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窮人肉

他把那幅小蝌蚪的肖像畫,送到了鷺門市群藝館新年度藝術作品展的展廳裏。藝術作品很多,有雕塑、書法、美術、工藝作品,畫作設立了展覽專區,又分成了國畫、水粉畫、版畫、油畫等幾個專題。他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小蝌蚪,請她開幕的時候到畫展上來看看,小蝌蚪答應了他。

他事先沒有征求小蝌蚪的意見,這讓他有些忐忑,盡管小蝌蚪作為這幅肖像的模特兒並不能主宰這幅畫的命運,這幅畫的產權理所當然的歸畫家,然而,他特別擔心小蝌蚪因為把她的肖像公開展示而生氣。來觀賞畫展的人挺多,不管是專家還是普通參觀者,對這幅畫都表現出了異乎尋常的關注,也難怪,這幅畫的確非常出色。他自己也認為,這是他迄今為止創作的最為滿意的一幅作品。然而,大家對這幅畫的讚賞並沒有給他帶來多大欣喜,他的心一直懸著,他一直在等待著小蝌蚪的到來,他並沒有意識到,小蝌蚪對這幅畫的評價、態度,對於他來說才是最重要的。

一個外國人來到這幅題為“沉靜”的油畫前麵,細細觀賞,畫展主辦單位給這幅油畫標定的價格是兩千塊人民幣,這也是畫展的慣例,展覽主辦方完全是好意,希望能給那些尚未出名成家的畫家的作品提供一個賣場,實現精神產品的市場價值。窮人肉屬於尚未出名成家的畫家,論藝術地位,在鷺門市屬於在畫家和畫匠之間晃悠的檔次,展覽主辦方能夠給他的畫作標上這樣一個價格,已經夠高了。

這個價格,也是對畫家身份價值的委婉標定。窮人肉並沒有注意那個在他的畫前麵流連忘返的外國人,他的心懸在展館外麵,不時朝展覽廳入口掃瞄一眼,時時期盼又擔憂著小蝌蚪的出現。

“請問,這幅畫我應該跟誰交易?”外國人找展會工作人員詢問,中國話比鷺門本地人的中國話說得還地道。看到有了買主,工作人員立刻振奮起來,每完成一筆交易,展會主辦方可以從中提成百分之十:“請問先生您要買這幅畫嗎?”

外國人肯定地點點頭:“yes!”一看就知道,這家夥是個中國通,表肯定他就直接用了英語,這句英語八成中國城裏人都明白。

工作人員連忙叫窮人肉:“畫家,這位老外要買你的畫,你要是沒有意見,我們就跟他辦手續了。”

窮人肉搖搖頭:“不賣。”

工作人員生拉硬拽地把他弄到了角落裏:“你瘋了?這對於你來說是一次機會,回頭我們告訴新聞媒體,你的畫展出當天就被一個外國人買走了,今後你的畫就好走了。”

窮人肉仍然搖頭:“不賣。”

外國人追了過來:“你是嫌價格低了?這個價格是你們標的。”

窮人肉回答:“這是他們標的,畫是我的。”

外國人追問:“好,畫是你的,你說多少錢賣?”

窮人肉無奈,隻好懵他:“我要一萬塊。”他想得很簡單,把價格揚到不可能的程度,外國人自然就會望而卻步。外國人卻很執著,也許他真的看中了這幅畫,馬上掏腰包,抽出一張卡,朗聲宣稱:“成交,一萬塊就一萬塊。”

整個展館突然靜了下來,好像空氣突然間變成了固體,也好像誰施了定身法,所有人在那一瞬間都定格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朝這邊集中,窮人肉和那個外國人就是焦點。

就在這個時候,窮人肉瞄見了小蝌蚪,她剛剛進門,就被這邊的交易吸引,順著人們的眼光走了過來。窮人肉不寒而栗,他不敢想象,如果當著小蝌蚪的麵,把她的肖像變成了一萬塊人民幣,她會作何感想。靈機一動,窮人肉馬上變了口吻:“我說的是美元。”

圍攏過來看熱鬧的人們發出了“哄”地一聲,這種群起的驚歎在這種場合很難得,這件事情實在太令人匪夷所思了,一個名不見經傳、初出茅廬的小夥子,一幅八十號一米見方的油畫肖像,居然有人叫價一萬塊,這無異於天價。同一個展廳內,一個鷺門市最著名的畫家、國家書畫協會理事同等尺寸的一幅油畫,標價不過五千塊,卻根本無人問津。而最讓人們驚異的是,如此高的天價,那個小夥子畫家居然不賣,說是要一萬塊美元,在旁觀者的眼裏,這無異於敲詐。

