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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市長談話不看對方的毛病似乎更加嚴重了,從餘二多進來,他就一直盯著窗戶,貌似在欣賞窗外的景致。鄭市長的辦公室在市政府大樓的十七層,窗外無遮無攔,視野極為開闊。從餘二多坐的這個位置看出去,隻能看到天上灰蒙蒙的雲靄,餘二多估計,鄭市長看見的也僅僅是天上灰蒙蒙的霧靄。雖然看不到下麵的景致,餘二多卻知道,下麵的馬路對過,就是市府廣場,也就是他曾經集合討薪的農民工到發建集團總經理徐開家靜坐示威的出發地。窗外的光側麵照射在鄭市長的臉上,明暗分明,活像一幅有意創作的低調照片,這種風格的照片適合表現人物肖像的厚重、沉痛。

“我當然沒有意見了,編辦給我們增加職數了?”餘二多回答。編辦全稱編製辦公室,主要負責核定、監控所轄單位的機構設置、幹部職數,每個級別的組織人事部門都有這樣一個專職機構用來控製各級幹部的人數,其實也沒有什麽實際作用,最終指數的確定還是要由領導發話,市委熊書記、鄭市長如果要給哪個機構增加職數,編辦的職能就成了照辦。餘二多這麽問,實際上是委婉的請教,請鄭市長多透露點內情,所以,他又冒險追問了一個問題:“小洪是不是……”說出了“是不是”他就打住,後麵的話不能直接說出來,要讓鄭市長自己決定,該不該告訴他。

市長身邊的秘書突然調離,不管是提升還是平調,最大的可能就是失寵,其次就是有意提拔一下。有意提拔一般都是領導自己提升或者調離,臨走前給秘書安排個好一點的位置。如果用著順手順心,隻要領導不動窩,隻要秘書沒有老到危及前程命運,領導是不會輕易換秘書的。

今天鄭市長突然變得異乎尋常的直言不諱:“市委、市政府已經定了,小洪很不錯,你也別亂想,我要走了,很快調令就要下來,對你我也沒啥可隱瞞的,小洪跟了我這幾年,臨走我不能不給他安排個穩妥的單位。”

此話一出,餘二多差點驚跳起來,這有又是一件出乎意料的大事:“到省裏去?”他直接的反應就是鄭市長要提升了。

鄭市長搖頭:“到陸市去,接王書記的班。”陸市是海市的鄰市,級別卻比海市低半級,正地級市,鄭市長調到那邊當書記,雖然沒有提升,卻也算是當了一把手,崗位也比在海市當市長分量肯定會重一些。

然而,餘二多卻想到了傳聞:海市黨政領導班子麵和心不合,對鄭市長的這個安排,證實了傳聞。而且,證實在熊書記和鄭市長的“不合”中,鄭市長敗北了,盡管這次敗北保留了麵子,畢竟還是敗北。其實,這個結局也屬正常,熊書記是省委常委,鄭市長充其量是個享受副省級待遇的正廳級,他跟熊書記維持麵和是遠遠不夠的,做不到心和,再裝也裝不下去,從這個意義上說,他能得到這麽個結果算是幸運了。

“陸市近幾年發展很快,省裏也很重視,調您過去肯定是為了推動陸市更快更好地發展。”此話一出,連餘二多自己都覺得言不由衷。

鄭市長難得在對話中直麵了餘二多:“老餘啊,我的事情已經定了,就不談了,現在談談你這事情。”

餘二多愣了:“我的事情?”

