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有錢人

有錢人並不僅僅是他的網名,他本人也確實是名副其實的有錢人,不過,錢都是他爹媽的。從小到大,他從來不知道沒錢花是什麽感覺。跟窮人肉恰恰相反,他花爹媽的錢從來沒有恥辱感,甚至連不適感都沒有。正是這種毫不見外的金錢觀,讓他大學還沒有畢業就已經擁有了自己的公寓房和小轎車。

“你也真是死要麵子活受罪,你們家又不是沒錢,何必這麽窮嗖嗖地裝熊。”這是有錢人見到窮人肉經濟窘迫的時候,經常用來責備他的話。

“我要自己賺錢,靠爹媽算什麽本事?”這也是窮人肉聽到有錢人那種論調的時候,翻過來倒過去表達的見解,或者說態度。

有錢人馬上又會進一步證明自己論點的正確:“你現在不花,等他們死了還不得你花?虛偽。你現在花了他們還能看得見高興一下下,等他們死了你再花,他們連看都看不見,你剝奪了他們給兒子花錢的樂趣,你太不孝敬父母了。”

心理暗示,尤其是早年得到的心理暗示,往往會支配一個人的一生。至今,窮人肉都會嗅到自己家裏的每樣東西,用父母的錢買來的東西,都有一股豬下水味道。理智上他也知道並沒有那股味道,可是那股味道存在於他的理性之上,就像無形的殘忍的手,時不時揭開他心靈的傷口,讓他重溫被別人孤立、蔑視的屈辱和悲傷。正是這種漂浮在理性之上的心理感覺,讓他一向就不願意花父母的錢。

唯一沒有因為他比所有人都更早擁有一輛雅馬哈125而嫉妒、孤立他的人有錢人。反而,當他有了那輛雅馬哈之後,有錢人千方百計地討好他,哄騙他,目的就是為了獲得那輛摩托車的駕駛權。有錢人的目的達到了,摩托車沒有轉賣前,幾乎成了他的坐騎,整天騎著那台雅馬哈招搖過市,就連夜裏也不閑著,經常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從大街上呼嘯而過,一直到交警找到窮人肉家裏,一直到窮人肉母親轉賣了那台摩托車,有錢人才不再惦記那台雅馬哈。

過後不久,有錢人也有了自己的摩托車,那是一台新款幸福250。

窮人肉沒了摩托車,看到他買了摩托車,想蹭著騎騎過過癮,他每次都有千百個理由拒絕,寧可載著窮人肉滿世界轉悠一整天,也不換給窮人肉試試。從那以後,他就跟有錢人來往不再密切,再後來,有錢人上了一所隻要肯花錢就能上的大學,他卻去讀了鷺門大學藝術學院美術係,兩個人的聯絡就更加稀少。近一兩年,不知道有錢人犯了什麽毛病,又想起了他這個兒時的伴侶,不時地邀約他出來一起吃喝玩樂,他問過他,為什麽老約他,有錢人聳聳肩:“懷舊。”

窮人肉按照有錢人信息上的地址,來到了咖啡一條街,找到了那個名字怪怪的資產階級咖啡館,有錢人倒沒有騙他,果然陪了幾個女孩子泡咖啡館。他們占據了咖啡館的露台,案幾的台麵上除了咖啡、果茶,還有一堆幹果、話梅之類的吃食。一見窮人肉,有錢人誇張地嚷嚷起來:“各位美女,快振作起來,我給你們請的大帥哥、大畫家來了。”

女孩子們紛紛跟窮人肉招呼,窮人肉暗笑,有錢人這家夥果然不出所料,邀請的所謂美女,在他這個畫家的眼裏,雖然不能說是歪瓜裂棗,充其量也不過就是庸粉俗脂之輩。大概看出了他眼中的不屑,有錢人壞壞笑著給眾“美女”出了一道測試題:“你們猜猜,這位大帥哥的網名叫什麽?猜對了請你們吃夜宵,至尊批薩。”

眾“美女”七嘴八舌,有猜“江湖大俠”的,不用說,這是港台武俠愛好者。有猜“愛你一萬年”的,不用說,這是港台言情愛好者。還有猜“史泰龍”、“無敵戰警”的,無疑,這位小姐美國大片看多了。最搞笑、幽默的猜測是“外星人”。猜了一通誰也沒有猜出來,有錢人便宣布:“各位美女猜不出來,證明他的網名最有創意,他的網名叫窮人肉。”

