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趙樹葉
懷孕讓趙樹葉滿懷欣喜,她聽她娘說過,隻要給男人生過一個孩子,尤其是生過一個男孩子,那個男人就一定會陪她一輩子,也會放心地把家交給她一輩子,孩子就是釣住男人心的秤錘錘。
她現在懷孕了,不知道是不是男孩子,可是,有總比沒有強,即使這一次不是男孩子,下一次還可以接著生。妊娠反應讓她苦不堪言,惡心嘔吐,不吃東西餓得慌,胃裏泛酸,吃點東西就恨不得把胃一起吐出來。腿也開始浮腫,腫脹得痛,恨不得整天躺在**把腿架得高高地控著。可是,這一切都不能壓抑她的欣喜,她感謝菩薩娘娘,一成親就能懷上孩子。村裏女人最怕的事情就是結婚以後懷不上,她卻一結婚就懷上了,她不懂得這是她和淨肉倆人合作的結果,認為這是菩薩娘娘對她的眷顧。村裏女人都說,能不能懷上孩子,能不能最終生下個男孩子,都要靠菩薩娘娘,菩薩娘娘喜歡誰就會給誰送去孩子。所以,村裏的女人,即使在**管得最嚴、給菩薩娘娘上香讓人家知道會扣上搞封建迷信的大帽子遊街批鬥的年代,仍然有人冒險偷偷跑到山上的菩薩廟去給菩薩娘娘上香送蠟燭,為的就是祈求菩薩娘娘賞給自己一個孩子。
趙樹葉白天要小心翼翼的勞作,做飯、洗衣、打掃衛生,做這一切都不能有響動,怕吵醒淨肉。像入室行竊的小偷般躡手躡腳的勞作,更加費神費力,可是對於趙樹葉來說,這已經很輕鬆了。與她在村裏的時候比,現在的勞作簡直就是遊戲。她現在最大的心願就是趕緊回家一趟,把懷孕的喜訊告訴家裏人。她們那裏的習俗就是,哪個出門的女兒懷孕了,一定要回娘家報喜,如果男人能夠陪著一起回去,那麽,就更是大大的麵子,一家老少都會臉上放光,滿村子炫耀。趙樹葉盼望淨肉能陪她回村去一趟,讓她風光一下,路並不遠,坐長途汽車,半天時間而已。
淨肉天天上夜班,到單位去過夜生活,她每天晚上都要獨守空房,有時候一個人呆在家裏,她會害怕。其實淨肉即便不去上夜班,跟她也沒有什麽話可說,現如今,淨肉的話越來越少,整天在家躺在**抱著一本毛選翻來覆去的看,看一陣就盯著房頂發呆,趙樹葉問過他,他說那是在默誦,他要把毛選四卷一字不差的背下來。這讓趙樹葉非常敬佩,那麽厚的書裏麵的字都能認識,就已經是了不起的了,還能把那麽厚的書全都背下來,趙樹葉不敢想象,如果真的背下來了,憑淨肉那麽大個腦袋,怎麽能裝得下。
跟在村裏不一樣,淨肉的同事很少到家裏來串門,如果在村裏,整天到家裏串門的人就別想斷茬。而在這裏,人們各忙各的,上班、下班、吃飯、睡覺,好像誰跟誰都隔了十萬八千裏。趙樹葉覺得孤單,寂寞,一天到晚沒人可以說話,任誰都會覺得孤單寂寞。即使如此,趙樹葉也希望晚上淨肉能留在家裏,起碼身邊有個活物,一個會喘氣、能讓她感受到一點溫暖氣息的活物。她想回家了,回那個青山環繞、綠水蜿蜒的村落,跟那些自幼一起長大的閨中姐妹們聊聊婚後的生活,聊聊肚子裏的孩子,聊聊城裏人的日子,她似乎能夠目睹那些姐妹們好奇、興奮、羨慕的眼神。
