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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二多後怕了,當初如果不是黃小東查到了那三萬塊錢的魚餌,並且當機立斷讓他把錢交給了紀委,他現在就是渾身長滿了嘴也沒法證明自己的清白。

“餘哥,我問你一句話,你能說就說,不能說就當我沒問。”黃小東給三個人斟酒。

餘二多說:“你問,今晚上當了你們倆的麵,我沒啥不能說的,再說了,今晚上就是要說不能說的事。”

黃小東問道:“這個項目經理你不認識,他背後的指使人肯定是發建集團的徐開,你到底怎麽得罪了徐開?”

張大凱笑了:“你還給餘哥當兄弟呢,連這事都不知道。”接著把餘二多帶著農民工跑到徐開家靜坐示威討薪的事說了一遍。

黃小東笑了:“餘哥,我說一聲你不準打我啊。”

餘二多苦笑:“我替你說,你不就想說你餘哥二麽?其實,我當時真的不是耍二,我是真的抱不平。你們說說,徐開是國企總經理吧?他住著上千萬一套的高級別墅,竟然連農民工可憐巴巴的那點工錢還要克扣,你說他還是個人嗎?我不整治他整治誰?說句沒原則的話,我敢斷定徐開那小子不是個好東西,我現在是治不了他,我要有機會治他,非得把他翻個底朝天不可,我就不信他的屁股是幹淨的。”

黃小東說:“你現在就有機會,俗話說打狗看主人,反過來說就是打狗臊主人,那個項目經理萬世鵬不是告你嗎?好啊,現在你可以追究他的法律責任,誹謗罪、陷害罪他跑不了。”

張大凱插話:“這件事情以後再說,跑不了他,現在關鍵的還是要把精神集中到下個禮拜的領導班子考核、考評上。不管傳說是真是假,我覺得這一回突然考核區領導班子,絕對不是平白無故的,剛才小東說的事情,印證了我的判斷,你們想,為什麽徐開他們這個時候要舉報你呢?他們有他們的消息渠道,也肯定怕你真的提拔升官,或者說恨你不願意你提拔上升。”

黃小東連連點頭:“大凱分析得有道理。”

餘二多沒說話,心裏卻認可了張大凱的分析。張大凱接著說:“區裏,那幾個副手,不管是副書記還是副區長,誰心裏都明鏡樣的,知道這次對班子的突然考核是衝誰來的,他們都不過是陪客而已。可是也有人的感覺不一樣,餘哥,我敢斷定就在這會,馬書記肯定也在跟賀曉光、馬冬英他們幾個在商量控製考評的事情。”張大凱說的“賀曉光、馬冬英”都是區委辦、區團委等黨群部門的頭頭。

餘二多故作不以為然:“考核、考評領導班子,屬於他們的業務範圍,他們還用得著業餘時間商量?”其實,心裏卻明白,這次考核、考評不但對自己,對太平馬也同樣意味著可預見的未來命運走向,或者升遷,或者轉行。

張大凱提示他:“餘哥,別忘了考核考評還有硬指標啊。”

考核按照“德能勤績效”分成五個部分,又按照對現任職務“勝任、基本勝任、不勝任”分成三個檔次,如果群眾考評“不勝任”達到了百分之五十以上,就要接受誡勉談話,甚至降格使用。此外硬性對比還有另一重軟性價值:同級幹部,總體考核、考評的名次雖然不作為硬性標準,卻也是上級、同級、下級對考核結果的感性評判。前者考的是職務,後者評的是臉麵。

“你覺得太平馬敢在考核、考評的時候玩黑的?”餘二多自己不相信,因為他經曆過多次的考核、考評,根據他的想象,考核的程序基本上沒有被考核人做手腳的機會,唯一的機會就是搞定考核組,匯總數據資料的時候作假。

“怎麽不敢?下午賀曉光、馬冬英幾個人就已經到各個辦公室做工作了,馬冬英覺得我是從區委辦出來的人,以為我和太平馬關係近,還給我嘟囔了半天,說是要給太平馬打勝任,給你打個基本勝任就不錯了。”賀曉光是區委辦主任,馬冬菊是區團委書記。

黃小東罵了起來:“這他媽的不是公開買票拜票嗎?在台灣這都是犯法的。”

