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為何送她一百萬

車子拐了個彎,前麵就是古水鎮了。看看這幾年,古水鎮發展確實迅速,短短十年,已是遠近聞名。十年前,古水鎮街道上隻有一百多戶人家,現在已有三千多家,商業飲食業就達四百多家,還有六家產值上千萬元的大型企業,其中龍頭企業兩家。這時顧應龍的軋鋼廠年利稅一百多萬元,在古水鎮的企業當中僅列二十四位,顧應龍求變,求發展,也是可以理解的。

古水鎮,因為有一條河,河水清澈見底,還有一口泉,碗口粗細,常年噴湧,水質純淨甜美,所以這裏生產一種酒,叫“古水酒”,不是瓶裝是散裝,喝著就像二鍋頭。到了年前,各地人都來買酒。我小時候,家裏經濟條件寬裕了,爹就給我八元錢,到這裏買過二十多斤酒,一個正月也喝不完,剩下的父親又能喝半年。但是,那時是一家一戶,最多一年也就生產萬把斤。如今不同了,鎮上的古家,注冊了商標,省城幾個有名的廠家也落住了,帶來了品酒員,品過後,幾個老板商量,要把商標買下來。古家不幹,最後還是政府出麵,讓人家出資,古家以商標權入股,搞成了一個公司。市場銷路很好,僅僅數年,產值上億元,為該鎮第一大型企業,目前正準備上市呢。

因為工商業的發展,古水鎮遠近馳名。西邊足有三公裏,全麵開發,建成了工廠。現在,雖然把東邊也進行了規劃,作為商業用地,但是一河之隔,一邊是鄉村,一邊是都市,天壤之別。顧應龍這小子,哪根神經出了毛病,非要買東邊地不可,這不是誠心把金條當鋼鏰嗎?

準備下車了,我還在思考怎麽說服麥穎,設想著她的態度。下了車,還好,書記鎮長都在。劉書記上來握住我的手,親熱地喊,兄弟,稀客,稀客。麥鎮長跟我說了,正等著呢。

我趕緊說,領導,客氣了,讓你久等,真不好意思。

麥穎在書記後麵,並沒有先跟我握手的意思,還好,總是微笑,這一點像王燕。不過,趁書記跟我握手之時,她禮貌地點點頭,算是招呼。我也偷偷斜了一下眼睛,微笑著點點頭,但是,我有點驚詫,她還是那麽漂亮,而且比從前更加成熟,更加豐滿了。那種氣度,震人心魄。天氣有點冷,她穿著米黃色皮風衣。自然卷發,披散著。

劉書記說,先到招待室。

去到招待室,通信員倒茶水。

劉書記先是說開了。他說,老弟呀,我跟麥鎮長還在說你呢。

我趕緊插嘴,哦,真是奇怪了,我說怎麽眼皮子總是跳呢,人家都說,眼皮跳有人想你,果然不假,但是不知道你們又說我什麽壞話?

麥穎說,你是大才子,你有啥壞話?

劉書記忙擺手說,我們在說你好處,是讚美你。上次,李大龍那官司,要不是你主持公正,還不知道怎麽樣,真是多謝你了。

我說,劉書記,見外了。我那可是秉公辦事。說實話,主要是取證難,好在顧應龍廠裏有人見到當時情況,否則,敗訴的可是你們喲。

敗訴是一個方麵,劉書記說,最主要的是不能讓我們的鎮長坐被告席。

我心想,麥穎已經坐被告席了。可是鎮裏老百姓都不那麽看,他們認為人到場,坐在那裏接受宣判那才算被告席。不過,我知道,當時開庭,壓力很大,傳喚鎮長,主要是麵子過不去。建國後,沒有聽說過有群眾告政府的,在我們縣還是首例。當時,縣委書記給院長打了電話,口氣強硬,說此例一開將不可收拾。院長跟我說,你看怎麽辦?

