作戰,生平第一次對著曾經的友軍放槍。今天演習終於結束了,看著信號彈升空的那一刻,我真的覺得很累。可是到了晚上卻睡不著,腦子裏反反複複想的都是你。我想到去年的這個時候,我向你求婚,我們在一起。想到再往前數一年,我們正好相遇,我控製不住自己地想。恬恬,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就像是魔怔了。”

他喃喃地說著,聽得褚恬握著手機的手微微一顫。

“我想你,卻不知道該對你說些什麽。你知道的,我這個人木訥,沉默寡言,不知道什麽叫聽話,也來不及打草稿。所以我現在是想到什麽說什麽,你聽了不要笑我,也不要怪我。

聽到這裏,那種酸澀感又來了。有些委屈,如果隻有她自己知道,或許還可以隱忍。可若是從別人嘴裏說出來,尤其是她在乎的人,那麽這份難過,又會被放大許多。對她而言,這個人就是徐沂。

電話裏,他的聲音仍在繼續。

“可能,我絮叨的這些你並不願意聽,其實很久之前,我也並不願意提起從前。可最近不知道怎麽了,腦子裏就像放電影一樣,一遍一遍過著從前,在演習的間隙,在所有我能靜下來的時刻。我曾對著自己說,忘了,都忘了。直到那天在電話裏被你問起,才恍悟原來我一直都記得清楚。那一刻我徹底清醒過來,卻又不知該如何麵對你。我不知道該怎麽跟你說好,關於我、關於大哥、關於孟凡、關於我們的一切。

“我知道,我很少在你麵前提起大哥。不是因為他不好,而是因為他不在了,他所有的好對他人而言都沒有了意義。”靜默了幾秒,他才又輕聲說,“可是恬恬,我沒有忘。”

“可能你也聽小姑說起過,在我很小的時候,爸媽忙著公司,我在她家住過一段時間,直到小姑的孩子出生才搬了回家,跟大哥一起住在老房子裏。那時候大哥已經十三歲了,剛上初中,跟孟凡姐一個學校。我就在上這所初中的附小,每天中午跟在他們身後吃學校的食堂,晚上放學再一起回家。後來,大哥和孟凡姐考上了高中,我也跟著去讀那個學校的初中。整整六年,我體會到了快樂,也真正明白了什麽叫長兄如父。對我而言,大哥的意義甚至比父親還要重。

“後來,大哥考上了空軍飛行學院。那麽多人報考,真正被選上的隻有二十個,大哥排在前五,連我都替他驕傲。也是從大哥進了軍校後,我才對軍隊有了了解。他從學校給我寄了很多東西回來,有他穿舊的軍裝、各種軍事雜誌以及飛機模型,到現在我珍藏最久的東西,都是大哥送給我的。我想,他當時送我的時候沒有想太多,可對於我而言卻是一個新世界。也是從那時起,我憧憬參軍入伍,保家衛國。雖然現在看來,青春期的自己真是熱血過了頭,但直至今天,我從來沒有後悔過這個選擇。

“高考的時候我報的軍校,當時的事,你大概也都知道了。進入軍校的第一年,我過得並不是太好,各方麵都不太順利。說得簡單點,大概就是遭遇了理想與現實的落差。我打電話給大哥,說了幾句喪氣的話,被他批評了一頓。也是那年暑假,他讓我去了部隊,在那裏,我第一次見到大哥開飛機的樣子。我不知道該怎麽描述那時自己的心情,大概就是當飛機起飛的一刹那,我感覺到血液在燃燒、在沸騰。這種感覺,從那之後再也沒有過了,所以記得也格外清晰。那時的我,有多崇拜大哥,就有多渴望成為一個飛行員。夢想,當時滿腦子都是這兩個字。”他說著,輕輕笑了下,“我一心想著成為這個家裏的第二個飛行員,直到大哥出了事。

這話,聽得褚恬心裏也有些難過了。她也經曆過親人的離世,那種痛徹心扉的感覺,她懂。

“大哥犧牲之後,我的生活就徹底亂了。爸媽不想讓我再回學校,想讓我盡快離開部隊。而且同時,孟凡姐也病了。她生病的消息,我是過了一個月後才知道的,考核結束之後我偷偷回去看過她一次,見到她時,我是真的被嚇到了。形銷骨立,你沒法想象她當時的樣子。那是我第一次去看她,去時她還在睡覺,第二次去的時候,她清醒著,看到我就尖叫著撲了上來,抱著不肯再撒手,一聲聲喊著大哥的名字。”他頓了下,“當時我慌了,撥開她的手,告訴她我是徐沂,我不是大哥。可她像是聽不見,不管我怎麽說,就是不鬆手。我沒有辦法,隻好任由她這樣抱著,等護士給她打了鎮靜劑,她慢慢睡著之後,才得以離開。”

