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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鄭市長一行的第二天晚上,餘二多接受了張大凱的邀請,會上黃小東飯局,既是給張大凱一個表示的機會,也是慶賀他榮升,另外,上任以來應酬太多,幾個兄弟也極少寬寬鬆鬆地在一起喝一通。
吃不夠金排擋現在幾乎成了餘二多、黃小東、張大凱幾個人聚會的定點飯店,張大凱在這裏擁有簽單權,已經用不著黃小東使用自己的股東身份蹭吃蹭喝了。張大凱舉行答謝宴自然也要擺在這裏,在這次聚會上,餘二多給黃小東和張大凱下達了一個必須完成的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找到郭欣然老爺子,從他手裏討兩幅字畫:“能不能辦到?”
黃小東沒有信心,郭欣然名氣很大,見過他的人卻極少,基本上屬於誰也不見的隱居者。他的字畫在市麵上流通極少,他隻給別人送字畫,從來不賣字畫,雖然名滿全國,海市任何一個商業機構都別想拿到他題寫的店名、招牌。物以稀為貴,正是因為他從來不賣字畫,他的字畫反而非常值錢,在國內著名的拍賣會上一幅小小的鬥方,也能隨便拍到三五十萬,而且有價無市,極為搶手。
海市書法家協會主席、省書法家協會副主席、中國書法家協會常務理事文韜頂著眾多頭銜多次拜會郭欣然,都被婉言謝絕。文韜想求他一幅字畫,也被他斷然拒絕,原因很簡單:文韜名氣大,字賣得好,海市很多商家的招牌都是文韜題寫的,郭欣然不屑於和把書法藝術當做買賣做的人打交道。文韜最終抱恨離世,到死也沒有得到一幅郭欣然的字畫。
郭欣然是海市的傳奇,也是海市的神秘,傳奇是他是世界聞名的佛學大師、國內著名的書畫大師空無法師唯一在世的弟子,神秘的是他從來不在任何公開場合露麵。或許正因為如此,郭欣然在海市幾乎人人皆知,卻誰也說不清他的長相、住址。
餘二多一向張大凱和黃小東部署這項任務,兩個人就都很沒有信心,黃小東為難:“餘哥,你過去也不好那東西,怎麽突然想要郭老頭的字畫了?聽說他現在年事已高,根本就不寫字作畫了。”
張大凱說:“我們身份都是政府幹部,聽說郭欣然尤其不愛和政府機關的人打交道。”
餘二多說:“沒辦法,我這是要還人情的。”
黃小東:“這可是個大人情。”
張大凱忍不住問:“誰啊?”
餘二多跟他們是哥們,但是涉及到省委周書記的事情,尤其是這種送禮還人情的事情,肯定不會如實相告:“別問那麽多,能辦就辦,辦不成也沒關係,我就煩你們這種德行,啥事沒去辦怎麽就知道辦得成、辦不成?算我白跟你們倆貨交情一場,來,喝酒。”
餘二多急於給周書記搞一兩幅郭欣然的字畫,是受到了鄭市長的指點,卻並沒有用一兩幅字畫來謀取什麽利益的具體目標。平心而論,餘二多想給周書記送一兩幅字畫並沒有過多的功利考慮,他剛剛提拔起來,野心還不至於馬上膨脹到那個程度。他是真心實意的感激周書記的知遇之恩,全省像他這個級別的幹部成千上萬,哪一個不希望仕途走得順一點、快一點?用花大姐的話來說,他的狗屎運好,然而,再好的狗屎運也需要人來認可、扶持。而且,周書記過去對於他來說,基本上屬於遙不可及的上級領導,中間相隔的級差說起來不過四個台階,可就是這四個台階的距離也跟地球上看月亮差不多,他能看得見人家,人家肯定看不見他。
感恩,感謝,這是餘二多想給周書記弄兩幅傳說中他最喜歡的字畫的樸素的動機。黃小東和張大凱跟餘二多幹杯之後,黃小東說:“實話實說,餘哥,我就不相信郭欣然是神仙,也不相信他是鬼怪,隻要想要,再怎麽這還能要不上他的一兩幅畫?剛才我也就是說個苦話,不然弄來了你會覺得容易,領我情的程度不夠。”
