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紀 1、浪子

浪子正式上班了,他們的工作性質可以實行彈性工作時間,所有的設計人員可以不坐班。他屬於管理人員,仍然要堅守工作崗位,隨時處理公司的業務。他已經有一個多星期沒有進到自己的辦公室了。他們公司租賃的是鷺門市著名的SOGEIE大廈,公司在這座豪華商用寫字樓的十七層租用了半層,活像一個室內運動場,場子裏用隔斷分割成很多個方格子,裏邊再坐上人,就像被揭開蓋子的蜂箱,一個個職員就如被人飼養的信鴿。

浪子有一間小小的辦公室,用玻璃幕牆和大辦公室隔開,那算一項小小的特權,也具有身份比蜷縮在格子中間的人們高一檔的象征意義。這種四麵玻璃的辦公室常常讓他覺得自己像條養在魚缸裏的魚。唯一跟魚缸不同之處就是,他四周的玻璃下半部分是磨砂的。

按照習慣,他坐進辦公室頭一件事情就是打開電腦,然而,電腦卻不能用了,他按下電源開關,電腦就像死屍一樣毫無反應。他對自己的電腦非常熟悉,這是一台最新型號的IBM行政版個人機型,功能強大,存儲量極大,一般情況下絕對不可能出現故障。

他檢查了一下電源線路,一切正常,便打開了機箱,這才發現,電腦的硬盤不見了。他的冷汗霎那間就冒了出來,硬盤上麵記錄著他的所有秘密,不管是商業機密還是個人隱私,誰拿到了那塊360G的硬盤,誰就等於掌握了他們公司的所有商業機密和已經完成、正在進行的動漫設計資料。對於他個人而言,誰掌握了這塊硬盤,就等於把他架到了解剖台上,可以將他從裏到外研究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馬上撥打了值班室的電話,接電話的是公司業務接引黃芩芩,一個性格內向話很少的女孩兒,他一直搞不懂奧巴爾為什麽要把那樣一個性格內的人放在公司的台麵上展示,那個崗位工資不高,但卻是公司的臉麵。即便用容貌這個淺層次考核,黃芩芩似乎也並不是一個適合這個崗位的人。她不是那類燦然靚麗隨時可以讓人賞心悅目的美,她的美就如掩埋在底層裏的珍寶,需要真正懂美的人去挖掘,需要真正懂得欣賞的人去慢慢咂摸。她這種骨子裏的美波瀾不驚,就像水麵下的珊瑚,卻更加持久耐用,不會隨著年齡的增長就如花朵般一夜凋零,然而,前台業務接引卻不適合這種需要時間證明的美貌。

“我不在這幾天,有誰進我的辦公室了?”他問得直截了當,口氣也非常生冷,沒有像以往那樣,假模假式的裝禮貌,假文明,在說正事之前套一串外企“小姐你好”、“請問我能不能占用你點時間”之類的時尚敬語。

不知道是被他這種生硬的口氣激活了,還是他平日裏對黃芩芩的印象是錯位的,黃芩芩居然非常利落地回答:“前幾天公安局搜查了你的辦公室,我到處找你,你電話關機找不到,除了警察,沒有別人進你的辦公室。”

他扔下了電話,渾身都有了脫骨的疲乏感,軟塌塌地堆到了椅子上,他可以去公安局要回自己的硬盤,可是,剛剛從那裏出來,換作任何一個人都不想,也不會再朝那種地方跑。有人敲門,隔著玻璃他看到,黃芩芩拿著一個文件夾站在外邊。

“請進。”

黃芩芩推門進來,將文件夾放到他的麵前:“這是公安局拆您電腦硬盤的時候,我讓他們出具的暫扣收據,還有對硬盤內容進行保密的承諾書。”

浪子注意到,她的額上新發了幾顆青春痘,暗忖這女孩可真不講究,那麽顯眼的地方長痘痘也不治理一下,接過文件夾,先問她最關鍵的問題:“公安局沒有說為什麽要搜查我的辦公室嗎?”