“我一走,市裏就有了空缺,按照目前的趨勢,吳市長肯定會上,”吳市長是常務副市長,據說和熊書記關係好,多次在常委會上站在熊書記一邊和鄭市長明爭暗鬥。常務副市長不跟著市長跑,跟著書記跑,鄭市長敗北失意也就難免了:“前兩天市裏召開黨政聯席會議,處級以上幹部都參加了,我可是公開表揚了你,現在想有點後悔,不知道給你帶來的是正麵效應還是負麵效應。”

餘二多緊張起來,因為他知道,這是敏感話題,也是禁忌話題,長期從政當官磨練出來的護身本能壓製了二的基因發揮:“哦,我剛剛聽說,還沒顧得上消化。”

鄭市長緊盯他的眼睛,他忽然發覺,鄭市長真正看你的時候,眼光非常銳利,竟然有些被強光晃眼的感覺:“我別的不多說了,你現在最重要的就是要低調,表揚未必是好事,批評也未必是壞事。”

鄭市長這話既可以理解為失意後的撥弄,也可以解釋為好心的提醒。想到過去熊書記一直看不上自己,不但從來沒有表揚過自己,還因為城關區經濟總量的排名拖了全市的後腿多次罵過自己,前不久還經過市效能辦公開通報批評了自己,而鄭市長卻在大會上表揚自己,其中的對抗意味此時才清晰顯露出來,餘二多突然覺得很冷。

鄭市長哈哈一笑:“其實也沒有什麽,我也知道外界有一些我和熊書記關係的傳聞,大多數都是杜撰、猜測,我們配合還是很好的,偶爾在具體問題上有些分歧也是正常的,我們相互都能理解。對了,我找你是別的事情,昨天和大陸集團的合同市裏已經簽約,項目放在你們區,僅僅這一項,你們區每年就能增加產值八十多個億,按照目前各區的排名算,一下就能從墊底上升到前三,對這個項目,你作為區長,一定要全力以赴的支持啊。”

餘二多再次暈頭,手裏的茶杯都險些脫手。大陸集團是一家國際知名的化學工業寡頭,他們要投資一百多億美元在海市建造一座生產苯類化工品的工廠。最可怕的是,他們看中的廠址在海市的長灘開發區,長灘開發區是城關區戰略規劃的長線項目,本意是吸引一批低消耗、無汙染的高科技、高附加值產業進駐,因而上報並獲得批準了稅收優惠政策,為了這件事情,餘二多省裏、京城跑了幾十趟,現在剛剛成型,大陸集團就要在這裏建工化工廠,餘二多心裏是一百個不願意。

大陸集團看中長灘開發區,要在這裏設廠,目的很簡單:這裏有別處得不到的稅收優惠,還有便捷的海陸空交通以及充足的能源供應。對這個項目,鄭市長和餘二多的意見一致:堅決不同意。他們之所以不同意,原因也並不複雜:這是一個高能耗、重汙染的項目,目前在大多數發達國家已經被禁入。最可怕的還是海市大學化工係教授、全國政協委員、中科院院士馮德仁先生的警示:這個化工廠的中間產品遇到空氣立刻氣化,氣化後在常溫下就會燃燒爆炸:“如果在長灘開發區設這種工廠就是犯罪,長灘開發區距離海市最繁華的城關區直線距離隻有不到五公裏,如果發生事故那將是災難性的。”與其說餘二多記住了馮德仁先生的話,毋寧說馮德仁先生說這話時的表情:鄭重、嚴厲,還有憂心忡忡的眼神,就像無形的刻刀,在他心裏劃下了深深的刻痕。

市委熊書記對這個項目熱情很高,多次親自召開會議進行協調,其實他如果不協調直接拍板也就成了,可是他偏偏要形成集體決議,這就給了鄭市長投反票的機會。大老板和二老板意見不統一,除了吳市長表態支持書記,其他市領導都保持沉默,有一次協調會議還把城關區書記區長召集到會聽取意見,太平馬賊,看到會場氣氛壓抑,就哼哼哈哈地表態:堅決服從市裏決定。而餘二多卻表態說,市裏引進這個項目他沒意見,可是不同意放到他們城關區的長灘開發區,他還要拿馮德仁老先生的話做依據,被熊書記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碰了回來:“就是讓你們表個態度,多餘的話不要在這裏囉嗦。”

熊書記這話一出,餘二多才明白,自己犯了錯誤,事先沒有探聽好上麵的風頭,結果違逆了熊書記的意見。事後熊書記還臭罵了他一通:“我算明白你們區的GDP為什麽會墊底了,市裏想法設法幫助你們招商引資,你們自己反而瞻前顧後退縮不前,真是爛泥抹不上牆,扶不起來的阿鬥。”