餘二多當然也知道,這倆貨別看表麵上推三阻四,實際上肯定會全力以赴,畢竟這不是讓他們貪汙盜竊搶銀行:“我知道,所以我才找你們倆,成與不成你們先探探路,實在不行我親自出馬,大不了花錢買麽。”
張大凱連忙說:“我可聽說郭欣然的字畫是從來不賣的,就擔心花錢也買不來,你沒聽說過那一句話,可以用錢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真正的問題是用錢也解決不了的問題。”
黃小東插話:“聽這話頭,大凱錢包挺充實的啊,你掏錢我去辦,我就不相信郭老爺子真的不愛錢。”
張大凱瞟了餘二多一眼:“費用想辦法能處理,問題是有錢買不來。”
張大凱說得費用想辦法能處理,其實也是一種權力尋租方式。政府機關有些開銷不能走財政賬的時候,就會通過某些關係好或者有利益交往的企業走賬,然後由企業出具可以走財政科目的發票報銷,這一般是數額比較少的開銷。如果大一些的開銷,就由企業直接出錢,費用也由企業自行消化,然後由政府在招商、項目等方麵提供方便,用無形的利益來彌補企業的有形支出,當然,這種彌補肯定會大大超出企業的支出。張大凱說的意思就是采取這種權力尋租的方式,解決從郭欣然那裏買字畫的費用。
由於這種權力尋租一般並不是為了特定官員的個人利益,不存在官員個人被追究的危險,所以使用起來政府官員都比較大膽、放肆。即便是為了某個官員的個人利益,卻也因為有單位出麵,可以解釋為公務需要,風險也相對要小得多。比方說讓某個企業出錢從郭欣然手裏買字畫,然後再通過政府手裏掌控的審批權、公益項目轉包權、政府項目承包權等等讓企業賺錢盈利,雖然具體受益人是餘二多,卻因為是由張大凱擔任副區長的城關區政府出麵,萬一有人追究,官方完全可以否認將某個項目交給某個特定企業和權力尋租有關係,更可以用政府這個招牌,掩護隱藏在其中的官員個人,即使要查,也基本上是無法落實的懸案。
餘二多對於這套把戲心知肚明,黃小東在紀委工作,也熟知其中的貓膩,張大凱的盤算他們都明白,知道政府來錢的道道多的是,知道錢確實不是什麽問題,問題是郭欣然會不會為了錢而破例賣字畫。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餘二多正式進入角色,埋頭熟悉他分管的工作。海市正處於工業轉型時期,原來幾個老的工業開發區和新的工業園區裏的傳統企業處境艱難,紛紛尋求新的轉產途徑和新的經濟增長點。而一些新入住的技術型、高附加值企業也渴望能夠把海市針對新興產業製定的優惠政策用足用夠用好,有許多具體的執行操作方麵的問題需要市裏明確、及時的解決。過去餘二多囿於城關區那個有限的範圍,從來沒有從市級領導的層麵了解過海市工業企業的過去、現狀和未來,現在接觸到了,才深覺海市工業企業,尤其是幾個大的龍頭企業,不論所有製形式是什麽,在現實的經濟環境裏,都麵臨著不同程度的困難,深受發展瓶頸的製約之苦。
考察到中小企業、鄉鎮企業,問題就更加多,尤其是流動資金基本上都是捉襟見肘、入不敷出,這就需要銀行的大力支持,然而,銀行一向執行的政策就是嫌貧愛富,中小企業想從銀行取得貸款,就跟從狼嘴裏掏肉一樣幾乎不可能。最難為的還是銀行都不歸海市管,對於市委、市政府給麵子不給裏子,客客氣氣吃飯喝酒都好說,真的要解決海市中小企業麵臨的資金困境,一個個都會用國家政策、行業規則把口封得嚴絲合縫,連個蒼蠅蚊子都別想鑽得進去。