會展舉辦方也急眼了,領導急得手舞足蹈,卻又不知道該怎麽應付眼前的局麵,既怕買家一氣之下扭頭就走,又怕畫家一氣之下扭頭就走,想出麵說和說和,又不敢貿然行事,隻好夾在中間一個勁說對不起,對不起,有事好商量,有事好商量,不像說合生意中間拉纖的,倒像勸架的。

外國人也愣住了,以為自己聽錯了,糾纏著窮人肉證實:“你說要一萬美金?”

窮人肉連忙澄清:“對不起,我說得急了點,您可能沒聽明白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一萬塊美金我都不賣。”

外國人聳聳肩膀:“一萬美金你都不賣,難道說,你要十萬美金?一百萬?”

窮人肉本身就是一個耐不得糾纏的人,感覺這個外國人明顯露出了譏嘲的意味,更加不耐,撥拉開外國人,跑到油畫跟前,抽下那張價格標簽,反過來,在後麵寫了幾個字,然後又插了回去,大家湊過來一看,上麵寫著三個大字“非賣品”。

眾人又是一陣“哄”聲,其間的含義頗為複雜,有惋惜,有感歎,也有讚許。

小蝌蚪到了,站在畫象前麵端詳著,窮人肉扔下外國人和旁觀者,眼巴巴地看的小蝌蚪,注意她的反應。小蝌蚪全神貫注,似乎她的靈魂已經被那幅畫作勾走了。

旁人,包括那個執著地想買這幅油畫的外國人,看到了小蝌蚪,都明白了,她就是肖像的本尊。懂行的,不懂行的,此時的注意力都灌注到了一個焦點上:到底畫得像不像。人們的視線在小蝌蚪的臉上、畫上來回掃描,議論紛紛,有的說太像了,有的說不太像,有的說既像又不像,有的說這才是肖像畫作的高境界:既像又不像。那個老外看著小蝌蚪和畫像,又搖頭又點頭,似乎在自我否定又在否定之否定,嘴裏卻嘖嘖連聲。

“滿意嗎?”窮人肉問這話的時候,無論是神態還是身姿都好像旁邊沒有別人,隻有他們倆。

小蝌蚪字斟句酌:“我不懂,我隻覺得這是我,又不是我,最終還是我。”

窮人肉聽懂了,她非常滿意、喜歡,馬上跑過去摘下了畫像捧給小蝌蚪:“送給你的。”

四周鴉雀無聲,人們沒有再發出“哄”聲,顯然,所有人都被這意外的發展震驚、感動了。

小蝌蚪捧著畫像,不知道該怎麽辦,窮人肉攏著她的肩膀朝外邊走,展會主辦方的領導追了上來攔住了他們:“等等,等等。”

窮人肉站下了,眼冒厲光,臉上滿是戾氣,好像突然間變成了隨時要找人打架的暴徒:“幹什麽?”

領導連忙解釋:“你別誤會,你稍等,我給你拿個罩子,把這幅畫遮擋一下。”

窮人肉自己並不知道,僅僅這次畫展上的這一幕,就已經確立了他在鷺門市畫界的地位,然而,他不但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甚至連這個概念都沒有,或者說他從來就沒有這方麵的意識、觀念。因為,他根本就不是一個關注自己社會地位的人。所以,當那個老外追了出來,叫住他的時候,他還以為人家糾纏他要買那幅畫呢:“你是美國人,我們可以給你們賣鞋賣襪子賣一切你們想買的東西,但是,這幅畫你就是拿一百萬我也不賣,我已經聲明了,這是非賣品。”

美國人好奇:“你怎麽知道我是美國人?我的漢語有美國腔?”

“不,你漢語說得很好,比大多數鷺門人都說得好,我感覺你是美國人。”

美國人伸出了手:“你的感覺很準確,我很感動您,這種情況下我怎麽可能還要買您的畫呢?中國人說得好,強買強賣不是買賣。我隻是想跟您認識一下,這是我的名片。”美國人遞過一張名片,上麵中央文對照的名字印著:奧巴爾,職務是MP公司中國分公司總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