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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二多趕到華嶽山莊的時候,海市、陸市雙方的混戰已經開始,餘二多在會場露了個麵,給陸市帶領部下吵架的副市長打了個招呼,說是有點急事,上午要去處理,趕吃中午飯回來陪他們午餐。然後就跑去找鄭市長,他要把周書記回複的短信給鄭市長說說。服務員告訴餘二多,鄭市長在湖心亭散步,餘二多便到湖心亭那邊找鄭市長。
貫穿華嶽山莊的那條溪水在一處相對寬闊的窪地形成了清韻胡,湖水麵積方圓有十來畝,湖的中心修建了一座紅柱金瓦的亭台,大家就把這個亭子叫湖心亭。有一條水漫橋將亭子和湖岸連接起來,湖中漲水的時候,水漫橋就會被淹,要去湖心亭就隻能乘坐小船,正常情況下,水漫橋露出水麵大約有十厘米高,踩著水漫橋就能登上湖心亭。
遠遠就看到鄭市長坐在湖心亭的護欄上,他的秘書坐在他對麵的護欄上,兩個人正在閑聊。餘二多沒有馬上過去,心裏卻再一次湧上了疑問:種種跡象表明,鄭市長和省委周書記的關係應該非常近,可是,為什麽在和熊書記的爭鬥中,有周書記做靠山的鄭市長會敗北呢?雖然他的調離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並不見得是壞事,可是在和熊書記發生矛盾的情況下,這種調離無疑就有了敗北的性質,盡管敗得很有麵子,卻也仍然是敗而不是勝。這個問題過去餘二多想的不多,如今知道鄭市長和省委周書記的關係似乎很不一般,而且憑他給餘二多指點的那些道兒,應該說鄭市長在處理上下級關係方麵手段非常圓熟,絕對不是沒有靠山、也不懂得規矩的政壇生手,為什麽會公然和熊書記鬧翻,並且不得不舍棄提升的捷徑,離開副省級的海市,卻平調到正地級的陸市任職呢?餘二多對鄭市長的了解越深,關係越近,這方麵的問題就想得更多了些。
鄭書記看到了他,朝他招手,餘二多便扔下雜七雜八的思緒,小心翼翼的踩著狹窄的水漫橋,登上了湖心亭。鄭書記的秘書訓練有素,看到餘二多來了,知道他和鄭市長有話說,便端了鄭市長的茶杯說:“我去給鄭書記續熱水,餘副市長,給你也帶一杯吧?”
餘二多點頭:“謝謝了。”
秘書端著茶杯離開了,鄭市長馬上說:“我說的沒錯吧?周書記肯定會給你回複的。”
餘二多掏出手機,把周書記給他的回複找出來,遞給鄭市長看,鄭市長看了看說:“這就對了,即便我們不講究知恩圖報,起碼也要表示自己不是那種不知好歹的人。”
餘二多問他:“你們什麽時候回去?”
鄭市長嗬嗬笑著開玩笑:“怎麽了?嫌我們吃你們、住你們的了?這麽大個海市,還不至於養活不起我們這幾個人吧?”
餘二多說:“不是,海市現在情況挺複雜,上午剛剛開始緊急會議,有人在煽動鬧事,搞得市委、政府挺緊張的,你們最好還是不要在這個時候添亂。”
鄭市長馬上說:“化工項目出問題了吧?這是遲早的事,這些人腦子進水了,這麽大個項目,能掩蓋得住嗎?一開始的決策就是錯誤的。”
餘二多一驚:“鄭市長,你知道了?”
他問的意思是,你怎麽會知道會議內容,問這個話的同時,心裏閃的念頭是:恐怕常委裏還有鄭市長的人,在自己之前,就已經給鄭市長通報了消息。
鄭市長說:“會議內容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就這個搞法,遲早會出問題,而且是大問題,我和熊的分歧也就是在這個問題上無法彌合。我希望認真對待學界對這個項目的反對聲音,要求請國家環保總局和省環保局,還有第三方公共環保機構的專家學者對這個項目的環保、安全和海市的發展前景做一個全麵的評估之後,再決定是不是接受這個項目,我也說不清熊和吳到底是吃錯了什麽藥,心急火燎的要上馬,你是不知道,為了這件事情,我們吵到了省環保局、國家環保局,最終事情鬧大了,雙方誰也沒法下台,我隻好惹不起躲得起,暫避一時了。”
餘二多問出了他最想得知的答案:“周書記當時的態度是不是傾向於熊書記和吳資?”
