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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事來了似乎都會有征兆,餘二多回到家裏老婆花大姐還沒有睡,坐在沙發上拜讀手裏的一疊紙,電視開著,正在上演諜戰劇,滿屏幕都是烈士和劊子手。花大姐最愛看苦情戲,槍聲血腥組成的電視畫麵告訴餘二多,花大姐並沒有看電視。餘二多喝多了,卻沒有醉,正處於腦子昏昏然、身子飄飄然的境界。黃小東和張大凱要送他上樓,他推辭了:“不用,你們跟著上去反而顯得我喝多了,我自己上樓,才能顯得我沒喝多少。”

黃小東說:“那不一樣,你餘哥現在是重點保護對象,出不得半點差池,我得看著你進屋才行。”於是和張大凱堅持把他送上了樓,出了電梯看著他用鑰匙打開了門,兩個人才悄然離去。

老婆花大姐有個毛病:笑點低,隻要沒有什麽煩心事,或者餘二多沒有惹她生氣,再冷的笑話也能激活她的笑神經。看到她盤腿坐在沙發上,咯咯咯自己跟自己笑,餘二多問:“看啥呢?笑啥呢?”

花大姐衝茶幾揚揚下巴:“茶都給你泡好了,就知道你喝高了,”餘二多坐到沙發上,啜吸了兩口茶水,還不錯,花大姐今天挺大方,給他泡的是今年新上市的明前龍井,這是別人送給他老嶽父,他老婆又從老嶽父家裏“拿”回來的。用花大姐的話說,就是女兒回娘家,不拿白不拿。遺憾的是,花大姐從娘家拿回來的東西往往不是為了自家享用,而是當做禮品轉送出去,轉送的目的有的是送人情,有的是補人情,也有的完全沒有理由。

剛剛坐下啜了口茶水,花大姐就用腳丫子撥了他一下:“哈哈,這人總結的太有意思了,你看看。”花大姐屬於電腦達人,不僅會用電腦製作會計報表,打字、上網、聊天、發微薄統統內行。卻又極為珍愛眼睛,別人給她推薦網絡上值得一看的東西,她嫌費眼睛,都要打印出來看,好在她們單位是全額撥款的事業單位,不差錢,更不差印刷紙。

餘二多還沒有從酒場上激活的提升欲望造成的暈眩中清醒過來,花大姐用腳丫子撥弄他,就挺不耐煩:“你幹嘛?少賤,我喝點茶。”

花大姐受到冷遇,卻沒有像以往那樣發脾氣:“你看看,這幫網民真有才,也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這人說火車上遇見退休幹部話說提拔,真逗,還真就是那麽回事。”

“提拔”兩個字刺激了餘二多的中樞神經,跟他中樞神經裏一直沒有停下來的“提拔”氣場發生了碰撞、共鳴,他有了好奇心,接過花大姐遞過來的紙張看了看。這是從網絡上下載、打印出來的東西,一個網民說他在火車上遇到了一個退休的老幹部,給他講了一番“提拔任用幹部的秘訣”。什麽第一要任人唯上,第二要任人唯幫,第三要任人唯錢,第四要任人唯拍,第五要任人唯吹,第六要任人唯親,第七也就是最後才是任人唯賢。文章中還不厭其煩對每一條任人唯什麽的理由都做了解釋。

以餘二多的認識水平,一看就知道這不過是某個網民對提拔幹部存在的腐敗現象發泄不滿,用了些編故事的手段來吸引讀者的關注而已:“這些東西你也信?”

花大姐說:“這不是信不信的問題,這就是現實,再說了,看看玩玩也無妨麽。”

餘二多話是那麽說,心裏卻不由砰然,尤其是文中說的第一條,提拔幹部任人唯上,文章中解釋說:“提拔任命幹部,首先要領會上級的意圖,上級讓你安排誰你就安排誰。否則上級一不高興,你自己的位置都可能坐不穩,更別說想要繼續進步了。”這段話令餘二多聯想起了自己,從目前的情況來分析,組織部門突然對自己進行考評,以及海市眼下發生的一係列變故,會不會真如這篇網文上說的,屬於某個領導領會上級意圖的結果呢?那麽,又會是哪位領導領會了上級意圖啟動了提拔自己的程序呢?餘二多首先想到的是市委熊書記,然而想到鄭市長告訴他的絕密消息,就又排除了熊書記的可能性,而且,如果真的是誤解了自己和中央首長的關係,熊書記距離中央首長太遠,提不提拔自己對熊書記來說,都夠不到首長,沒有那麽必要。

