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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人倒黴之前都有某種征兆,餘二多倒黴的征兆來自於市府效能辦的通報批評。公務員們的辦事態度、辦公效率和辦公能力一直是讓市民詬病,讓領導操心的爛事,於是市委、市政府成立了效能辦,聘任了大批離退休幹部和社會知名人士以及實在沒事幹的在崗幹部,組成了機關效能監督員、考評員,就像便衣特務一樣四處微服私訪,凡是抓到上班時間上網炒股、聊天、打遊戲,接待市民態度不好、耐心不夠,上班遲到下班早退、工作中間溜號辦私事等等違紀行為,輕則就地批評教育,重則通報點名批評,最嚴重的也可能下崗甚至辭退。凡是被抓到了違紀行為並且被通報批評的,文明單位的稱號會相應取消,每人每年幾千塊錢的文明單位獎也會相應取消。

效能辦不定時的發布違紀通報,凡是有違紀行為被抓住的,如果不及時申明情況,或者找人說情誠懇檢討,一旦上了違紀通報,後果會很嚴重。而餘二多被通報的問題是,違反市委、市政府規定,出門不帶手機,影響工作。如果是一般的處長副處長,這本來不算什麽問題,通報了也沒什麽關係,算是給廣大處級以上幹部提個醒。可是僅僅因為這件事情對餘二多這樣一個副廳級幹部,而且是重要崗位的副廳級幹部通報批評,就顯得異乎尋常、意味深長。

餘二多知道,這種通報,一旦發了出來,你去找誰也沒有用,在家裏罵了一通,忍受了老婆兩天嘮叨也就算了。而海市政壇卻因為這個通報又引發了一波**、暗流。官員們猜測著、評論著,卻沒有一個人當麵問餘二多這件事情,包括太平馬馬平安書記。情況顯得詭異,餘二多又沒法和別人探討這個問題,想找效能辦主任問問,又不願意顯得自己心虛,而且他也明白,發他的通報,沒有是領導的認可不可能發,明白這一點,再去打聽,就顯得傻,於是忍著沒吱聲。

他和老婆心裏還有那三萬塊錢的重擔壓著,這條通報的正麵效應就是提示他:盡管他是副廳級幹部,盡管現在都說他或者他老嶽父和中央首長有關係,他仍然不可能會脫離紀律和規則的約束。同時這條通報也隱隱約約讓他意識到,平靜之下,暗流湧動,實在弄不清這個時候,市裏為什麽要發那麽一條通報。再往深裏想想,他更加不寒而栗:他星期天出門忘帶手機的事情,效能辦的監督員、考評員都不知道,隻有熊書記、鄭市長、太平馬,可能還有王宗漢知道,那麽,效能辦發這條通報,就不僅僅是一般性的批評了,最讓他撓頭的是,通報背後到底隱含著什麽意義,他捉摸不透。

僅僅因為忘了隨身帶手機,就被通報批評,很是讓他窩囊,也讓那三萬塊錢的壓力更大了。那天晚上和黃小東分手之後,回到家裏,他和老婆倆想破腦袋的往外擠那些日子去過他們家的人,想起一個用筆記錄一個,一直折騰到下半夜,困得實在受不了了,兩個人才上床睡覺。剛剛睡著,他老婆騰地爬了起來,半**朝客廳裏衝,把餘二多嚇了一跳:“你幹嘛?”

“我又想起一個,怕睡著忘了,記下來,你別管,睡你的覺。”片刻,老婆拿了記錄名單的那頁紙回到了臥室:“我放到床頭櫃上,想起來了隨時補上去。”

他老婆倒也真行,折騰完了,倒頭就能睡著,等到他在老婆入睡的鼾聲中剛剛蒙矓,腦子裏卻也跳出一個漏掉了的人,一個激靈,頓時清醒過來,趕緊翻身起來,隔著老婆的身子從床頭櫃上抓過紙筆,把想起來的名單補了上去。他這一動彈,又把老婆給驚醒了,他老婆態度倒不錯,沒有像以往被他弄醒得時候發火趕他去客廳睡沙發:“別想了,漏了就漏了,實在不行就幹脆給紀委送去,這樣折騰別把咱倆給鬧出神經病來。”

好容易想起來的人都記了下來,可是也難免遺漏掉的,餘二多把名單交給了黃小東,可是黃小東拿去之後一直也沒有消息,他知道這種事情沒有那麽好查的,也不好意思催促,隻是暗暗希望這件事情盡快趕在爆發之前能搞清爽。

而黃小東給他帶來的並不好消息,黃小東來的電話他一接聽就明白事情不好,因為黃小東並沒有像以往那樣先叫著餘哥逗趣一陣,而是直截了當:“你馬上到紀委來,我在路邊侯你,對了,帶上三萬塊錢。”

餘二多還沒有反應過來:“那三萬塊錢你嫂子手裏扣著呢,我還得先去找你嫂子。”

