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世紀 1、淨肉
淨肉拿出了當年他爭當學毛選積極分子的勁頭,就像背誦毛選四卷一樣抓著從猴精那裏得到的《青春期生理衛生知識》死啃。越讀他越納悶,那個孩子,就是趙樹葉懷上的那個孩子,根據這本書上說的,應該不會是他的。這本書教給他的知識,讓他本就不太靈光的大腦更是發木,他實在有點搞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兒。
那天他帶著趙樹葉到醫院看病,醫生的結論很明確:懷孕了。
淨肉調動自己渾身上下的邏輯能力,對目前的處境歸納了三種可能:一是趙樹葉並沒有懷孕,醫院診斷錯誤。二是這本書有錯誤,上麵介紹的懷孕的過程和原理是瞎說的。三是……也是淨肉最不願意想到的可能,那就是趙樹葉確實懷孕了,醫院的診斷也沒有錯,而是趙樹葉懷錯了孩子,那個孩子不是他的。
盡管涉及三種可能,第一第二種可能在第三種可能的排擠下,都撤出了他的大腦,剩下的第三種可能,又是那麽折磨人,讓人難以接受。淨肉把書捂在了臉上,他躺在三號操作台的下麵,上夜班橫著,過去是淨肉深惡痛絕的姿勢。每看到猴精那樣的人上夜班偷懶橫著睡覺,他就會把人家揪起來憤憤地追問人家對不對得起組織每個月發給的工資和夜班津貼。然而,自從開始學習這本《青春期生理衛生知識》以來,他就有了好幾次上夜班的時候躺到操作台下麵睡著的紀錄。
趙樹枝肚子裏孩子的來路,讓淨肉陷入困惑之中,伴隨困惑,是深深的後悔。如果他不是那麽匆匆忙忙,到瓜地裏挑瓜一樣隨便摘一個就成家,如果對趙樹枝知根知底,那麽,也許就不會出現這種問題。不能不懷疑,趙樹枝跟他結婚之前,就已經和不知道哪個男人有了男女關係。“男女關係”是那個時代人們對婚外**、**、**的委婉稱呼。正好碰到倒黴的他急三火四的找老婆,結果讓人家拿他做了墊被的褥子。唉!這真是心急喝不進熱湯麵,跑到瓜地裏挑瓜,最終挑了一個蔫瓜……淨肉躺在操作台下麵歎息,麵對這個局麵,他不知道該怎麽辦。
可是,當時他不急著結婚,又能怎麽辦呢?單身宿舍,那種他棲身將近十年的群居方式,後來幾乎成了他迫不及待要擺脫的牢獄。十幾平米的房間內,擺著四張上下鋪,住著八條大漢,極為狹窄的空間,用不知道什麽時候從什麽地方找來的中學課桌隔開。任何人除了各自躺在**,如果在地麵活動,基本上都要摩肩接踵,而身體填塞不到的空間,便由汗味體臭和殘羹剩飯的氣味填充。夜晚,如果不上夜班而在宿舍睡覺,那麽,折磨嗅覺的有屁味、腳臭味和說不清道不明的人體散發出來的莫名其妙的怪味道。折磨人聽覺的有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的磨牙聲、讓人從心裏發瘮的夢魘癔語,還有不知道什麽時候從哪個人的鋪上炸響的屁聲、極為隱私卻人人心知肚明的自己用自己滿足欲望造成的怪異響動。
說實話,這一切淨肉都能夠忍受,甚至已經有些習慣了。比如,他的鼻子已經對充斥集體宿舍的各種氣味麻痹了,對毫無隱私可言的生理暴露也已經無所謂了,對這邊趴在桌上捧著飯盒吃飯,別人在旁邊擤鼻涕、吐痰、打噴嚏之類讓人作嘔的行為也已經免疫。真正開始讓他難以忍受的是精神上、心理上持續不斷的恐懼和緊張。精神上、心理上的恐懼和緊張是因說夢話而引起的。他是偶然間知道自己睡著了會說夢話的。那天晚上,上大夜班,不知道為什麽那天他的睡意特別好,一直到快接班了他還在沉睡中,他是被下鋪的三七開拍醒的。三七開那個時候跟他一個班,比他先醒,便叫他起來準備接班。
兩個人急匆匆跑到洗臉房洗漱,淨肉刷牙,三七開用梳子對著洗臉池上麵濺滿汙漬的大鏡子認真仔細地維護他那三七開的頭型。
三七開嘟囔了一句:“你說啥呢?”
淨肉嘟囔著回答:“我啥也沒說啊。”
三七開從鏡子裏盯著他賊兮兮地笑:“我是問你剛才睡覺的時候說啥呢?”