“經過這一次之後,我再也不敢去看她了。可沒過兩天,就接到了章曉群阿姨的電話,說從我走後,孟凡姐的狀況就一直不好,之前是一直呆滯著不說話,現在則是每天都大喊大叫。她把情況說得很嚴重,我在電話裏怎麽跟她說都沒用,隻好又回去看了孟凡姐一次。這一次的情況,跟上次一樣糟。等到孟凡姐睡了之後,章阿姨把我叫出去說了很多的話,她說她寧願孟凡姐整天像個死人一樣不吭聲,也不願意她天天這樣情緒激烈地傷身體。她說希望我多來看孟凡姐,在她叫我大哥名字的時候,也不要反駁。

“恬恬,這道理很荒謬,可我答應了。我並不是被章阿姨的話給糊弄住了,我隻是在想,也許孟凡姐慢慢就好了,那時的她,一定能認出我。那時的我想得很天真也很樂觀,可後來孟凡姐的情況卻越來越糟,我也終於發現自己犯了個多大的錯誤,我不是帶她走出痛苦,而是讓她在痛苦的泥潭裏越陷越深。我明白了這個道理,卻已經晚了。

“我不僅害了孟凡姐,而且親手給自己挖了個陷阱。我不知所措,但也不知道該找誰。因為分配的事,我已經很久沒跟爸媽說過話了。我如願留在了部隊,不是空軍部隊,也不是特種大隊,而是去了一個總部機關,清閑得不知道每天過的什麽日子。我每天醒來,都要問自己好幾遍:我為什麽會在這兒?那大概是我最痛苦的一段日子,頻繁地出入醫院,幾個月下來連我帶的兵都沒有認全。列隊集合時,我看他們的眼神,就跟他們看我一樣陌生。那個時候,所謂的理想早就拋之腦後了。

“到了新部隊,我告訴自己該從過去走出來了。隻是,那時的我還做不到一下子丟下孟凡姐不管。會經常利用周末時間去看她,每去一次,回來之後心情都會低落一陣子,我覺得自己真的盡力了,但就像是推著石頭永遠無法到達山頂的西西弗斯一樣,我耗盡一生的時間,到頭來可能做的是無用功。現在想來,小姑說得應該沒錯。那時的我可能真的病了,自作自受陷入了一個並不存在的怪圈,還從未想過走出來。沒有盡頭的自我折磨,難以治愈的心理頑疾,有時候甚至會想,也許這輩子就這樣了,沒什麽理想,也別再抱什麽希望。恬恬——”他叫她的名字,“在遇見你之前,我就是這樣一個人。”

聽到這裏,褚恬心莫名顫抖了一下,似乎預料到他接下來要說什麽。

“第一次我們在農場見麵的時候,我告訴你參加軍地聯誼對我而言不過是個政治任務。我沒有騙你,因為我覺得自己還沒什麽資格去考慮戀愛,說好聽一些,是我不想把最差勁的自己交給一個像你一樣美好的姑娘。其實我心裏清楚,我在害怕,怕你看清真正的我。還記得我曾對你說過的一句話嗎?我說我不值得你喜歡。”他停了下,雖然隻是很小一下,但她仿佛聽見他喉嚨哽咽的聲音,“恬恬,那並不是敷衍,我一直都覺得,我配不上你。”

“在我對你沒有感覺的時候,我從來沒有這樣想法,我想你堅持不了太久,得不到回應就會放棄。可你沒有,你讓我連連敗退,退到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是從何時開始的,我在心裏設想跟你在一起的可能性。剛萌生那個念頭時的感覺是很美好的,清醒了我才意識到一點,我想我配不上你。我不得不用很久的時間說服自己:徐沂,算了吧。這句話,我也對你說過。那時我想,如果我們都能做到了也好。可是恬恬,我沒有。我做不到,我想像程勉一樣去肆意地喜歡一個人,我想擁有那樣鮮活的感情。可是我不敢,我隻敢在你酒後哭泣的時候偷偷握住你的手,一邊厭棄自己一邊又舍不得放開。

“有一段時間,我沒法麵對這樣膽怯矛盾的自己。所以我躲著你,甚至在聽到你要回四川的消息時還鬆了一口氣。但那隻是一瞬,隨之而來的是接連幾夜的失眠,整夜的胡思亂想,並沒有刻意地去想你,最後卻都落在了你身上。這樣的日子我過了一周,第八天早上起來的時候,我請了假去找你。在路上我準備了很多話,我想我該怎麽告訴你這所有的一切,怎麽勸你留下來,怎麽給你媽媽治病。然而等我到了之後,卻發現你已經走了。”說到這裏,聲音停頓了十幾秒,才複有響起,“那一刻,我想,我真是活該。”

“回去之後,我向營裏申請了休假,可那年名額有限,營長批不了。最後沒有辦法,他給了我接兵的任務,將我派去了四川。到最後,我還是忍不住自私地去找你了,不敢再想會不會給你帶來困擾。我什麽都不敢想,因為我是個俗人,我隻想幸福。恬恬——”他再一次輕喚她的名字,聲線一如既往地溫和,聽得她有些想哭,“我不知道和我走到今天,過著這樣的生活,你有沒有後悔過。如果,我是說如果你曾有過,那我這樣的一個人,你還願意要嗎?”

微信裏他的聲音戛然而止,車子也緩緩停在了終點站。

褚恬看著窗外的大雪,彎下腰哭得無聲無息,卻又肝腸寸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