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女鎮長的爺爺是個老紅軍

麥穎當上女鎮長,社會上有許多議論,主要是針對她的文憑。因為她沒有上過大學,是通過公務員公開招考得來的。當時,她的文化分很低,是通過加分才闖過第一關。麵試順利通過,那是因為她長得漂亮,很有氣質。這次從縣委辦副主任到古水鎮代鎮長,大家都有所猜忌。有的說,這個麥穎,屬於根正苗紅那類,你能跟她比嗎?有的說得很難聽,說什麽如今社會,有三種人可以提拔。一是上麵有人,那叫硬靠,也就是常說的,朝廷有人好做官。二是有錢,給領導送,也行。但是這類人物,也必須有個八八九九,怎麽說?就是如果條件都夠的情況下,你送的多,領導就用你,也是人們常說的潛規則。第三種就是機遇。也就是運氣。因為領導也需要一部分人幹實活。你能幹,又幹出成績,又被領導發現,恰恰此時又碰到調整班子,而前兩種競爭力不大,這樣的情況下,運氣的天平就傾斜到你這一邊。

麥穎屬於那種呢?社會上認為她屬於第一種,有人。這個人物就是麥穎的爺爺,他是老紅軍。老紅軍雖然過世得早,但是餘威尚在。老紅軍總有老戰友,總有老部下,給麥穎關照關照,那還不是當然的?

其實,我、顧應龍、李國慶都與麥穎同學,但是,同學也不一樣。我們三個男生都是土生土長的農村人。麥穎卻不是。不光不是,而且十分離奇。要是追溯到她的爺爺麥嘯天的出生地,那是地地道道的城裏人。她老家就住在城關南頭,那裏有兩棵上千年的銀杏樹,一公一母,大樹參天,枝葉茂盛,在樹的北麵,緊挨著一座破廟。

那時麥嘯天在縣高中上學,父母做點小生意,家庭也算殷實。可是,日本人不讓他家就這樣生活,一切就因為一次次戰爭改變了。

日本人進中國,製造了不少慘案,什麽“七七事變”,血戰上海,中原大戰,最令人發指的還是駭人聽聞的南京大屠殺。南京大屠殺之後,日本人想挾此餘威,一舉攻下武漢,直逼重慶,讓蔣介石集團束手就範。誰知道天道難平,中國也是泱泱大國,雖說國力貧瘠,武器落後,但是,中國軍民的抗日意日本軍隊,在土肥原賢二的指揮下,兵分六路,沿長江南下,有一路約五千餘人,途經大別山區的山城,就遇到了麻煩。山城是日本進攻武漢的必經之路,為此,日本派遣了一支四五千人的先遣隊繼續南下。國民黨得知,立即調派李宗仁部在此要塞阻擊。李宗仁調國民黨七十四師將領莫樹傑駐紮山城,拉開了與山城共存亡的架勢。

莫樹傑將軍,親自勘察地形,覺得鷹嘴山南北走向,如一隻老鷹展翅,鷹嘴有一條通道,十分窄長,山頂距地,足有百丈,且陡峭如斧劈刀削,山上鬆濤蔽日,雲霧升騰,可蔽十萬大軍,是易守難攻的戰略要地,也是絕佳的伏擊之所。鷹嘴山是東西的必要通道,南有大別山金剛台做屏障,北有水流揣急的灌河阻隔,若要繞道,更非易事。再說了,日本人虛榮心太強,正以強盛之師,不可一世,讓其繞道,絕難做到。莫樹傑將軍的任務不是真正的要取勝日軍,而是要阻擋日本人的進攻速度,拖延時間,好讓武漢保衛戰周密部署。對此,在鷹嘴山狙擊敵人,就顯得十分重要。

狙擊戰打得十分艱苦。國民黨士兵,拚死堅守,日本憑借先進武器,初到此處,不可一世。攻擊幾次之後,才大吃一驚,感覺不是在中國。有個日本隊長,指揮軍隊進攻,不料一塊石頭砸在頭上,低頭一看,是一塊玉石,也顧不上止血,連忙彎腰把玉石抱起,大喊,山上有寶貝,給我衝呀!結果,有去無回,忙問,這是什麽地方,上麵是中國人的?