我說,這還不好辦,原則上依法辦事。至於過程,還有個缺席審判呢,再說了,為了維護法律的嚴肅性,我建議讓鄉政府委托一個人來打官司,不就行了。這話說了,也是我來做的工作,跟劉書記一說,劉書記說,隻要不到場,怎麽說都行。我走的時候,劉書記拍拍我,說,老弟,你得幫我們,不能“掉鏈子”,我就知道是啥意思。

劉書記說,年終了,檢查較多,聽說又要檢查計劃生育,還讓我們書記去開會。老弟,你說我這個書記當得窩囊不?大會小會,我都得陪著。

我開玩笑說,誰讓你是領導呢?

啥領導?劉書記說,窩在這個位置上,還耽誤麥鎮長的升遷,真是不拉屎占個茅坑!

我說,劉書記,你有事你去忙。

劉書記說,有事呢,先跟麥鎮長說,會後我趕回來陪你。說過,握手,坐上車,開會去了。

麥穎說,這裏人來人往,不如到我辦公室坐。也不看我反應,扭頭對通信員說,把我辦公室開開,要是有什麽事情,打電話。

到了她的辦公室,一陣馨香撲鼻而來。房間不大,內有套間,老板桌正對大門,兩邊放置棕色的皮沙發。茶幾上有一盆蘭草。蘭草花還沒全開,花骨朵一串串,泛著米黃色,屋裏微有暗香。不是蘭草開的季節,卻有一盆蘭草,這就令我微微感到詫異。再往下看,最吸引我的還是裝蘭草的盆:高級景德鎮陶瓷,特點是晶瑩剔透,很薄,白色,圓錐狀。盆上還畫有一株蘭草,一看,跟盆裏一株一模一樣。我走近,仔細觀察。

我知道,麥穎參加蘭草公司形象大使選美,得了冠軍,當時人們給她送了一個雅號:“蘭草小姐。”

麥穎說,這盆蘭草是公司總經理送給我的,為了這盆蘭草,總經理專門找人設計方案,送到景德鎮燒製的,說我是公司代言人,我已經徐娘半老了,還代言人!

絕代雙驕,精品,精品呀!我讚賞說。

麥穎的目光很柔美,知道是在誇她,笑著說,送來時,我不想要,看見蘭草我才要的。我愛蘭草,想當初國慶鼓動我參加選美,我也不想去,看到廣告,說是蘭草公司,我才去的。蘭草這種植物,不僅高雅,最主要的是清淡。她長在深山裏,甘願寂寞,與世無爭。你看她隻是一株小小的草而已,但是你要是仔細研究,你就會發現,她很有個性,那葉子就像一把利劍,直刺天空,有一種不屈不撓的精神在裏麵。到了春天,她會偷偷開放,那香味,可以說是一種絕世雅香,但是蘭草很怪,她不是為某個人開的,可以說她是為自己開放的。為自己散發的香氣,卻恩惠世界,隻要是有緣人,都能聞得到。

抬起頭,望著麥穎,我說,妙哉,妙啊!我真是被感動了,發自內心地稱讚說,麥穎,不,老同學,你實在讓人佩服!

油嘴滑舌!

真的,麥穎,你看,小小空間,你布置得多麽雅致,可見,隻有蘭草和這獨一無二的瓷器才能與你匹配。哎,我又說,可惜呀,我自從到了法院,這種高雅的誌趣就溜走了。

我也是沒辦法,一個鄉鎮,事情太多,大多都是應酬。而且有些應酬還是很必要的。你想,作為女鎮長,一天忙到黑,要是不思考這些,久而久之,還是我嗎?

我心裏想,麥穎說得對呀,人在鄉鎮,雖說基層,那也是什麽任務都接觸,如今是和平年代,你也分不清誰是好人,誰是壞人,一句話說完,都是泥沙俱下、魚鱉混雜。在這當中,要麽你隨波逐流,成為他們中的一員;要麽你到處說假話,從中謀取私利。要是唯我獨醒,保持個性和本真,那真是太不容易啦!