黃芩芩回答:“沒有,我也沒問。”配合這個回答,清澈的目光坦然地送給他一個明確的信息:這個回答是誠實的,“還有事嗎?”

浪子驀然想到:“奧巴爾有消息嗎?”

黃芩芩回答:“來過幾次電話找你,我說你病了,住院了,為了保證你的休息,手機讓醫院沒收了。”

浪子連忙道謝:“謝謝你了,幫我瞞著。”美國佬特別看重一個人的社會評價指數和信用等級,如果讓奧巴爾知道他讓警察抓了,沒有確切有效的司法文件證明他無辜、清白之前,奧巴爾肯定不會再用他。

黃芩芩麵無表情,說出來的話卻讓浪子怦然心動:“不用謝,我們中國人之間的事情沒必要讓外人知道。”說完,黃芩芩轉身走了。

浪子愣在那裏,黃芩芩的背影風姿卓越,臀部扭動得很生動,但是他卻從來沒有把這個貌不驚人少言寡語的黃芩芩看在眼裏。今天,他終於理解了奧巴爾,這個美國鬼子還真有他的道行,看人還真比他浪子準,這個黃芩芩的內向確實僅僅是表象,待人處事的老到利落,關鍵時候才能顯現出來。

浪子突然想起來,公安局絕對不會來了之後僅僅查扣他的電腦硬盤,連忙拉開抽屜,打開櫃門,果然,書刊、資料以及男人放在辦公室裏的雜碎,都亂了位置,從外表上看,辦公室沒有什麽變化,可是實際上早就已經經過了徹底的搜查。

他憤怒了,抓起電話撥通了父親的手機,父親接聽了:“什麽事?我正在開會。”

他遲疑片刻,說:“沒什麽事,就是告訴你一聲,我沒事了,你開會吧。”就掛斷了。

聽到父親的聲音,他才省悟,如果讓父親出麵去向公安局討要自己的電腦硬盤,無疑是對父親極大的羞辱。而且,很可能父親不會彎下市委常委、市委秘書長的腰身跑到公安局替自己的兒子要那麽一塊電腦硬盤。可是,硬盤不拿回來,他不但無法向奧巴爾交待,就是自己也會終日處在忐忑不安寢食難安的煩惱中。

手機響了,來電顯示是有錢人的電話,他接聽了,有錢人對他一直有兩個企圖:一是把他認識的一大把美女中的某一個推薦給他,作為他的女朋友,二是把他認識的那個神經兮兮眼睛能看透人的畫家窮人肉推銷給他,到公司擔任動漫部總設計師的重要職位,那個職位的年薪比浪子自己還高。浪子對有錢人推銷給他的那些妹妹沒興趣,個中原因不足與外人道,也沒法給外人說清楚。對於有錢人推薦的那個網名怪誕的畫家,剛開始他還有些興趣,可是後來經曆了那一頓夜宵之後,不知為什麽,他對那個叫窮人肉的畫家有了因懼而生的抵製心理,他實在不敢想象,那家夥除了知道他在壞女孩酒吧的事情之外,還知道些什麽。

“你說的那些事兒,我現在顧不上,過幾天再說好不好?”他給有錢人追問的那兩件事情都留了尾巴,既是為了有個轉圜的餘地,也是為了不要太傷有錢人的麵子,畢竟,兩個人也算朋友,而且,他看不出有錢人從中獲得什麽好處的企圖,應該說純屬熱心。

“我能不能把你這個答複理解為拒絕?”有錢人追問。

他隻好臨時抓理由:“不是,絕對不是,你是不知道,我這有點麻煩事,我電腦裏的硬盤讓警察給拿跑了。”

有錢人不以為然:“那有什麽?重買一塊好了,不行我送你一塊,要多大的?”

