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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日子餘二多親身體會了《呂氏春秋》記載的那個丟斧子的人激反出來的猜忌心理,不論在單位看到同事,還是到他們家串門的客人,他都覺得人家是給他們家用茶葉盒送錢的人。動不動就忍不住要問人家:“你是不是去過我家?是不是給我送過茶葉?”往往把人家問得莫名其妙,反過來問他:“餘區長是不是沒茶葉了?愛喝什麽茶?我送你一斤。”每當聽到這個話,他就像被蠍子咬了,忙不迭地推辭:“不是,不是,家裏有茶葉,有茶葉。”

塞在茶葉盒裏的那三萬塊錢現在成了他心頭的大石頭,沉甸甸的擱在那兒,扔又沒法扔,不扔那份沉重壓在心頭連氣都喘不上來。他想交給紀委,卻又擔心沒事找事,紀委萬一調查,攪起新的波瀾,釀出新的話題,先不說組織上對他怎麽看,就是同僚們也會罵他在這個關口故意表現,甚至會懷疑他是掏錢買名聲,自己給自己加分。如果不上繳,又怕萬一送錢的人出麵揭發,紀委調查,那就什麽都晚了。

有的時候,想到不知道是誰用這種笨辦法送錢,自己連誰送的錢都不知道,也不知道人家送錢是要辦什麽事情,想想挺對不起那個送錢的人。有的時候又挺恨那個用這種辦法送錢的人,覺得自己被人家蒙住了腦袋騙,那個送錢的人就像躲在陰暗角落的狙擊手,隨時隨地會像自己發射出致命的一槍。餘二多明白的是,這神秘莫測的三萬塊錢,絕對不能放在家裏,那是一堆定時炸彈,隨時隨刻都可能爆炸,把他的過去、現在和未來炸成一堆廢墟。

不明不白送進家裏的三萬塊危機還沒有結束,家裏又來了個一個四萬八千塊錢的危機,這個危機是餘二多老婆搬回家裏來的。花大姐經過幾天幾夜的認真檢查,終於確定除了那一份茶葉,別的禮品盒裏既沒有驚喜,也沒有驚嚇,於是把那些禮品分期分批賣給了回收禮品的商店,得了四萬八千塊錢,存在一個單獨的存折裏,然後向他交賬:“這裏邊的錢,是我把那些送來的禮品變賣了,你看怎麽辦?”

餘二多的直覺反應是這也應該算作不義之財,可是認真想想,即便是不義之財,也和那三萬塊錢一樣,交給紀委等於沒事找事,不交吧又怕犯事,再一次陷入了兩難境地。

花大姐分析:“你說吧,這筆錢和那三萬塊錢性質畢竟不一樣,這些禮品如果我們不變賣了,就隻能扔了,變賣了,屬於廢物利用,就跟我們家裏的廢舊瓶、啤酒罐、舊包裝和賣給收廢品的一個性質,你說是不是?”

花大姐說說服了餘二多,最終,那用禮品變賣來的四萬八千塊被餘二多的老婆花大姐扔給銀行理財去了。而不知道誰用茶葉盒送來的那三萬塊錢,卻還一直沒有找到妥當的去處,或者說還沒有找到妥當的辦法。頭疼了幾天之後,餘二多想起了黃小東,黃小東在紀委,雖然僅僅是個管總務的科級幹部,但卻是紀委辦公廳的,而且憑自己和他多年的交情,跟他商量一下這件事情應該是比較保險的。

黃小東接到餘二多的電話非常驚喜:“餘哥,沒想到你給我打電話,不生我氣了?”

餘二多說:“從小到大,我生你的氣什麽時候拖過半天?哪次不是說打就打說罵就罵打完了罵完了,還在一起偷老爸的煙抽嗎?”

過去,餘二多憑著那股二勁,成了山東大院的孩子王,黃小東比他小幾歲,跟在餘二多後麵心滿意足的冒充黑社會馬仔。當然,他這個馬仔不是白當的,在外麵受了氣,就回來找餘二多,就像餘二多有責任有義務充當他的保護傘。有一回黃小東放學回家路上,閑的沒事,看到一家人窗口上掛了一串紅辣椒,犯賤用彈弓射擊人家的紅辣椒取樂。他想的很美,即使院裏的人發現了,跑出來抓他,他也早就跑遠了。

沒想到那家人的男主人剛好從來麵回來,一把揪住他二話不說就給了兩個大耳光。黃小東被打懵了,彈弓也被人家沒收,還嚷嚷著要找他家長。黃小東抽冷子逃脫了,回到山東大院以後,找到餘二多哭訴一番。餘二多看到黃小東臉上被抽出來的巴掌印,二話不說,讓他帶路,直接就闖進了那家院子。讓餘二多沒有想到的是,那家男主人是一個壯猛漢子,那會兒餘二多也不過十六七歲,還是個半大小夥子,論體格根本就不是人家的對手。