麥穎說,所以嘛,我經常反省,看自己變了嗎?要是變了,往哪個方向變的,再看看這盆蘭草,我就得到很多啟發。

我也被感染了,對她說,自己看自己一般有三種情況,一是自卑型,像型,這種人自命不凡,總認為高人一等,但是,正相反,這種人往往自卑心理又很強,有一種強烈的孤獨感,還有一種強烈的獨霸欲。這種人最大的弱點是心理脆弱,遭受打擊,會一蹶不振,甚至會變成神經病。第三種則是糾偏型。這種人很執著,有理想,辦事有目標,為了一種事業,不惜犧牲生命。這種人有個最大的毛病,那就是把自己關在自製的玻璃屋裏,永遠看不到外麵的陽光,很容易腐朽。

我還在不停說著,麥穎在沉思,轉過身拿起遙控器,把空調打開了,一會兒,屋裏暖和起來。

看見我不再說話,她又轉過來問我,你看我是哪種?

這裏沒有你。

她微笑說,這就奇怪了,你把人分成三種,又說我不在這裏,你不是誠心罵我嗎?

我笑了,趕緊解釋:忘了說了,我是說但凡思想有病的人,就是這三種。

她盯著我,瞳孔放亮,對我說,你還是那麽狡猾!

我認為這是對我的誇讚,也就沒有吱聲。

她說,不過嘛,很有哲理。我覺得第三種人很值得敬佩!

為什麽?

一個人總該有一點理想,不能像飛禽走獸一樣活著。如今社會,誰還談理想?仿佛誰談理想誰就幼稚,就可笑,死定了。閑著談論的,多半是,誰誰又高升了,誰誰兒女又考上大學了,誰誰昨夜打牌又贏了,誰誰從外麵回來,又換豪華車子了……還有很多,但是,就是不談理想,要談理想,人們就想到你俗套,要有理想,就是我什麽時候能發財。

我接過來說,這個理想不錯呀,我整天就想發財,但是我不買彩票也不賭博,不置房產更不經商,你說我怎麽發財,那些想法不都是海市蜃樓嗎?

海市蜃樓有什麽不好?她說,最起碼有一點高雅的追求,比那些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鍾的要好。

我說,老同學,不要太幼稚了,得努力,你沒聽說有一句順口溜嗎?叫著:不跑不送,位置不動;隻跑不送,位置挪動;既跑又送,提拔重用。

她笑笑說,聽過。你可別小覷了鄉鎮,有道是“麻雀雖小肝膽俱全”,用群眾的話說,我們才是他們的父母官。隻是人各有誌。至於我的想法,在鎮長位置,十年八年不算長,一年半載不算短,關鍵是看怎麽幹!

有道理是有道理,我說,現在用幹部要“四化”,你年輕又漂亮,何不趁此一搏呢?

她說,這,我怎麽不知道?知道,但是,我覺得古水鎮還是能夠做出一點什麽?

我看了半天,說實話我老家就在這裏,從來還沒有認真研究過,我拿著圖紙,倒過去倒過來,看了半天也沒有看出名堂。我看著想著,現在不迷信也迷信,有人說中國像什麽?像一片桑葉。日本像什麽?像一條蠶。日本侵略中國,還找到了理論依據了。又說,要是把東北三省算上,中國就成了一隻大公雞,公雞吃一條小蠶,那是小菜一碟。日本發現了這個秘密,先把東北三省占了,讓中國由一隻公雞變成一片桑葉,然後才侵略,就水到渠成了。最後怎麽又敗了呢?原因是蘇聯出兵占了東三省,這樣一來,一隻公雞又恢複了精神:雄雞一唱天下白!

我沒有看出來,麥穎指著,用像是命令的口氣說,你再看看。

我又看了看,自言自語,這是什麽圖,這不是一個方框嗎?

她轉過身,對我說,終於看出來了?這就是顧應龍說的口子,說什麽,我姓麥,書記姓劉,古水鎮是個“口”字,放在麥下麵是什麽?是個“吉”字。

我說,瞎掰,麥字下麵是反文,麥字上麵那一橫怎麽辦?

顧應龍說,那反文是書記,那一豎才是鎮長。鎮長一橫,書記就反,也就是說“劉”走了我才吉利,真雷人!

呸,這小子,怎麽亂開玩笑呢?我真被他氣歪了。你想,他今天讓我來這裏給他講情,說半天,眼看快沾上邊了,他這樣說,讓我怎麽給他講情呢?想著,心裏感覺很難為。

雖然他是喝暈了說的,麥穎說,但是,我和劉書記都聽到了,都不約而同地覺得他在琢磨古水鎮。我們把地圖拿來,一看,嗨,還真看出不少問題,至少給我們很多啟示。

我問,你說的,顧應龍還起好作用了?