餘二多說:“在大陸這也是嚴重違法亂紀行為,可惜,誰也沒有證據,你空口無憑。再說了,就算是有證據,我也不會因為這事跟太平馬計較,真的拿這種事情去告狀,上級肯定會處理,可是我成了什麽人了?組織處理太平馬,心裏處理我餘二多,我在大多數人心裏就成了小人。”

黃小東有點著急:“餘哥,那怎麽辦?萬一你們區裏的人都被太平馬給摟跑了,真的給你打個不勝任,那就不光光是個臉麵問題了。”

張大凱對黃小東說:“你別把事情說得那麽嚴重,其一,區機關的人不會那麽容易買通,打分投票都是匿名的,人家即便是口頭上答應了,實際上也不見得會真跟著他跑。其二,現在的人比猴都精,誰都明白沒有不透風的牆,沒有守得住的秘密,正式談話的時候,除非真的跟誰有仇,否則誰也不會當著組織的麵罵自己的領導。其三……”

餘二多攔住了他:“行了,你說得有道理,現在關鍵還是述職報告,我這個人沒有硬指標撐著,述職報告還真得不太好弄。”

黃小東遇到這種問題主動退讓:“這種事情還是大凱辦,大凱負責正麵進攻,我屬於隱藏的奇兵,如果太平馬老老實實,咱們也老老實實公平競爭,如果他玩歪的邪的,我有的是辦法擺平他。”

張大凱乜斜了黃小東一眼:“沒到那個份上,你把幹部考核當成啥了?”然後對餘二多說:“餘哥,你的報告好寫,咱們不談GDP總產值那些事兒,圍繞著以民為本、創建和諧社會的科學發展觀展開,理論結合實際,尤其要在中央首長視察這件事情上大做文章,把我們區這些年來,實實在在為老百姓做的好事擺出來,理論的一句就是你給中央首長匯報時候說的那段話:GDP如果不能轉化成老百姓實實在在的利益,如果不能讓老百姓充分享受到改革開放的利好,不能讓老百姓分享到經濟發展的好處,再高的GDP都是虛的,再好的經濟效益都是沒有意義的。”

餘二多連連點頭:“你別說,我當時說這些的時候,中央首長非常高興,一個勁點頭……”

黃小東嗬嗬笑:“就像餘哥你現在這樣?”

張大凱拿起黃小東的酒杯塞給他:“喝酒,別插話,”然後對餘二多說:“你是行政領導,說這些太平馬沒辦法跟你比,他要是也說這一套,別人會認為他撈過界、種別人的地荒自家的田,估計他也不會這麽傻。”

當了這兩個小兄弟的麵,餘二多肚子裏的秘密就像吃壞了肚子的稀屎,再也憋不住了:“給你們說一個絕密消息,今天下午鄭市長告訴我,這一次組織部考核組裏,有省委組織部的人參與,你們分析一下,這意味著什麽?”

黃小東、張大凱愣怔片刻,幾乎同時說了一聲:“提拔。”

餘二多這才說:“鄭市長要調走了,到陸市當市委書記,吳市長代理市長,明年開人大過了程序就正式就任了。”

黃小東馬上說:“有空缺了,奇怪,為啥其他單位的領導班子沒有進行考評呢?餘哥,我越想越覺得這次考評是專門衝你去的。”

張大凱難得認可了黃小東的判斷:“小東說的有道理,看來首長效應真的發酵了。”

餘二多否認:“不會,誰會那麽傻,真的認為我還有我老嶽父跟首長有關係?如果真的有關係,我還能在區長這個位置上熬這麽長時間?”

“寧可信其有,不能信其無,對這種事情,有關領導肯定抱這種態度,不管怎麽說,隻要你不是擺在明麵上的壞分子、關在監獄裏的貪官汙吏,提拔你一下,即使你真的跟首長沒有什麽關係,對有關領導來說,也沒有什麽損失麽。”

張大凱的話,讓餘二多終於相信,這次考核絕對不是原來想象的那麽簡單,種種跡象表明,這次考核實際上就是針對他個人的。想到這一點,餘二多渾身一震,腦子就像突然被打開了一扇窗戶,鄭市長下午的一番談話,立刻全部有了新的意義:“看來,還真的要認真對待了。”

黃小東也很激動:“餘哥,從政當官,從大道理來說,是為民服務,幹一番事業,可是,什麽是事業?職務越高、權力越大,這就是事業,職務越高,權力越大,才越能更好地為民服務,你說對不對?”