黃小東卻不識相,以為有了餘二多支持,自己就有了依仗,狗仗人勢氣壯如牛,跳著腳罵人家,那人撲過來就要揍他,黃小東身小靈活,一扭身藏到了餘二多身後,到了這個份上,餘二多也沒了退路,暗暗後悔不應該大意,獨自一人來闖龍潭虎穴。後悔歸後悔,總不能當著小兄弟的麵掉分子,於是硬著頭皮和那個壯漢扭成了一團。好在那個壯漢並不是個打鬥的行家,遇到餘二多這種打架鬥毆實戰出來的貨色,倒也沾不上多大便宜,壯漢優勢在於體格肥壯,餘二多勝在經驗豐富、動作靈活。

兩個人正扭成一團,黃小東看到人家院子裏摞了一口酸菜壇子,黃小東很壞,他舉起酸菜壇子並沒有直接往人家腦袋上砸,卻直接把口子對準人家的腦袋叩了下去。那人頓時成了沒頭蒼蠅,盲然揮動著兩臂,本能地要把敵手拒之打擊範圍之外,同時拚命要把酸菜壇子從腦袋上卸載。然而,人的腦袋長得特點就是朝下麵都是順茬,比如鼻子、下巴朝下長著,往上麵捋都是逆茬,酸菜壇子往腦袋上套的時候方便,想摘下來卻非常費勁。

黃小東和餘二多趁機大打出手,掄起隨手撈起來的掃把、棍棒把那人抽得嗷嗷亂叫。屋子裏瘋子一樣撲出來一個老娘們和兩個女孩子,估計是那人的老婆女兒,每人手裏拿著鍋碗瓢盆瘋狂的嘶喊著舍生忘死的開始跟他們倆拚命,手上的家夥也不管輕重,朝餘二多和黃小東劈頭蓋臉的一頓猛抽,同時還大聲嚷嚷著“救命、抓土匪、抓小偷”之類的話向外界求救。男不同女鬥,雞不同狗鬥,曆來是餘二多和黃小東一夥的信條,況且他們也擔心真的驚動了外界,招來增援部隊,他們就慘了,於是見好就收,迅速撤離。

那是一場令餘二多記憶深刻的悲劇,戰鬥勝利了,吃虧的卻是餘二多,也不知道那家男人是怎麽運作的,也可能是黃小東和餘二多對話時候流出來的山東腔提供了線索,那人竟然找到了餘二多的老窩:山東大院裏的小平房,直接把餘二多告到了他老爹麵前。那人也挺慘的,身上屁股上到處都是被餘二多和黃小東用掃把、棍棒抽出來的紫棱條,左耳朵也從下麵撕裂了,那是他卸載酸菜壇子造成的後果。餘二多老爹是個眼睛不揉沙子的老兵,看到自家孩子把人家一個老百姓禍害成了那個樣兒,對餘二多的懲罰是災難性的,他的目標很遠大:一定要讓餘二多永遠記住不在外麵作禍。餘二多被老爸捆起來吊到了房梁上,然後他老爸就開始用餘二多最心愛的竹笛當做武器,把餘二多施加在別人身上的痛苦複製到了餘二多身上。最終算算總賬,餘二多損失比被酸菜壇子撕裂了耳根子的人更大:他心愛的竹笛被他老爸做成了竹篦子。餘二多吹一口好笛子,那是他用來向花大姐示愛、表情的利器。自從被老爸用竹笛教訓一場之後,餘二多再也沒有吹過笛子,看到笛子就心虛冒汗,他落下病了。

黃小東和餘二多不同,餘二多從政以後,基本上脫離了過去少不更事時候對行走江湖的向往,基本上擺脫了冒充江湖老大的意**。而黃小東卻仍然擁有一批說不清來路,有的時候還貌似還很有能力的可以稱兄道弟的江湖哥們。

餘二多和黃小東約在吃不夠金排擋會麵,兩個人要了海蜇皮、烏賊頭下酒:“這家海鮮正宗,貴,可都是漁民撈的,不是養殖的。”黃小東告訴餘二多,餘二多懷疑他在這家餐館有股份。餘二多的懷疑不是沒有依據,黃小東這家夥雖然身為政府公務員,跟社會上雜七雜八的人關係密切,經常會在身上流露出一股肝膽氣,而且花錢大手大腳。餘二多曾經警告過他別胡來,黃小東說以他那個職務、級別,想要賄賂也沒人給,他在外麵有投資項目:“不在外麵賺點,現在這物價就跟衛星上天一樣,怎麽活?”