鄭市長在上麵頂著,餘二多在下麵唱反調,這件事情就拖了下來,一直沒有簽約。大陸集團最近突然加大了進攻力度,聲稱如果海市再繼續拖延,他們寧可在稅收政策上吃點虧,也要把項目拿到陸市去。

“誰簽的?”餘二多萬萬沒有想到,就這幾天的時間,情況發生了大逆轉。

“吳市長代表市政府簽的。”

“這麽大的事情,媒體怎麽都沒有報道?”

鄭市長曖昧地笑笑:“媒體麽,讓他們報道他們就報道,不讓他們報道他們自然就不會報道。”

“那怎麽辦?真的把那個毒氣工廠、大原子彈放到我們城關區來?這不行,堅決不行。”

鄭市長搖頭歎息:“已經簽約了,再不行也得行了,反正我要走了,你就好自為之吧。”

鄭市長說的是真話、實情,事情到了這個地步,要想推翻已經不可能了。餘二多被這連續不斷的衝擊搞得發呆,鄭市長卻趕他了:“你趕緊回去吧,下周組織部要去你們區考核班子,告訴你一個內部絕密消息:省委組織部派人參與了,你趕緊回去做做準備。”

餘二多被大陸集團的毒項目即將落戶他們城關區的消息搞得心慌意亂,以至於鄭市長最後說得那段話聽進了耳朵,竟然沒有過腦子。從市政府大樓裏出來,他頭昏腦脹,就像剛剛從一場大地震的廢墟中逃生出來。海市出大事了,這是他的直接反應,至於這大事對他自己有什麽影響,他還來不及做理性的判斷評估。

他的司機小胡開著他那台本田雅閣從後麵追上來堵到了他的前麵:“區長,你怎麽了?”

他這才想起,自己是坐車來的,鑽進車裏以後,小胡側臉看看他:“餘區長,你臉色不好,是不是不舒服?我們先去醫院看看吧。”

餘二多說:“我沒事,回區裏。”

小胡駕車駛出市府大院,告訴餘二多:“市區長,區裏貼通知了。”

餘二多心思還在海市人事大變局上糾結,沒注意聽他說話,一直到小胡說了聲:“下個禮拜組織部要到區裏考核領導班子,”餘二多才驚訝了:“你怎麽知道的?”

小胡說:“我剛才說話你沒聽見啊?區裏已經貼通知了,下個禮拜市委組織部要來考核領導班子,沒有特殊原因,區委區政府工作人員一律不準外出,不準請假。”

餘二多又追問了一聲:“誰告訴你的?你剛才回區裏了?”

小胡說:“沒有,張主任來電話告訴我的,還讓我告訴你一聲。”

餘二多沒吱聲,他明白,這是張大凱通過小胡給他報信。張大凱知道他正在和市長談話,打手機不方便,就采取了這種方式。區政府辦公室主任張大凱和餘二多的關係近似於黃小東和他的關係,但是張大凱卻不是山東大院裏的孩子,而是餘二多高中同學的弟弟。當年餘二多報考了海市大學,那位高中同學卻考取了北大,本科畢業以後又連著讀了碩士,畢業後留在了國務院政策研究室。這種高中同學隻要處得好,即便多年沒聯係,一旦見麵也和昨日才分手一樣熟絡,青少年時期建立起來的友情一般不會被時間衝淡變寡。

幾年前好久沒有聯係的老同學突然打電話找餘二多,請餘二多幫助他弟弟安排個適合的位置。當時他弟弟張大凱在海市老幹局辦公室當主任科員,那種單位屬於犄角旮旯的邊緣地帶,幹好幹壞也沒有人過問,一般人也不願意過問,就連機關效能辦的督察員都從來不過去,原因倒也可以理解:老幹部難纏,能躲遠點就躲遠點。