淨肉愣住了,正在來回**的牙刷插在嘴裏靜止不動,白沫沫順著嘴角流淌下來,那副樣子看上去挺下流、挺惡心:“什麽話?我說什麽話了?”
三七開嘿嘿冷笑:“說什麽話你自己想,你好像在祝林副統帥身體健康呢。”
淨肉嚇住了,剛上班那會兒,他們每天早請示晚匯報的時候,第一句話都是“敬祝偉大的導師、偉大的領袖、偉大的統帥、偉大的舵手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敬祝林副統帥、林副主席身體健康,永遠健康……”
可是這會兒情況已經不同了,幾年前林彪就投敵叛國摔死在蒙古的溫都爾汗,已經成了林陳反黨集團的總頭目。時至今日還在喊“祝林副統帥身體健康、永遠健康”那就是大逆不道,完全夠打成現行反革命。
淨肉在那一刻陷入了極端的恐懼之中,他自己也好像朦朦朧朧地回想起了那本來已經忘卻了的夢境:夜班班前會,因為他再一次被評選為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的積極分子,他格外興奮,喊得也就格外有勁:敬祝偉大的導師,偉大的領袖,偉大的統帥,偉大的舵手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敬祝林副統帥、林副主席身體健康,永遠健康……也許在夢中不知不覺就喊出了聲?千不該萬不該,就是不該在夢裏把林彪已經投敵叛國成了全黨全軍全國人民的敵人這件大事給忘了。
淨肉懵了,臉色青白,杵在那兒活象一根粗壯的木樁,牙刷就那樣插在嘴裏都忘了拿出來。
看到淨肉傻了、呆了,三七開反倒有些緊張:“你咋了?沒事吧?”
淨肉喃喃自語:“我沒有,我沒有……”
這是他的本能反應:他沒有說過那種話,即便在夢裏,他沒有做過那個夢,即便那個夢到底是怎麽回事別人並不知道。逃避和拒絕是所有人麵對危局時候的本能反應,說謊和否認隻不過是逃避和拒絕的構成細節,淨肉麵對突如其來危機,隻能這樣否認。
三七開反而讓他給嚇著了:“你這是怎麽了?你沒幹什麽?沒說夢話?沒說就沒說唄,好了,算我聽錯了,算我聽錯了。”
三七開怕遲到,三下兩下梳洗完畢,扔下淨肉一個人跑回宿舍去了。
淨肉卻在洗臉間又耗了十幾分鍾才回到宿舍,三七開已經跑去上班了。
同宿舍的人見到淨肉都很驚詫:“淨肉,你咋了?”
淨肉精神萎靡,喪魂落魄,麵色蒼白,同事的追問他置若罔聞,一屁股坐到床鋪上,那副痛苦不堪的樣子活像剛剛接到電報他爹死了。
那天晚上,他參加工作以來,頭一次遲到,他的精神狀態救了他沒有讓他挨批評。跟班勞動的是不是看到他那副萎靡不振、無精打采的樣子,以為他生病了,反而還表揚了他,說他帶病堅持工作,輕傷不下火線,不愧是學習毛著的先進分子。
後來,三七開再沒有提及此事,也沒有向任何人匯報此事。淨肉挺感激他,這也是後來招收工農兵學員的時候,三七開找到淨肉說情,希望淨肉能夠把這次上大學的機會讓給他的時候,淨肉二話不說主動退讓,讓三七開圓了大學夢的重要原因。
盡管淨肉並沒有因為這一次的反動夢話倒黴,可是他從此以後卻對可能的、無法自主控製的夢話有了難以言說的恐懼,有一段時間,每天醒過來,他都要假裝不經意地向別人打聽:“我昨天晚上沒有說夢話打攪你睡覺吧?”