他沒有說出口的話意思很明白:當時周書記如果站在鄭市長這一方,結果就不會是這個樣子,或者也可以理解為:你和周書記關係很好,當時為什麽周書記沒有支持你?
鄭市長瞬間似乎又由鄭書記轉換成了當時的鄭市長,又開始說話的時候眼睛不看對方了,此刻他盯著遠方的海麵,也許什麽也沒有盯,對什麽都視而不見:“周書記沒有態度,隻對我說讓我退一步,周書記的話我是要聽的,就到陸市去了。”
“退一步”讓餘二多想起了這三個字後麵經常會綴上的另外三個字“進兩步”,並進而聯想起了他過去最愛看的戰爭片《南征北戰》裏麵的一句台詞:我們今天大踏步的後退,正是為了明天大踏步的前進。
“周書記當時還書寫了幾個字給我。”
餘二多連忙問:“哪幾個字?”
“潛龍勿用。”
餘二多知道,這句話出自於《易經》第一卦:“乾乾為天,乾上乾下,初九,潛龍,勿用。”卦象為:“潛龍勿用,陽在下也。”這裏的“潛龍”和“寢龍”、“浸龍”的意思相通,意思是說,當龍還處於“寢態”、“潛態”的時候,無法發揮本身的能力、力量,象辭裏的那句“陽在下也”,意思是無法借助外界的客觀條件,這個時候隻能堅定信念,隱忍待機,不可輕舉妄動,如龍潛深淵,應藏鋒守拙,待機而動。
餘二多明白了,他估計以鄭市長的智商、情商,肯定也早已經明白,隻不過從來沒有說破而已。鄭市長的調離,實際上是以退為進,靜觀時變,時機成熟,必會東山再起、卷土重來,如果到了那一天,再起、重來的氣勢和能量,恐怕要比過去更加強勢、威猛。
反過來說,這種退卻和避讓,也肯定會給熊書記造成錯覺,認為自己穩占上風,而且得到了省委、省政府的支持,在這種錯覺引導下,如果不能夠清醒的認識麵臨的局勢,忘乎所以,急功近利,很可能落個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可悲下場。餘二多認為,按照熊書記目前的精神狀態,自我感覺過於良好,他已經被暫時的勝利誤導,危機重重卻毫無自覺,正在走向難以挽回的敗局,正在上演的悲劇戲目就是那個大陸集團在海市長灘開發區投資的化工項目。
想通了這個大題目,餘二多的內心冰火交集,寒暑交加,暗暗歎息:這就是政治。政治的魅力就在於這種風險與機遇並存的動態,也在與合作與對抗的動態,最終結果取決於誰也無法掌控的、由眾多偶然、意外構成的必然。就眼前來說,如果熊書記急於上馬的化工項目是成功的,那麽,局麵就會繼續朝著他預期的方向發展,巨大的經濟效益會成為他的耀眼政績,為他的仕途鋪就一條紅地毯。就眼前的形勢來看,即使工程本身沒有出現事故、災難等等問題,可是如果遭受到市民的強烈反對,甚至發生嚴重的群體性事件,這個項目也可能成為他折戟沉沙的謝幕之作。
“好了,別動腦筋想這些事情了,從大局考慮,我倒寧可希望那隻熊能夠如願以償,可惜,這八成僅僅是個良好的願望而已。”鄭市長歎息一聲:“走吧,該吃午飯了,吃過午飯我們就撤退,在這種情況下,繼續糾纏在你們這兒,讓你們心煩。”
餘二多連忙撥打電話:“你也不提前通知一下,我得趕緊給那隻熊報告一聲,禮數還是該盡到的。”
餘二多給熊書記掛電話,報告說會談破裂,沒法繼續進行了,鄭市長他們下午就要回去。熊書記哈哈笑著說:“我給辦公室說一下,中午給他們餞行,買賣不成仁義在,兄弟城市的情誼不能因為錢受影響。”
放下電話,餘二多在心裏祈禱,希望熊書記鍾情、屬意的化工項目能夠平平安安、順順當當,鄭市長說的這個話倒是對的,他也相信鄭市長說的是真心話:無論如何,從大局著眼,他也希望熊書記能夠如願以償,誰也不希望自己的城市發生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