那天淨肉看上去還比較高興,他說他已經把毛選一卷基本背下來了,剛好他又要倒班,從大夜班倒回小夜班,中間還隔了一個禮拜天,足足有兩天半的空閑時間,趙樹葉抓住時機,鼓足了勇氣,說她想回家看看:“你剛好也休息,跟我一起回去,農村空氣好,吃的也新鮮……”
她還沒說完,淨肉就不耐煩地打斷了她:“你要回就回去,我不去,沒時間。”
結婚回門,而且是懷著孩子回門,丈夫不陪著,讓趙樹葉失望,也有點沒麵子。她愣怔了一會兒,還想再勸勸淨肉跟她回去,因為她知道淨肉不是沒時間。大夜班轉換小夜班,中間還有一個星期天,要歇兩天半時間,淨肉沒有別的事情可做,休息了就是在家躺著、坐著、轉悠著背毛選四卷,跟著她回趟娘家,從時間上說應該沒有什麽問題。
淨肉剛下夜班,坐在板凳上等著洗腳,洗過腳他馬上就要爬到**補覺。趙樹葉連忙到外邊的公共洗臉間給他接了半盆涼水,回到家又用暖壺裏的開水兌熱,端過去放到他腳邊,然後又把擦腳巾遞給了淨肉。
“你能不能……”她還想再央求他陪她回娘家,淨肉從褲兜裏掏出二十塊錢遞給她:“你回去吧,一會我睡了你就走,我累得很,得睡覺。”
於是,趙樹葉徹底放棄了讓淨肉陪她一起回娘家的打算,不管怎麽說,淨肉總算答應讓她回去了。趙樹葉想,淨肉不回去其實也好向別人解釋,因為,淨肉不是一般的丈夫,是城裏的工人,跟那些農民女婿不一樣,工人都是有組織有單位的,不能像農民那樣隨便自由,說上哪兒拍拍屁股上的浮土站起來就能走。她的丈夫工作忙,離不開,因為他是城裏的工人。
趙樹葉伺候淨肉洗過腳,吃過飯,睡踏實了,就提了個網兜,裝了幾個饅頭一塊鹹菜,揣著淨肉給他的二十塊錢回娘家去了。
趙樹葉到街上給家裏買了兩斤點心,兩斤白糖,又給父親買了一條最便宜的紙煙,然後就坐上通往她們家鎮店的班車,滿心歡喜又略有缺憾地回娘家去了。到了鎮店下了班車,還要走三十裏山路,才能到村裏。如果能碰上順道的拖拉機搭上一程,那就是天隨人願的好運氣。趙樹葉在橫穿鎮點的街道上站了一陣,等待著好運氣能為她送來一輛進山的拖拉機,哪怕是一台手扶拖拉機也值得謝天謝地。
好運氣沒有來,她等了許久,太陽已經開始西斜了,沒有一台拖拉機經過。再不能等了,再等走到半路天就黑了。趙樹葉並不熟悉這條通向山裏、通向村裏的路,她活到現如今,把嫁給淨肉出山進城那一趟都算上,這條路總共走過也就是三五次。在她們那裏,女孩兒,沒事是沒必要出山出村的,女孩兒出山,必有決定她終身的大事發生:相親,或者出嫁。好在這條路沒有什麽岔路,也是一條正經路,是**中學大寨的成果,花花的碎石子一路鋪去,上山過河,穿過趙樹葉娘家的村落,然後一直隱沒在深沉的大山胸腹之中。所以,趙樹葉要回娘家,盡管沿著它朝前走,遇山上坡,遇溝下坡,這條路總會把她送回村子。