日本鬼子的好幾次進攻都被打退了,不得已,又調集大炮,輪番轟炸,上麵還調來了飛機,一時間炮聲隆隆,塵土飛揚,全他媽的到了魔鬼世界。但是,莫樹傑指揮的軍隊,已經預測到此種情況。他們在山體上掏洞,在樹林中穿梭,做好掩體,等敵人上鉤,再組織打退。

跟雞蛋一樣,壞就壞在內部。日本士兵已經死傷二百餘人,沒想到陰溝裏翻船。日本人也十分狡猾,用重金收買了漢奸。這個漢奸就是國名黨士兵,讓他下山偵察,被日本人俘虜了,這個士兵怕死,說出了還有一條密道。這是致命的。到了第二天,國民黨軍隊在鷹嘴山上,兩千多人被團團圍困。怎麽辦?此時彈盡糧絕,眼看日本人上來了,補給線掐斷了,眼紅的將領拔出大刀,士兵擦亮刺刀,跟鬼子拚命,一場肉搏戰開始了,從上午十點一直打到夜幕降臨,兩千多官兵全部戰死,無一生還。

莫樹傑將軍接到命令,率領駐守在城關的五千多士兵退守湯泉池。日本人立即占領了城關,那些沒有跑掉的市民一萬餘人,全部集中到破廟前,集體槍決,沒死的又被用刺刀捅死,慘不忍睹。麥嘯天的爹媽都在這次屠殺當中死去。麥嘯天當時在高中上學,聽說日本人進城了,什麽也沒有帶,沿著灌河往山裏跑。有兩個日本兵追來了,在後麵放槍,他們沒有麥嘯天跑得快,眨眼工夫,麥嘯天跑到一個木房子裏去了。木房子是兩層,下麵有一夾角,他就藏在夾角裏。兩個日本兵端著槍上樓找,到處捅,沒有找到,下到一樓,看見一隻母雞在窩裏下蛋,高興得不得了,急忙抓住,母雞“咕咕”直叫,日本兵高興,抱著,走了。麥嘯天回憶說,是一隻母雞救了他。

日本人把城關變成了墳場,也沒有待下去的必要,此時,又接到命令,讓其火速趕往武漢,他們就放棄城關,急速行軍。這一退守不當緊,可害了當地的老百姓了。據說,日本人實行“三光”政策,沿途殺人如麻,造成了千裏無人區。麥嘯天算是恨透日本人。當時,他逃到山裏,參加了共產黨領導的遊擊隊。

日本人也很浪漫,他們一邊打仗,一邊帶著許多女人。這些女人,國籍很難分清。有些是朝鮮族,有些是漢族,還有其他民族,這些女人士兵可以享用,但是,還有一些日本女人,是專供高級軍官享用的。在軍隊裏,統稱為慰安婦,實際上就是軍妓。

日本人出了縣城,往湯泉池方向進軍,途徑湯泉池遭到伏擊,一小股曰軍打死了,又來一部分日軍支援,雙方激戰兩個多月,才占領了湯泉池,但是曰軍也付出了慘痛的代價,據說死亡人數也在千人。鬼子把死者的屍體火化,用壇子裝著帶到了武漢。而犧牲的國民黨軍人都被拋屍荒野。日本鬼子還留下一個連隊看守,不準老百姓收屍。有一名軍妓,跟一名日本士兵感情很好,這名日本士兵在戰鬥中死了,最後也沒有找到屍體。在死人堆裏,有一名中國軍人,頭沒了,但是手裏還搛著一塊玉,那塊玉就是這位妓女送給日本鬼子的,相約回到日本結為伉偭。也不知道是那軍妓看走了眼,還是故意的,死活不想跟日本鬼子走了,指定說那攥著玉的士兵就是她的情郎!日本少佐十分生氣,指著無頭屍體說,要是日本軍人,怎麽穿著中國服裝?軍妓無法,就說昨天做了夢,是情郎托夢,這人雖然不是,但是他的靈魂已經歸附在他身上了。少佐命令一名士兵把軍妓拉到後山斃了。剛拉到後山,碰到了遊擊隊,放了幾槍,打死了那名日本鬼子,來了一名彪形大漢,就是麥嘯天。他上去扛著軍妓跑到深山老林去了。把軍妓放下,一問,才知是個日本娘兒們,這還了得!隊長說,殺了算了。麥嘯天死活不幹,說,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一個大活人怎麽能說殺就殺呢?兩個人爭執不下,副隊長趙大柱開玩笑說,這樣隊長,我們殺一個手無寸鐵的日本娘兒們也不光榮,問她,願意嫁給我們不,要是願意,就是我們的人了。中國人睡了日本娘兒們,也算是為同胞報仇了。麥嘯天人高馬大,很有一把力氣。他把手一擺說,你這不是糊弄我嗎?共產黨員,怎麽能娶日本女人?正說著,那女人說話了,還說的是漢語。她說,我是日本人的,但是,我不想再做日本人的。

她說,我是軍妓的。

麥嘯天不懂,問,軍妓是啥玩意?