嗯。我們一看地圖,經過分析,才覺得,有三點,至少有三點啟發。一是看圖紙再結合實地,我們發現古水鎮是個盆地,而古水河就繞著古水鎮四周回旋,然後又從中間穿過,是個自然的桃花源。這點可為我們鎮農村建設搞好規劃提供了思路。我跟書記一看,發現道路可以規劃成三縱四橫,對投資基礎建設大有好處,避免盲動。二是可以興起我們鎮的旅遊業。

我感到迷惑,就問,古水鎮不是以工業為主嘛,怎麽搞起旅遊業?搞工業,有弊端,一是遠離大中城市,運輸成問題,二是這裏雖說物產豐富,但是,量上、質上還很成問題。就拿支柱產業“古水酒業集團”來說,雖說是省內知名品牌,但是酒業的市場競爭很激烈,據古老總說,去年申請上市,來了幾撥人,也沒有批下來,原因就是市場調查成問題。現在喝酒,不是喝酒,喝的是文化。譬如,茅台,好不?我點頭,認為這是事實。但是,跟旅遊有什麽關係呢?

旅遊,那是人氣,旅遊玩的是吃、住、遊、購、娛。要是名人來了,為古水鎮題個字,為古水酒做個宣傳,那麽就不一樣了。

旅遊業也不是那麽容易的,我說,現在旅遊,要麽是文化名城,要麽是風景名勝,遊的是好玩,古水鎮有什麽?

你的家你還不知道?麥穎似乎很神秘。

不知道,你說說看?

她用手招呼,我也就聽話,站起來不自覺地走到她跟前,她用鉛筆指著河東我的老家說,你看那,幾個土堆。

我說,那還用說嗎?我們從小就爬,哪個土堆我們沒有爬過,大大小小有六十八個土堆。

那些土堆在河東邊,這裏隻有一座山,山不大,上麵有一座破廟,每年都逢會,香火不斷,為什麽?她問我,難道河東就沒有遭過水澇?

我說,我記事時就知道,我們那淹過。那年,水庫堤壩斷了,水猛地下來了,我們都跑到那座大山上,上麵隻有一位尼姑,幾十歲了,趕緊打開門,幾個生產隊,就有上千人,擠不下,有些男人,打著赤膊,把帶來的皮紙縫在一塊,用竹子搭棚,山風大,沒辦法隻能把棚拴在大樹上,夜裏,隻聽到轟轟的聲音,有人喊救命,那時,黑夜,誰敢救,女人抱著娃落淚,男人在一起靜默。到了天亮,站在山頭上一看,好像海洋。我們在哪裏?在孤島上。渾濁的浪濤席卷而去,留下曠野的咆哮。第二天夜裏,沒有東西吃,小孩子餓得哭,大人們饑腸轆轆。這時,王歪子從口袋裏掏出幾個月餅。

他怎麽有月餅呢?麥穎問。

我說,王歪子,你不記得了,在我們學校門口搭建一個小棚,裏麵放些吃的東西,還有鉛筆什麽的,哄孩子的錢。

哦,他叫王歪子,走路一歪一歪的,我們都很同情他。我記得爺爺從城裏帶回東西,每次走那走,我就拿給他一點,爺爺說,你做對了。我問,為什麽?爺爺說,你知道他那條腿為什麽歪了嗎?我說不知道。爺爺跟我講,曰本鬼子敗了,國民黨來了,我跟你奶奶逃到山裏,藏起來了,不知道是誰,問,你們知道這裏有一個漢奸嗎?歪子搖頭。有位軍官說,就是一個女的,說曰本話。一個男的,很高,大鼻梁。歪子還是搖頭。不知道是誰,指指歪子,說,就他知道。走的時候,來過這裏,還在這裏買過一包煙。爺爺說,那人想往上爬,其實,那時哪來的煙,有煙也是旱煙袋。歪子氣得發抖。軍官說,把他帶走。一位士兵上來拽歪子,歪子忽然跑到屋裏拿出一把菜刀,要砍那士兵,軍官立即掏槍,對著歪子就是一槍,一槍打中了歪子,咣當倒地,眼看沒氣了。那位軍官上來對他腿就是一腳,那一腳用勁兒過猛,一下子把自己的腿也踢折了,痛得隻叫,士兵趕緊把軍官抬走,去找醫生救治,丟下歪子不管了。國民黨軍隊走了,有人飛報我爺爺,我爺爺下山,找來一位土醫生,先把歪子子彈取出,然後再給治療,歪子命大,居然好了。但是腿沒有接好,也就歪了。

