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巴車終於不再喘息,嘎地一聲停了下來。售票員好像終於鬆了一口氣也像是很不耐煩的樣子,嚷嚷道,縣城到了,都下車吧。有人接腔道,嗬嗬,你還真拉不住唻。馬上就有人附和道,那真哩,管飯也留不住。也有人接腔,管飯?管你不耐煩。說說笑笑,陸陸續續魚貫而下。

紅麥下了車看著來來往往哄哄亂亂的人流就暈乎了,不由叫道,咱上哪兒去啊?紅蓮說,上哪兒去?能上哪兒去?搭車!

紅麥吃了一驚,還搭車啊?

紅蓮說,那是的嘛,還遠著哩,還得搭火車哩。

紅麥叫起來,我的個娘哎,我興的到了哩。

紅蓮說,這才到縣城,咋會就到了啊?好了,趕緊走吧。

紅麥還是問,上哪兒去呀?

紅蓮說,搭車啊。

紅麥問,還上哪兒搭車啊?

紅蓮知道紅麥的意思,說,這個車站不跑長途,隻跑鄉下,得去長途車站。趕緊走!

到長途車站一問,到火車站那城市沒車了,隻有去挨近的一個縣城才有車。四個人一時呆住了,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賴貨說,走吧,通一截是一截,到那兒再想去火車站的辦法。

紅蓮說,你說的怪鐵,到那兒了要是沒有車了哩?人生地不熟的咋弄啊?

賴貨說,那咋弄啊?總不能再回去吧?

紅蓮說,回去肯定不能回去,哪有倒出的啊?

賴貨說,那你說咋辦啊?

紅蓮不知道咋辦就不吭了。

當地出遠門或是從遠門回家是有講究的,叫做七不出八不歸,就是逢七的日子出門和逢八的日子往家走都是不吉利的,逢六的日子出門最好,叫做六六大順,現在不知什麽時候又加了逢八的日子,叫做八就是發。今天是十六,順順當當的多好。要是回去明天逢七沒法出門,後天逢八是不錯,可又耽誤兩天,兩天對紅蓮來說就是二百塊錢啊!再加上賴貨的兩百塊錢那就是四百塊錢!計較這點路費而不去算四百塊錢的工錢那才是揀了芝麻丟了西瓜,虧大發了呢!傻子掰著腳趾頭都能算清楚的事,一個正常人卻繞不過彎兒來,那腦子就隻有兩種情況了,不是被驢踢了就是被門板擠了!

過了一會兒,紅麥嘟囔說,除了這,別的就沒車了嗎?說得紅蓮直拍大腿,對呀!趕緊走走走走!

賴貨還沒明白,懵懵懂懂地問,上哪兒啊?上哪兒啊?

紅蓮說,環城路,那有去火車站的過路車。又對紅麥說,哎,姐哎,你真是姐啊,咋不早說啊?

紅麥說,我哪知道啊。

紅蓮知道紅麥是歪打正著,可是因為紅麥的一句話讓她茅塞頓開幫了大忙還是喜歡的不得了,說,姐就是姐啊!不服不中啊!

賴貨也來了興致,道,不服?不扶叫你尿褲子!

紅蓮聽了直拿眼瞪他,可是賴貨隻顧慌著走路,根本沒看見。紅蓮見她的態度被忽略了,更生氣了,就站住了。

賴貨領著紅麥、沈翠走了好遠才覺得有點不對勁,一抬頭不見了紅蓮,趕緊回頭,看紅蓮中邪了似的看著他,也沒當回事,嚷道,你站那弄啥?咋不走啊?

紅蓮看她姐和她侄女都在看她,才知道現在不是拿捏的時候,於是走過來,說,你說話注意點!

賴貨聽了倒糊塗了,怔怔地問,咋啦?我說啥了?

紅蓮說,說啥你知道!

賴貨說,我知道?我知道啥呀?我知道就不說了。

紅蓮不好說破,可又不好掖著,想了一下說,正經話不不會說,半吊子話說的怪鐵!

