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藍紗巾

她小巧玲瓏,相貌清秀,沉默寡言,如果不是班前班後要點名,人們甚至會忽視她的存在。她有一條藍紗巾,她很珍惜那條藍紗巾,紗巾的顏色是雨後晴空的湛藍,係著那條藍紗巾,就仿佛一抹晴空飄落在她的肩頭。上班以後她就細心地把藍紗巾掛在排班室的牆上,下班以後,換下工作服,再細心地圍上那條藍紗巾。於是,他們就都把她叫藍紗巾。

也許是性格互補的天然需求,藍紗巾的恬靜和文弱非常吸引猴精,他對藍紗巾簡直入迷,可是卻不敢表現出來,更不敢說出來,一者,那個年代如果當學徒就談戀愛,被人發現了肯定要當作資產階級腐朽典型批判開除。二者,猴精自己沒信心,他看得出來,藍紗巾的心思在三七開身上。三七開這個綽號來源非常單純:他留了一個三七開的分頭,作為工人,上班時候,大家都戴藍色的工作帽。唯有他,從來不戴工作帽,就怕工作帽壓亂了他那一腦袋三七開的小分頭。所以大家就把他叫三七開,就像藍紗巾,這個綽號其實也沒有什麽特定的含義,就是因為她老喜歡圍一條藍紗巾而已。

三七開對藍紗巾卻好像沒有什麽意思,吃飯的時候,藍紗巾借口自己不吃肉,把排骨肉夾進了三七開飯盒裏,三七開毫不在乎的夾出來轉送給了淨肉:“淨肉,多吃肉才能保持不掉膘。”

那個年代,胖是有福氣、體格好的表現。猴精冷眼旁觀,藍紗巾給三七開夾肉的時候,臉色緋紅,明擺著含羞含情,一看到三七開把那塊表達深情厚誼的排骨轉送了淨肉,她的臉馬上僵成了一塊生排骨。猴精看到這一幕,心裏很難受,替藍紗巾難受,也替自己難受,同時卻又怦然心動,他覺得自己有了希望,顯然,三七開對藍紗巾並沒有感覺,這就是他的希望。

然而,他的希望沒有維持多久就出事了。

八十六號信箱有一個工序叫“置換”,就是利用較活潑的金屬置換出較不活潑的金屬。他們是用鋅粉置換化學溶劑中的銀等貴金屬。置換反應同時會產生大量的氫氣和酸霧。他們那個時候的生產工藝非常落後,用來盛裝化學溶液的容器是幾口大水缸,每口水缸跟前站兩三個人,有的用玻璃皿給溶液裏添加鋅粉,有的用大塑料棒子攪拌溶液,為的是讓置換反應更加充分一些。

出事的那天是小夜班和大夜班交叉的時候,藍紗巾還有猴精、淨肉等等十幾個人在置換這個崗位忙碌。午夜十一點三十,突然停電了,那個時候的工人講究一專多能,操作工也要會維修,大半夜的沒電了,正在抓革命促生產,大會戰,誰也舍不得停工等電工。於是藍紗巾打著手電從工具箱裏找到了電工用的三大件,叫上另一個工人去檢查修理配電箱。毛病不大,保險爆了,藍紗巾她們順利地換好了保險,正要上螺絲的時候,卻發生了短路。配電箱裏麵的螺絲樁距離非常緊密,不到五毫米,螺絲刀稍微抖動一下,兩個螺絲裝接觸,必然要短路。如果僅僅是短路,倒也沒什麽,可是短路爆出的火花,在這間充滿了氫氣的房間裏,就成了巨大的災難。那一瞬間,整座房屋轟然爆響,火焰從四麵八方燃燒起來,誰也弄不清楚火頭在什麽地方,大家的本能反應就是逃命。

他們驚叫著朝門口逃了出去,藍紗巾卻沒有逃跑,她拉斷了電源,又抱起沉重的鋅粉桶朝門外邊搬,鋅粉的細度足以在高溫下變成重磅炸彈,這是他們上班以後,接受安全教育的時候,師傅反複強調過的。藍紗巾不是自己逃出來的,而是被氫氣燃燒暴烈的氣浪衝出來的,她活像一團燃燒的火球,從置換工段飛了出來,一直到外邊,她的懷裏還緊緊抱著那個鋅粉桶。難以想象的是,她那樣一個瘦小、文靜、羸弱的女孩兒,怎麽能有那麽大的力氣,抱得動二十五公斤重的鋅粉桶。

獲救的不僅僅是他們那個班組,如果鋅粉桶發生爆炸,整個車間都會飛上天,他們正在上班的三十多個人,還有正在樓下開班前會的幾十個人肯定也要遭受厄運。一個月後,燒傷的工人陸續痊愈,回到了工作崗位,藍紗巾卻沒有回來。她因嚴重的大麵積燒傷被轉送到北京治療。醫生說,她今後再也不能來上班了,她的臉被徹底毀了,鼻子、耳朵都被燒掉,她的一生可能都要在醫院裏度過,一個接一個的手術將會是她後半生最主要的生活內容。

單位組織了工會主席和團支部書記,在是不是的帶領下到北京看望慰問她,她卻堅決拒絕見麵,醫生也不同意單位的領導和同事沒有征得她的同意跟她會麵。是不是帶著慰問組的人敗興而歸,可是隨即卻接到了她從北京拍來的電報,電報很簡短,隻有兩句話:“我永遠再也見不到你們,你們卻天天和我在一起。”

是不是讀這封電報的時候,哭得忘了說“是不是”,大家淚水橫流的眼睛不約而同地向對麵更衣櫃看去,她那條蔚藍色的紗巾搭在更衣櫃的上麵,藍汪汪地地仿佛更衣櫃上展開著一角天空。猴精呆呆看著那條藍紗巾,心髒凝縮成了一團冰塊,他知道,藍紗巾已經從他們所有人的生活中永遠消失了。第二天,排班室更衣櫃上的藍紗巾不翼而飛,大家都感到蹊蹺,蹊蹺了一段時間之後,那條藍紗巾的下落也就和很多事情一樣被時間的河流衝淡了。

一個大巴掌狠狠地拍到了猴精的後肩背上,又痛又驚猴精跳了起來,轉身正要破口大罵,看清站在麵前的三七開,猴精驚詫不已,難道說曹操曹操到已經演化成了想曹操曹操就能到嗎?剛剛腦子裏閃過三七開,此刻三七開就笑嘻嘻地站在了他麵前,頭發仍然三七開,穿著藍滌卡,脖子那兒露出一圈雪白的襯衣領子,很有點機關幹部的樣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