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1

區委書記馬平安比較少到餘二多的辦公室來,餘二多也比較少去他的辦公室,其實並沒有特別的原因,也就是那麽個習慣。潛意識裏,太平馬是書記,到餘二多的辦公室來,多少有些屈尊的味道,餘二多是區長,兼區委副書記,到太平馬的辦公室更有點拜會的味道,所以兩個人在工作時間極少相互串門。有什麽事,電話聯絡,再正規一點的事,會議室見麵。這就跟同一個單位的領導,去同一個地方,肯定不會坐同一輛車,而是各坐各的車是同樣的心理。

一上班就接到太平馬的電話,卻也是極為少見的事情:“餘區長,給你說個事,其實不說也行,我覺得還是應該說一下。”

餘二多對太平馬的印象還算不錯,起碼迄今為止作為一把手,還從沒有拆過他的台、別過他的勁:“啥事麽,你說。”

“昨天下午市裏開會,是黨政聯席工作報告會,鄭市長參加了,還講了話,鄭市長狠狠表揚了你一頓。”

餘二多心裏猛然一震,這個時候鄭市長表揚他,除了他給紀委交錢那件事,他實在想不起,自己有什麽可值得鄭市長表揚的事跡。而他最怕的就是給市紀委交了別人行賄的錢,反而使自己成為眾矢之的,他心裏惴惴,卻故作輕鬆:“鄭市長表揚我?不會吧,剛剛通報批評了一通,怎麽又表揚起我了?”

太平馬嗬嗬笑:“你猜猜鄭市長怎麽表揚你的?”

餘二多煩了:“你看你這個書記,說話怎麽老讓我猜我猜,你幹脆到電視台去演我猜我猜我猜猜猜算了。”

“我猜我猜我猜猜猜”是海市電視台模仿台灣人推出的一套娛樂節目,請一些海市的名人、文化人坐台,然後將收集來的觀眾投送的謎語請這些坐台嘉賓當場回答,或者由嘉賓出謎語讓主持人猜,還可以由觀眾電話、網絡互動猜謎。這檔節目端出來之後,很受海市觀眾的追捧。海市名人、文化人有限,經不起輪番邀請,於是嘉賓範圍擴大到了領導幹部,官員也被請去當嘉賓。官員很不爭氣,對觀眾和主持人的謎語極少有猜對謎底的。最可笑的是市旅遊局的局長,主持人讓他猜海市海邊炮台上那根明代抵禦倭寇襲擾用來報警的旗杆是幹什麽用的,他竟然自以為幽默地說那是孫悟空的金箍棒,鬧的主持人目瞪口呆。那根旗杆的曆史和作用海市的小孩子都知道,堂堂旅遊局長竟然說是孫悟空的金箍棒,不管他是出於什麽原因,這個答案都是極為可笑的。

從那以後,海市市井中間就開始流傳順口溜打趣官員:“政府大樓高又高,裏邊全是大草包,猜謎個個是傻子,智商還沒小狗高。”市委、市政府聽到這個順口溜極為難堪,內部通知今後所有政府機關人員不準參與電視文娛節目,避免老百姓發現官員的智商指數,避免被老百姓罵成草包。餘二多曾經也接到過上節目的邀請,還動了念頭去掙私房錢,多虧還沒輪到他,市委、市政府就下了禁令。

“嗬嗬,”太平馬笑了:“鄭市長說你雖然有的時候二,可是二的正氣、二的正義、二的正確。”

餘二多苦笑:“我聽不出來市長這是誇我還是罵我。”

“你別急啊,鄭市長後麵還有話:有了正氣、正義、正確這三正,二就不是二了,而是闖勁、創新和敢為人先的精神、個性。我基本上是原話傳達,不信你過來看我的記錄本。”

餘二多連忙謙虛:“不會吧?我哪有鄭市長說得那麽好,鄭市長也不可能當眾那麽說,你別一大早就拿我開涮啊。”餘二多說這話挺虛偽,因為他相信按照太平馬的原則性,絕對不會,也不敢拿市委副書記、市長鄭洪生來跟他開玩笑。而且,鄭市長絕對不是輕易表揚、批評誰的人,更不會輕易在公眾場合表揚、批評哪個幹部,作為政壇老手,他深知自己針對任何一個下屬的評價,都有可能成為官員們風言風語的導向標。昨天的黨政聯席會議會議餘二多到長灘開發區調研,沒有參加,那種會議是範圍比較大的幹部會議,市委副書記、市長鄭洪生在那種會議上敞著口子表揚自己,餘二多直接的反應就是興奮、激動,卻並沒有深想鄭市長這麽做的背後意味著什麽:“不管真的假的,我都謝謝你告訴我。”

餘二多正要掛電話,太平馬卻好像看到了,連忙製止:“別急,我還有話說。”

餘二多說:“你說,我沒急。”