賴貨這才知道說漏嘴了,不該當著大姨姐和內侄女胡連,也是直到這個時候他才驀地發現這支小小的隊伍裏他是唯一的男人。這一發現非同小可,往後再說話就得有把門的了。紅麥本來沒在意賴貨說什麽,紅蓮這麽一說一下明白了,但也隻能裝糊塗。沈翠不明就裏也就沒說什麽,隻默默地跟著走路。

環城路上的過路車果然很多,去哪兒的都有,北京、上海、武漢、深圳、東莞、鄭州、太原……自然也有去火車站那城市的,可惜每一輛都滿滿的,就像是裝滿糧食的拖鬥,唯一不同的是糧食是橫著的,人是豎著的。開始還滿懷信心,隨著一輛輛的過去,失望也一點點地增加著,好像心裏滿滿的糧食被一輛輛車拉走了一樣,漸漸空了起來。

賴貨看了半天不由地叫,我日他娘,我還怕少哩,這車不少,可是人更不少!咋弄啊?紅麥和沈翠當然不知道咋弄,隻能看著紅蓮和賴貨,現在賴貨都不知道咋弄,那就隻好看紅蓮的了。紅蓮也不知道咋弄,就沒言語。大家就木木地站著,眼睜睜地看著一輛輛車從他們眼皮底下大搖大擺地開過去。不用說大家心裏都不得勁,但並不尷尬,因為搭不上車的人多的是,他們僅僅是其中很不起眼很不起眼的幾個而已。不過,還是叫他們著急,畢竟不時還是有人搭上了車走了,隻有他們半天了都沒動靜,連跟人家講講價錢的機會都沒有,更別提能搭車了。

咋弄啊?賴貨看著紅蓮說,那會兒都在看著她呢,隻是賴貨催比較合適。咋弄啥?紅蓮麵無表情地說,今兒個不管咋弄都得走!停了停,又說,準備好,隻要有車死活都得上!紅蓮說的準備是心理狀態,外觀上沒什麽好動的。兩口子還是原來打工的地方,行李自然不用帶的,這樣就隻有紅麥和沈翠的行李了,四個大人拿兩個人的行李那還不輕鬆得跟玩一樣?行李都收拾得妥妥帖帖的,隨時拿起就能走。大家就死盯著車開來的方向。

又等了半天,到底來車了。賴貨看見車來揉了揉眼再要看時,沈翠急了,說,姑父,不用看了,是去那兒的車!紅蓮說,嗯,是哩!趕緊準備!說著幾步衝到公路上擺手。

車看見人早就減速了,車門口的窗口上探出半個身子來問,上哪兒的?紅蓮說了。

那半個身子說,四十!

賴貨說,三十五吧,俺四個人哩!

說話的當兒不知從哪兒冒出幾個人呼呼啦啦地擠了上去。半個身子就顧不上賴貨跟那幾個人招呼去了。紅蓮沒吭氣,抓起紅麥的大提包隻管往車上擠,紅麥、沈翠趕緊跟著往上擠。賴貨一看講價錢是不可能了,隨著擠了上去。

車廂裏很擠,比從家到縣城的車還擠,在那輛車上還能坐一下,在這輛車上就是奢望了,基本上擠上去什麽樣就什麽樣了。挨著紅蓮的是一個老頭,一身的臭味,還有一身的煙草味。紅蓮惡心得隻想噦,令她更想噦的是自己還不得不緊緊地跟他擠在一起,不光這樣,還有身子,坐不下去也站不直溜,時間一長就這酸那痛的沒個得勁的地兒,可也隻能忍著。

老頭開始很受用,時間長了也受不了了,說,妹子,你動一點中不中?

紅蓮沒說話也沒動,因為根本動不了。

老頭無奈,半天歎了口氣,唉,真擠啊!就有人接口,還沒人家說的擠哩。一個女人跟另一個女人埋怨,說真倒黴,我都被擠流產了。另一個女人說,你擠流產了算個啥?我?被人家擠懷孕了!車廂裏轟地爆發出熱烈的大笑來,幾乎要把車頂掀翻了。

大家一笑,老頭的膽子壯起來,說,沒事,?擠唻,能叫我擠懷孕那才叫本事哩!

