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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委組織部領導班子考核、考評組明天就要進駐,檢察院的檢察官帶著大蓋帽、穿著製服,跑到辦公室敲門,不要說餘二多,換成任何一個人也會非常生氣。也就是餘二多身上多少有點二勁,仗著自己沒做什麽虧心事,還敢放聲耍耍態度,以此向同僚、下級們表示自己的清白,換個人,恐怕早就緊張得戰戰兢兢不知所措了。
張大凱聞聲跑了過來,看到檢察院的大蓋帽愣住了:“你們這是幹什麽?為什麽不到辦公室事先聯係一下?怎麽直接就往領導辦公室闖?”
貌似帶頭人的檢察官態度出奇的冷靜:“真對不起,我們手頭這個案子上級催得非常緊,我們也擔心犯罪嫌疑人知道立案脫逃,所以匆匆忙忙跑過來找餘區長落實幾個問題,真對不起了,希望餘區長百忙中配合我們一下。”
有理不打笑臉人,人家怎麽說也是為了公務,餘二多生就了吃軟不吃硬的脾性,人家態度好,他也沒法繼續耍態度,隻好把人家往辦公室裏讓。三位檢察官進了辦公室之後,要關門,張大凱攔住了:“門就不要關了,避免在幹部群眾中造成誤會。”
餘二多明白張大凱的意思,連忙支持:“就是就是,你們這頂大蓋帽太嚇人了,一大早衝過來嚇唬我,再把門關上密談,讓我怎麽給幹部群眾解釋?”
檢察官有些為難,張大凱給他們沏茶倒水,不經意的告訴他:“最近我們區很忙,與區長尤其忙,你們可能也聽說了,市委組織部從明天開始對我們區領導班子正式進行考核、考評,區裏一大攤子事哪一樁也不敢扔下,正常工作時間要交給考評組,很多事情隻能利用業餘時間了。”
張大凱實在是精明,他這貌似閑話的聊天,實際上是告訴檢察官們,他們來的不是時候,不論哪個單位的領導,正在接受上級考核、考評的時候,他們這些檢察官衝過來都是負麵影響。同時,也是向檢察官們解釋剛才餘二多為什麽會發火,等於請檢察官們理解、諒解。
檢察官果然明白了,帶頭的檢察官露出了真誠的歉意:“餘區長,我們真的不知道你們正在接受考評、考核,光著急辦案,考慮不周到,你原諒啊。”
餘二多苦笑:“我原諒沒有用,就是現在,我敢肯定,我們區機關大樓裏已經傳遍了,檢察院的來抓餘二多了。”
張大凱看到氣氛緩和,不會再發生衝突,給每位檢察官送上一杯茶之後告辭:“我還有事,你們談。”走的時候,有意把辦公室的門敞開著,還回頭問了餘二多一聲:“餘區長,稿子看完了嗎?”
餘二多說看完了,沒啥問題,就那樣不用改了。
張大凱走了,檢察官也沒有堅持關門。在張大凱和檢察官們周旋的空隙裏,餘二多的腦子也在飛速的運轉,對檢察官的目的進行判斷、猜測,張大凱離開的同時,他也確定:肯定是那個中心大廈的項目經理誣告他的案子。這樣一想一切也就有了合理的解釋:市紀委轉過去的案子檢察院不敢拖,可能市領導也在催辦,所以他們一大早過來,急著要核實那個案子的情況,如果初步認定確屬誣陷,他們馬上就可以動手抓人,所以他們才會說擔心犯罪嫌疑人脫逃。
雖然想清了他們前來的目的,餘二多卻不能主動問,繼續裝傻:“你們找我到底啥事?”
領頭的檢察官說:“前段時間,餘區長是不是收到了三萬塊錢現金,主動交給了市紀委?”
餘二多點頭:“對啊,不應該交嗎?”
檢察官說:“當然應該交,我們都很敬佩餘區長的清廉、正直。前幾天,有人舉報餘區長收受賄賂,餘區長知道嗎?”
餘二多搖頭:“不知道啊,誰幹的?”