他苦笑:“你以為我會在意那一塊硬盤?重要的是硬盤裏的東西,公司的商業資料,還有我個人的資料,沒了那塊硬盤,公司我都沒法做了。”

有錢人又來了熱心勁兒:“真的?幹他娘,警察也不是黑社會,想搶人就搶人,你要是沒啥事怕個鳥,找他們要去啊,我陪你去,他們敢不給,我陪你去到市委市政府告他們去。”

有錢人說得很有道理,警察畢竟不是黑道,查扣他的硬盤他也理解,當時是為了偵破那樁命案,現在他如果上門討要,估計警察沒有道理不給他。問題的關鍵是,他自己的心理障礙,他這個時候怕見警察,即使警察啥也不說,他自己會覺得難堪。因為,他自己在電腦裏留下的痕跡太不堪了,盡管他平常挺謹慎,一些過分不堪的痕跡會盡量刪除,然而,他相信,當初警察為了偵破命案,肯定會采取技術手段,恢複他硬盤中的所有數據,包括那些他已經刪除的。他的感覺是,在警察麵前,他赤身**,而且著**的身體非常醜陋。

“喂,怎麽樣?你說話啊,我陪你去。”有錢人在電話那邊嚷嚷。

他隻好心煩意亂地解釋:“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麽簡單,這件事你就別管了,那個畫家,就是窮人肉,等老板回來了我還得向他報告,他肯定要麵試。”

有人敲門,輕輕地,非常文雅、沉靜,他連忙對有錢人說:“來人了,改日再說吧。”掛了電話,透過磨砂玻璃的乳白色,他仍然可以看出,外邊的是黃芩芩。

“請進!”

黃芩芩推門進來:“對不起,我剛才忘了說了,警察查扣電腦的時候,我估計裏邊肯定有公司的資料,曾經試圖阻攔,但是他們有合法的搜查令,不過他們答應,如果公司需要,他們隨時可以讓我們把硬盤拿回來,我不知道該不該拿回來,就沒有找他們要,你要是需要,可以跟這個電話聯係。”

黃芩芩遞過來一張名片,他接過來看看,是一張警民聯係卡,上邊有民警的名字、電話和郵箱。他明白了,警察不但恢複了他硬盤中的數據,而且肯定還會複製存檔,所以才會讓他們隨時去把硬盤拿回來。

“你去一趟吧,帶著公司的公函把硬盤要回來。”他把這個任務交給了黃芩芩,他對黃芩芩的新認識,讓他斷定,黃芩芩可以替他完成這個為難的任務。他也相信,黃芩芩拿回硬盤以後絕對會直接交還給他,黃芩芩不是那種對他的硬盤感興趣的人。

黃芩芩遲疑不決:“我去合適嗎?”

他語氣堅定,並且充滿信任:“合適,就算幫我,我實在不願意再看那些警察的嘴臉。”

黃芩芩點點頭:“那好吧,你還得給我寫一個授權委托書,我再拿上公司的函,警察應該沒話好說。”

他寫了授權委托書,遞給黃芩芩的時候說:“謝謝你,改日請你吃飯。”

不知道為什麽,也許是他的錯覺,他看到黃芩芩好像臉紅了。黃芩芩接過委托書蚊蠅般說了聲:“不用了,應該做的。”然後便轉身走了,出門的時候,腿在半開的玻璃門上磕了一下,黃芩芩單腿蹦著離開了,他想,可能磕得挺疼。

黃芩芩剛走,他爸爸就來了電話:“你今天晚上有什麽事沒有?”

他明明沒什麽事,卻告訴他爸爸:“晚上還有個應酬,老板快回來了,還有很多事情要安排。”

他爸爸說:“那好,你把所有的事情都給我放一下,晚上回來吃飯,如果外麵有飯局,那就推了。”

他還想找借口推辭,他爸爸打斷了他:“不要說任何理由,我找你有重要的事情,我等著你。”說完,就掛斷了電話,那口吻不容置疑,這種口吻從他爸爸嘴裏冒出來,就顯得很不尋常。他歎息一聲,知道今天晚上肯定要接受他爸爸的教育,他以為他爸爸找他是為了他被抓進公安局的事情,也準備好了一套完整的應付策略,然而,讓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他爸爸跟他討論的居然是最令他尷尬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