大家一聽又是一陣大笑。

老頭的話也把紅蓮逗笑了,就不覺得老頭那麽惹人嫌了。紅蓮心裏一放鬆身子隨著放鬆了,再隨著車搖晃搖晃慢慢發現不那麽難受了,不過她也發現她幾乎在老頭懷裏了。紅蓮的臉不由一紅,正了正身子,可是過不了多久又依然故我了。紅蓮偷眼看了看根本沒人注意這些,也就順其自然了。

車一路搖晃著,到底還是搖晃到了。

下了車,紅蓮領著輕車熟路地穿過兩條街道就到了火車站。紅麥第一次見識到什麽叫人山人海,偌大的火車站廣場上黑壓壓的擠滿了人。紅麥不禁目瞪口呆,半天才感歎,咋恁些人啊!紅蓮、賴貨和沈翠都好像司空見慣,就沒搭她的茬。

廣場是呆不了了,紅蓮就在挨著廣場的街口找了個地方,把行李往地上一放,說,就擱這兒吧。賴貨,你買票去!

紅麥第一次想起來,走這麽遠的路她還沒掏過錢呢,忙又去貼身的衣裳裏去掏。這次紅蓮沒有攔她,隻是說,我的錢不夠了。

沈翠也趕緊把她的錢拿了出來。紅蓮一一接了,數了數,給了賴貨幾張。

賴貨說,會夠?

紅蓮說,咋不夠啊?回來的時候多少現在也是多少,買完還有零兒哩。

看賴貨還不走,問,你要恁些錢弄啥?賴貨訕笑說,不是寬備窄用嘛。

紅蓮說,好了,中了,你招呼好就中了。

賴貨說,放心吧,能偷我錢的小偷還呆他娘肚子裏哩。

紅蓮說,去吧。

賴貨就走了,一擠就擠得看不見人影了。

紅麥沒想到買票隻叫賴貨一個人去,有點擔心,說,他一個人中嗎?

紅蓮說,沒事。又說,當然多一個人跟著好些,你看看,咱仨誰中啊?

紅麥看了看一下噎住了,半晌忽然說,你去看看吧。

紅蓮知道紅麥的意思是叫他看看賴貨,好有個照應,笑了,說,我去是中,我走了,您倆會中?

紅麥看看就不吭氣了。

紅蓮顯然累了,一屁股坐在紅麥的行李上說,好了,都晌午偏西了,吃點東西吧。

紅蓮一說,紅麥才覺得有點餓了,趕緊把大提包打開,扒紮著找東西吃。

紅蓮也不客氣,接了就吃。

沈翠也把自己的包打開了,拿了煮熟的雞蛋給兩個姑姑吃。紅麥不是特別餓,站了一路早累乏了,也一屁股坐下來,就覺得非常口渴,拿了一瓶水打開就要喝。

紅蓮說,少喝點。

紅麥說,咋啦?

紅蓮說,省得找事。

紅麥不解,問,誰找事?找啥事?我喝個水又不礙誰的事……

紅蓮笑起來,說,不是找那事,是省得上一號。一號是女人家的暗語,是茅房的意思,女人家事多,上茅房就上的很繁瑣,有時候會有男人,當著男人的麵不大好說,又太簡單不值得背著男人說,不知誰把茅房叫了一號,也沒人仔細考校過為啥叫一號,一叫就叫開了。

一說一號紅麥就懂了,笑了,心裏沒當回事,可還是沒敢多喝。紅蓮知道她姐沒喝足性,但看她聽了自己的話吃目了,還是很滿意,就從自己的提包裏拿了個蘋果遞過去,說,吃個蘋果吧。看見沈翠,又拿了一個往沈翠手裏遞。