黃小東空前地損了他一句:“餘哥,你傻啊?錢那東西又不是文件還要送達登記,你隨便劃拉上三萬塊錢過來,實在不行算了,我先備著,你趕緊過來,來了先別上樓,我在馬路對麵等你,我先去銀行取上墊上,情況緊急,趕緊過來。”

黃小東沒等他詢問詳細情況就掛了電話,他相信,如果不是真的情況緊急,黃小東不會那麽緊張、急迫。讓他現在馬上提三萬塊錢,打死他他也辦不到,不是他家沒錢,而是錢不在他手裏,就連他的工資卡,都由老婆花大姐控製。花大姐深信:女人變壞就有錢,男人有錢就變壞,一向對餘二多的錢控製極嚴。

現在急著用錢,跑去找花大姐又來不及,把餘二多急得連罵了三聲“他娘的。”這三聲罵人話,包括他老爸、老嶽父還有老婆花大姐。結婚的時候,他老爸也不知道吃錯了什麽藥,非逼著他承諾,結婚後家裏的財權必須交給媳婦,他老嶽父也同樣要求,兩個老爺子的理由倒相當一致:老婆管錢,有利於家庭穩定。他們那一代人就是這樣被老婆管過來的,現在又把這個傳統原封不動的移交給了餘二多這一輩。

那會兒,餘二多盼著跟花大姐結婚就像久旱的農夫盼雨水、餓極了的孩子盼奶水,別說讓老婆管錢,就是讓老婆管命餘二多也沒有二話,況且那是自家老爸和老嶽父難得一致的要求。現在回想起來,還真有些後悔,不論在家裏,還是在外麵,有錢和沒錢感覺絕對不一樣。餘二多也有些私房錢,都是區裏發的獎金、出國公費旅遊的時候組織上發的置裝費、外匯補貼、在報刊上發個文章拿的稿費、有的時候跑到電視台當個嘉賓之類的拿個出場費等等。私房錢攢下來卻沒地方隱藏,就私自開了一張零存整取的存折,藏在辦公室書櫃裏毛澤東選集的第一卷裏。然而,那張存折上的私房錢如果現在就取出來,利息損失餘二多又舍不得,況且現在到銀行去排隊取錢肯定時間也來不及,隻好空著手先跑過去看看再說了。

他沒敢要單位的車,怕司機回來說他去了紀委影響不好,出門的時候,給辦公室打了個招呼,說是要去郵局給女兒寄錢。郵局離區政府很近,給女兒寄錢這種事情別人又不好代勞,這麽說就能解釋為什麽他出去不坐車,為什麽不委派別人去替他跑腿,萬一那個討厭的效能辦過來抽查,他請假了,也不會找茬。他從區政府出來,裝模作樣的朝郵局的方向走,又借著商店的櫥窗檢查了身後沒有人盯著,然後攔住一輛出租車,一腦袋鑽了進去:“去市政府。”

他沒敢說去市紀委,怕引起司機關注,他長得像幹部,常年當領導又養成了一身官員的官氣,他一鑽進出租車,司機就好奇地盯了他一眼,像他這個年齡、長得又像幹部的人,打的肯定是混的最差的那種幹部。市委、市政府還有紀委都在一個大院裏,不同的大樓,隻要到了大院,也就到了紀委。

出租車駛向市委、市政府的路上,他暗暗苦笑,忽然覺得這個官當得很累。想到自己要去的地方,心裏又忐忑不安,他猜想著各種可能,最可怕的可能就是人家留下來的那三萬塊果真就是陰謀陷阱,而且人家已經啟動了引爆器,那三萬塊錢馬上就會像一顆炸彈把他的過去現在和未來炸個粉碎。

政府大院門口的武警站得筆直,讓他好奇的是今天市委、市政府大院門前竟然很清靜,沒有以往那些上訪的人圍攏,大院的門看上去比往常更加寬闊、威風。餘二多讓司機把車停在市府大院的馬路對過,車停下來了,他又讓車往前走了一段,避過了市府大院的正門,才從車上下來。下車以後,就轉到了馬路行道樹的後麵,倚在樹上抽煙。他想好了,萬一有誰碰見他,他就說在等車,等他的司機去掉頭。

黃小東還行,沒讓他久等,餘二多一支煙沒抽完,黃小東就跑了過來,肚子鼓鼓囊囊的,就像懷了幾個月的身孕:“餘哥,你挺快的啊。”

餘二多已經急不可耐了:“怎麽了?出事了?”

“我查清了,你認識一個叫萬世鵬的人嗎?”

餘二多想了想:“想不起來了,可能見了麵能認識。”

黃小東從懷裏往外掏東西,原本藏在懷裏的塑料袋掉到了地上,餘二多彎腰拾了起來,是一包錢,三疊,不用問就是黃小東替他準備的:“你備好了?我還正著急呢。”

黃小東說:“我就知道你被嫂子刮得幹淨,一下子弄不出來這麽多,先替你墊上。你看,這個人你認識不?”說著,遞過來一張照片。

照片上的人餘二多還真認識,是中心大廈的現場項目負責人,雖然有過交道,卻並沒有什麽來往:“認識,沒什麽交情,他怎麽了?”

