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猴精

過去,每天晚上賣燒烤賺錢,對於猴精而言,無論如何不能算作享受。如今,每天晚上賣燒烤不但是一種享受,更是一種精神上的期待、滿足。根本原因就是他收了那個長得非常像藍紗巾的女孩子作徒弟,賣燒烤,就意味著他能跟她共度一個良宵。

“良宵,”猴精苦笑,沒有花前月下,沒有清風美景,沒有閑適的踱步,沒有會心的微笑,有的隻是炭火爐的煙氣和鬧嚷嚷的吃客。

“侯師傅……”

猴精苦笑:“你別把我叫侯師傅。”

“哦,侯師傅,你看這孜然碾得行不行?”

猴精正在裏屋忙碌,顧不上看她碾的孜然,看了也不會挑剔。他現在最重要的是把好容易弄到手的罌粟殼碾成粉末,然後摻合到烤肉用的調料裏去。這個烤肉調料的方子是老輩傳下來的,最難弄的還是罌粟殼,那東西中藥房裏有,藥名叫禦米殼、栗殼,但是很難買,也挺貴,所以他用得非常節儉。這個方子是他的最高機密,盡管他收了葉青蘭作徒弟,但是烤肉的調料配方他卻絕對不可能交給她。除非,除非她嫁給他,並且能給他生孩子。她能嗎?

“侯師傅,我弄完了。”

“你搬進來吧。”猴精聽到她喊他師傅,就覺得別扭,那種叫法讓他覺得兩個人距離遙遠,甚至有點兩代人的錯亂感,太不利於他和她交流感情、拉近關係了。

他問過了,其實他們倆的年齡非常適當,他是一九五四年生的,屬馬,她是一九五六年生的,屬猴。不同的是,他沒有下鄉,直接當了工人,而且是全民所有製的正式工。而她卻下了鄉,在山區熬了好幾年才回到城裏。回來也是白回,城市並沒有接納她,她仍然是一個社會青年,這是那個年代對失業者的稱呼。一直到父親死了,她才按照當時的政策頂替父親上了班,內心裏,她一直覺得她現在的這份工作是父親用命換來的。她很勤快,也很聰明,無論做什麽,隻要做過一次,第二次就用不著猴精再教、再指點。聽到她要進來,猴精連忙把碾好的罌粟殼包在小紙包裏,然後過去拉開了屋門,猴精吩咐過,沒有經過他同意,她絕對不能進入裏屋套間。盡管猴精從來沒有扣過屋門,她卻很自覺,沒有經過猴精同意,從來不進裏屋套間。

她把碾好的調料端了進來,有鹽麵、孜然、花椒、大料等等。還有單獨的一盒辣椒麵,那是給愛吃辣的客人準備的,不吃辣的不用放。猴精這個時候才過去用木棍把每種物料攪了攪,他很滿意,她很盡心,每種調料都碾得細如麵粉,比過去猴精自己碾的調料要細致得多。

猴精連忙表揚她:“很好,很好,比我碾得還細。”

她很高興,也很識趣:“夠不夠?不夠我再碾一些。”

猴精說夠了,吩咐她出去多穿一些巴郎魚:“最近巴郎魚賣得好,這人不知道怎麽回事,那麽低賤的魚卻偏偏愛吃。”

鷺門人吃魚講究,一般不吃巴郎魚,巴郎魚買來都喂貓了。不過燒烤攤上的巴郎魚卻賣得好,也許那種魚適合燒烤。

“便宜,什麽魚還不都是魚麽。”她應答著回到外屋去穿魚了。

猴精按照家傳方子上的調料配比,把各種調料合到一起,然後攪拌均勻,最後才把他那寶貴的罌粟殼粉加了進去。

來到屋外,她坐在小板凳上穿魚,猴精坐到她的對麵穿肉串,她的動作嫻熟,甚至可以說優美。猴精非常喜歡看她幹活的樣子,幾縷發絲遮擋著眼睛,讓她的眼睛顯得朦朧、幽深。鬢邊的長發猶如氤氳的雲霓,在白皙的脖頸和腮旁勾勒出淡淡的陰影。雙手上下翻飛,活像兩隻白鴿在翩翩起舞,手裏的魚啊肉啊就像算盤的珠子,整整齊齊利利索索的在釺子上列成了一排……