召開了無數個碰頭會,在基層跑了數十家企業,餘二多對海市工業企業的現狀和未來憂心忡忡,也逐漸開始理解熊書記、吳代市長為什麽急於上馬大陸集團那個化工項目。理解並不等於讚成,餘二多認為他們的思路從根本上是錯的,他們並沒有把精力集中在解決好現有企業的生存環境上,而是把希望寄托在了新的超級大項目上。海市現有的工業基礎已經非常紮實,雖然整個經濟大環境給企業的生存發展造成了一定的困難,大大降低了企業的經濟貢獻率,但是如果海市集中精力,認真研究製定一些具有現實操作性的政策措施,大力落實中央和省裏先後出台的扶持中小企業發展的政策措施,精心守護海市的龍頭企業,積極為中小企業創造融資、聯合、抱團取暖的條件,讓海市的工業企業能夠度過隆冬期,這才是海市市委市政府的當務之急。
為此,餘二多讓隨同考察的市政策研究室主任牽頭,和政府辦公廳秘書處共同起草一份調查報告,盡快上報市委、市政府,希望市委、市政府在目前企業生存環境普遍惡化的形勢下,把注意力集中到搞好現有的工業企業上來。
與此同時,陸市和海市因為大龍河流域環境治理資金爭端也從省裏反饋下來,陸市給省裏打了報告,對海市提出了最後通牒:如果不盡快解決治理大龍河流域的環境問題,陸市將無法保證給海市供水的水質和流量,由此造成的一切後果,陸市概不負責。這個報告送給市領導傳閱的時候,熊書記的批示是:“餘二多同誌閱處。”吳資的批示是:“要錢沒有,要命有三百萬條,讓陸市來拿。”
看到吳資的批示餘二多笑了,心想,這個人長得猥瑣,待人接物猥瑣,批文件卻很有個性。笑歸笑,麻煩卻還得由餘二多來應付,他分管財政局、水利局,對付陸市,賴著不給錢的任務還得由他來對付。
市委、市政府的意見很明確,也很統一,歸納起來隻有三個字:不給錢。可是,要應付陸市單靠這三個字卻是遠遠不夠的。那需要充足的理由和數據做論理依據的報告來說服省裏,現在這件事情已經不是海市和陸市能夠解決的,更讓餘二多擔心的是,萬一陸市使用損招,放開大龍河的過濾閘口,把篦在過濾閘口上遊的雜物放行一下,大量的垃圾順著大龍河漂浮到海市進水河道,海市市民的反應可想而知,那將是市委、市政府一場名符其實的噩夢。
餘二多估計,最終結果肯定是折中:雙方各退一步,投入資金壓縮一下,然後從陸市提出的海市占百分之六十多的比例,降到各百分之五十就很不錯了。這是他心裏的底線,卻不敢給熊書記、吳代市長提,這個結果估計他們心裏也有數,現在的強硬隻不過是為討價還價做出的姿態而已,就跟陸市一下提出讓海市出資六億多屬於漫天要價、就地花錢一樣。
餘二多一忙,也就把找郭欣然弄字畫的事情扔到了腦後,黃小東和張大凱卻沒有放鬆,黃小東替餘二多跑腿辦事一向不遺餘力,張大凱拍著胸脯保證,隻要黃小東能夠說服郭欣然出賣他的字畫,他願意想辦法搞錢。
黃小東動用了公安局的關係,通過戶籍資料查到了郭欣然的住址,電話聯係,接聽電話的是一個嗓音略微嘶啞的中老年婦女,黃小東提出想麵見郭欣然老人,第一次被婉拒,第二次遭到嚴拒,第三次一聽到是他的聲音,人家馬上掛斷,連話都懶得和他說。黃小東臉皮厚,電話上辦不成,就親自跑了兩趟,根本就沒能見著郭欣然的麵。郭欣然雖然名氣很大,卻既沒有官方身份,也不是有國家等級的那種書畫匠人,沒有誰會安排警力保護他,他自己也雇不起保安,按說想見他並不難。然而,黃小東堂堂一個市紀委的處長,卻就是見不到他。
黃小東是個不會氣餒的人,遇到這種事情,更加不會氣餒,他認為,這才更能證明郭欣然是高人,世外高人。如果他是那種腦袋上頂著國家幾級幾級作家、畫家、書法家、藝術家的頭銜,一聽到政府官員拜訪,就屁顛屁顛樂不可支跑上前迎候的各種會員們,黃小東反而會從心底裏看不起他。
多次努力無果,黃小東幾乎已經失望,張大凱也勸他不要太過執著:“老人家有老人家的原則,實在不行我們就想辦法從別處著手,看看能不能在市場上收購到他的字畫,不一定非要從他手裏直接拿,直接拿,老人家也可能不好意思提錢。”
黃小東心裏認可張大凱的說法,嘴上卻說:“現在的問題不是錢,而是我們誰也不懂,萬一從市場上搞到的是假貨,讓餘哥送人,那不是等於害餘哥嗎?”