檢察官說:“紀委經過初步調查,舉報您的實際上就是給您送錢的那個叫萬世鵬的人,根據前後種種跡象判斷,紀委認為這是一樁有意誣陷的案子,並不是簡單的行賄案,所以,紀委把案子轉到了我們檢察院,我們初審了案卷,認為這確屬製造陷阱,誣陷領導幹部的犯罪案件,領導考慮犯罪嫌疑人很可能還會通過其他手段對你進行汙蔑、誹謗,比方說把交給紀委的那些所謂的證據貼到網絡上製造輿情,煽動不滿情緒,進而造成新的不穩定因素,所以領導要求我們盡快偵破,防止此事發展為難以控製的輿論災難。”
餘二多承認自己很聰明,判斷完全正確,於是把事情的經過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自然,該說的一句也不少說,不該說的一句也不說,三個檢察官配套齊全,一個對話,就是那個領頭的,這個時候餘二多也知道了,他是檢察院檢察二室的主任,行政級別正處。另外一個負責錄音,還有一個負責傳統項目:記錄。項目是傳統的,手段卻已經進化成了電腦速記,餘二多講完了,主人問完了,接上打印機,現場打印,現場簽字。這種詢問筆錄餘二多複驗的時候一點也不敢草率,仔細認真地看著,他不能不佩服檢察院的速錄員,主任問的話,餘二多答的話,基本上一字不漏的完全記錄下來。
餘二多看完記錄,在上麵簽了字,眼瞅著事情就要結束,太平馬卻站在門口往屋裏探頭探腦,餘二多問他:“馬書記有事嗎?”
太平馬連忙撤退:“沒事,沒事,你們談,你們談。”說完,轉身走了。
太平馬一聲沒吭離去,餘二多心頭卻被塞進了一大塊幹牛糞,而且是遇到**膨脹了的牛糞,堵得慌、惡心的要命卻又吐不出來。按照正常人的正常反應,即使純出於好奇,太平馬看到檢察院的工作人員在和區長談話,至少也要問一聲:“什麽事?”可是他偏偏連問一聲都沒有,臉上那會意、詭秘的笑容,連那副寬邊大眼鏡都沒能遮擋得住。
送檢察官們出來,在走廊上,餘二多大聲對監察室主任說:“下次,你們再需要我們區的配合幫助,最好直接去找我們馬書記,紀檢監察這一塊是他主管的。”
主任驚愕瞠視著他,片刻恍然:“好好好,下一次如果再需要你們區的配合、幫助,我一定直接找馬書記,不再麻煩餘區長了。”
這段對話結束,餘二多忍不住暗自苦笑,覺得自己有點無奈,無奈之中還有些許無聊。上車的時候,主任握住餘二多的手告別:“餘區長,我們這次給你造成了困擾,真對不起,今後我們遇到這種情況,一定注意時間地點方式方法。其實,我們開展工作也很困難,現在的人越來越精,案子越查越難,唉,相互理解吧,相互諒解吧。”
送走了他們,餘二多回樓上的時候,無意中抬頭看了一眼,樓上每個窗戶口,都有腦袋在窺探他和檢察官告別,他一抬頭,窗戶裏的腦袋立刻像受到驚擾的雀鳥,霎時就消失不見了。餘二多心裏發涼,他相信,此刻,就在區委區政府大樓的這些人心裏,除了極少數就如張大凱那樣的哥們之外,所有的人都會對檢察官這個時候找他,心存猜忌、疑惑甚至幸災樂禍的期待。他同時相信,不用等到下班以後,他被檢察院調查的的謠言就會像飛快繁殖的蝗蟲,伴隨著由猜測、臆斷和誇張而浸潤的膨脹,變成一樁想象臆造的大案,在海市的政界飛快傳播。
