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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一個單位,遇到上級組織部門來對領導班子考核、考評這種大事,氣氛都會變得詭異、失常。有的人緊張、激動,有的人等候圍觀、熱鬧,還有的人惴惴、忐忑,這所有的情緒都被死死地隱藏在平靜的表象之下。眾人壓抑的情緒即使有偽裝的平靜覆蓋,卻仍然難以複原成自然態的正常,因為這種平靜本身就缺失了自然。城關區機關裏表麵上看,一切正常,忙碌的、消閑的幹部們,誰也不提即將到來的考核、考評,餘二多卻知道,每個人心裏都在惦記著即將開始的考核、考評,每個人心裏都在猜度考核、考評的結果,每個人也都在默默地打算著給某個領導怎麽打勾,組織談話的時候怎麽做到既把自己的看法說出來,又不被領導抓尾巴。
餘二多剛進辦公室,就接到了太平馬的電話,說是要安排個黨政聯席會議,區機關副處級以上幹部全部參加,安排部署迎接市委組織部對區領導班子的考核、考評工作。這種事情沒有反對的必要,況且餘二多也從來沒有正麵反對過太平馬任何一項決定、要求,就如太平馬也從來沒有正麵反對過餘二多的任何決定、要求一樣。你好我好大家好,是太平馬和餘二多幾年合作下來,有意無意著力維護的太平景象。熊書記和鄭市長都曾經為此表揚過他們:“全市黨政領導班子最和諧、配合最好的還是城關區。”
“好啊,幾點?”
“現在八點半,那就九點半吧。”
九點半,餘二多走進了會議室,坐到了太平馬旁邊,幾位副區長坐到了餘二多身旁,一個副書記,坐到了太平馬身旁,其他幹部都圍攏著桌子團團坐,剩下沒有占住座位的,就隻好坐到靠牆的座位上。行政部門多,處級幹部也多,黨群口部門少,行政幹部也少,餘二多忽然想笑,就這個陣勢,如果排除主觀傾向因素,他和太平馬打起來,單憑人數就肯定能贏。
餘二多不是一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心裏想什麽,臉上就露什麽,太平馬問了他一句:“啥事讓餘區長一大早就笑咧咧的?”
餘二多驚愕,太平馬坐在他的身旁,眼睛並沒有刻意的看他,他剛才想象率領行政幹部和太平馬率領的黨群幹部打架,可能不經意間把笑容露了出來,即使露出了笑容,那也肯定是瞬間的微表情,這家夥竟然馬上發現了,不知道他一向就是這樣,自己沒有注意到,還是這幾天突然變得敏感:“沒啥事,看到書記不露個笑容不和諧。”餘二多故作輕鬆。
會議由太平馬主持,這也是慣例,召開黨政聯席會議,有點像打官司上法庭:誰主張誰舉證,移植到黨政聯席會議上就是:誰主張,誰主持。今天的會議是太平馬主張的,自然由太平馬主持。
太平馬向與會人員傳達了市委組織部關於考核、考評城關區領導班子的通知,這是書麵通知,餘二多還沒有見到,按照規矩,作為區委常委,這個通知應該經他傳閱後,再召集這個會議,餘二多有些不快,點了一支煙,王亞洲在一旁記錄,看到他掏煙,連忙跑出去找煙灰缸。會議室裏不準抽煙,牆上貼著禁煙標誌,餘二多故意蔑視禁煙標誌和禁煙規定,有點撒野的味道,其實是表達不滿。
太平馬自從接到組織部考核、考評的消息以後,整個人的神經緊繃成了弓弦,所有感覺、感應細胞都被激發到了臨界態,活像蚊蟲的觸須,稍有風吹草動馬上就會做出極為敏捷的反應。他對這次考核、考評的感覺評價來自於傳統規則和線性規律,不管怎麽說,他是城關區的一把手,即便是買張火車票、超市買單也要按照先來後到的順序辦,如果,這次考評、考核真的涉及到升遷,他認為那也得自己走了,給餘二多騰出位子,餘二多才能有進一步的可能。從這個意義上說,餘二多應該感謝他,他屬於餘二多的恩公。餘二多在禁煙的會議室裏公然抽煙,太平馬馬上意識到餘二多這是在不平:“哦,這份文件剛剛收到,今天已經周末,我擔心如果不及時安排下去,會影響下周組織部考核、考評小組的工作,就臨時決定開這個會,直接部署下去省了中間環節了。”