難道是省委周書記?餘二多被自己的聯想驚著了。周書記對於他這個級別的官員來說,就如天邊的崇山峻嶺,仰望可以,攀登不可能,省委周書記難道真的會對自己這個副廳級的區長垂青關照嗎?不是沒有這個可能。想到這裏,餘二多激動了,如果真相如此,那麽什麽考核啊、考評啊,隻不過都是個手續而已,隻要自己沒有讓旁人抓得住、捏得死的把柄,這次提拔,應該屬於板上釘釘的事情。他自信,自己除了享受了平民百姓難以企及的領導待遇,那也是符合組織規定的,除此以外,沒有任何把柄可供別人拿捏。

“嗨,你咋了?還說沒喝多,人都傻了,不就那麽一篇破文章嗎,至於看得發呆嗎?”他老婆花大姐起身找刀子:“我給你削個梨吧,網上說梨最解酒了。”

“老婆,我可能要變動了。”餘二多長期遭受花大姐的管製,已經養成了對花大姐存不住話的優良品質,今天遇到這麽多事情,還都是涉及到個人和家庭前途命運的大事,如果不對花大姐說出來,他會窒息過去。

“是嗎?”花大姐對他的工作變動並不奇怪,他已經在區政府幹了兩屆,再有一年動也得動,不動也得動了:“調哪去?不會讓你當接待處處長去吧?”

《接待處處長》那本書兩口子都愛看,凡是涉及到人事變動、應酬接待之類的話題,動不動就拿這本書說事兒。

餘二多牛了一把:“接待處處長是處級幹部,你老公我好賴也是個副廳級,讓我去當接待處處長,那不是大材小用,降級了嗎?好好的我又沒有犯錯誤,誰敢降我的職我就敢上大街示威遊行去。”

花大姐哈哈大笑:“好,真那樣我陪你一起去,我掛塊大牌子:“我老公是副廳級,上麵畫個大大的驚歎號。你掛塊大牌子,上麵寫上:給口副廳級的飯吃吧熊書記、鄭市長。”

餘二多說:“鄭市長調走了,到陸市當市委書記去了。”

花大姐仍然沒有驚訝:“哦,那屬於平級調動,不過崗位比在海市當市長重要,應該算小小的重用了一下。”

“我也要提拔了。”

花大姐以為他在開玩笑:“提拔你去接鄭市長的班?你還真想跨越式發展啊?別逗了,你爹我爹都是離休老頭,沒有那個能量讓你坐火箭了。”

“我真的要提拔了,下個禮拜市委組織部就要到我們區考核、考評領導班子。”

花大姐相信了:“是嗎?能提一下也好,不會是人家要提拔馬平安,捎帶著讓你也當個陪客吧?”

餘二多自信滿滿:“應該反過來,人家是要提拔我,可能擔心單獨對我考核太敏感,就采取了考核領導班子的方式,讓太平馬當一回陪客。”

“可是,好好地,怎麽就想到提拔你了呢?我原來想,你能在副廳級這個級別混到退休就很不錯了,沒想到你還能在最後時刻臨門一腳。”花大姐在高感家庭長大,對於提拔、升官這類事情不會像平民百姓家的孩子那麽激動,聽到餘二多嘞嘞,也不會太興奮,腦子始終保持了理智、理性。

餘二多跟花大姐聊了一陣,又喝了一陣茶,此時腦子徹底清醒,便把當天遇到的一切從頭到尾給老婆匯報了一遍,包括張大凱和黃小東幫助他進行的分析、鄭市長摔破罐子式的臨別贈言。他邊說花大姐邊插話分析、判斷,兩個人聊到下半夜,最終花大姐的結論是:現在餘二多已經被命運推到了風口浪尖上,不但同在城關區的區委書記太平馬會跟他有一爭,就連其他區的書記區長、市委、市政府機關的所有副廳級幹部也都會蠢蠢欲動,即使沒有行動,也會心動,所以,就餘二多突然成為眾矢之的這個現實來看,提拔未必就是好事,不提拔也未必就是壞事。

餘二多被花大姐分析得渾身冒冷汗,心情煩躁,雖然理智告訴他,局麵不會像花大姐臆想的那麽嚴酷,更不會出現全市所有副廳級幹部都躍躍欲試跟他爭搶這個提拔機會的場麵。提拔升官雖然是所有官員的夢想,卻絕對不會成為所有官員明爭暗搶的實際行動。絕大多數官員都有頭腦,都生活在固有格局和規矩的約束當中,同事的提拔是不是自己的機會每個人都會有起碼的判斷。這就和所有的男人都喜歡女人,而所有的男人卻不會都成為強奸犯是同一個道理。