哄堂大笑,一滿臉痘痘的女孩子當下決定,把自己的網名改為“窮人多吃肉”,或者叫“富人肉”。另一個胖嘟嘟的女孩打趣她:“嗯,這才名副其實,實至名歸。”還有一個大骨架女孩子吃吃笑著嚷嚷:“大帥哥的網名跟有錢人有得一比,一個是有錢人,一個是窮人肉,不吃窮人肉怎麽會成有錢人。”又是一陣咯吱咯吱嘻嘻哈哈的大笑。

有錢人一本正經地開始給他介紹這幾個女孩子的來路,有媒體的采編,有外企的白領,還有沒蒸熟的碩士,甚至還有一個站街的交警。他不能不佩服有錢人,居然能夠把這些根本不搭界的各路美女搜羅到一起,組織一個雜牌軍、草台班子樣的小聚會。

“帥哥喝什麽?”人高馬大的大骨架女生問他,他隨口回答:“雀巢速溶。”

有錢人馬上插播:“什麽雀巢速溶,就認得雀巢速溶,便宜是不是?今天晚上換換口味,”對那位大骨架女生吩咐:“給他要藍山炭烤,加糖的。”

內心裏,他對這種雜亂哄哄的聚會不太感興趣,一幫生人卻又不能不跟她們應酬對話,中間還夾著有錢人這個油腔滑調的哥們,這種夾生飯式的場合,讓他覺得別扭、無措。不像在酒吧,不認識可以不跟任何人搭話,默默地坐在一旁扮演這個世界的旁觀者。

一個所謂的美女扒在有錢人耳朵邊上竊竊私語,眼神卻不時瞟向他,有錢人也壞壞地笑著不時瞅他一眼。他知道他們在議論他,也能斷定他們不會在這種場合說他壞話,可是心裏仍然覺得不太痛快,被人當著麵評論,卻又不知道他們的評論內容,實在是不舒服的一件事情。進來以後,除了打招呼,他幾乎沒有說話,坐在那兒四處打量著這家咖啡店,有些好奇,也有些詫異,這麽好的地方,自己過去怎麽會不知道。

咖啡店麵朝月仔湖,鷺門人把新月稱為月仔,這片湖原來是深入陸地的海灣,形狀就如一彎月仔,烙刻在這座城市的胸膛上,這座城市過去著名一景叫做月仔漁火,指的就是這裏。那時候,每到夜晚,出海的漁船紛紛駛回這片港灣歇息,港灣裏檣桅如林,漁火點點,倒影憧憧,讓人感覺天上人間般的奇幻。文革中,戰天鬥地,人定勝天,為了擴展城市的陸地規模,當時的決策者築堤建壩,將海灣攔腰截斷,使這一大片月仔湖成了死水,湖水像一具龐大的腐敗的死屍,朝這座城市散發出刺鼻的臭氣,害得後來者不得不耗費巨大的人力物力整修清理,重新在堤壩上開鑿通道搞活這潭死水。如今,湖水逐漸恢複了往日的顏色,雖然再也沒了月仔漁火的勝景,卻也是碧波**漾,每到夜晚,湖麵映照著沿岸的燈火,映照著天上的星月,晶瑩剔透,光華璀璨,景色至靜至美。麵前的美景,讓他有些忘情,他呆呆地看著湖麵,色彩斑斕的湖麵讓他覺得好像湖中還有另外一座城市,比現實的城市更加朦朧、神秘、清幽。

“帥哥,你想什麽呢?來了就沒見你說話,扮酷也不是這麽個扮法。”大骨架美女朝他嚷嚷,顯然,她對他很有興趣。

他卻被露台角落裏的身影吸引住了,那是一個側影,在湖麵反射過來的燈光刻鏤下,線條清晰,反差恰到好處,挺棱的鼻梁、微微翹起猶如菱角的嘴唇,甚至眼瞼上麵由睫毛勾畫出的暗影都曆曆可辨。她是一個人,麵前跟她一樣落寞的是一杯孤零零的咖啡。那個女孩很敏感,察覺到了射到自己身上的目光,扭頭瞥了他一眼,然後又冷冷地轉過頭去。

他的神經繃緊了,他無暇旁騖,身邊的一切都離他遠去,他從背兜裏掏出速寫簿,掏出鉛筆,開始描摹那個顯得孤傲、冷漠卻又美豔驚人的少女。有錢人召集來的美女們被他的舉動驚住了,紛紛圍攏過來好奇地湊到他身旁觀看他作畫,他卻旁若無人,全部身心都浸入到了那個女孩和手中的畫筆上。

有錢人長歎一聲:“完了,天神啊,帥哥又犯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