太平馬沒有提文件還沒有給餘二多傳閱的事情,也不可能在這種場合提,但是餘二多卻明白,太平馬是在向他解釋,轉念想想,太平馬至今還被蒙在鼓裏做夢娶媳婦,其實也挺可憐的,一份通知,公開的文件,自己傳閱以後開會,和直接開會時機上也沒有什麽太大的差別,就插了一句話:“真對不起大家,昨晚上沒睡好,今早上起來萎靡不振的,抽根煙提提神,特權一次,大家別跟著抽。”
這算是對太平馬的回應,太平馬輕咳一聲,把文件原文念了一遍,接下來便強調了幾個問題,不外乎在崗人員在考核、考評期間一律不準外出、家裏有事必須請假獲批以後才能休假、對待考核、考評必須態度認真、實事求是,嚴格遵守組織紀律,嚴格禁止拉票串聯行為,一旦發現,根據組織紀律嚴肅處理等等。
太平馬講完了,照例征求餘二多的意見,餘二多隻抽了一棵煙,就讓王亞洲把煙灰缸拿了出去,這是一個姿態:尊重與會人員,尊重太平馬:“我沒啥說的了,馬書記講的我自己也一定嚴格遵守。”太平馬講的確實已經非常周到,餘二多沒有什麽可補充的,可是如果他真的講說這簡短的兩句話,在座的人肯定沒有一個會認為這是正常的表態發言,餘二多隻好再說幾句廢話,用來表示自己的真心實意:“這一次考核的不是我,也不是馬書記,而是整個領導班子,所以,每個班子成員都要充分的準備,全力以赴配合市委組織部考評小組的工作。還有,”餘二多征詢太平馬的意見:“考核辦的人都到位了嗎?”
太平馬說:“基本上到位了。”
餘二多接著講:“我在這裏首先表態,借這次考核、考評的機會,我要認真反思、總結自己工作中的經驗和教訓,把這次考核、考評當做自己工作的加油站,通過這次考核、考評促進自己的工作動力,提升自己的工作水平,爭取在今後的工作中,為城關區廣大人民群眾提供更好的服務……”
餘二多長期在從政為官,官話練得爐火純青,此刻講話完全是為了拉長講話時間,用時間表現誠懇,話頭拉開,文件、報紙、電視上的套話就像老太太紡線,紡車一轉線頭無休無止源源不斷,硬是把與會的官員磨得哈欠連天,開小會誰也不敢公然打盹,一個個強睜著眼睛死熬,恨不得就地找個洞洞鑽進去眯一會兒。
會議結束,餘二多回到辦公室,自己也口幹舌燥,這才想起來,整個會議期間,竟然沒有人給他們這些與會領導端茶倒水,好像誰都忘記了領導們需要喝水這檔子事兒。餘二多本想馬上叫辦公室的人問問,轉念想想也就釋然了:會議是區委召開的,政府辦這邊肯定不會沒事找事去給領導倒水,區委辦的人都被太平馬趕去籌備考核辦的事兒了,自然誰也顧不上給領導會議沏茶倒水這件事。其實,餘二多並沒有想到的是另外一層隻能意會不能言傳的恐懼感:誰都知道現在是非常時期,誰也不敢招惹是非,開這種事關組織部考核、考評的會議,誰要是沒有明確接到指令而去獻殷勤端茶倒水,萬一會議內容泄露,誰就可能是最大的嫌疑人。
餘二多喝足了茶水,把擺在桌上的文件夾翻弄了一遍,需要簽的簽了,大部分隻看個題目,個別文件需要看看內容,也隻是一目十行的瀏覽一下。正像老百姓說的:大事開小會,小事開大會,大事會前定,小事會上定。文件也是這樣,正規發的紅頭文件如果硬要賦予一個意義,就是讓領導在上麵簽個名,證明自己在上班,真正重要的事情,要看電傳、聆聽領導個別談話,而不是每個單位都散發一份兩份的紅頭文件。
文件處理完了,餘二多想出門,到下麵看看去,尤其想到中心大廈去看看那個項目經理萬世鵬。海市有句俗語:海市地方怪,想誰誰就來。餘二多腦子裏剛剛動了去看看那個項目經理的念頭,手機響了,餘二多接聽,黃小東來的:“餘哥,那個項目經理萬世鵬的事你還記得嗎?”