花大姐分析夠了,用焦慮症炸彈將餘二多的睡意炸得魂飛魄散四處奔逃,自己卻翻了個身很快發出了鼾聲,把餘二多扔下了一個人遭受失眠的折磨。餘二多仰麵躺在堅硬的枕頭上,枕頭是他老婆強加給他的,據說那種枕頭用仰臥姿勢睡覺,對頸椎有好處。餘二多思前想後,腦子就像高速運行中壞了刹車的汽車,怎麽也停不下來。一會兒,理智來了,他會想到自己的提拔順順當當經過了一整套程序,並沒有想象中的爭搶以及伴隨爭搶而來的陰謀、破壞和驚心動魄的陷阱。一會兒想象來了,太平馬、徐開以及許許多多副廳級幹部就像餓狗爭屎、餓狼搶肉一樣一哄而上,把他擠到了一旁,眼瞅著形貌模糊的某個副廳級滿臉紅光喜氣洋洋的站在台上,用正廳級的姿態給他們這些副廳級講話,他才醒悟,人家把他的機會給搶了。

就像餓著肚子被人搶走了肉包子的孩子,他很難接受這個現實,也像一個孩子,本能的反應就是把自己的肉包子搶回來,他憤怒、不甘、強橫給他的身體鼓滿了難以遏製的二勁,他奮不顧身地朝台上衝了過去,剛剛要踩到上台的階梯,腳下卻踏空了,剛剛還實實在在擺在那兒的台階倏忽之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不但階梯沒了,階梯的位置還露出了一個黑洞洞的大坑,陷阱,是誰在這裏挖陷阱?他四下尋找,卻看見太平馬在一旁陰沉沉地冷笑……

花大姐推醒了他:“做惡夢了?就那麽點事你看把你折磨的,提了更好,沒提也沒少了啥,至於殺人放火嗎?”

他這估計剛才那個噩夢中,他肯定嚷出了非常凶狠、殘暴的殺聲:“我再睡一會,你別打擾我。”

“還睡啥?你看看幾點了?今天不上班了?提你的調令還沒下來呢,八字沒一撇的事就把你激動成這幅樣子,這還是那個牛逼萬分的餘二嗎?”

餘二多撈過放在床頭櫃上的手表看看,果然已經七點整,再不抓緊爬起來,就得小胡在樓下麵按車喇叭了。他歎息一聲,爬起來穿衣服,老婆花大姐在衛生間裏衝他嚷嚷:“今天在家吃還是到機關吃?”

他夜裏休息不好,大早起來心情就煩躁,就像昨夜沒有睡好花大姐就欠了他的債:“你別管,我餓不著。”

花大姐從衛生間裏出來,臉上抹得白花花,嘴唇畫得紅彤彤,卻還沒有穿上外衣,袒著兩個大白膀子,腿上套著一條肥大的襯褲,活像一個從舞台跑下來的媒婆:“昨晚上你幾點才睡的?實在不行今天就別去了,反正馬上就要當副市長或者副書記了,去也去不了幾天了,在家歇著,沒事欺負欺負我,也算你有個事幹。”

或許從小就在司令員、正軍級高幹家裏長大,對於許多別人看來極為重大的事情,在花大姐眼裏不過就是尋常小事,就和被領導表揚了一頓那麽稀鬆平常。例如現在餘二多麵臨的升遷機遇,對於絕大多數妻子來說,都是關係到夫貴妻榮的天大喜事,而花大姐卻像上街買菜砍了個好價錢一樣,高興歸高興,卻遠遠沒有達到激動、狂喜的程度,自始至終擺脫不了主婦買菜的心態:那種買菜的時候,價錢砍下來要買,砍不下來也得買回家吃的從容、豁達。

“你真的不吃了?那也好,你們機關食堂早餐便宜,比我做的豐富,你就到食堂吃吧。”花大姐如釋重負,又跑進衛生間裝裱自己。女人到了她這把年齡,裝裱自己就跟裝修老房子一樣重要、必要。

餘二多仔細剃掉了胡茬子,草草抹了一把臉,又給臉上抹了點護膚霜,穿衣拿包下樓。一鑽進車子,秘書王亞洲就驚訝地問他:“餘區長,你是不是不舒服?眼睛都腫了,臉色也不好。”

區機關上下班有通勤車,王亞洲完全可以乘坐區機關的通勤車。小胡接送餘二多的路要途徑王亞洲的家,有的時候王亞洲起來晚了,趕不上通勤車,就會打電話給小胡,讓小胡路過的時候把他捎上。剛開始小胡還怕餘二多不高興,後來發現車上有個對話的人餘二多更愉快,也就不再顧忌,王亞洲蹭餘二多的專車竟然上癮,過去屬於偶然,後來是經常,到了現在居然成了習慣。區裏機關幹部對王亞洲這種僭越行為羨慕嫉妒恨,議論紛紛,有的甚至舉報到了太平馬那裏。太平馬委婉地把群眾意見傳達給了餘二多。在一次機關幹部大會上,餘二多說:“王亞洲是我的秘書,坐我的車上下班,也就是屬於蹭車的性質,有的同誌有意見,沒道理麽,黨紀國法沒有哪一條規定秘書不能蹭領導的車。再說了,那輛車是公家的,又不是我自己的,隻要你們願意,上下班誰坐都可以,保證給我留個座就行。”

