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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教授,也就是馮院士,年逾七旬,滿頭白發,戴著一副深度近視眼鏡。穿著卻和郭欣然有異曲同工之妙:同樣的地攤塑膠拖鞋,同樣的短褲、汗衫。餘二多方才聽郭欣然說他上午有課,暗想,上課馮院士再灑脫也不至於穿成這樣吧?

馮院士似乎看出了餘二多在想什麽,隨口解釋:“真對不起,上午上了兩節課,下課以後回家急急忙忙換衣服,耽擱時間了。”

這個季節雖然已經開始入秋,但是海市處於亞熱帶的地理位置又讓它不時會被秋老虎控製,早晚溫差會比夏季大一些,中午仍然酷熱,想一想也是,上課西裝革履,如果下課也穿那麽一套往浪琴嶼上跑,弄不好真會中暑。

餘二多暗暗感歎:今天是個好日子,遇見的都是高檔人,既有名揚全國的郭欣然,又有學界泰鬥馮院士,今天這頓飯可不能輕慢,必須把兩個老人家伺候好。於是開始點菜,要了深海石斑、野生肉蟹、澳洲龍蝦,剛剛點了這三樣,郭欣然竟然開口譴責他:“當官員的能報銷,也不應該這樣豪奢。”

馮院士也說:“是啊,這樣我們都不好意思吃,覺得吃的是老百姓的肉。”

餘二多老臉熱辣辣地,連忙聲明:“兩位老師,我保證,今天的飯我自己請,不信一會你們看著,我絕對不要發票。”

郭欣然聽到他這麽說,嘿嘿一笑:“那就再加一個三文魚,要清蒸的,不要生食,生食弄不好鬧肚子。”

餘二多誇張地做苦臉:“老師們耶,老百姓的肉是肉,我的肉也是肉啊。”話是這麽說,仍然加了一個清蒸三文魚。這幾道海鮮點下去,這頓飯怎麽也得兩千塊,三個人吃兩千塊,夠奢侈,餘二多有些肉疼,轉念想到一年到頭難得自己花錢請一次客,今天請這兩個海市大名人,倒也值得,就索性好人做到底,豪爽演到家:“吃海鮮不能喝啤酒,這樣,咱們喝點白的,來一瓶五糧液吧。”

郭欣然說:“不好,喝酒又不是喝錢,吃海鮮最好還是喝我們海市的高粱酒,別看便宜,卻對味。”

馮院士也說:“是啊,海市高粱就是為了吃海鮮釀的。”

於是餘二多又要了海市高粱酒,聽老板說有十年陳釀,八十塊錢一瓶,普通的海市高粱才二十來塊錢,餘二多要了八十塊錢一瓶的。

酒菜上來之後,三個人倒也用不著客氣,你來我往的喝起了小酒,餘二多知道他們肯定有話要說,一邊東拉西扯,一邊等著他們說正事。郭欣然喝酒很文雅,不幹杯,端了白酒嗅嗅,然後一小口一小口的抿,餘二多和馮院士說什麽,他也不插話,眼神飄過現實,瞄向虛空,神情很是自得。倒是馮院士比較豪爽,端了酒杯連和餘二多幹了兩下:“餘副市長,拜托郭老約你,你肯定知道我要說什麽吧?“

餘二多知道在這種人麵前,盡量別說虛話、假話,否則這種人會覺得傷自尊,於是便說:“馮老師,我估計你要給我說化工項目的事情。”

馮院士點點頭:“就是,我冒昧問一聲,餘市長對這個項目持什麽態度?”

餘二多說:“作為市民,我自然不願意自己的家鄉變成化工園區,不管這個項目是不是技術過關、也不管這個項目會不會汙染,我都不願意。作為政府幹部,我就得尊重科學,尊重事實,既要考慮生活環境,也要考慮我們這個城市的社會經濟發展。”

馮院士點點頭:“不管餘市長的觀點是不是正確,我相信你說的是真話,但是,作為一個科學工作者,我要給你說的是,這個項目絕對不能在海市落地,尤其不能在長灘開發區落地。”說到後來,馮院士口氣激烈起來,態度也非常激動。

餘二多端起酒讓他和郭欣然:“不要激動,先喝酒,慢慢說。”

這一回郭欣然響應了餘二多的號召,端起酒杯跟他們倆碰了碰,卻沒有幹杯,仍然在輕抿。馮院士一口喝幹了杯中酒,然後從隨身帶來的包裏,掏出來一些紙張:“這是與我們海市同屬苯類有機化工生產的項目在非洲和南美洲發生汙染和爆炸的資料,還有這類苯化工企業生產過程會產生劇毒、易爆、易燃氣體、**的工業說明,另外,產品廢料、廢渣、廢水以及煙塵的排放、存儲等等問題的中長期環境評估報告,這是美國阿拉斯加州、田納西州和科羅拉多州近幾年議會對相應項目召開聽證會的資料,我已經翻譯過來了,提供給餘市長參考。非常明確的是,這三個州經過議會聽證以後,都拒絕了苯化工項目在他們那裏落地。”

