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淨肉

豬尾巴因為傷害罪被關進監牢的消息震撼了全廠,淨肉聽到這個消息的感覺卻與眾人截然不同,別的工人在一起議論這件事情的時候,他坐在角落裏聚精會神地聽著。

那天三七開讓豬尾巴洗幹淨身上臉上和手上的血漬之後,聽明白了事情的經過,馬上動員豬尾巴去投案自首,並且保證幫他找最能耐的律師出麵辯護。那個人沒死,豬尾巴老婆及時叫來了救護車,命根沒保住,命卻保住了。豬尾巴知道事情還沒有壞到需要跟這個世界道聲永別的地步,除了三七開說的道兒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就跟著三七開到公安局投案自首了。

豬尾巴的事情在廠裏傳誦得紛紛擾擾,激**得轟轟烈烈,廠裏的輿論比起市麵上的輿論更是一麵倒,都同情豬尾巴,都讚賞豬尾巴是個爺們。這些議論、傳說聽到淨肉耳朵裏,他表麵上不插話,不吱聲,臉上平靜如水,冷靜如冰,心裏卻在翻江倒海。他怕極了,怕自己也遇到豬尾巴那種事兒,怕自己也會像豬尾巴那樣需要割掉別人的**來證明自己爺們,最終把自己送進監獄裏。他最怕的還是老婆給他生的那個來路不明的兒子,萬一讓別人知道了,而他卻沒有勇氣像豬尾巴那樣割掉奸夫的**,而是像現在這樣心安理得的帶著綠帽子替別人養活兒子,他肯定會成為全廠人鄙視、嘲笑的對象。

還有一個最困難的問題在困擾他,豬尾巴抓住了那個奸夫並且當場手刃了他的**,而他淨肉至今連那個野孩子到底是誰的都不知道。為此,他偷偷違反了三次勞動紀律,像豬尾巴一樣,趁大夜班別人偷著睡覺的功夫,跑回家裏捉奸,每次都把趙樹葉嚇一跳,趙樹葉不像豬尾巴他老婆那麽謹慎,睡覺的時候兩道門都倒插著防備不該進來的人進來。每一次淨肉半夜三更跑回去,都可以用鑰匙順利進入家裏,可是每一次都沒有看到他想象中的奸夫。

事不過三,淨肉自己也就沒了那份精神,他把這歸結為趙樹葉後來可能沒有再做那種事情。然而,兒子,那個胖乎乎可愛聰明的兒子,在淨肉眼裏卻是自己的恥辱標簽,現在,他越來越不願意看到那個孩子,孩子把他叫爸爸,他不讓叫,孩子跟趙樹葉異口同聲地問他:“不叫爸爸叫什麽?”

“就叫淨肉,別人不都這麽叫嗎?”

孩子跟趙樹葉都把這當成了玩笑話,當場還哈哈笑了起來,笑過之後,孩子則真地開始把他叫淨肉了。

每當工友們坐在一起聊起豬尾巴的時候,淨肉都覺得那些人用眼睛的餘光在乜斜他,餘光裏透出來的是鄙視和嘲弄。廠裏出了豬尾巴這種建廠以來從未發生過的悲劇,大家議論、感慨、當作說不盡道不完的熱門話題本來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可是,那些話聽在淨肉的耳朵裏,就像人們在拿一枚枚鋒利的小刀片刮他的臉皮。幸虧他一直上夜班,接觸人還比較少,如果上白班跟大家夥在一起,聽到更多的關於豬尾巴的議論和評價,他發病可能會更早。

那一兩個月裏,淨肉越來越怪異,過去雖然話少,卻也有問有答,隻要你跟他搭話,他總會有反應,現在簡直成了悶葫蘆,一天到晚一句話沒有,即便你跟他說話,他也不會搭理,他似乎已經完全離開了現實社會,活到了他自己的世界裏。在家裏,這種狀況也開始令趙樹葉忐忑不安,過去他對孩子的態度是冰火兩重天,高興了,也會抱著孩子耍弄,有時候還會把孩子嚇得哇哇叫,他卻嘻嘻嘿嘿地傻笑。有時候不高興了,就會冷若冰霜,即使孩子有什麽事情招呼他,他也絕對不會搭理。

現在情況更加糟了,孩子在他眼裏有若仇讎,他看孩子那個眼神,趙樹葉看著都害怕,怕自己稍不留意,他一把把孩子掐死。趙樹葉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為什麽會用這種眼神看自己的孩子。孩子對淨肉的異樣也有所察覺,躲他遠遠地,對趙樹葉說話悄聲悄氣,在家裏每走一步路都躡手躡腳,就像一隻膽怯的小貓,這讓趙樹葉很傷心。

淨肉發病是在那天晚上上班以後,猴精那天也輪到夜班,實在無聊,便過來找同班的人聊天,看到淨肉一個人呆呆的守著反應釜,就跟他打了個招呼。淨肉根本沒有理他,聚精會神地擺弄著一個從反應釜上卸下來的舊法蘭盤,法蘭盤就是用來連接管道用的能夠承受高壓高溫的連接頭,接口有手腕那麽粗,再加上上螺絲用的盤體,比一個十二磅的榔頭還重。他一會拿起法蘭盤細細端詳著,一會伸出自己左手細細端詳著。

猴精跟他說話他沒理,鬧了個沒意思,有點下不來台,還以為淨肉仍然記恨那天跟他打架的事情,就反過來逗弄淨肉,自己給自己找台階下,說如果豬尾巴有淨肉那個本事,會用腦袋把那家夥的**給撞爛了,就省得用刀子,也就不會落個今天這下場,讓人家關了大牢。

淨肉仍然沒有理他,就好像眼前根本就沒有這個人一樣。猴精這個時候才發現他精神有些不對勁,怕他發飆再挑事打架,轉身想躲開他。臨時門他回頭看了一眼淨肉,就見淨肉右手高高舉起了法蘭盤,把左手墊在高壓反應釜的鋼壁上,狠狠地砸了下去。猴精驚呆了,嚇懵了,本能地搶過去攔他,淨肉用胳膊肘輕輕一隔,差點把猴精給撥個跟頭。猴精駭然,沒想到淨肉的力氣突然變得這麽大。還沒等猴精反應過來,淨肉已經掄著法蘭盤朝自己的左手一下一下地狠狠砸了下去,鮮血飛濺,血肉橫飛,慘狀幾乎把猴精嚇傻了,他撲了過去,抱住淨肉的胳膊,想攔住淨肉,可是淨肉力氣大得令人難以置信,猴精幾乎整個身體掛到了他的胳膊上,他卻好像毫無察覺,對他敲砸自己左手的動作一點阻礙作用都沒有。

最讓猴精恐懼的是他的神情,他臉上居然一點疼痛的表情都沒有,反而浮現出淡淡的欣慰笑意,似乎他正在做一件令他非常愜意、非常愉悅的事情。

猴精驚聲尖叫著跑出了操作間:“快來人啊,淨肉瘋了,快來人啊,淨肉瘋了……”

猴精帶著同伴們跑回操作間的時候,淨肉正在犯愁,他想再用法蘭盤把自己的右手也砸掉,可惜左手已經稀巴爛,沒辦法握住法蘭盤了。他念念有詞地努力著,竭力想用那已經血肉模糊不成手形的左手拿住法蘭盤,同伴們一擁而上按住了他,猴精這個時候聽清了他念叨的是:“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