剛開始別人還以為他思想覺悟高,知道為他人著想,往往會客氣地告訴他:“沒說”、“沒聽著”、“沒事”等等。後來同宿舍的人受不了他這沒完沒了的追問,往往會不耐煩地說:“不知道”、“煩不煩你”,再後來他再問這類問題,人家根本就不理睬他了。因為,如果你告訴他說你說夢話了,他馬上就會追問他夢話都說了些什麽,如果你不明確告訴他夢話都說了些什麽,或者你回答的不是他能記住的夢境,那麽,你這一天就別想消停。他會一直糾纏不休,反複向你解釋你肯定聽錯了,或者你說得根本就不對,他根本就沒做那方麵的夢等等等等,不把你搞得精神崩潰不撒手。
後來大家都不再回答他關於說夢話的問題,俗話說,話說三遍比水都淡,誰經得起他天天就這一個話題翻來覆去的折磨人?最好的辦法就是朝他閉嘴,然後他就能自己閉嘴。大家都閉嘴了,淨肉心裏卻再也無法恢複往日的寧靜,當學毛著先進分子帶來的那份安全感遠離了他,他忐忑不安,膽戰心驚,說夢話有可能說出反動話,以至於自己身敗名裂被押上批判會、審判台的恐懼讓他整日活在噩夢中。
他本身就是一個多夢的人,隨著年齡的增長,生理發育越加成熟,就連男女關係方麵的夢境也越來越多,自然,有一些夢境很不堪,偶爾,一覺醒來,他的褲衩上會粘糊糊濕塌塌地難受。以他的性知識,他當然不知道那是怎麽回事,卻本能的知道那是很丟人的,就像成年人尿炕。更讓他擔心的是,萬一夢中的事情被他那不爭氣的夢話透露出來,會不會像那些被革了破鞋命的人一樣,掛上“大流氓”、“大破鞋”的牌子押到大庭廣眾之下遊街,如果那樣,他想,自己肯定就隻有一死了之了。
那個年代,人民大眾在無產階級司令部的領導下,不但要革文化的命,更加熱衷於革“破鞋”和“流氓”的命。破鞋是那個時代對非法**男女雙方的別稱。“破鞋”前邊加上一個動詞“搞”,就是對非法**的行為描述。“流氓”的範圍則更寬泛,破鞋是一對一的不正當男女關係,“流氓”是無法計量隻能意會的男女關係。並非實現了實實在在的性關係才能算作流氓,凡是超越了男女授受不親的傳統限製,讓革命群眾看不慣的異性接觸都可以定性為“流氓”。
窺探別人的隱私,尤其是**和褲襠裏的隱私,曆來是群眾樂此不疲的熱點和焦點,古往今來,男女老少,無不如此。即便群眾前麵加上了“革命”兩個字,升格為革命群眾,也不能脫掉這身劣根,就如毛蟲蝶化成了蝴蝶,翅膀中間夾得依然是一條小蟲。所以,革命群眾在大革文化命的時候,趁機大革破鞋流氓命,不但可以理直氣壯地窺探到別人**、褲襠裏的隱私,還可以大張旗鼓地把別人**、褲襠裏的隱私放大、公開給整個社會娛樂。這是對那種嚴酷政治環境下嚴酷生存的補償,一種全社會都可堂而皇之受用的色情饗宴。
作為具體的人,如果被押到台上批鬥,不論是什麽罪名,隻要是政治性的,比方說走資派、叛徒、特務、反動學術權威等等,都還有再生的可能。走資派可以解放,叛徒、特務可以平凡,反動學術權威可以再教育好。隻有破鞋、流氓最慘,因為他(她)並不是政治意識的叛逆者,可以隨東南西北風一樣刮個不停的政治潮流而變化自己的身份、境遇。破鞋、流氓們觸犯了全社會的集體尊嚴,冒犯了全體革命群眾的智商,他們居然敢作全體革命群眾都想做而不敢做、不能做的事情,這就尤其不能令社會原諒,讓群眾息怒。於是乎,凡是被扣上“破鞋”、“流氓”帽子的人,今生今世就別想再超脫了。即使專政已經不屑於收拾他們,輿論、眼神都會讓他們永遠生活在十八層地獄,對於他們,沒有平反這一說。
每每想到自己有可能因為**夢而說了夢話,被革命群眾扣上“流氓”的標簽,跟那些“破鞋”一起遊街示眾,淨肉便不寒而栗。作**夢,說出夢中的**言穢語,肯定應該屬於流氓的範疇。為了避免做夢,很有一段時間,到了睡覺時間,淨肉躺在**強迫自己不入睡。不睡覺,就不存在做夢的問題,不做夢就不存在作**夢、做反革命夢的可能,不做夢,就不存在說夢話的可能,不說夢話了,就不存在被打成反革命或者流氓的可能。
然而,不睡著是不可能的,他那個年齡,加上比牛還辛勤的勞作,想要不睡著,比不讓幼兒吃奶還難。經常的情況是,淨肉躺下之後,圓睜雙眼看著頂棚背誦毛主席著作,背誦毛主席語錄已經不在話下,小小的薄薄的一本《毛主席語錄》淨肉已經可以倒背如流。他的新目標是背誦《毛澤東選集》四卷,第一卷他已經能夠背誦,現在開始背誦的是第二卷。可惜,即便是毛主席著作也抵擋不住生理機能的疲憊,往往還沒有背全一段,上眼皮和下眼皮便開始耍流氓,就如破鞋相交粘在一起分不開來。於是淨肉墜入夢鄉,夢鄉卻也不平靜,往往是剛剛睡著了,隱藏在心靈最為幽暗之處的潛意識便出來作怪,提醒他千萬不要做夢,做夢就可能出事。於是忽悠一下淨肉馬上又會驚醒,驚醒了就忍不住想問問別人他說夢話了沒有,看到別人都沉入夢鄉睡得香甜,這才會放心地繼續背誦毛主席著作。經過這樣一個輪回,一般可以再堅持以兩個小時,一兩個小時之後,便又會昏昏沉沉進入夢鄉,進入夢鄉不久就又會被潛意識裏的警鍾敲醒……
這種狀態持續了大概有兩三個月,淨肉便消瘦了幾十斤。他這突然的消瘦引起了領導是不是的警覺,督促他到醫院查查:“我聽說,現在有的惡病會讓人突然消瘦是不是,你這段時間瘦得厲害是不是,那天晚上我過來查崗,你正在攪拌物料是不是,我從後麵一看,沒看出來是你,還以為猴精長高了呢,是不是?趕緊到醫院檢查一下去是不是?”