雖然沒有像海市俗語說得那麽邪乎,卻也證實那句俗語確有道理,剛剛想到萬世鵬,黃小東就跟他說起了萬世鵬:“記得啊,怎麽了?有新進展?”
黃小東說:“確切消息,案子轉給檢察院了。”
餘二多愣住了:“怎麽轉給檢察院了?什麽情況?”
黃小東說:“什麽意思我也不太清楚,會不會是要追究那家夥的法律責任?”
餘二多說:“你問我我問誰?不過那件事情好像還真不歸你們紀委管,要真是追究那家夥的誹謗、誣陷罪,那也應該轉給公安局啊,不應該直接轉交給檢察院吧?”想了想又說:“你們紀委這一次效率高的也令人緊張。”
黃小東明白他的意思:“你別急,我再探聽探聽,檢察院那邊我有人。”
放下電話,餘二多有些心神不定,或許是自己麵臨考核變得太敏感、太緊張?怎麽想紀委如此神速的把那樁誣陷自己的案子轉交給檢察院,都很不正常。可是具體要想明白到底什麽地方不正常,除了轉交速度太快,別的還真說不出什麽來。而且,他也弄不清,這種事情到底是應該公安局管還是應該檢察院管,好像都可以管,也都可以不管。衝動下他拿起了電話,想找區政府的法律顧問了解一下,轉念想到這件事情沒法說得明白具體,尤其在這個敏感時段,莫名其妙的向法律顧問打聽這種事情,肯定不是正確的選擇。
剛剛放下電話,張大凱又打過來電話,跟他核對述職報告要用到的幾組數字,還要確認述職報告的大綱、主題。這些事情本來可以到辦公室來談,可是張大凱在家裏根本就沒有上班,他嫌呆在辦公室幹擾太多,既然沒上班,自然也就沒必要為了幾句話大老遠跑過來專門麵對麵商談,於是兩個人就在電話上聊了半個多小時。
張大凱這麽一打岔,餘二多就把黃小東通報的事情給扔到了腦後。今天是周末,按照規定公務員下午是“活動”時間,所謂“活動”時間,就是可以自由支配,隻要手頭、案頭沒有工作壓著,可以到遊藝室打牌,也可以到會議室唱歌,還可以到羽毛球館、兵乓球室打球。餘二多的活動項目是網球,區政府機關裏麵沒有網球場地,他想跑出去找個網球場活動活動,想到組織部考評組即將下來考核,在這個時候還是謹慎為好,便打消了打網球的念頭,老老實實躲在辦公室裏上網。
劉蝴蝶打電話過來約他共進晚餐,他告訴了劉蝴蝶:“下個禮拜組織部來考核班子,晚上約了幾個朋友,不方便。”這話半真半假,真的部分是組織部考核班子,假的部分是晚上約了幾個朋友。劉蝴蝶是個善解人意的女人,馬上說:“沒關係,這個時候最敏感,還是老老實實熬著好,祝你好運,完事以後再約你。”
放下電話,餘二多有點遺憾,今天晚上難得沒有應酬,正好可以和劉蝴蝶廝混一下。雖然到目前為止,跟劉蝴蝶的關係尚處於和平理性階段,然而,最終發展到肉搏卻也是可預期的必然,他期待這個必然的到來,又懼怕這個必然的到來。這個必然發生之後,將會以什麽方式結束,或者說將會產生什麽結果,都是令他懼怕的因素。當然,他最為懼怕的還是萬一老婆花大姐知道了他和劉蝴蝶的關係,即使他們並沒有發展到肉搏階段,即使他們保持目前這種曖昧、模糊狀態,花大姐知道了肯定也不會放任他們自流,到時候花大姐到底會把他們怎麽樣,餘二多心裏沒底。為了劉蝴蝶而和花大姐鬧崩,餘二多連想都不要想,對於他來說,用劉蝴蝶換花大姐,那是根本就不可能的事情,花大姐是銀行裏存的老本,劉蝴蝶充其量是路邊的野草,在外麵尿一泡就把家裏的老本錢蝕掉,這種買賣餘二多跟本就不會考慮。
“奶奶的,家裏留寶,外麵尿尿,家裏紅旗不倒,外麵彩旗飄飄,那些狗日的都是怎麽做到的?”放下電話,餘二多有些悵惘、失落。