那女人也聽不懂,睜著一雙水靈的大眼睛看著,這一看就看出了問題,麥嘯天的心就貼上了。過了一會兒,他揉揉眼睛問,你不想回去了?那女人算是聽懂了,張著紅紅嘴唇,嗯。就是這一“嗯”,還真“嗯”出了感情。

隊長搖搖頭,學著黃梅戲唱腔:樹上的鳥兒成雙對,綠水青山帶笑顏……罷罷罷,呢個儂,呢個儂,呢呀呢個儂……又嚴肅地說,要是間諜,算我倒運!

山下傳來要組建新四軍。隊長說,要是那樣,麥嘯天,你怎麽辦?

麥嘯天說,我跟著隊長。

那這個女人呢?

麥嘯天說,自然得帶上。

隊長火了:放屁!你知道我們改編的理由嗎?改編就是為了打鬼子,你倒好,帶著一個日本娘兒們,要是那樣,我們這支軍隊不就成了漢奸了?

麥嘯天心想也對,也就沒有說啥,經過一夜的激烈鬥爭,隊長對麥嘯天說,這樣,你就跟她結婚吧,起名叫楊中國。你們下山,化裝成老百姓,隱藏起來,到時候為我們送糧、送信,也是工作需要。

麥嘯天認為可以,跟隊長說,“楊中國”不大像女人名字,改個字,叫“楊國麗”,隊長看咋樣?

隊長忙著隊伍,也沒有細想,生氣說,你看著辦吧。又看那女人點頭,補充一句,那好,你們下山。

下山之後,麥嘯天果真跟楊國麗結婚了,過了兩年還生了一個胖娃,取名叫麥揚。一個家庭,過得紅紅火火。楊國麗裝啞巴,在外人麵前不說話,隻有兩人時才說話,學說漢語。他們一起為山上的同誌做了不少事情。不料,隊長在一次戰鬥中犧牲了,副隊長趙大柱接任了隊長。

一天夜裏,大雨傾盆,有人敲門。楊國麗推推丈夫,麥嘯天起床,讓她抱著孩子藏到地窖裏,他把門打開一看,嗨,自己人!

趙隊長,怎麽是你呀?麥嘯天說。

趙大柱說,我們要走了,蔣介石讓我們集中北上,我們下山,往東轉移,走到這裏,跟你說一聲,你得注意,不要暴露身份,等我們再打過來時,發揮你的作用。現在風聲緊。

說過要走,麥嘯天趕緊喊,楊國麗從地窖裏爬出來,抱著兒子。

趙大柱眉頭一皺,問,哪來的?

麥嘯天說,是我們的。

趙大柱因為要走,也沒有多問,隨手拔出短槍,瞄準麥嘯天。楊國麗看出來了,一下子跪了下去,對趙大柱說,你放過嘯天,讓我死吧?趙大柱拉起楊國麗說,起來,起來,以後再說,又把短槍插進腰間。麥嘯天趕緊從屋裏找出兩個紅薯,又拿出幾個雞蛋,包好,塞進隊長衣袋裏,跟隊長說,趙隊長,俺恨不得跟你去!你打死俺俺也要革命。趙大柱很感動,想到麥嘯天為遊擊隊籌糧,風裏去雨裏來,結下了情分,一時間熱淚盈眶,於是,扭過臉,拍拍他肩膀,擁抱了一下,說,後會有期。走了。

誰知道,這一走,直到解放了也沒有見到趙大柱。剛解放,麥嘯天去找部隊,一切都變了,問誰也不知道。麥嘯天不是自己要去找部隊,是當地政府逼著他找部隊。為什麽?楊國麗雖能說幾句漢語,但是,一聽就知道不是本地人,特別是行動,見人點頭哈腰,還送去媚眼,說話輕言細語,讓山裏人受不了。恰恰這時候,麥嘯天又跑到公社找領導,說自己曾經當過紅軍。公社領導也很重視,問來龍去脈,一問,還問出個現行反革命。不,比現行反革命還壞,家裏藏著一個日本女人,這不是日本鬼子嗎?這還了得!於是,拉到公社批鬥。麥嘯天把自己人黨的證件拿出來了,上麵是一張紙,蓋著蘇維埃印章,底下有個簽名:趙大柱。

公社見有真家夥,也就好說話了。問,你是真黨員?麥嘯天把自己怎麽走上革命道路的說了一遍,還說打遊擊的事情。公社領導隻參加過淮海戰役,還是從國民黨軍隊裏投誠過來的,沒有參加過抗日遊擊戰,不知道。為了慎重,就說,這樣,你去找趙大柱!

麥嘯天問,到哪兒找?

公社領導想想說,也是的,你那時又沒有部隊番號,遊擊隊,隊長,有了,要是遊擊隊長,到現在準是團級幹部,或更高。你就到上級問問吧?