照你說的,這個歪子還是好人呢。他怎麽那樣呢?我說,他把月餅拿出來,都以為給孩子,誰知道他自己吃了一小口,對著大家說,誰有錢,我賣給誰。你說,跑洪水,誰顧上帶錢?大家都摸口袋,都沒有。老尼姑雙手合十:阿彌陀佛,善哉善哉,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歪子一聽,立即把月餅往口袋裏裝,隊長上去拽住了,刷了他耳光子,罵道,都什麽時候了,還錢錢錢!搶下月餅,叫人把歪子推到外麵,對歪子說,一千元一晚上,你要是有錢,你進來。歪子在外麵淋得濕漉漉的,第二天早上,我們到外麵一看,歪子死了。腿腫得老高。

不對呀,我們上學時,歪子還在,怎麽死了呢?麥穎說。

我說,我們都當他死了,他跟死也差不多。在外麵淋了一夜,又被毒蛇咬了一口,幾乎沒有氣了,但是他命大,又搶救過來了。據說是一位老紅軍拉到縣醫院搶救的,可能是你爺爺。

對,我想起來了,麥穎說,又一次我爺爺在夾道子涼風,歪子就扛個椅子,坐在爺爺跟前,拿大扇子給爺爺掮扇子,爺爺很安泰地扯呼嚕,爺爺醒了,歪子走了,我問爺爺,歪子跟你的感情咋這麽好呀?爺爺說,歪子也是可憐人,孤兒,要飯,到這來,我給他不少錢。四八年那一年國民黨和土匪逮我,他命不要就沒有說出來,也是一條好漢。現在想來,你這一說,歪子是可憐人,受過苦,知道錢金貴。

哎,是呀,現在有好多人都像歪子,混錢命都不要了。我說,但是,顧應龍是個例外,從來對錢都不在乎。

他比歪子還在乎錢,隻是看對象。麥穎又說,顧應龍是啥人?有錢窮燒包,沒錢也跟歪子差不多。

我覺得麥穎對顧應龍還是有成見,就說,顧應龍能看出那些土堆子像啥子,難道在他的眼裏,那些土堆都是一堆堆金條?

也不是,麥穎說,那些土堆經過風風雨雨,已經有幾千年了,那些,我考證過,不是金條,那是一座座古墓。

我說,似乎我也聽爺爺說過,那些古墓從來也沒有人挖掘。

麥穎問,你知道是什麽古墓嗎?

我說,這個我不知道。

麥穎說,我知道。

麥穎說,我訂《人民文學》好幾年了。從我下學,每年都訂。到了縣委辦,又增加了幾種刊物:《小說選刊》、《古今傳奇》,還有《科技博覽》。

真不簡單,如今黨報黨刊都看不完,你還看這些,哪來的時間和精力?她笑,說,時間和精力是次要的,愛好才是主要的。

我說,你是不是想當文學家吧?

她說,你開玩笑,我讀這些,是因為這裏有我所需要的東西。你不要小看小說,我記得一位知名作家說過:自傳句句假,小說字字真。你知道嗎?最感人的作品還是那些藝術品,那裏才是真正的人生。

幻想,幻想,我說,你不要重複柏拉圖的故事了。

言重了,麥穎說,我跟你說,我就是從這裏看到了我鎮開發的旅遊前景。我跟劉書記說了,他也覺得新鮮,最近問我,有什麽進展,我把基本資料找給他看,他幾天幾夜沒有合眼,迷迷糊糊跟我說,這東邊是塊寶地,有可能成為我鎮騰飛的起點,更有可能成為我縣乃至我市騰飛的起點,我們得好好折騰—下。

我看著,忽然想到外麵的傳說:古水鎮女鎮長,腦子有問題,整天愛幻想,人她不琢磨,升官她不想。話到嘴邊,又打回去了,改口說,劉書記還看書?