沈翠說,我不想吃。

紅蓮就收了回來,說,好,我先放著,想吃了自己拿,啊。

沈翠應,哎。

真的吃東西了卻沒胃口了,胡亂吃了幾口就吃不下去了。不吃東西又沒話就隻能幹坐著,就會不由自主地東張西望。

她們邊上有一個賣漿麵條的老頭,挑了兩隻盛滿漿麵條的缸在那裏叫賣。在鄉下家家戶戶都是有缸的,一般盛三樣東西,水、麵和糧食。水、麵就不用說了,糧食很多,也有很多種,盛是盛不過來的,自然隻能盛很精貴的,精貴的一般都很少,物以稀為貴嘛。最早是小麥,後來打的小麥多了,窩窩頭都改了白麵饃,小麥就不精貴了,芝麻忽然間精貴起來,不消說就盛了芝麻了。再後來芝麻也多了,奇怪的是芝麻多了也精貴,價錢就一天比一天的貴,可是太多了,得很多缸才能盛得過來,買缸就太貴了,好在房子住得比過去好了,也比過去寬敞了,就壘了糧倉,芝麻也放進了糧倉。這樣,騰出來的缸就沒多大用處了,隨便放在哪裏,爛一個少一個,也沒誰心疼。不過,鄉下的缸都是又矮又粗的,像他這種又細又高的還真沒見過,何況外麵又用生白布包了,不光叫人稀罕,簡直令人驚奇。生白布看來有些日子了,顯著舊,上麵星星點點的還是落了點湯湯水水的印漬。但到底包了生白布,叫人看著很不一樣,很別致,很個色。

沈翠就癡癡地看。老頭見了慌忙招呼,來一碗?紅麥聽見了,扭過頭來,隨口問,多錢一碗啊?

老頭說,兩塊五。

紅麥一搭眼就看出來了,所謂漿麵條就是家裏的芝麻葉麵條。小時候好麵精貴,誰家都舍不得吃,要吃的麵條都是豆麵條。豆麵條會有豆腥氣,就像魚有魚腥氣,羊肉有膻氣一樣,是自然而然的,然而還是不好聞,非解一下不可,也像解魚腥氣用料酒或醋、解羊肉膻氣用白蘿卜一樣,解豆麵條的豆腥氣就得用芝麻葉。芝麻葉顧名思義就是芝麻的葉子,可是采集的時候還是有講究的,必須采集嫩葉,不然芝麻葉本身就苦,老葉就更苦了,根本沒法吃。芝麻葉采集好放在開水鍋裏一淖,再曬幹,就可以收起來了,吃的時候放水裏泡開了使勁洗一下,把苦味洗去就能下鍋了。豆麵不像好麵那麽筋,而是很麵,下到鍋裏泛得很快,湯就很稠,漿一樣,所以也叫漿麵條,比豆麵條聽起來好聽、新鮮,也比豆麵條聽起來主貴。街上也有賣漿麵條的,拿塑料袋往碗上一套,盛了熱乎乎的漿麵條,吃完了把塑料袋揭起來一扔,碗還是幹幹淨淨的。這些年小麥多了,好麵也吃得多了,豆麵反而稀罕起來。稀罕豆麵條的大多是過來人,現在不常吃,偶爾吃一次太麻煩了,就會在街上吃上一碗,叫一聲,還是那個味兒。當然有時候也會失望,疑疑惑惑的,咋沒原先好吃了?紅麥就在街上吃過,不貴,一塊錢一碗。

東西還是那個東西,分量還是那個分量,隻不過離家二百多裏價錢居然就漲了一大截,紅麥自然是不肯吃的。所以,老頭問,要幾碗?紅麥就搖了搖頭。

不料老頭還是盛了一碗端了過來,手裏還拿了一雙一次性的木筷子,隻往紅麥手裏戳。

紅麥說,我不吃。

剛才還慈眉善目的老頭一下就變了臉色,拉著臉子瞪著她說,不吃你問啥?

紅麥說,我問問不管了咋的?

老頭還是那句話,不吃你問啥?