剛出了鎮店,一路還能遇上鎮店裏外做工、務農的人們絡繹不絕,再朝前走,行人便漸漸稀少。又走下去,便漸漸沒了活物的蹤跡,周邊凡是目力能夠到達之處都是死寂沉沉,感覺陰鬱壓抑,如果不是天光爍爍,日白天清,趙樹葉在這種地方肯定會怕得要死。一路走來,蔥綠的大山有如沉默的巨人,坐臥在地上,肩膀和頭顱與天相接,看上去那麽悠遠、傲岸。路側的小溪汨汨流淌,溪水清澈活泛就象一群群的兒童剛剛放學急匆匆地朝家裏奔跑。趙樹葉覺得餓了,懷孕就是這個樣兒,老覺著餓,吃了又犯嘔。趙樹葉拐到小溪旁邊,掬了水喝,然後坐在溪邊掏出饅頭準備喂自己跟肚子裏的人芽。
這時候,山穀中的微風送來了一股肉香,是那種燉肉的濃香。趙樹葉奇怪,在這荒無人煙的處所,哪裏會有人燉肉呢?而且燉得這麽香。難道這裏有人嗎?狼蟲虎豹吃肉用不著那麽麻煩,再說了,這裏也不會有狼蟲虎豹。懷孕的女人嘴饞,想吃什麽如果吃不到,就會揪心撓肝地渴望。嗅到濃香的燉肉味道,手中的饅頭頓時變成了難以入口的泥土,趙樹葉把饅頭揣回網兜,用力抽搐著鼻子,似乎那樣她就能夠飽餐燉肉。
人皆有好奇之心,懷孕女人都嘴饞,這兩項特征集中到趙樹葉身上,她無法控製自己,就像被看不見的手牽引,嗅覺引導著她拐向了通向山坳處的一條岔道,岔道通向更加陡峭、幽深的山穀,還好,沒用她往遠走,剛進山坳,她就看到了那座搭建在坡跟的屋子。說是屋子,無疑抬舉了它,嚴格地說,它還夠不上屋子的標準,它僅僅是一端借助坡腳搭建起來的窩棚。窩棚的兩頭用石頭堆積起來做成了擋風的側牆,正麵應該是門的地方,有一個黑洞洞的孔,很像戰爭中進入坑道的入口。
饑餓之中,趙樹葉忍受不了燉肉的濃香**,壯膽湊近了那個孔洞朝裏邊窺望,裏邊黑洞洞地什麽也看不見,她朝裏邊探問:“嗨,有人嗎?誰啊?”
裏邊傳出來一陣咳嗽聲,活像誰在敲打空桶,伴隨著咳嗽裏邊傳出了上氣不接下氣的話語:“有、有呢,恁、恁誰啊……”
外地口音,但是能聽懂,趙樹葉判斷這可能不會是壞人,即便是壞人她也不怕,為什麽不怕,她沒有想,可是當時她就是沒有一個女人在這種環境下遇見陌生人應該自然產生的戒懼、膽怯。也許,那人聲音顯露出來的虛弱,讓她本能地體會到,與自己相比,那個人更弱,誰會懼怕一個比自己更加弱小的動物呢?於是,趙樹葉試探著從那個通向地麵下麵的孔洞鑽了進去。
這是一個半截在地下的窩棚,裏邊黑黢黢地,什麽也看不見,趙樹葉沒敢亂動,站在入口處等著自己的眼睛適應裏邊的黑暗。朦朧中,她終於影影糊糊地看見,靠窩棚最裏手,地上堆著一攤黑糊糊的人形物體,窩棚的入口處,就在她的身旁,有用幾塊石頭堆成的爐灶,爐灶上麵吊著一口破鍋,燉肉的濃香正是從那口鍋裏冒出來的。
趙樹葉問:“你是誰?你怎麽了?”
那個人沒有回答,可是有喘息聲,喘息聲非常沉重,還有不時的輕咳,顯然那是一個活人。趙樹葉朝那堆人形物體趨了過去,善良的本性讓她對這個獨自躺倒在窩棚裏的人本能地產生了深深的同情,她走過去問:“你病了?”
她那個時候萬萬想不到,正是這燉肉的濃香,正是這一問,影響了她整整後半生,讓她趙樹葉的後半生完全脫離了本來的軌道,讓她成了一個做夢都想不到的有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