在大家都躲著的地方幹活,要想出人頭地自然機會也就少,張大凱大學畢業以後,考上了公務員,結果一腦袋紮在了老幹局的辦公室,除了寫材料還要給老幹部送這送那,包括送葬。努力了五年,還是一個主辦科員,正科級。

接過老同學的電話,餘二多打電話約了張大凱,見麵才想起來張大凱小的時候他就見過,去同學家玩的時候,張大凱也會跟屁股後麵。印象中那個瘦伶伶的小男孩十來年沒見,已經出息成一個穩重、機敏,一看就是幹部的幹部。餘二多並不是善於拉幫結派的權謀家,但是在一個單位裏需要幾個體己幫手的道理卻也明白,見麵之後對張大凱印象很好,就出麵東奔西跑,拿了老同學國務院政策研究中心研究員的身份,靠自己的交情連蒙帶唬,從編辦搞到了編製,又搞定了人事局幹部處處長,局裏的太平馬聽說要給區長辦公室調人,倒也沒有阻攔,忙叨了兩三個月,就把張大凱調到了自己的手下,安排在區政府辦公室當秘書。

老幹局其實是個非常鍛煉人的地方,張大凱在老幹局被老幹部磨礪成才,為人處事非常老道,人也勤快,文筆也很好,就連太平馬都非常欣賞他,硬把他要去做了區委辦公室副主任。在區委辦公室當了兩年副主任,享受副處級待遇,行政級別實際上還是正科級。區政府辦公室主任調任市政府調研處當了處長,餘二多這裏有了空缺,便堂堂正正地去跟太平馬商量:張大凱幹了這麽久,應該提職,一直沒有合適的位置,現在有了,趕緊讓他占上,不然上麵再派人就又沒有機會了。

太平馬是明白人,從政之人,為官謀的就是兩個字:提拔。有了機會卻不給人家,等於謀財害命,那是要被恨死的。於是忍痛割愛,把張大凱交還給了餘二多,張大凱當上了區政府辦公室主任,算是成了享受處級待遇的副處級。

由於有了這層關係,餘二多和張大凱之間除了正常的、明麵上的上下級關係之外,還有一層兄弟之間的關係,背過人去,張大凱也會像黃小東一樣喊他餘哥。餘二多的私事也都交給他去辦,相對黃小東而言,花大姐對張大凱也更欣賞一些,覺得張大凱更像個機關幹部,而黃小東更像個江湖中人。

餘二多撥通了張大凱的手機:“大凱,區裏把考評班子的通知貼出來啦?”

張大凱回答的簡短明確:“貼了,下午一上班就貼了,是區委辦那邊貼的,說是馬書記的安排。”

餘二多哼了一聲,掛了電話,心裏很不舒服。這種事情太平馬起碼應該給他打個招呼,他還蒙在鼓裏,那邊已經公開化了。根據海市幹部人事管理改革條例試行方案,在考核幹部或者考核領導班子之前,組織人事部門應該向考核對象單位的群眾提前發出通知,以便幹部群眾能夠有充分的時間思考、準備,也能夠保證盡可能多的幹部群眾充分行使自己的民主權利,監督考評的程序和考核對象。

問題是,試行方案中並沒有規定必須領導班子集體討論,或者黨政主要領導必須都要同意才能發布通知。所以,僅僅從程序上說,太平馬的做法沒有什麽不對,如果硬要挑點瑕疵,也不過就是對餘二多不夠尊重,事先沒有給餘二多通氣。餘二多心裏不高興,卻不能因為這麽點小事對太平馬興師問罪,那樣顯得自己太小家子氣,他可以想象,如果正麵向太平馬抗議,太平馬肯定會道歉賠不是,反而把自己陷入尷尬之中。尤其是現在,海市政局發生大變之際,自己如果在這些小事上斤斤計較,也太不是時候。就連餘二多自己,也沒心思在這個時候為這種事情計較。

“小胡,放段音樂聽。”

小胡鬆了口氣,明白餘二多的氣消了,連忙打開音響,車裏充滿了柔美醇厚的女中音,是降央卓瑪在唱《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小胡知道餘二多喜歡降央卓瑪,喜歡遼闊寬廣的草原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