紅麥不耐煩了,說話就有點惡狠狠的,我不吃!

老頭倒不惱,說,不吃也得掏錢!

紅麥就急了,不吃憑啥掏錢啊?

老頭說,你當然得掏錢了,我都已經給你盛好了,還端到你手裏了!你不掏錢,中嗎?

紅蓮知道碰上茬子了,趕緊過來說,沒錢了是吧?我借給你吧。一邊掏錢一邊給紅麥使眼色。

紅麥明白了可也沒辦法,隻好接了錢給了老頭,漿麵條也不敢吃了。

紅蓮說,別耽時的呆這了,一會兒賴貨回來該找不著咱了。說著站起來。這話聽著怪怪的,細想不對勁,挪了地方賴貨才找不著哩,可誰都聽明白了,這地方不能呆了,趕緊找地方去。然而地方並不好找,哪兒都是人,沒個下腳的地方,好容易才在廣場的另一個離出口稍遠的地方找了一小片空地,重新坐下來。

直到這個時候,紅麥才忍不住憤憤地罵將開來。

紅蓮習以為常地說,好了,就這還是好的,他要跟你要二十五你也得掏!

紅麥驚得眼珠子瞪得大大的,啥?二十五?那還不勝叫我殺了哩!

紅蓮說,你以為人家不敢啊?

紅麥又是一驚,看紅蓮沒有跟她開玩笑的意思,聽了好半天才嘟囔說,殺人償命,欠債還錢……

紅蓮說,是啊,這誰都知道,可照樣會有人殺人。

紅麥還不服,看著依舊熙來攘往的廣場說,他敢?光天化日的……

紅蓮說,那要是拐賣了,跟殺了也差不多。

紅麥一聽一下就蔫了。村裏就有被拐賣的據說是四川的女人,自己親眼所見,還能說什麽?

紅蓮乘機說,別強了,記著吧。

紅麥心有餘悸地說,記著了,比掂著耳朵記的都清晰!掂耳朵是大人對不聽話孩子的懲罰,大人這樣對大人說就有開玩笑的意思,可現在的紅麥一點開玩笑的心思都沒有,她都嚇壞了,哪有那份閑心啊?

沈翠看著驚魂未定的大姑居然這樣說,覺得很可笑,盡管知道這不是好笑的事,也不是好笑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扭過臉去嗤嗤地笑。

三個人呆了一會兒就熟悉了身邊的環境,也習慣了身邊的環境。紅蓮說,得去個人跟賴貨招呼一聲,要不他回來找不著咱會著急的。

紅麥說,是啊,看看沈翠,再看看自己,猶豫了,半天才說,……你去吧。

紅蓮也很猶疑,可是不去明顯不中,就頓了一下,說,那您看好東西啊。

紅麥說,哎。

紅蓮還不放心,說,別跟不認識的人說話,也別亂跑,別**。

紅麥說,好。儼然一個乖孩子。

紅蓮又停了一下,等紅麥催了才說,那我去了?

紅麥說,去吧。

紅麥坐著覺得有點冷,就站了起來,跺跺腳想暖和暖和,一邊漫無目的地左顧右盼著。

一個女人溜溜達達地走過來,親熱地問,大姐,找活兒的是嗎?想找啥活兒啊?我那兒缺個保姆你幹不幹?管吃管住,一個月六百,逢年過節還給零花錢,冬夏再添兩身衣裳。

紅麥吃了漿麵條的虧,又加上紅蓮反反複複的叮囑,就不言語,也不看她,為避免故意躲避的嫌疑,就假裝沒聽見,隻管看她的,不過換了個方向。

女人卻徑直走到她麵前來,大姐。

紅麥不想理她,可怕她覺得不理她駁了她的麵子而找自己的麻煩,就隨口說,俺不找活兒。

女人說,哦,那你去哪兒啊?車票買了嗎?我管幫你買車票啊。

紅麥說,不用,有人去買了。

女人說,不好買吧?我有人,幫你買的還有座兒哩。

紅麥說,心領了,不用。

說到這兒滿以為女人就會走的,誰知女人並不走,轉而問沈翠,閨女,你想找啥活兒啊?