太平馬說:“還有一件事情挺重要的,不過這可不是會議精神,是傳聞,你猜……”剛剛說出“你猜”兩個字,太平馬自己都笑了:“算了,不讓你猜了,給你說吧,傳聞下周市委組織部要來我們區考核班子。”

此話一出,餘二多愣住了,市委組織部出麵考核班子有兩種情況:一是班子該換屆了,二是班子內部要調整了。每年年底倒也有一次班子考核,那更多的是總結性質,不會有組織部門參與。他奇怪的是,對於城關區而言,這是最為重大的事情,也是每個區領導班子成員最為牽腸掛肚的事情,他自己竟然一點風聲也沒有聽到:“真的?換屆還有一年呢,這個時候考核班子,是不是你要走了?”餘二多這個想法也是直截了當的,從理論上說,更準確地說從是不成文的規則來說,他是二把手,雖然行政級別和太平馬一樣,提拔卻輪不到他,隻有太平馬提拔以後,他轉職到區委書記的崗位上,也就是說成為城關區的一把手,才能有提拔的可能。

“喂,喂,你怎麽不說話?”太平馬在電話那頭說。

餘二多連忙應答:“我聽著呢,對了,我剛才問你話呢,你怎麽反過來說我呢。”

太平馬嗬嗬一聲:“沒有多大希望,就我們區這個GDP倒數第一,你覺得我還有走的可能嗎?”

“那前不著村後不靠店的,考核我們班子幹嘛?”

太平馬仍然嗬嗬:“老餘啊,不說了,都是明白人。”說完,竟然把電話掛了。

當天下午餘二多就得到了消息,下周開始,組織部要對他們區的領導班子進行進行考核、考評,這個消息雖然不是組織部的正式通知,權威性卻一點也不比組織部的正式通知差:鄭市長召見餘二多的時候正式告訴他的。

作為行政領導,餘二多和市長鄭洪生的接觸遠比市委熊書記要多,相應地挨市長的罵也比挨書記的罵多,關係卻比和熊書記更近一些。市長打電話讓他過去一趟,語氣並沒有流露出一絲半點的情緒,這符合他的作風:內向、穩重,某些方麵很像太平馬。市委熊書記更加有魄力、更加鋒芒外露,某些方麵很像餘二多。

餘二多中午飯都沒有吃好,因為他實在想不出鄭市長召喚他過去幹嘛,卻又沒法問個清楚。會不會和太平馬說的鄭市長當眾表揚他那件事情有關呢?如果那樣,就挺麻煩,餘二多聽人說過,鄭市長和熊書記麵合心不合,別看在公眾場合兩個人你來我往很是和諧,實際上熊書記嫌鄭市長太肉,他覺得當市長就應該有魄力、有衝勁。而鄭市長也反感熊書記的風頭太盛,覺得當書記的應該管黨而不應該過多的幹預市政。雖然這些都是傳聞,餘二多根據自己的從政經驗相信,這樣兩個性格差異鮮明的人,又都在管和自己性格不太合拍的攤子,要想合作得好,不太可能。他自己之所以和太平馬還能湊合,跟性格也有很大關係,兩個人的性格剛好適合各自分管的那一攤事兒。

不管怎麽說,頭上頂著兩個麵和心不合的老板,當差的日子會很不好過,如果熊書記得知鄭市長當眾表揚一個區長,而且是一個剛剛被效能辦通報批評的區長,很可能會過敏。熊書記作為市委書記,雖然沒有公開批評餘二多,可是公開表揚太平馬,一字不提餘二多,本身就是否定,而鄭市長卻公開表揚他這個區長,而且拔得那麽高,表揚的那麽狠,熊書記心裏會怎麽想是不言而喻的。當然,熊書記肯定不會明確表現不滿,那麽最大的可能就是找碴,隨便從他的工作、言論甚至私事上找點毛病,借題發揮,罵他一通。想到了這一層,餘二多惴惴不安,飯後睡了個小覺,爬起來就要車,然後匆匆忙忙趕到了市政府。

副省級的市長卻還是正廳級,隻有市委書記掛了個省委常委的名兒才是名符其實的副省級。即使這樣,海市的市長派頭也和副省長差不多,如餘二多這樣的區長,即便是市長召見,要拜會市長也得先到秘書那兒報到:“小洪,市長有空沒?”

小洪是鄭市長的秘書,一個眉清目秀戴著副金邊眼鏡的博士:“在在在,市長正等你呢,對了,餘區長您稍坐,我去看看市長起來了沒有。”

現在條件好了,每個領導的辦公室都有套間,裏麵是帶衛生間的臥室,專門供領導休息用。餘二多雖然僅僅是個區長,這方麵的待遇卻用不著上級批準,辦公室裏也都有個帶衛生間的臥室,中午不回家在機關食堂就餐,回到辦公室就能睡,比起過去中午回家趕飯,睡不多大會兒就又得匆匆忙忙往辦公室趕舒服了許多。有些老百姓不理解領導的辛苦,也不諒解領導享受這小小舒服的可憐追求,編了順口溜用手機轉發段子罵領導:辦公要帶套,上班睡大覺,領導真逍遙,方便工間操。這裏的“操”要讀去聲,而不是陰平。

