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猴精

淨肉沒有猜錯,床底下那掛鋼雷子就是猴精放的。猴精姓侯,本名侯景山。車間主任是不是對給工人起綽號持支持、鼓勵態度,他的理由很充足:八十六號信箱是保密單位,如果每個人都有一個綽號,有利於保密工作。在他的支持鼓勵下,八十六號信箱的工人的工資表上,除了名字還都附注了綽號,就像特務組織的花名冊。

在是不是的倡導下,稱呼外號,既是保密工作的需要,也是對乏味枯燥生活的調劑,更是工友間關係熟絡親密的一種表現。於是,八十六號信箱的工人隻要有了符合其某種特征的綽號之後,本名基本上就作廢了。猴精和淨肉是十六歲那年一起進入八十六號信箱當工人的,他們這幫工人從一參加工作就沒有白天,天天都過夜生活。因為,他們進入的這家工廠是高度保密的國防企業,為了防止敵特的偵查破壞,他們的作息時間是白天睡覺,晚上工作,很像晝伏夜出的獸類。而且,他們這種晝伏夜出的生活方式延續了十年之久,聊以**的是,夜班津貼他們沒少掙,按照規定,每上一個夜班他們能拿三毛錢的夜班費,每個月能多領十來塊錢,頂別的工廠工人半個月的工資。文化革命結束了,改革開放開始了,馬上就要進入八十年代了,敵人特務也不見了,他們恢複了正常的作息時間,反而有些不適應,尤其讓他們懷念的是每天晚上三毛錢的夜班津貼。

猴精這個名頭就令人可想而知其為人秉性,他除了具有猴子瘦小靈活的形體特征之外,比猴子更加精靈鬼怪,整人的惡作劇層出不窮,所以人們稱其為“猴精”。前不久車間主任是不是開大會的時候嚴厲批評有些職工搞第二職業:“現在改革開放了是不是?我們是國有軍工企業是不是?任何人也不準搞第二職業,不然怎麽還能叫全民所有製的職工是不是?實在閑得沒事幹了,學學業務,鑽研鑽研技術是不是?”

“是不是”是車間主任的口頭語,他是山東不知道什麽地方的人,卻長得瘦伶伶一點也不像傳說中的山東大漢,說話也粘粘糊糊一點不像傳說中的山東大漢,無論講話還是聊天,一句話裏邊總要帶上個把“是不是”,所以大家都把他叫是不是。當他問出第十二個是不是的時候,一個人捏著喉嚨模仿當時正在流行的歌星鄧麗君軟綿綿地嗲聲回應:“不是”,會場哄堂大笑,把是不是氣得太陽穴暴青筋,就地追查是誰搗亂,猴精被揪了出來。

是不是當場宣布,扣掉猴精當月獎金。多虧時間的腳步進入了八十年代,如果放在他們剛剛參加工作那會兒,就憑這件事情,就得在批判會上把猴精整修個靈魂出竅。現如今沒了批判會,卻有了扣獎金,這讓猴精跟上批判會挨批判一樣沮喪。那個時候剛剛恢複獎金製度,多少年沒長過工資,突然有了獎金這一塊額外收入,大家的感覺就跟發了大財一樣,就是因為“不是”兩個字,一個月就少十幾塊錢,對於每個月才三四十塊工資的猴精,的確是一筆肉疼的損失。

過後不久,猴精就把自己的損失轉嫁到了是不是和全車間工人身上。是不是接到緊急通知,車間的電葫蘆出了故障,不排除故障就得停產。是不是是一個責任心很強的領導,也是一個技術高超的老鉗工,為了不影響生產,他等不及維修工到來,自己先跑去檢查故障。

電葫蘆高高掛在車間三樓的鋼梁上,要上去檢查就得乘坐電葫蘆的吊鬥,是不是站到了吊鬥上,操縱著拖了一條長尾巴的移動式開關把自己往三樓吊。剛剛吊到半空中,電葫蘆突然不動了,是不是被懸掛在二樓通往三樓的天井處,上不去下不來,急得哇哇大叫,他情急叫喊的時候就會忘了說“是不是”。

全車間當班的工人聞聲圍攏過來看見是不是在吊鬥上,七嘴八舌的出主意,卻沒有一個辦法能夠即刻拯救他。是不是在高空命令電工盡快查電,他判斷是停電了。電工急匆匆跑去查電,配電箱、電線電路……一切正常,唯獨是不是手裏捏著的開關任他怎麽按就是沒有動靜,活像一塊冷卻了的鐵疙瘩。

猴精也擠在人堆裏看熱鬧,給是不是出了很多餿主意,一會讓他順著吊鬥上的鋼絲繩爬到鋼梁上去,然後順著鋼梁的扶梯下來。一會又讓找幾個肥胖的女工在下麵墊著,鼓勵他從吊鬥上跳下來……當然,他出的主意除了耍笑、起哄,沒一個具有實際操作價值。當時淨肉也在場,他跟是不是關係好,掰著手指頭數一數,凡是領導跟淨肉的關係都挺好,不是他能溜會拍,而是他幹活紮實肯出死力,人又老實話少,這種人哪個領導都會喜歡。

淨肉看到是不是在半空中懸著,緊張得大汗如雨,兩隻手緊緊抓著吊鬥四周的鐵欄杆,活像被關進籠子驚恐不安的野兔子,心裏非常不忍。再怎麽說,是不是也是四十好幾的人了,按照年齡跟他們這幫人差了一輩,就這麽吊在半空中給人展覽,實在是太不像樣子。最要命的是,那個吊鬥是用來吊物料的,除了四根鐵欄杆沒有別的遮擋,腳底下就是一塊鐵板,萬一失足掉下來,是不是就永遠沒有機會再說“是不是”了。