兩個人就著海蜇皮和烏賊頭喝啤酒,服務員卻又端上來一份紅油河蝦、一份五香花生。餘二多提醒服務員他們沒要這兩道菜,服務員送給黃小東一個極為親切的微笑:“老板贈送的。”

黃小東說:“這家老板我熟,不管他,送來就吃。”

一瓶啤酒下肚之後,黃小東才問餘二多:“餘哥,你召喚我有什麽差遣?”

餘二多說出了那三萬塊錢造成的困擾:“小東,你說會不會這是誰設的套?弄得我現在吃不香睡不好。”

黃小東想了想說:“這沒啥難辦的,我發話下去,幫你查查,對了,餘哥,那些天到你家去的人你還能回想起來嗎?還有給你送的茶葉是什麽牌子?”

餘二多搖頭:“去的人有的能想得起來,有的想不起來,茶葉是茗香茶行的武夷岩茶。”

黃小東招呼服務員:“拿雙公筷過來。”

服務員忙不迭地送過來一雙筷子,黃小東給餘二多夾菜:“餘哥,你回去跟嫂子對一下,盡量回想一下最近去你家的人,列個單子給我。”

餘二多有點不放心他:“你別拿著名單胡鬧啊。”

黃小東說:“餘哥,你現在在風頭上,也處在關鍵時刻,羨慕嫉妒恨是中國特色,多少人當麵討好你,背過你恨得牙根癢癢,你剛才說的絕對不是多慮。你想想,誰會那麽傻,給你送三萬塊錢都不在乎你知不知道?現在的人一個個栽上毛就都能上花果山稱王稱霸,誰會辦那麽傻的事兒?設套的可能性基本上可以認定。”

餘二多緊張了:“那好,我回去就和你嫂子對個名單出來,可能不全,你盡量辦吧,實在不行我就交給你們紀委算了。”

黃小東馬上說:“那是下下策,我在紀委我知道,你好心好意上繳了,紀委不查也罷,弄不好還會通報表揚,一通報表揚你就慘了,肯定會成為千人厭、萬人煩,世人皆濁你獨清,你不是等於罵了所有的人嗎?尤其是在現在這個時候,人人都會認為你是作秀,花錢給自己買名聲。”

這也是餘二多對把錢上繳給紀委一直遲疑不決的根本原因,沒想到黃小東竟然也看到了上繳之後可能發生的嚴重副作用:“過去沒看出來,小東你這家夥還挺有腦子啊。”

黃小東嗬嗬笑:“你是大哥,我在你麵前有腦子也不敢輕易露,在你麵前露就成了顯派。我準備這麽做,你看行不行啊餘哥,”黃小東端杯朝餘二多舉了舉,餘二多也端杯喝了一口啤酒,黃小東幹了杯中酒,接著說:“你把名單給我之後,我要根據每個人的可能性分別劃出最有可能的人,安排我的哥們兄弟到全市每個區茗香茶行去查證一下,最近都有誰在他們那兒買了盒裝的高檔武夷岩茶……”

餘二多驚訝了:“你小子腦子怎麽這麽清楚?我咋就沒有想到從茶葉行查呢?你應該去查案子,不應該搞總務啊。”

黃小東苦笑:“餘哥,你以為我沒有查過案子?民政局前任局長給張魯海非法擔保,造成國家資產流失的案子就是我查的。”

這個案子是前幾年在海市政壇剛開始引起震動,後來又不了了之的一樁違紀案件。市民政局局長給一個叫張魯海的人從銀行貸款提供擔保,結果張魯海生意做砸了,銀行收不回貸款,就把民政局告上了法庭,最終由市政府出血賠了錢。事後市紀委出麵追查這個案子,結論是市民政局前任局長出於麵子,喪失原則,給國家造成了重大損失,給予民政局局長黨內警告處分,全市處級以上幹部中通報。

“餘哥,你認識張魯海吧?”

餘二多認識這個人,張魯海也是山東大院出來的孩子,隻不過不太合群,沒跟餘二多他們一起混過,整天蔫不唧唧悶在家裏,也不太招餘二多待見,餘二多不喜歡蔫人,倒也沒有欺負過他,因為沒有什麽交集。

“蔫人出豹子,張魯海當年在海市也算是個名人,辦企業、搞公司,動不動還弄個扶貧、讚助之類的動靜出來,又是當政協委員、又是當人大代表,風頭勁不勁?”

餘二多連連點頭:“當年是挺厲害的。”這些餘二多都知道:“那會兒我們不是還議論過,說他靠的是他爹嗎?你還是說你查的案子吧。”

張魯海他爸爸原先是警備區副司令,比餘二多的老嶽父職務低一級,轉業到到地方上當了海市副市長,後來又到省裏當了省委副書記,離休的時候,級別已經和餘二多老丈人平起平坐了。

“那樁案子的真相你知道是怎麽回事?”