張大凱說:“餘哥,從明天開始,你別給我安排臨時的雜事了,我要全力以赴寫你的述職報告。”

餘二多卻跑題了:“我要是真的上去了,第一件事就是毀了和大陸集團簽訂的化工廠投資項目。”

黃小東和張大凱異口同聲震驚:“那個項目真的要幹啊?”

餘二多悶悶地說:“昨天正式簽約了。”

黃小東憤憤不平:“這不是給我們海市屁股底下墊了一顆大炸彈嗎?”

張大凱也很是氣憤:“現在市委、市政府天天嚷嚷金戈鐵馬、狂飆突進,跨越式發展,到處都是大工地,揚塵蔽日,整個海市真像個大戰場。想一想,過去我們海市的空氣質量多好,現在一個月能看看幾次藍天白雲?這個化工廠我上網查過,是高能耗、高汙染項目,而且具有易燃易爆的危險性,發達國家就沒有準入資格。”

他們都是官員,但首先是市民,海市就是他們的家鄉,即使原籍不在海市,這裏至少也是他們的家,在對待大陸集團的毒項目上,態度自然和市民一致。餘二多並不覺得他們說的有什麽不對,想到海市將會成為化學工廠的基地,負擔起隨時被化學毒氣汙染,甚至遭到核爆一樣可怕的泄露爆炸襲擊,餘二多說:“狗日的們,封鎖了媒體,你們想,要是堂堂正正的招商引資,弄進來這麽大一個外資項目,海市的大小媒體還不得興高采烈大吹特吹啊?現在為什麽全都不吱聲呢?”

黃小東說:“這不用想,肯定被封嘴了,別的都不說,越是封嘴,越是證明有問題,這就是此地無銀八百兩。”

張大凱糾正他:“三百兩。”

黃小東不服:“那麽大個項目,才拿三百兩形容太少了,至少八百兩。”

張大凱訕笑:“按你的邏輯,應該用八億兩來形容。”

兩個人還在打屁鬥嘴,服務員在外麵敲門,黃小東開門,原來是送熱菜了。一個大托盤裏摞著一堆伸胳膊曲腿的螃蟹,螃蟹燒得極好,遍體通紅,活像一堆正在燃燒的炭火。還有一個大盤裏麵托著三個蒸罐,放到桌上才知道,是鮑魚汁。

黃小東得意洋洋的誇獎老板:“狗日的老板不過了。”顯然,這頓飯免單。

張大凱連忙告誡服務員:“菜足夠了,不要了,再不要上菜了。”

餘二多酒喝了不少,菜吃得很少,徹底違背了花大姐製定的規則,話說得更不少,該說不該說的都說了。他這個時候還沒有理性認識到,他的欲望經過這一場飯局已經被徹底激活了。

提升,是每個官員深植於意識的欲望,盡管大多數時間,提升的欲望呈隱性形態蟄伏於動能的深層,但是它就如每個人身上都攜帶的癌細胞,什麽時候發病,或者根本就不發病,取決於激活點的出現。今晚上,餘二多蟄伏於意識深層的提升欲望被激活了,激活的要素就是現實的可能性明明白白的被張大凱、黃小東解釋開並且擺放到了他的麵前。鄭市長離職前破釜沉舟式的明說暗示,經過張大凱、黃小東兩個旁觀者的點擊,全部顯露出來了真實含義,此刻,他已經確認:鄭市長是在告訴他,已經對他正式啟動了提升程序。

欲望一旦激活,就會產生極大的動力,因為誰都知道,麵臨提升,提上去了就上了一個台階,半途而廢損失的不僅僅是唾手可得的權力、利益,就是原來的台階也難以固守。餘二多有些坐不住了,他端起酒杯對黃小東和張大凱說:“不管將來結局怎麽樣,起碼現在有了一個好的開端,來,我們共同幹一杯,用劉邦的話說,苟富貴,勿相忘,你們倆是我的兄弟,我先敬你們一杯,感謝你們倆為我所做的一切。”

三個人舉杯共飲,黃小東是個性情人,眼圈都微微紅了:“餘哥,有任何事情你隻管吩咐,鞍前馬後,赴湯蹈火,在所不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