淨肉悶不作聲爬上了三樓,找了一根繩子,然後把繩子從上麵遞給了是不是,讓是不是把繩子的一頭係在吊鬥上,另一頭扔到地麵上,然後順著繩子爬下來。是不是按照淨肉的辦法,狼狽不堪地從吊鬥上猴子一樣的爬了下來。這件事情在廠裏算一件未遂重大人身事故,全車間的人都被扣了獎金,大家一下子就都跟猴精扯平了。事故調查認定,事故的原因是電葫蘆的移動式開關中間的接點上夾了一小片棉布,棉布剛開始是濕的,一通電發熱之後,棉布被烘幹,就成了絕緣體,結果電動開關失靈。至於這片棉布是偶然進去的,還是人為夾上的,誰也沒有證據證明,反正不過就是一起未遂事故,既沒死人也沒傷人,扣了大夥的獎金發了個未遂事故通報也就不了了之了。

淨肉心裏卻明白,這件事情是猴精幹的。頭天夜裏,剛剛接班之後,猴精曾經拆開了電葫蘆開關鼓搗,淨肉當時還問了一聲你幹嗎,猴精說開關不好使,他修修。第二天一大早就發生了是不是被困吊鬥的事兒。淨肉把這件事情悶到了心裏沒給任何人說。是不是接了個電話之後上吊鬥查看電葫蘆的,淨肉沒辦法證明電話不是猴精打的,更沒辦法證明電話就是猴精打的,即便淨肉能夠確定猴精在電葫蘆開關上做了文章,然後打電話誘騙是不是上吊鬥,他也不會說出來,那不是他的性格。什麽事情都悶在心裏,既是淨肉的優點長處,也是他的致命弱點。

猴精可不想按照是不是說的那樣,沒事幹的時候學學業務鑽研鑽研技術,他對改革開放的理解就是放開了讓老百姓賺錢,能發財的發財,不能發財的受苦。所以,他堅持搞他的第二職業:擺燒烤攤。今天晚上他心裏挺舒坦,淨肉結婚,他隨了十塊錢的禮,而工友們隨禮的平均水平是兩塊錢,他送的無疑是一份大禮,不管怎麽說一起參加工作混了快十年,自己有那個條件多送點沒關係。這也讓他覺得自豪,看著工友們驚詫的眼神和淨肉感激的笑臉,猴精誌得意滿,夜裏撂地攤賣烤肉所受的一切辛苦和譏諷嘲弄,在這一刻都得到了補償。

鬧洞房的時候,他瞅機會把一掛鋼雷子留給了淨肉。鋼雷子就藏在床鋪底下,撚子上綁了一根香,出門的時候亂哄哄地,猴精趁亂點燃了那根香,香燃到跟撚子捆在一起的部分,就會引燃鋼雷子的撚子,然後就是猴精期待的爆炸……這個惡作劇並不存在惡意,僅僅是無數個鬧洞房的創意之一,掰手指頭數數,挨過這種炮仗的新婚夫妻絕對不止淨肉一家。

可惜的是,猴精沒有機會親耳聆聽那令人震撼的爆炸聲,他還要守著他的燒烤攤子烤雞腿、烤巴郎魚,烤豬肉串、羊肉串,凡是能烤的他都要弄來烤。晚上十二點左右是小夜班工人下班的時間,那個時段工人會一窩蜂的經過這條昏暗的小街,他的一串羊肉要買五毛錢,其他小販的價錢都是三毛錢,然而他的生意卻好得不得了,這讓其他小販羨慕不已,他有他的秘密,有他的絕活,他誰也不會告訴。

離下班時間還有一個小時,猴子抓緊時間穿肉串,簍子裏已經裝滿了,他還想多穿一些,他自信,他穿多少都能賣光。旁邊的三輪車上,裝著滿滿當當的啤酒,批發價一瓶一塊錢,他賣兩塊錢。邊幹活邊想到淨肉和新娘子這會兒在洞房裏的情景,猴精的心裏有些莫名的**、異樣的惑亂。淨肉和新娘子今天晚上將要做的事情,雖然他沒做過,但是他想過,迫不及待的想做,然而,他卻隻能想想而已,迄今為止,他還沒有合適的機會、合適的對象真的去做。淨肉是他們這一撥工人裏第一個娶妻結婚的人。本來,淨肉不見得能夠在娶妻成家這件事情上就跟他過去學毛著、抓革命促生產一樣保持第一。然而,他口粗要求低,不計較娶一個沒有戶口、沒有工作的農村妞,於是就又在這件事情上占了先。

猴精聽說男人和女人做那種事情的時候,都要光屁股,男人要趴在女人的肚皮上。淨肉給人的印象曆來都是滿臉革命正氣,滿身都是革命幹勁,好像隨時隨地準備當革命烈士似的,所以,猴精很難想象一身正氣的淨肉在這種時候真會像傳說中那樣做那種流氓事兒。念頭轉到這裏,猴精有點羨慕淨肉,不管怎麽說,人家現在摟著女人白生生的身子舒服,自己卻在這冷冰冰的寒夜裏穿羊肉。

“唉……”猴精歎息了一聲,他有點迷惑了,不知道按原計劃等有錢了以後娶一個城裏姑娘好,還是像淨肉那樣管他三七二十一先從農村抓一個現成的用著好。

如果藍紗巾還在,她會不會跟自己好呢?現在她應該明白了,跟那個三七開沒戲。想到這個問題,猴精有點傷情,如果不是藍紗巾把心思放到了三七開身上,也許自己還有機會,可是現在,無論是三七開還是他自己,藍紗巾都成了心中永遠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