餘二多明明知道馮院士說得很有道理,別的理論都不用說,簡單自己問自己一句:真正的好項目,人家為啥不幹?應該就能得出結論,卻仍然說了一句從常委會上熊書記那裏聽到的話:“也有人認為,國情不同,應該因地製宜,在我們國家,發展永遠是硬道理。”他這麽說,並不是反駁馮院士,而是要迫他把道理說得更透徹一些。

馮院士果然又有些激動,站了起來:“餘市長,你跟我來一下。”

餘二多看看郭欣然,郭欣然欣欣然的品酒、吃海鮮,就像根本沒有他們兩個人一樣,餘二多隻好跟著馮院士起身。馮院士把他帶上了德記海鮮坊的頂樓:“餘市長,你看那邊是哪裏?”

餘二多順著馮院士的手指望過去:“長灘啊。”

“長灘居於浪琴嶼和市區之間,與浪琴嶼隔海相望,直線距離最多五公裏,你再朝那邊看看,那邊是海市人口最稠密的中心區域,與長灘的直線距離不到十公裏,以長灘開發區為圓心畫一個圈,周邊的七八公裏之內的人口超過了二百萬,占了海市三分之二的人口都聚集在這個狹小的區域內,可以想象,萬一化工廠發生苯泄漏、中間苯爆炸,你告訴我,人向那裏跑?到那個時候,我們海市就會成為人間地獄。”

這是第一次有人這麽直觀、真切地向餘二多描述這個化工項目的恐怖和威脅:“有人說,這個苯化工項目投產,等於在海市埋藏了一顆原子彈、一顆超級毒氣彈,聽著似乎是危言聳聽,實際情況是,這絕非危言聳聽,而是實實在在存在的事實。”

餘二多無語,轉念想到常委會上,吳資曾經說過,這個項目使用的是最先進的國際標準,采用的也是最先進的科學技術成果,安全性比核電廠還高,即可以抵禦百年一遇的地震,又能抵禦百年一遇的台風,還有環保局長和科技局長聲稱的,這個項目即使發生泄露,危害還不如一支香煙的論調,就把這些話給馮院士說了一遍。

馮院士說:“說這種話的人,連起碼的常識都沒有,工廠就像個人,吃了喝了就一定要排泄,這麽大的產量,排泄的三廢怎麽處理?總不可能把廢水、廢渣、廢氣用船運到月球上去吧?這三廢放到哪裏,都是禍害。還有,這個世界上確實有很多座核電站,可是哪一座核電站像這個化工廠一樣,擺放在人口稠密區域?再說了,不管是防百年地震還是防千年台風,那都是沒有經過科學檢測的胡說八道,退一萬步說,我們憑什麽,要為一個化工廠去防百年地震、百年台風呢?”

餘二多心裏已經徹底接受了馮院士的論點,嘴上卻不敢輕易表態,把他往飯桌上回請:“馮老師,咱們坐下慢慢說,站在這裏風大,不要把你吹著了。”

兩個人回到飯桌上,酒杯裏的酒都是滿的,顯然,他們不在的時候,郭欣然把酒給他們斟滿了:“來,喝酒,金樽清酒鬥十千,玉盤珍羞直萬錢,唯願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裏,長風萬裏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春風東來忽相過,金樽淥酒生微波,高歌取醉欲**,起舞落日爭光輝,喝酒,你們都在憂國憂民,我敬你們一杯。”

郭欣然把李白飲酒詩取句成串,倒也流暢、豪邁又不乏詼諧,餘二多和馮院士卻誰也笑不起來,兩個人端起酒杯,和郭欣然碰了一碰,這一回,郭欣然跟他們一起幹了。

“餘市長,最可恨的你知道在哪裏嗎?”

餘二多給馮院士的餐碟裏布了一條三文魚背:“您說,馮老師。”

“最可恨的是,他們欺上瞞下,這個項目根本就沒有經過國家環保機構的評估,也沒有經過風險機製評估,可是他們對省裏、對市民,都說已經經過了國家環保部門的評審,並且現在還在加緊施工。”

餘二多上任前後,一直聽說吳資在北京跑環保審批的事情,也一直以為這個項目已經經過國家環保部門的審批了,盡管可能審批上有程序瑕疵,批文總還是應該有的:“不會連批文都沒有就開工建設吧?”