按說,在鄉鎮是沒法看書,主要是安靜不下來,但是,我找給他的幾本書,他真是認真看了。看過之後,還召集班子成員開會,要求成立研究學會。我說,學會得成立,最重要的是要利用好,為我們鎮經濟建設服務。

我說,這樣好呀,這樣,就可以把工業園同文化園聯係起來。

不不不,她太自信了,搖著頭,卷發飄飄,接著說,要是那樣,文物就不能受到保護,要是有人私自開挖,我們的罪過可就大了。

我說,你在一個位置上也不能幹一輩子,何不利用這段時間,搞點政績,撈點資本?

老同學,世故了!麥穎說,當然,我要是開挖,或者說好好利用一下,我就會成為名人,但是我不能這樣幹。

我說,老同學,我說話比較直,也不知道你生氣不?

就因為你直截了當,不像顧應龍,我今天才跟你談這多,我怎麽會生氣呢?

我說,你要是這樣說,我就鬥膽說了,你不為自己著想,難道你也不想想你們的書記嗎?

這種像聊天一樣的閑談,一會兒愉快,一會兒陷人爭論,為了不在一個問題繼續下去,我隻得妥協。我說,我很敬佩你這種精神,但是,像你這樣的已經很少了。我想,顧應龍,你應該了解,他在河東搞開發,一方麵符合規劃,另一方麵也能為打造工業園區做點貢獻,我們都還是老同學,該給方便時還是給方便。

聽到這話,她沒有吱聲,眼睛盯著遠方,敲著鉛筆頭。我以為我已經把她說動了,想趁熱打鐵,又說,那些同學,說實話,有成就的也就那麽幾個。其中,成就最大的還是你,能夠有一碗飯吃的是我,在做生意上有點出息的,就是應龍了。我聽說,這小子,不僅做生意能夠賺錢,而且口碑很好,他還處處為你的威信著想。

她雖不說話,這次卻抬起頭,死死地盯著我,我很不好受,不再說話,低頭喝水。

過了很長時間,她把筆一甩,歎口氣說,原來是這樣!說了這麽一句,不再說了。

我坐立不安,張望著。

沉默。沉默。還是沉默。

我終於忍不住了,說,麥穎,不就是你一句話嗎,就那麽難?

說難不難,難就難在良心上,難就難在我是三萬多人的鎮長上。好,你今天就算不是來看我的,但你今天能陪我說這麽多開心話,我也不怪你。你來。

她站起來,從桌子提包裏取出一串鑰匙,打開套間,回過身,看著我。我伸伸頭,十分惶惑,不知道她要幹啥。

你不敢進?她盯著我。

我站在門口張望,一張席夢思沙發床。女人的房間跟男人的不一樣,牆上掛著相框,裏麵裝的是西洋畫,電視是壁掛的,電腦就在床頭邊。四周刮了米色的仿瓷,屋裏顯得文雅,我一下子猶豫起來。

她見我沒有反應,眯了一下眼睛,先走到屋裏,指著床頭櫃上一包東西對我說,你猜,這是什麽?

我一看,床頭櫃上有一個牛皮紙大袋子,整整齊齊,四四方方,有幾本書那麽大一堆。再一看,明白了,一定是書,麥穎這麽愛讀書,難道又要來教化我?這樣一想,心裏反而坦然了,我就走了進去。

我雖然是搞專業的,但是,黨課沒有少上,那些共產黨的文件,也學了一些,不像上高中那樣嚴格,每次考試,抄也能抄及格。有一次,因為我字寫得工整,還得了九十八分,但是,我還是不服。

而錄製,連一個墨團都沒有,怎麽不是我滿分?我太需要滿分了。為此我問了同時上黨校的方院長,他解釋說,老師提供的答案本身就不全。我恍然大悟。你看,人生道路上,哪一年,哪一天都不相同。我太需要滿分了,可完全一樣的答案到哪找呢?仔細回顧,小學,中學,我都是全班第一名,就是拿不到滿分。畢業時,問過老師,老師說,那說明你還沒有學好。到了社會,參加工作,我也沒有拿過滿分。當庭長,那也是競爭過來的,為了這個職位,老庭長退居二線,每次見到我,都奚落我,說什麽長江後浪推前浪,有朝一日,你也會被拍到沙灘上。我知道他說的是啥意思。那浪花不就是潮流嗎?跟著潮流,才算是會遊泳的。老家夥!不服是嗎?