洪秘書是個很周到的人,請餘二多坐下之後,又給餘二多沏了一杯茶水,恭恭敬敬捧給了他,這才轉身去看市長午睡醒了沒有。瞅著洪秘書的背影,餘二多想起了關於工間操的順口溜段子,暗忖:其實當個領導也真不容易,老百姓想得太簡單了,就如鄭市長,真想工間操哪有那個條件?外麵有洪秘書之類的聽差盯著,走廊裏有攝像頭控著,除非死不要臉活不要官,硬著頭皮把女人往辦公室裏領,隻要要臉要官,即使辦公室裏有套間,誰敢隨便在辦公室裏操?男人的大腦聯想最豐富的就是異性問題,這是魯迅的研究成果,魯迅把這個研究成果形象化為一段文字:“一見到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膀,立刻想到**體,立刻想到**,立刻想到**,立刻想到雜交,立刻想到私生子。”

作為男人,尤其是中國男人,餘二多一點也不缺乏這種聯想能力,想到辦公室裏設置的套間,就想起了工間操,想起了工間操,就聯想起了劉蝴蝶,想起了劉蝴蝶,就開始暗暗使壞,設想如果沒有秘書、監控盯著,把劉蝴蝶領到辦公室裏將會是多麽愜意的一件事情……

洪秘書打斷了他的豔想遐思:“餘區長,鄭市長請你過去。”

餘二多連忙放下水杯,跟著洪秘書去拜見鄭市長。鄭市長眼泡發腫,套了件西裝卻沒有係領帶,坐在辦公桌前發呆,就像桌上、身後插的國旗一樣垂頭耷腦沒有精神,餘二多進來他也沒理,似乎正在走神。套間的門敞開著,從裏麵散發出一股煙氣、汗氣還有尿騷氣,洪秘書跑進套間片刻衛生間裏響起了衝馬桶的聲音,洪秘書又打開了窗戶,室內的空氣流動起來,總算有了點清新除去了汙濁之氣。盡管這樣,整個辦公室的氛圍仍然挺不正常,餘二多在腦子裏搜尋一番,覺得用“衰敗”、“頹喪”兩個詞語表達自己的感覺挺合適。

“鄭市長,您找我?”餘二多沒話找話,說了一句廢話。

鄭洪生猶如突然驚醒:“哦,對了,小洪,給餘區長弄點水。”

洪秘書應聲出門,片刻從門外端進來一杯水,就是剛剛在他那兒給餘二多沏的茶,茶水上麵扶著一層單薄的泡沫,餘二多懷疑他會不會趁機往裏麵吐了唾沫,隨即又甩脫了這個狂想,這不太可能,他跟洪秘書沒有仇恨,洪秘書不論是惡作劇還是報複都沒有情緒基礎。

“這是頂級茉莉花。”洪秘書介紹了一句,然後問鄭市長:“市長,沒別的事了吧?”

鄭市長點點頭,洪秘書悄然退出,並非常認真的把房門關嚴實了。餘二多驀然醒覺,方才洪秘書的解釋,其實是告訴他為什麽茶水上麵有泡沫,頂級茉莉花用滾燙的開水衝,會浮出泡沫來,想到這一點,由不得感歎:有能力在領導身邊混差事的人,沒有一個的腦子是白給的,沒有一個不是人精。

“洪秘書這人真不錯,機敏、踏實。”餘二多又說了一句廢話,市長的秘書輪不到他來評價,話已經說出去了,餘二多有點後悔,也發覺自己的心思挺亂的,關鍵還是因為弄不清楚鄭市長找他幹嘛。

“是嗎?那好,把小洪派給你當個副手怎麽樣?”

鄭市長此話一出,餘二多大驚,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因為鄭市長說這話的時候,眼睛看著窗外,他沒法判斷鄭市長是開玩笑,還是認真的。而且,不論是開玩笑,還是認真的,作為市長,都不應該在他的辦公室裏說這種話。

餘二多試探著問:“鄭市長,你是開玩笑吧?”

鄭市長仍然盯著窗外:“沒有,市委常委會已經通過了,組織部正在辦手續,下個禮拜就正式到崗,給你當副手。”

這又是一個令餘二多驚詫的消息,按照幹部管理程序,像洪秘書這樣的副處級幹部調轉、提拔之類的事情,都不會發生在一夜之間,前後要經過挺麻煩的一整套程序:組織考核、公開考評、任前公示等等,如果組織覺得有必要,還會事先征求一下擬調任單位的意見。在這整個過程中,組織上本就防不勝防的跑風漏氣習慣、人們傳播小道消息的熱情加上現代化通訊工具的利器在手,不管是提拔還是調轉,消息不可能不流傳出來。要把洪秘書提升到城關區擔任副職的消息事先竟然一點也沒有外泄,唯一的可能就是:這個決定是突然做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