“他前段時間去過你們家沒有?”

餘二多想了想:“你不提我還真忘了,去過,去過,說是感謝我們區政府對他們施工的支持和理解,對了,我想起來了,茶葉就是他送的,當時你嫂子還推推讓讓的,他說就是一包茶葉,如果不要,就是嫌禮輕,你這一說,我再一看照片就想起來了。”

黃小東把餘二多和老婆熬心勞神從腦子裏擠出來的名單還給了餘二多:“餘哥,你看看你這上麵,還就沒有這個人。”

不用看,他們兩口子折騰一夜,誰也沒有想起這個人,根本原因還是過去沒跟這個人有過什麽交道:“過去我還真小看你的能耐了,你怎麽查到這個人的?”

黃小東說:“我是通過茶行查到的,這叫逆向偵察。別的話不多說了,我替你認真想過了,現在唯一的出路就是趕緊把錢交給紀委,你原來設想的行不通。”

“為啥?現在不是找到人了嗎?”

黃小東說:“好我的餘哥啊,這個人的背景應該是發建集團的徐開,你想一想,他無緣無故給你家偷偷扔了三萬塊錢,剛好夠判你三年的數兒,你現在找他還錢,他能承認嗎?我敢斷定,他給你扔錢的時候,肯定留了別的證據,不是照片、視頻就是錄音,你現在一找他,馬上就驚動了他,他肯定會立刻舉報你,你的錢還在手裏,不是把自己砸進去了?”

黃小東幾句話就讓餘二多噩夢初醒:“對啊,那現在怎麽辦?”

黃小東鬼鬼祟祟朝市府大院瞄了一眼,似乎那邊有人在監視他們,害得餘二多也膽戰心驚的向那邊瞅。

“你現在就拿著錢,給紀委交了,記住,千萬別說知道是誰送的,一口咬定不知道,隻知道錢是裝在茶葉盒裏,發現了就連忙過上繳。話越少越好,肯定還會讓你做筆錄、簽字等等,那都是固定的程序,你照著紀委的要求辦就行了。”

餘二多連連點頭:“好的,我馬上去辦。”

黃小東說了聲:“那好,晚上我們再聯係,我也幫你探聽一下紀委的反應,回頭告訴你。”說完,黃小東鬼頭鬼腦的走了。餘二多便提著塑料袋穿越斑馬線,朝市府大院走去。門口的武警看到他提著塑料袋,要求檢查,餘二多把塑料袋交給武警戰士,武警戰士看到三疊錢,驚訝:“你拿這麽多錢幹什麽?”

事情決定之後,餘二多心情反而輕鬆下來,半開玩笑地對武警戰士說:“我是給你們武警班送慰問金的。”

武警戰士摸不清頭腦,餘二多指指紀委所在的東樓:“給紀委交的,我是城關區區長。”說著,掏出工作正給武警看。

武警看過工作證,連忙敬禮,餘二多大搖大擺進了大院,向市紀委走去。

“我唯一的要求就是紀委領導替我保密,千萬不要通報表揚、公開追查,我不想因為這麽點應該做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成為焦點。”這是餘二多辦完紀委那一套程序之後,給親自接待他的市委副書記兼紀委書記黃山提出的要求。

黃山答應了他:“我理解,你放心,不管怎麽說,我還是應該代表組織對你的廉潔自律表示肯定,我也會向市委熊書記報告的。”

當天晚上,黃小東跑到他們家混飯吃,捎帶著匯報從市紀委探聽到事態後續發展,說紀委黃書記嚴令屬下不準傳說餘區長主動上繳行賄款的事情,而且親自向市委熊書記作了匯報。

“熊書記怎麽說?”這是餘二多最關心的。

黃小東搖頭:“黃書記回來沒說,我也不知道。

危機解除,壓在心頭多日的石頭卸掉了,餘二多和老婆都覺得輕鬆無比,心情也好了許多。花大姐親自下廚燒菜犒勞黃小東,可惜她的廚藝實在太差,海蠣煎做成了海蠣雞蛋羹,還忘了放鹽,炒了一盤土豆絲,看上去活像把一堆折斷了的筷子潑上醬油亂七八糟盛在了盤子裏,至於她聲稱的拿手好菜醬排骨,則更像是一堆烏黑的碎煤塊。餘二多知道自家的弱點,打著黃小東立功應該獎勵的牌子,打電話從外麵的菜館要了一個煎螃蟹、一個鹽焗雞,算是圓了場麵。黃小東皺著眉頭消滅花大姐給他夾到盤子裏自家菜,言不由衷地聲稱:花大姐做菜長相一般,吃著味道還真不錯。花大姐信以為真,再三邀請黃小東沒事帶著老婆孩子過來品嚐,她一定多做幾樣拿手的菜招待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