我知道沒有**的事情發生,走進裏屋,到了床頭,還跟麥穎碰了一下,用手去摸。她說,沒算著,你也愛這東西?

我開玩笑說,也許別人不愛,但我愛。什麽書?說著,就要撕開。

她冷笑,一把按住我的手。我感覺堅硬冰冷,無法動彈。看著,發現她眼裏放射出奇怪的光芒,那是冷漠,怨恨,輕蔑,像大雪天的冷水,兜頭潑灑在我身上,我感到一陣寒冷,一種徹底的絕望。我鬆手,想抽回,但沒有**。我感覺她的手全然不像我想象的那麽溫柔,那麽細膩。

你猜猜,裏麵是啥?

書唄,我順勢抽回我的手。

你的手發燒,病了?不像關心,倒像諷刺。沒有。

我就告訴你吧。這裏是一堆“廢紙”,“廢紙”!這時,我反應過來了,我說,是錢嗎?

—百萬!

我震驚了!怪不得那天顧應龍用手比畫了一下,我以為就是萬兒八千。我想起我也收了十萬元。我問,你打算怎麽辦?

又回到辦公室,麥穎說,還能怎麽辦?第一次送給我時,我火了,把東西摔到外麵去了。他還不死心,開車跑到家,就是那個不爭氣的,居然收下了。還好,他沒有瞞我,我回去了,他還喜滋滋地對我說,有這一百萬就可以買一輛車玩玩,還可以買一個二百平方米的套房,再也不用擠百十平方米的“破豬圈”咯。我問哪兒來的?他說,顧應龍真夠味,苟富貴勿相忘,這才是同學,才像陳涉。我當時就氣哭了。哭過,我把他狠狠罵了一頓,罵他是豬,怎麽腦子裏光長油不長思想,要不是你老婆在古水鎮當鎮長,他給你一百萬?要不是他求著你辦事,他給你一百萬?他說,是的,顧應龍也直說了,但是人家說的對,事情不大,也不用擔責任,劉書記都同意了,我們還是老同學,總別著也不算事。還說,這事也是給我爭光,所以才收下的。我歎口氣,說,你還了!

老李說,我收下了哪還有臉還?我說,那好,我給你留足臉麵,我還。他還教導我:說什麽也不能破壞了這層關係。我回來後,心想,還是找個時間到顧應龍那坐坐,說明情況,給他留點麵子,再退還給他。你今天來了,我有了辦法了,看來這個人一點羞恥都沒有,我也就不給他留麵子了,回頭,到銀行把錢存了,直接打到他賬戶上,讓辦公室打電話給他,免得髒了我的手。

我說,老同學,不能這樣。要是這樣,顧應龍算是不得安寧了,到時候,査他的人就能排成排。再說了,人們對你也會另眼相看。

不這樣,公理何在?麥穎有點氣憤,接著說,我就是要教訓教訓像他這樣的無恥之徒。

我聽到這裏,羞愧難當。好在她把我臉紅理解錯了。她說,這屋太熱,我把空調再打低點。

但是我知道,不知道為什麽,她後來沒有這樣做。我想,可能是她心軟,不想讓顧應龍出醜。

剛說過,劉書記來了,敲門,開開門,見麵後又寒暄了一下,對我說,開了一上午會,會後,縣委抓後勤的趙主任非留吃飯不可,我說你來了,他還不信。我說,你要不信你就跟我一起到我們鎮吃午飯,這不,趙主任還在接待室。

我一聽,急忙說,那怎麽好?

麥穎說,小趙,老同事了,走,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