麥嘯天背著幹糧,問到南京,聽說許世友在那兒,心想有門了,想當年,趙大柱還讓自己給許世友送過信,不知道他還記得不?碰碰運氣吧。背著東西往裏進,把門的不讓進。問明來意,把門的說,我知道,我當年在突圍時是趙營長的警衛,趙營長犧牲了。

麥嘯天聽說趙營長犧牲了,心想,還找許世友啥用?眼淚汪汪,轉身就走。看門的說,怎麽來了又走呢?我問你,你跟趙營長什麽關係?麥嘯天哭著說,我不找了,還找什麽?趙大哥為了新中國把命都丟了,我受點委屈算什麽?我得回去,回去給大哥燒刀紙錢!

看門一聽,急忙拽下麥嘯天肩膀上的布袋,問,你有什麽把柄沒有?

麥嘯天說,我有什麽把柄?我是黨員,嘍,證件!

把門的一看,驚喜道,可把你找到了!

麥嘯天嚇了一跳,以為他把自己當壞人了,正在驚懼,把門的把麥嘯天手拉著,說,你就是麥大哥呀?趙營長犧牲時還沒有忘記你,一再叮囑我說,你是黨員,雖娶了個日本女人,也要為你證明。

麥嘯天一下子跪下了,擺著手說,兄弟,別說了,什麽也別說了。漭漭哭著,喊著,大哥,大柱呀,你不是說,後會有期嗎?

就這樣,麥嘯天成了紅軍,每月享受著國家補貼。但是,麥揚長大了,成了家,還住在山裏。麥嘯天搬進城裏,就不再過問兒子的事情。

麥揚娶了媳婦,媳婦懷上了麥穎,到了生育時難產。醫生說,兩個隻能保一個。麥穎的媽說,保孩子吧。就這樣,麥穎生了下來,她媽媽死了。很可憐,但是,在農村,都說麥穎命硬,生下來就先要了她媽的命。

生麥穎時,正值小麥揚花季節,麥嘯天從城關跑了四十多裏路回到農村老家,一路上逢山過山,逢水過水,一股勁兒跑回家。回家一看,兒媳婦死了,麥嘯天生氣,懶得看孩子,一邊喝水,一邊落淚。麥揚抱出嬰兒,小眼睛翻著,看著麥嘯天。麥嘯天心裏更加酸楚,對麥揚說,要個命硬的女娃幹啥?麥揚一下子跪倒了,哭著說,爹,這可是麥家的根呀,再說了,這是你兒媳用命換來的呀。

麥嘯天一聽才拉起來麥揚,從手裏接過麥穎,一看,小眼角還有淚珠。麥嘯天心軟,也就不再那麽嫌棄了。

麥揚說,爹,好歹也是一輩人家,你就給起個名字吧?

麥嘯天看看自己的褲角,半截都濕了,腿邊還沾有麥花,麥嘯天說,就叫麥穎吧,像個女娃名字,就是普通一點,長大了,希望能結出小麥,為農民服務。麥穎,麥穎,雖是小花,聽著,還算高雅。

兒媳難產死了,別人要給麥揚找媳婦,麥揚答應過妻子,得給麥穎撫養到十八歲。妻子還說,我不是心狠,我是怕娶了後媽,小孩子受罪。麥揚忍著淚,咬著牙,點頭,算是答應了。沒想到,他是個硬漢,答應了,一諾千金,誰給說媳婦他也不幹,推說不想娶。

過了幾年,麥穎四五歲了,縣裏修水庫,缺少領班的,支書說,麥揚是老紅軍的兒子,素質高,就讓他領班。因為領班有臉麵,還多給工分,麥揚也就去了。誰想到,好事變成了壞事。放炮炸山,一石頭飛來,正好砸在麥揚的腿上,把腿砸斷了。不能走,臥床不起。麥嘯天從城裏回來,伺候兒子,又找了—個鄰居,幫做飯。時間維持不長,也許是醫療條件有限,不到三年,麥揚就去世了。隻留下麥穎跟爺爺一起,在農村住了很長一段時間。麥穎在農村上學,我們是同學。說實話,那時我們不覺得她長得多麽漂亮。黑黑臉膛,紮個大辮,在農村同學堆裏,算是很土氣的了。雖說她的爺爺是老紅軍,每月有錢,他爹死後,國家還給她撫養費,但是有麥嘯天管著,跟農村的女孩差不多,並不突出。要說突出,我想,還是她的命運。在農村,都認為她命硬,在別人的眼中,看這一家子,就有點特別。直到初中畢業,麥嘯天把麥穎帶到城裏,我們也就不再見麵。不再見麵,回憶起來,還覺得有許多留念之處,直到我大學畢業,分配到法院工作,忽然見到顧應龍,他對我說,你知道嗎?麥穎,也在縣城裏。我問在那兒,他神神秘秘說,在縣政府工作。我“哦”了一聲,在腦子裏搜索,尋找那個黑臉膛紮著小辮子的姑娘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