星期一一上班,餘二多就接到了太平馬的通知,市委組織部考評小組下午駕到,要求所有區委、區政府工作人員在大會議室集合,進行第一個項目:做領導班子考核、考評動員。星期二下午,由領導班子成員作述職報告,星期三上午全體區委、區政府機關工作人員給領導班子成員打鉤,星期三下午開始,考核組分別和副處級以上幹部、抽簽出來的科級、普通幹部談話,初步確定,工作周期為一周。也就是說,這一周別的事情都不用幹了,專門應付考核、考評。
對於餘二多來說,目前唯一需要他特別操心的就是述職報告。張大凱動了真格的,從上個星期五開始,搭上了大禮拜兩天時間,一上班就把述職報告交給了餘二多,讓餘二多先看看:“需要修改你畫出來,我連夜改。”
餘二多雖然心知肚明,作述職報告僅僅是一道程序,誰也不會因為述職報告寫的好,就升官提拔。可是,畢竟這也是顯示領導能力水平的一個指標性程序。批判會上沒好人,考核會上沒壞人,不論是誰,作述職報告的時候,都不會把自己說得一無是處,都恨不得把自己說成勞動模範、道德楷模、人民功臣,而且這種趨勢愈演愈烈,官員們作述職報告時候臉皮越來越厚,同僚之間暗中的競爭和較量,也會在述職報告這道程序上發揮得淋漓盡致。就如這次考核,如果太平馬的述職報告寫得比餘二多高級,起碼群眾在現場打鉤的情緒會受到報告的誘導,述職報告寫得好的比述職報告寫得差的高上一個級次是很正常的。
餘二多自然明白這個道理,對述職報告也不敢掉以輕心,反鎖了辦公室的門,決心平心靜氣認真考核一遍張大凱精心炮製的重要報告。張大凱寫這篇述職報告的確用了心思,無論是文筆還是引用的論據、數據,突出表達的成績要點,都讓餘二多滿意,除了幾處錯別字,餘二多幾乎沒有需要修改的段落。盡管這樣,餘二多仍然在看過一遍之後,放下稿子針對稿子裏關於發展經濟和服務群眾之間關係的論述認真思考了一番。因為他知道,這個問題不僅僅是個政績問題,而且涉及到改革開放以來,黨和國家政策走向、發展的大問題,如果這方麵論證不充分,論據不紮實,整篇報告就失去了立足的基礎,他所作的一切都會被不爭氣的GDP排名給搞得灰頭土腦、狼狽不堪。
餘二多仰靠在舒適的真皮大轉椅上,閉上了眼睛,聚精會神的回味張大凱關於城關區為民做實事、在科學發展觀指導下樹立正確政績觀的論述,還有為了支持論述而列舉的大量事實,從各個方麵找理由批駁文章的觀點或者引用的事實,他心安理得了,起碼,他自己沒有駁得倒張大凱文章中用大量事實和中央科學發展觀理論支撐下的論述。
“張大凱幹這事還真行,比我強。”餘二多在心裏剛剛通過了張大凱為他撰寫的述職報告,辦公室的門就被敲響了。餘二多以為張大凱等不及,過來催他的意見了,連忙過去打開了房門,房門一開,他愣住了:門外,站著三個穿製服的工作人員,站在中間靠前的看上去麵熟:“您是餘區長吧?”
那人主動招呼,餘二多還在發懵:“是啊,你們幾位是……”
“我們是市檢察院監察二室的,這是我的工作證。”
“檢察院”三個字給了餘二多晴天霹靂、震耳欲聾的打擊,當時他的臉色肯定非常難看,以至於那個站在中間的檢察官問了一聲:“餘區長,你沒事吧?”
餘二多的震驚隻是刹那間的過程,隨即沒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二勁上來了:“你們要幹什麽?跑我辦公室幹嘛來了?”聲音洪亮,其勢洶洶,他差點罵出一個字“滾”,如果硬要湊夠兩個字,就是“滾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