馮院士說:“我有學生在國家環保部門,我委托他專門了解了情況,國家環保部門對這個項目一直沒有做任何評估,怎麽可能出具審批文件呢?撒謊,完完全全是在撒謊。”

餘二多愣了,他有點不敢相信,在這麽重大的問題上熊書記、吳資竟然會說假話、辦這種欺上瞞下的事情,退一萬步說,即便是為了政績,為了積累提升資本,也不至於利令智昏到這個程度啊:“馮老師,我一定會認真查查。”

“光查還不夠,希望你能在有機會、有條件的情況下,幫我們向上級領導呼籲,這個項目必須立刻停下來,起碼也要等到國家環保部門和有關部門進行過環境保護評估,包括軍事安全評估,萬一發生戰爭,這個化工廠就是一顆核彈。”

馮院士說這話的時候,餘二多有了心驚膽戰的恐懼,確實,不說自然災害,萬一發生戰爭,這個工廠擺在海市,敵方隻要引爆工廠,海市的幾百萬人口將會瞬間成為地獄裏的冤魂,那個場景餘二多想都想不出來,也不敢動用形象思維去想。

邊吃邊聊,這頓飯吃的時間很久,吃飽喝足話也說得差不多了,出得門來,才發現已經夕陽西下了,餘二多想起了郭欣然說的“讀夕陽”,心想反正今天也混過去了,索性玩得徹底些,陪兩位老人“讀”過夕陽再回去。

夕陽西下,海麵就像一大片無涯無際的金箔,夕陽紅暈蒙臉,就像他們三個喝了一下午海市高粱的人,三個人坐在沙灘邊上的欄杆上,麵對夕陽輝煌卻又軟弱的霞光,三個人沉默無語,餘二多心想,把苯化工廠放在這麽美好的區域內,不管有多少理由,實際上就是犯罪。

過了輪渡碼頭,馮院士打的回家,郭欣然家過了臨江路就到,用不著打車。餘二多和郭欣然正要過馬路,兩個年輕女子堵住了他們,說是到海市來找工作,沒有找到,現在身無分文,餓得不行,想要十塊錢吃頓飯。餘二多每次遇到這種人,基本上的態度就是置之不理,他知道,這些女孩都是瞎蒙騙錢的。本來都走過了,郭欣然卻拽住了他,朝他要二十塊錢。餘二多本能的反應是不應該問老人家要錢幹嘛,那樣會傷老人的麵子。他本來想給老人家二十塊,沒有零的,就給了一張五十的。郭欣然接過五十塊錢,返身叫住了那兩個女孩兒,把錢給了人家。

餘二多暗地裏叫苦不迭,早知道他要上這份當,就不給他錢了。心裏暗暗叫苦,嘴上就給老人家解釋:“這些女孩都是出來用這種方式騙錢的,你沒看報紙上、電視上都有揭露嗎?”

郭欣然愕然:“不會吧?”想了想又說:“即便是騙人的,也不容易,天都黑了,還得在大街上張嘴朝人家要錢,如果不是生活所迫,誰會做這種事情?”

餘二多苦笑無語,連連搖頭,他真不知道這位老人家是單純還是犯傻。遇到這件事,餘二多理解了郭欣然的女兒,如果郭欣然口袋裏裝錢,肯定會跟大街上野草一樣茂盛的真假乞丐共享。

把老人家送回家裏,卻沒有見到郭欣然的女兒,但是卻能聽到從廚房裏傳出動靜,餘二多估計老爺子那個凶霸女兒肯定在廚房裏忙活,連忙告辭,卻被郭欣然叫住了:“你跟我上來。”

餘二多以為郭老爺子上樓腿腳不方便,就攙扶他上樓。到了樓上,郭欣然訕訕地說:“今天麻煩你了一整天,又讓你破費了,我也沒啥感謝的,你如果不嫌棄,我給你寫幾個字算個留念吧。”

餘二多驚喜,暗想,這就叫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這一趟沒有白來。今天,自己僅僅是陪老人家逛了半天浪琴嶼,請老人家和馮院士吃了頓飯,老人家竟然主動提出要送給自己一幅字,這番僥幸隻能用緣分兩個字來形容。庸俗點說,花那兩千多塊錢請客,超值。

郭欣然鋪開宣紙,也不像一般書法家那樣裝模作樣的磨墨,直接把毛筆探進裝墨汁的瓶子裏,然後寫了“敬天做人孝順父母,畏地做官服務百姓”十六個字,每個字有碗口大,標準的空無體,筆畫圓潤,骨架崢嶸,柔中寓剛,筆勢力透紙背。寫罷之後,老人家落款、拓印。餘二多正想找個軟布或者宣紙幫郭欣然吸墨漬,郭欣然竟然用衣襟把墨漬吸幹,然後將字折起來,用一張報紙夾了塞給餘二多:“別讓看守看到了。”

這又讓餘二多驚訝好笑,老人家嗬嗬笑著說:“她知道了要罵人。”

餘二多告辭下樓,老婦人果然在門口把守:“你是不是又讓我爸寫字了?”