紅麥趕緊攔著說,俺是一路的,不找活兒。

女人說,我又沒問你,你攔啥茬啊?

紅麥看著女人凶巴巴的樣子不敢說話了。

沈翠也不吭氣。

女人卻不覺得尷尬,反倒笑吟吟地問,嗯,閨女,你找啥活兒啊?姨我能幫你找個好活兒哩。嗯,閨女?

沈翠被女人問到臉上了,再不吭氣就說不過去了,不得已,說,俺不找活兒。

女人說,哎,你這閨女,不找活兒出來弄啥啊?走走走,姨那兒活兒多得很,盡你挑。說著伸手要拉沈翠。

沈翠嚇得臉都白了,縮著身子往後躲。

女人輕輕地笑起來,不以為意地說,你看看你這閨女,我給你找個好活兒,你躲啥嘛?

紅麥也嚇壞了,兩隻麵對大灰狼的羔羊般不知道怎樣應對,看看身邊的男男女女都木木的,好像什麽都沒發生一般。紅麥絕望了,甚而後悔不該出來。

這時,紅蓮急急匆匆地趕來了,人還沒到聲音已經衝過來了,咋啦咋啦?

女人說,沒事,我想給她找個活兒。

紅蓮說,不用,活兒俺早就找好了,呆這兒等個人,一會兒來了就走。

女人說,哦,找著活兒了?你看看這閨女,找好活兒了也不吭氣。那好,我再問問去。說完若無其事地揚長而去。

紅麥和沈翠就把紅蓮英雄一般地看著,說,多虧你來了,要不還不知道會咋著哩。

紅蓮不高興了,說,多會兒我走的時候不是跟您說了嘛,別跟不認識的人說話,也別亂跑,別**!咋就是不聽哩?

沈翠不敢吭氣,趕緊低了頭。

紅麥覺得委屈,說,誰跟她說話了……

紅蓮打斷她說,還誰跟她說話了?沒跟她說話她咋不纏人家啊?咋單纏你啊?

紅麥更覺得屈了,說,不搭她腔,她非跟我說話不中!

紅蓮說,看看,還不是跟人家說話了?就不能不搭持她?

紅麥說,你說哩,她硬跟你說話,你不搭持她會中?

紅蓮看她姐跟她強嘴越發的煩了,再說話就恨恨的,說,哼,你鐵你鐵!說完話頭子一轉問,還有錢沒?

紅麥問,咋啦?錢不夠?

紅蓮說,不夠。

紅麥說,你不是說還有餘剩的嘛,咋會不夠啊?

紅蓮說,是啊,算好的還有餘剩啊,誰知道人家還要啥火車站擴建費。

紅麥說,日他娘,他建火車站挨著咱啥事了?

紅蓮說,啥事跟咱也不挨,就挨著跟咱要錢了。

紅麥就氣憤憤的,我日他娘,還講理不講理啊?

紅蓮說,上哪兒都是這。

紅麥說,不交不中?

紅蓮被紅麥氣笑了,說,中啊。

紅麥說,那不妥了?

紅蓮說,是妥了,人家也不賣你票!

紅麥一下傻了。

紅蓮說,賴貨都急壞了,又不敢走,怕排不上隊買不上票走不了!

紅麥一聽也急了,顧不上講理不講理了,趕忙掏錢。

沈翠也要掏,被紅蓮攔住了,說,你先放著,花著了再跟你要,到地兒了再算,反正好賬算不折。說著接了錢走了。

一會兒,紅蓮回來了。紅麥說,你咋不給他招呼著啊?