這場意外造成的負麵作用,會不會影響這次重要的組織考核、考評結果,餘二多心裏的答案是肯定的。然而,考核結果他和太平馬的差距之大,不但出乎意料,也超出了他的心理承受範圍。過去也不是沒有經曆過考核、考評,可是每次他的考核指數在區領導班子裏都名列第一,太平馬一直排在三至五名,而這一次群眾考核打鉤,按照德能勤績效五大指標、勝任、基本勝任、不勝任這三個級別進行的最後綜合指數,他的綜合指數剛剛夠基本勝任四個字,而太平馬的考核平均指標卻遠遠超越了正常發揮水平,綜合考核指標為勝任,排名第一。他的綜合指數排在領導班子九個成員的第五名,剛好在名次上和太平馬來了個大逆轉。
考核、考評結束了,麵對這個結果,餘二多的心情極差,用鬱悶這個詞兒恰如其分。餘二多屬於幸福指數最高的社會群體,他能夠鬱悶,就像走在路上絆了一跤踒了腳,疼得要命,卻不知道該恨自己不小心,還是該罵地不平。最讓他鬱悶的是,按照幹部選拔製度改革試行條例規定,考核結果屬於硬指標,如果“勝任”比例達不到百分之八十,要想提拔恐怕就很難,除非有一個在上麵掌握“硬權力”的爹。如果“勝任”指標達不到百分之六十,不但別想提拔,就是要想繼續擔任現職都要接受組織部門的誡勉談話。
餘二多認定他這次馬失前蹄應該歸罪於檢察院,幾次想上門臭罵那幾個在考核、考評幹部關鍵時刻跑到區政府機關找他的檢察官。思前想後,又沒了登門罵人的銳氣,結果已經出來了,現在再罵人家,不要說馬後炮,連馬後屁都不如,而且傳出去對自己的負麵作用是顯而易見的。餘二多忍下了這口氣,唯一能夠承裝鬱悶的就是仍然殘存的希望:希望這一回是上麵某個領導看中了自己,專門要提拔自己。如果領導決定一切的硬規則發揮作用,那麽,按照目前的考核結果,好運落到自己頭上倒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
放棄了找檢察院討個公道的打算,公安局卻又找上門來。公安局比檢察院謹慎了許多,王宗漢打電話過來先問他能不能在百忙直接接見一下自己:“區長大人,上門討杯茶水不會給你的敏感增加敏感吧?”
餘二多自從上一次在華嶽山莊遭遇險情被王宗漢棄保之後,對王宗漢一直耿耿於懷,覺得這個人肯定不能當朋友,現在他又打電話過來,說是有案子需要餘二多提供幫助,餘二多就很不耐煩:“我沒犯什麽事吧?”
王宗漢連忙解釋:“餘區長一身正氣,清正廉潔,哪能犯什麽事,是別人犯了你的事,我們接到任務,正要為你伸冤呢。”
餘二多驚訝:“為我伸冤?我有什麽冤需要勞駕海市公安局堂堂王局長替我申啊?”
王宗漢告訴他:“不是有人誣陷你收受賄賂嗎?這個案子檢察院轉給了我們,由我們立案偵查,局裏高速度重視,讓我親自調查,我們想要找你了解一下案情。”
餘二多暗罵檢察院禍害人,搞得他民主評議差點沒落個不及格,卻又把案子轉給了公安局,現在如果公安局再跑到區政府禍害一通,他餘二多在海市官員中間,至少在城關區會變成傳奇,至於會被妖魔化成哪一類妖怪,連他自己都難以想象:“好了,王局長,求求你了,別再折騰了,記住那三個字:不折騰,你們有本事就去抓人,不然就別再禍害人了。”
王宗漢雖然在公安局是副職,但是海市屬於副省級,公安局長由政法委書記兼任,行政級別為正廳級,王宗漢行政級別和餘二多一樣:副廳。同級幹部受到帶有奚落性質的調侃,自然很不高興:“那好,我們就直接抓人了,到時候請你出麵作證。”王宗漢也不再和餘二多囉嗦,說完就掛了電話,這邊餘二多的感覺卻是對方摔了電話,被人摔電話很不舒服,被同級幹部摔電話就更不舒服,餘二多馬上把電話撥了回去:“王大局長,我把話撂到這兒,你要是能抓住那個人,我算你有本事。”