餘二多從來沒有說過他要郭欣然的字畫送誰,張大凱和黃小東心裏卻都明白,肯定是送給非常重要的人物,他們倆甚至想到可能是要送給曾經到海市視察的那位黨和國家領導人,因為,餘二多說過,要感謝人家,據他們所知,最應該感謝的就是那位黨和國家領導人,沒有那位黨和國家領導人的賞識,餘二多不可能有今天。所以,對送字畫這件事情,兩個人既上心、又慎重。黃小東說得也很有道理,如果從市場上花錢收購來的郭欣然的字畫是假貨,那還不如不送。
就在黃小東對看上一眼郭欣然已經不抱希望的時候,他的手機響了,查看來電顯示,卻是郭欣然家裏的號碼,這個號碼也是利用職權,通過公安局的朋友查到的。黃小東連忙接聽,來電話的卻是一個男人,聽嗓音底氣很足,雖然嗓音略帶沙啞,卻仍然能夠判定年齡應該不超過五十歲:“你好,您是哪一位?”
黃小東接聽電話一向大大咧咧,一張嘴就是“哪一個?找誰?”看到來電顯示是郭家的座機,正在有求於人,自然不敢放肆,口氣盡量溫和、客氣,冒充禮儀之士。
對方說:“您是黃先生嗎?我是郭欣然。”
黃小東不敢相信,從聲音裏聽,對方年齡應該不超過五十歲,可是他知道的很清楚,郭欣然年逾九十:“不會吧?郭老先生怎麽可能親自給我打電話?”那一刻黃小東猜測,可能是郭家的某個後人,知道他想求購郭欣然的字畫,便出頭來跟他聯係,錢麽,誰不喜歡?
對方卻說:“我就是郭欣然,你不是說你代表餘二多嗎?那好,你給他說,我要親自跟他談,而且,他如果要跟我談,必須提前一天打電話過來預約好時間。”
黃小東幾次約郭欣然不果,隻好打出了餘二多的旗號,說他是代表餘副市長來看望郭欣然老先生,希望郭欣然能夠給堂堂餘二多副市長一個麵子,沒想到人家提出來要直接會見餘二多:“喂,喂,能不能我們……”黃小東想說能不能他們先見一麵,對方卻已經掛斷了電話。
黃小東把電話打了回去,他還是希望自己先跟郭欣然見一麵,摸摸底,然後再給餘二多回話,看看餘二多願不願意和郭欣然會麵。對方接起了電話,卻不跟他羅嗦,直接掛斷,這是一種行為表達方式:沒有商量的餘地。
黃小東連忙跑到城關區找張大凱跟他商量。張大凱現在當了副區長,而且是進了常委的副區長,搬進了有套間的辦公室,很舒服,黃小東有空願意找他泡茶打屁。兩個人泡茶商量,最後認為,還是應該把郭欣然老人的意見原封不動的報告給餘二多,至於餘二多接受不接受郭欣然的邀請,那隻能由餘二多自己拿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