“你們單位上班累不累?”她接替父親上班之後,在父親工作的那個電化廠當崗位工人,每天下午四點種下班之後,就跑過來給猴精打下手,學做烤肉串的生意。

“還行,不特別累,活不多。”

“我還是給你開一份工資吧,就按工廠裏學徒工的價錢,每個月三十塊。”他誠心誠意地替她擔心,也實心實意地想幫助她。他知道,除了她自己,她家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張著嘴等飯吃,背著書包要上學。

“在你這兒學徒還能開工資啊?”她有點驚訝,他有點慚愧,她驚訝的是跟著人家學本事,還能掙錢。他慚愧的是,雖然人家是學徒,可是每天幹的活並不比他少,如果在國營工廠裏,學徒也會照樣掙錢,可是在他這裏,幹了三個多月了,除了讓人家把賣剩下的燒烤帶回家當夜宵,從來沒有給人家一分錢。

“在國營企業裏,學徒工每個月也有工資,不過要是民間拜師學徒,就沒有工資,有的反過來還得給師傅交錢,為什麽?因為學的是能夠養家糊口的手藝啊。”

“那我就謝謝師傅了。”她抬頭朝他嫣然一笑,臉紅撲撲地,不知道是羞澀還是高興。

猴精故作大度:“沒問題,我是國營企業的職工,就按國營企業的規矩辦。”他卻忽略了,人家已經在他這幹了三個多月了,如果按照國有企業的規矩,他就是欠了人家三個月的工資。

猴精之所以忽然大方起來,有三個原因:其一,他最近生意實在好,每天的備料都能售賣一空。其二,葉青蘭長得像藍紗巾,時不時勾起他對過去那段青澀單戀的惆悵回憶。其三,最近才從她嘴裏知道了她們家的境況,她父親去世,按照政策可以由一個子女頂替減員,她這個社會青年才有了工作。上班的第二天,她母親到漁碼頭想給她掏弄些便宜又新鮮的魚蝦改善生活慶祝慶祝,卻失足掉到海裏,雖然短短幾分鍾就被人救了上來,卻已經死了。據醫生說,她不是被淹死的,是被嗆死的。

三個沒了父母的孩子,如今就靠她一個月三四十塊錢的工資生活,挨餓還不至於,但也確實窘迫到了極點,於是她就想白天上班晚上做點小買賣:“我看你的燒烤生意那麽好,就想學會了也擺個燒烤攤。”

她對於自己投師學藝的目的直言不諱,猴精覺得她有點傻:“教會徒弟,餓死師傅,你不怕我不教你?”

她說:“教會徒弟才顯得師傅有本事,不然不是好師傅。”

三個多月來,猴精經常處於兩難困境,既想把自己的手藝全盤交給她,其實那也不是什麽高深的技藝,隻要說明白說透徹,誰都會幹,又怕教會了她她自己擺攤設點一走了之,自己落個人財兩空。他也多次鼓起勇氣,想把她勾引成自己的老婆,那樣,即便教會了她,也不怕她另起爐灶,另起爐灶了反而是好事情,擴大了生產規模,增加了家庭收入。然而,他卻一直說不出口,還是暗戀藍紗巾的那個老毛病,怕被拒絕了之後沒麵子。

兩個人收拾好擺攤的家什,把小爐子、裝肉串、巴郎魚、雞腿等等烤物的箱子和裝調料的鐵罐子搬到了三輪車上,然後猴精蹬車,載著擺攤的家具和她朝小街駛去。他們倆誰也沒想到,這天晚上居然是決定了他們後半生的關鍵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