餘二多不善說謊,老老實實地說:“我沒有,是郭老主動要寫給我的。”

老婦人惡聲惡氣:“老人家都九十歲了,寫一幅字是很耗人的,懂不懂?”

餘二多連忙說:“懂、懂、懂,今後不會了。”邊說邊逃跑似地從老婦人身邊溜了出來。

餘二多到了街上,連忙打電話給黃小東,讓黃小東過來接他,然後又叫張大凱到吃不夠金牌檔等他和黃小東。等車的功夫,餘二多的心思卻還在那幅字上。從郭老爺子貌似信手拈來的題字上,餘二多卻感覺到了郭老爺子決然不是像他表麵上所說,是為了感謝他請客而給他寫字,那幅字包含的意思,跟馮院士下午和他的談話,有著不容置疑的內在聯係。

“敬天做人孝順父母,畏地做官服務百姓……”

餘二多將郭欣然贈送的那幅字攤在條幾上,張大凱和黃小東俯身賞鑒,他們倆都不屬於懂得字畫的文人雅士,隻能一個勁的嚷嚷“好字、好字”,卻說不出別的什麽,令他們最為感興趣的還是這幅字的內容:“餘哥,這幅字很有誡勉的意思。”黃小東在紀委工作,現在又當上了最重要的二室副主任,不時要找輕微違紀的幹部誡勉一番,所以看了這幅字就自然而然的往這方麵想。

餘二多點頭:“我也覺得誡勉的味道很重。”在心裏,他開始猶豫,不知道這一幅字,適不適合送給省委周書記,“今天下午,我和郭老爺子一起見了馮老師。”馮院士在浪琴嶼德記海鮮坊說的那一番話,對他震動實在是太大,憋在心裏不說出來就像有一根魚刺紮在喉頭,實在憋不住,就把和馮院士見麵的事情說了出來。

他這麽一說,黃小東、張大凱異口同聲驚問:“馮院士不就是反對化工廠的嗎?”馮院士不但在網絡上和各種公開場合堅決反對這個項目,還在政協會議上以政協委員的身份,聯合上百個政協委員聯合提案,要求市委、市政府就這個化工項目接受質詢,卻被市委、市政府以沒有會期安排為由拒絕了。馮院士對於化工項目的反對,受到了廣大海市市民的熱烈擁護,雖然他自己很低調,卻儼然成了海市市民反對化工項目落戶長灘開發區的精神領袖。

“馮院士告訴我了一些事,我真的不敢相信,在這個項目上,熊書記和吳資為什麽要弄虛作假呢?馮院士請我向上級反映這個項目存在的嚴重問題,我怎麽說啊?”

張大凱和黃小東麵麵相覷,黃小東喃喃說道:“你要是向上級反映這個事,冒的風險可就大了。”

餘二多作為海市市委常委、副市長,如果直接向上級,他理解馮院士說的上級,肯定不是熊書記和代市長吳資,而是向省裏甚至中央的有關領導反映問題,就犯了政治大忌,雖然《黨章》明確規定,黨員有越級甚至直接向黨中央反映問題、提出意見和建議的權力,可是現實政治生活中,如果真的越級反映問題,用老百姓的大俗話說,就是隔著鍋台上炕、蹬著鼻梁上臉,無論是曆史還是實踐都已經證明,結局基本上都是悲劇。

張大凱也說:“這件事情還是要慎重,最好能通過正常的組織程序去辦。”

餘二多發了句牢騷:“如果通過正常的組織程序能夠辦成,這個項目的協議根本就不可能簽。”

當初鄭市長就堅決反對這個項目,他那會兒還在城關區,雖然沒有直接參與這個項目,但卻是鄭市長的擁躉,鄭市長前腳調離,吳資馬上簽約,餘二多甚至懷疑,鄭市長的調離,可能跟他反對這個項目有直接的關係,想到這裏,餘二多心驚,暗暗決定,還是要按照黃小東、張大凱這倆哥們的意見辦,謹慎為好。

第二天早上一上班,秘書王亞洲悄聲告訴餘二多一個消息:接到省委辦公廳通知,近期省委周書記要到海市調研。餘二多立刻聯想起了自己剛剛弄到手的那幅郭欣然的字,暗笑,字剛剛拿到手,周書記就來了,看樣子周書記對郭欣然的字情有獨鍾,倒也感天動地,他剛剛搞到手,周書記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