紅麥說,沒事,他出門慣了。

紅麥知道紅蓮說的是實情,更多的還是掛念她和沈翠,心裏就熱熱的。

票買不回來,三人都沒心情,就沒說話,木木地發呆。一會兒一個老婆兒一手提著一個布包,一手拿著一包瓜子一路問著走過來。紅麥怕惹事趕緊挪了挪,背了背臉。老婆兒到她們跟前就把瓜子杵到了紅蓮跟前,說,妹子,來一包吧,幹坐著多沒意思啊。

紅蓮說,我不喜歡吃。

老婆兒就把瓜子塞進布包裏,拿出一包花生來,說,花生哩?

紅蓮說,吃夠了。

老婆兒說,哦。又吆喝著花生瓜子花生瓜子,碰到人又杵到人家跟前,來一包吧?

後來還來了賣水果的、賣甘蔗的、賣報紙的……都被紅蓮一一擋了回去。

紅麥等沒人了,說,稀罕,都不跟你纏!

紅蓮乘機教訓說,別跟人家囉嗦!叫人家興的你想要,咋會不跟你纏啊?紅麥不服,可事實是兩次都是她惹事,碰上紅蓮就沒人跟她麻纏,不服也沒法說,就不言語了。

天黑的時候,賴貨回來了。三人都等急了,不時地東觀西望著,看見賴貨迎上去問,票買回來沒有?

賴貨笑眯眯地匆匆走過來,把手裏的票往紅蓮手裏一塞,又把帽子抹了下來也往紅蓮手裏塞。

紅蓮詫異地問,你不冷啊?

賴貨說,冷也不中啊!

賴貨這樣一說,不光紅蓮,連紅麥和沈翠都吃了一驚,問,咋啦?

賴貨說,那家夥叫我吃飯哩,找我兩圈子了。大家一聽就知道了,賴貨被人家標住了

紅麥嚇壞了,說,那咋弄啊?

賴貨說,您該咋的咋的,別管我,我轉轉,一會兒她找不著我興的我走了就不會找了。

紅麥驚問,那明兒個哩?

紅蓮說,明兒個?明兒個咱早就走的找不著影兒了!

紅麥這才恍然明白過來。賴貨已經擠到依然挨挨戳戳的人群裏去了。

紅蓮拿了票借著邊上的路燈看了車次,說,九點三十二的!還早著哩,趕緊找個地方,這兒太冷。

紅麥說,咱走了,賴貨上哪兒找咱去呀?

紅蓮這才想起來,說,就是哩,差點忘了。唉,看出個門難不難……好了,都吃點東西吧,馬上上車了再想吃就難了。拿了東西給紅麥、沈翠吃。

紅麥說,吃不下去,一天了都沒吃口熱的。

紅蓮說,湊合著吧,出門本來就是個難事。能行一點,誰願意出門啊?可是誰也吃不下去,就坐在那裏熬著等。

過不了一會兒,紅蓮看了看售票廳上的大鍾表,焦急地說,快七點了,賴貨還不回來!紅麥和沈翠一聽也急起來,可也無可奈何。七點半,賴貨還沒回來,紅蓮又說,哎呀,誤了車可咋辦啊?七點四十五,賴貨還沒回來,紅蓮坐不住了,嚷嚷道,吃飯就吃飯,自是嫁了還怕家夥大?二十四拜都拜了哪在乎這一哆嗦了?又嚷嚷,身子掉井裏耳朵掛不住……沒誰接她的話,她的嚷嚷就顯得很空泛。

將近八點賴貨回來了。大家都有點不放心,驚異地看著他。賴貨笑嘻嘻地說,沒事,我碰見那家夥了,她都認不出我了。賴貨的臉凍得發青,拿手不住地揉搓著。紅麥看著,心裏有些感動,趕緊拿了蛋糕遞給他,關心地說,餓了吧,趕緊吃點。賴貨說,別吃了,先進候車室吧,別誤了點!大家轟一下站起來,趕緊提了行李往候車室走。

走到候車室入口的時候,把門的看了票揚了揚手,吐出兩個字,外麵!賴貨看了看廣場上搭起的幾個碩大的藍色帳篷才明白,那不是給路人取暖的,是給買了車票的人候車的。趕緊走過去,找了兩個才算找到他們要坐的車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