王亞洲這才明白自己天天坐著餘二多的車上下班引起了公憤,收斂了幾天,連續幾天老老實實定時定點的在馬路邊上等通勤車。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坐慣了小轎車,再去坐通勤車就很不是滋味。而餘二多也不習慣了,小胡是個很適合給領導開車的司機:領導不問就沒有話,絕對的悶性子。過去上下班有王亞洲陪著,說話有人回應,經常還能聽到一些社會八卦、單位婆婆媽媽的瑣事,碰上小小不然的臨時事兒,有人跑腿。現在王亞洲突然不敢坐車了,餘二多有了被閃的感覺,上車就覺得空落落地不得勁。

“小胡,今後上下班還是把王秘書捎上吧,他孩子小,家務多,通勤車定時定點,稍微慢幾步就耽誤上班,打卡老是要報備,再下去年底考核就墊底了。”

市府效能辦要求各個機關必須安裝打卡機,機關工作人員上下班都要打卡,如果沒能按時打卡,必須向主管領導報備。效能辦如果抽查,恰好哪個工作人員不在崗,或者發現哪個工作人員沒打卡,就要請他的主管領導“給個理由”,這個理由就是脫崗幹部的報備情況。如果沒有報備,或者報備理由不充分,效能辦也要發通報批評,而且是連領導一起通報,所以海市所有機關幹部現如今都非常緊張,公務員們誰也不敢像過去那樣自由散漫,晚來早走,上班偷偷炒股、聊天、下棋打撲克了。交通委有兩個幹部上班時間炒股、網戀,被效能辦當場抓住,通報之後,沒想到被人傳到了微博上,僅僅三天轉發量就達到了十萬多,讓海市丟了個大臉。書記市長同時暴怒,沒過三天那兩個倒黴催的公務員就被人事局給辭退了。

餘二多過去對秘書王亞洲蹭車的行為采取的是默許,現在公開邀請,從那以後,王亞洲徹底囂張,把蹭餘二多的專車當成了理所當然:“餘區長,不行去醫院檢查一下?”王亞洲臉上做出了挺揪心的表情。

“沒事,昨晚上喝酒,睡得又晚,中午好好睡一覺就沒事了。”

“馬上就要述職了,我準備一下吧?”

餘二多差點直接說出:不用了,我讓張主任準備了,話到嘴邊又忍住了:“哦,是應該準備一下,你去找張主任,和他商量一下。”

王亞洲名義上是區政府辦秘書,實際上沒有多少文字讓他弄,文字基本上都由張大凱操刀,王亞洲實際上操辦的主要還是給餘二多服務的事務性工作,跑腿、傳話、安排日程等等,如果他知道自己幹的這一套,其實正是高級首長的秘書才幹的,肯定會很欣慰。如果他知道,餘二多真正信賴的秘書是張大凱,肯定會很沮喪。

“對了,張主任一大早打電話給我,說他這幾天有別的事,不到辦公室來,有什麽事讓我直接打他電話。”

餘二多知道張大凱要閉關給他寫述職報告,卻不能把這事告訴王亞洲:“哦,那就讓他忙他的,考核組進來,也需要有人接待、應付,你就到考核辦幫忙吧。”

考核辦並不是固定機構,凡是遇到組織部考核、考評領導班子這類大事,區委、區政府就要組織幾個人成立個臨時的考核辦,專門和上級下來的考核、考評組對接,負責為考核、考評小組的工作、生活提供一切方便。

“那你的述職報告怎麽辦?”

王亞洲是一個挺執拗的人,他從餘二多上車以來,一直追問述職報告的事兒,這既可理解為關心、責任心,也可以往壞處想:別有用心。餘二多從來不是個用小人之心度人的人,卻不知怎麽回事,自從確認自己是這次考核的主要目標之後,也說不清哪根神經被觸動了、激活了,對所有人都本能地產生了戒備:“你不用管了,實在不行我自己列個提綱,現場發揮,你全力以赴照顧好考評小組。”

王亞洲“哦”了一聲,聲音裏透出了失望,這個失望既可以解釋為對領導工作安排而發,也可以理解成因為某種目的沒有實現而哀歎,餘二多寧願是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