淨肉知道自己的毛病在哪裏,所以謝絕了領導的好意,並且借機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其實我沒啥病,就是休息不好,我想把毛選四卷背誦下來,可是宿舍裏太吵了,太亂了,如果我能自己有一間宿舍,哪怕隻有更衣櫃那麽大一點個地方,就不會休息不好了。”
對於淨肉這個要求,是不是當即拒絕了:“這恐怕有困難是不是,你也知道,就是現在這個集體宿舍是不是,不是老職工還住不上呢。就是現在這個集體宿舍是不是,後麵還有多少人等著搬進去呢是不是。再說了,真的給你安排個更衣櫃是不是,按照你這個體格也住不下是不是?”
是不是是個很善良的人,看到淨肉麵上露出的失望和惆悵,非常不忍,就又給淨肉出了個主意:“也不是一點沒有希望是不是,如果你馬上結婚了,就可以向組織上提出要房申請是不是,組織上肯定沒有房子給你分是不是?可是你又要結婚是不是?那你說怎麽辦?”
淨肉無奈地搖搖頭:“不知道怎麽辦。”
是不是輕咳一聲:“按照你的工齡和表現是不是,組織上也不能讓你住到馬路上結婚去是不是?那就隻好想辦法給你騰一間集體宿舍了是不是?”
從那天開始,淨肉的思想就定格到了是不是出的這個主意上,從那天開始,找對象結婚成家有一間可以放心睡覺,放心做夢,放心說夢話的房子,就成了淨肉人生奮鬥的全部目標。
無論是生理年齡,還是實際年齡,淨肉都已經熟透了,不光是為了安全空間這個功利目的,就是為了本身的生理需求,他也無法再忍耐這種在單身宿舍幹耗的日子。正在這個時候,師傅豬尾巴要拉他到鄉下去挑媳婦:“再不找個老婆憋死你,你看看你這身胚子,壯得像個牛犢子,沒個老婆怎麽得了?走,跟我回村去,大姑娘有得是,隨便你挑。”
帶班師傅豬尾巴是本地人,一生就好一件事:飲酒。他向往的共產主義就是:“一瓶酒,再加一條豬尾巴。”於是大家就都叫他豬尾巴。
愛喝酒,又沒錢買酒,豬尾巴就偷喝班組的保健酒。保健酒是防止發生氯氣中毒用的,據說,輕度的氯氣中毒,馬上喝點白酒,能夠減輕中毒症狀。他們工作的崗位,離不開氯氣,也就避免不了氯氣泄漏,組織上就評定,這種崗位要配備保健酒。淨肉發現過幾次,豬尾巴偷保健酒,就著他上班帶的鹵豬尾巴喝,但是淨肉沒有揭發他。豬尾巴從理論上屬於他的師傅,淨肉思想好,追求進步,卻還沒有達到把師傅出賣了換政治利益的水平。他知道豬尾巴家娶了個娘家人都靠他養活的老婆,自己沒孩子,生活卻仍然困難,愛喝酒,又買不起,每個月自己分得那一份保健酒全給了豬尾巴,每次給豬尾巴保健酒的時候,他都要一本正經地叮囑一句:“師傅,別再偷喝班組裏的保健酒了,讓組織上知道了不好。”
豬尾巴便板正了臉一本正經地否認:“胡說,誰偷班組的保健酒了?”不過,說歸說,豬尾巴還是收斂了很多。什麽東西過量都不好,愛喝酒,又喝不起正經酒,散裝白酒還有勞保酒質量低劣,甲醇含量高,很快就毀掉了他的生殖功能,至今也沒能製造出一個孩子來。豬尾巴每每喝高了之後,就會揪住工友傾訴:“媽的,我的本錢花完了,真成豬尾巴了,說是沒有吧,褲襠裏還有那麽一根,說是有吧,就是豎不起來,你說說,怎麽回事?該咋辦?”