王宗漢說:“我沒本事,可是我敢說隻要我想抓的人,就沒有抓不到的。”
兩個人話越說越不投機,餘二多隻好用一句“那好,我等著看你抓人。”結束了這場再扯下去可能會吵架的對話。
餘二多心裏很煩,根據他的經驗推測,背景有徐開的這樁誣陷行動,肯定不會是瞎哄哄,說不準是什麽套路,可是能夠斷定肯定是一個套路。檢察院搞那麽一下,啥屁事沒幹,白白給他造了個大大的負麵影響,就又把案子轉給了公安局,既然明知到人家是誣告,還這樣轉來轉去,就憑現在這個跑風漏屁的執法環境,嫌疑人不可能得不到消息,也不可能老老實實坐在家裏等著抓。
餘二多扔下電話,讓王宗漢給鬧得心裏堵得慌,小肚子也脹得慌,這才想到已經有三天沒有排便了,就抓了張《參考消息》跑到套間的衛生間,坐在大便器看著報紙等大便。最近不順心的事一樁接一樁,心煩火大,便秘的毛病又犯了,攥著拳頭哼哼吃吃的費了半天勁兒,卻沒有什麽成效,大便頭好像已經到了門口,卻怎麽也不願意出來。其間似乎聽到有人敲辦公室的門,餘二多應了一聲:“誰啊?”沒人吱聲,他又大聲問了一句:“誰啊?”
還好,這一聲喊叫花費的力氣朝下走,幫了他一個大忙,憋了好幾天的大便終於慢條斯理的擠了出來。這個成果來之不易,餘二多已經掙紮出了一身大汗,自然不肯半途而廢,也就沒有再管誰在外麵敲門,全神貫注的解決難言之隱。這一折騰,耗費了將近一個小時,就連那張《參考消息》都被手上的汗水給湮得透濕,好賴問題畢竟解決了,餘二多心情也舒暢了許多,暗想:狗屁,啥事也沒有大便重要。
洗了手,回到辦公室外間屋,卻一眼看到大門下麵的縫隙處,躺著一封信。這才想起,方才大便的時候,有人來敲門,並不是要找他,而是試探屋裏有沒有人,大概他沒有過來開門,隻是在套間裏麵的衛生間裏喊話,對方就從門縫裏把信塞了進來。
餘二多拆開信封,掏出信紙,信件是打印的,現在科學技術進步了,寫匿名信再也不用擔心有關部門核對筆跡,一律用打印件。餘二多看看內容,由不得大驚失色:這封信竟然是揭發檢舉區委書記太平馬在這次領導班子考核、考評過程中操弄投票過程、用事先勾畫好的票偷換真實票,改變投票結果,蒙騙組織部門考評小組的問題。信上所說的如果是事實,如果這些問題調查落實,那麽,太平馬僅憑這一條,就足夠撤職了。
餘二多為這封信上所說的情況震驚之餘,半信半疑。想想太平馬平常那副小心謹慎、四平八穩的風格,很難相信他會做出這麽卑鄙的事情,竟敢如此膽大妄為。想到自己的秘書王亞洲也是領導班子考核辦的工作人員,自始至終全程參與了考核、考評的整個過程,便把王亞洲叫了過來,二話不說,直接把這封揭發檢舉信遞給了他。
王亞洲有些緊張,他把信從頭至尾看過一遍之後,遞還給餘二多的時候,餘二多發覺他的手在微微顫抖:“這封信上說的情況,你知不知道?”
王亞洲本能地點了點頭,隨即又搖頭:“我不太清楚。”話說得就像蚊蠅。餘二多沒有再問他,他的表現已經暗示:這件事情是存在的,但是他不可能出麵舉證。餘二多理解他,卻不能認可他,餘二多的價值觀就是:人可以犯各種錯誤,但是沒有正義感、善良心,就是做人不正直,這屬於不可原諒的道德缺失:“好了,我明白了,你去忙吧,這件事情到此為止。”
王亞洲唯唯諾諾的退了出去,餘二多看著自己的這位秘書,微微搖頭,他相信信裏舉報的是事實,隻不過王亞洲不敢證實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