餘二多回答:“不是已經公開通報了嗎?”

“根本就不是那回事兒,政府機關不能提供擔保,這是誰都知道的,銀行能不懂?民政局局長能不懂?即使擔保了,真的打官司,擔保也是無效的,這是國家法律規定的,法院能不懂?”

過去,餘二多還真沒想這麽多,經黃小東一提,這才想到,事情恐怕真的不像紀委通報那麽簡單:“別東拉西扯了,快說,到底怎麽回事?”過去,他心目中黃小東永遠是自己的小兄弟,經常對黃小東的話並不是很往心裏去,從來也沒有像今天這樣對黃小東的話那麽在意、看重。

餘二多的關注鼓舞了黃小東,他也知道,自己的話難得被餘二多如此看重,酒也顧不得上喝,菜也顧不得上吃,接著往下說:“張魯海給了民政局長好處,貸款提成百分之十,給了銀行信貸部主任好處,貸款提成百分之十,打官司的時候,銀行一次就提出三十萬現金,去向不明。”

餘二多大為驚訝:“這些內情你是怎麽知道的?有證據嗎?”

黃小東說:“你過去老罵我**朋友,我確實有三教九流的朋友,這些朋友說實話,比機關裏的同事可靠、有用得多。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開始查這個案子,就動員了我在銀行、法院方方麵麵的人幫我調查蛛絲馬跡,因為我根本就不相信民政局長說的那一套。”

餘二多端起了麵前的酒杯:“小東,來,哥給你敬杯酒,你牛逼。”

黃小東誇張地作出受寵若驚的樣兒,得得瑟瑟地給自己的酒杯添滿了,才雙手舉杯接茬:“難得餘哥給我敬酒,我幹了,你隨便,”灌下一杯啤酒,黃小東接著說:“我采取的是逆向調查的方式,從銀行查起,銀行很賊,專項貸款有避險程序,款並不是直接打到貸款人的賬戶上,而是要在他們的監控下,根據合同執行情況,按照合同一筆一筆的直接支付給貸款人的生意對家。奇怪的事情發生了,我的銀行朋友告訴我,他們支付的款項,很散,並不像一般正常的生意,支付賬戶是固定的,兩筆貸款總額百分之十的款項劃給了私人賬戶,而那個賬戶馬上就提了現金,之後賬戶就銷了。打官司的時候,銀行提了三十萬現金,科目是福利資金,可是銀行員工既沒有發獎金,也沒有發福利物品,你說正在法院打官司,銀行突然提這麽多現金,會幹啥去?”

餘二多說:“聽了這麽長時間,我覺得你這些都是猜測,而不是證據。”

黃小東說:“那三十萬現金不是猜測,應該說是線索,還有,那筆貸款的去向單據我都讓朋友給複印了,也都是重要的線索,應該追查啊,查清楚了不就是證據嗎?可是,給領導匯報了之後,領導不但沒有肯定我,還把我批評了一通,說我的調查不合程序,而且擅自動用了社會人員,不合規矩。”

餘二多喝了一口啤酒,這一回沒讓黃小東:“領導說的有道理,你們是紀委查案,不是公安局偵破,隨便動用眼線、耳目確實不合規矩,也違反了紀委辦案的程序。”

黃小東歎息:“我們紀委辦案,不像外麵很多人想象的那麽牛逼,首先,沒有偵察手段,隻有調查權,沒有公安局檢察院那麽多的技術支持,隻能談話、做筆錄、調查,碰上個狡猾的、頑固的,根本就啃不下來。”

“後來呢?”

“後來領導拍板了,認可民政局長的交代,不再按照我提供的線索深挖了,結果就是你知道的那個樣子,張魯海說是交給公安機關當做經濟案子查,最終也不了了之,最悲催的還是我,從那以後,調到了辦公廳管起了總務。”

餘二多告訴黃小東:“這裏邊可能有張魯海他爸爸的因素,也可能有政治上的考慮,你查那個案子的時候,海市走私案剛剛辦完,幹部隊伍人心惶惶,老百姓議論紛紛,市裏可能出於穩定局麵的需要考慮。”

黃小東歎息:“不管是誰的因素,也不管是什麽考慮,倒黴的是我,沒了查案的資格。餘哥,你說憑我的能力,要想查清楚你家的那麽點事,還算一碟菜嗎?”

餘二多對他也充滿了信心:“我信你,兄弟,幹一杯。”

兩個人碰杯,這個時候,他們誰也沒有意識到,如果沒有今天的碰杯,一周以後就是餘二多倒黴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