他自己沒有了男人的本事,可是,對給別的男人拉纖保媒卻興致奇高,樂此不疲,恨不得給這個世界上所有男光棍都配上一個女人他才過癮。豬尾巴要拉淨肉回村挑媳婦,淨肉心裏願意,麵上不好意思,謙讓了幾句,就半推半就的跟著豬尾巴回他的村裏去了。
豬尾巴居住的村落依山傍水,風景秀麗,可惜太窮,家家都是土房茅屋,低矮的牆圍子大都是用蘆蒿紮成的,連一個像樣的院落都沒有。豬尾巴告訴淨肉,村裏大部分村民都是他的本家。淨肉在豬尾巴家住了兩天,混了幾頓農家飯,除了吃飯睡覺,豬尾巴說話算數,帶著淨肉滿村子亂竄,走東家串西家,家家的姑娘都被他吆喝出來,讓淨肉挑選。這個村子挺窮,姑娘一個個穿著顯然不知從哪裏現借來的不合身的衣裳供淨肉挑選,反倒把淨肉弄得滿不好意思,覺得自己有點像流氓。
盡管衣裝土氣、樸素、上麵打著補丁,可是女孩子一個個眉清目秀、皮膚細白,身體健美,讓人難取難舍。淨肉挑花了眼,不知道該要哪一個。豬尾巴替他下了決斷:定下了他那隔了八道彎的遠房侄女趙樹葉。趙樹葉長得在淨肉眼裏基本上完美。身材高挑有如春天的楊柳新枝婀娜多姿,配淨肉膀大腰圓的個頭正好像大榕樹邊長了一棵茁壯的鳳凰木。趙樹葉的長相是這座村子傳統的眉清目秀,皮膚是這座村子傳統的白皙細嫩,反正這個村裏的女孩兒都挺漂亮,在淨肉心目中,哪一個都夠得上給他做老婆的標準,既然豬尾巴說這個合適,那就這個合適。
淨肉點了頭,豬尾巴就立馬行動,給女方家裏留了五十塊錢,算是下定,又給了一百塊錢給趙樹葉置辦結婚時候穿的裏外衣裳,最終說好辦證迎親之前再給趙樹葉家裏送一條驢、兩瓶酒、兩丈布票。
“劃算得很,用一條驢換一個水靈靈的大姑娘,你小子算是占了大便宜。”豬尾巴帶淨肉回廠子的路上這樣說。
如今,晚上上夜班的時候,當淨肉躺在操作台下麵,拿著那本《青春期生理衛生》知識,再重新算這筆帳,就有點懵,不知道自己是賺了還是虧了。那一條驢換來的不單是一個人,肚子裏還搭了一個小人兒,到底算不算劃算?帳麵上的事情畢竟跟感情上的事情是兩回事情,不管賺了還是虧了,自己老婆肚子裏揣著別人的種,怎麽說也是讓人難以接受的事實。有那麽兩天,淨肉甚至動了找豬尾巴退貨的念頭,思來想去又不得不作罷。淨肉不是聰明人,可是起碼的常識和邏輯能力還是有的,他想到,如果現在去找豬尾巴退貨,理由並不充足,因為他沒法證明趙樹葉肚子裏孩子不是他的,人家不承認,他也沒辦法。而且,如果那麽一鬧,這件事情就公開了,即便是能夠退貨,自己臉上的皮也等於讓人家剝了一層,今後不管什麽時候,人家都會說他已經戴了一回綠帽子,當了一把小烏龜,這是自尊心極強的淨肉,學毛著先進分子的淨肉絕對不願意看到的後果。
最終他選擇了另一條路子:不吱聲,心裏明白就成了,這顆果子不管是酸的還是苦的,硬著頭皮咽下去。
淨肉也會安慰自己:怎麽盤算都劃算的是,他領了結婚證之後,給單位打了結婚申請報告,是不是兌現了自己的諾言,給他騰了一間單身宿舍,讓他終於告別了群居生活,有了自己的生存空間,永遠擺脫了夢話暴露思想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