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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樓的客廳,麵積約有二十多個平方的樣子,靠牆的一麵,擺放著那個年代非常時髦的家具,上麵放著彩色電視機和組合音響,從那精巧的造型來看,不用問,這些都是國外進口的品牌,隻有在省城裏的免稅商店裏,才可以買得到這些東西。對於一般的家庭,從來沒有機會出國的人,靠自己的工資收入,想要擁有這些東西,在那個年代,是不現實的。於開山屬於高級幹部了,每年自然都有出國的機會,家裏有這些東西,不算什麽。

屁股底下,坐的是高級的真皮沙發,這樣的東西,王一鳴隻是在省委辦公廳的會議室裏,坐過這樣的東西,在普通老百姓家裏,也是難以見到的。你的工資水平,也買不起。正中的山牆上,掛著的是一副尺幅頗大的山水畫。這裏的一切,都隨時隨地的彰顯著這個家庭的主人,不同一般的身份。

王一鳴還在出神,就聽於開山輕聲的問他:“小王,到辦公廳多長時間了,還適應吧?”

王一鳴看著於開山的眼睛,說:“快四個月了,基本上適應了。”

“聽說你是學中文的,那文筆一定很好了。”

“還可以吧,我喜歡寫點東西,原來在報紙還發表過,《清江日報》上登載過我的文章,在副刊上,是散文。”

“喔,那相當不錯了,年輕人,有文學功底,好,好,尤其是幹文字工作的,沒有文學功底,就沒有文采,寫出來的文章,就會言之無物。言之無文,行之不遠嗎!我年輕時也從事過秘書工作,後來又做過市政府的秘書長,我看過許多秘書寫的文章,但真正有印象的,卻不多。大多是應景之作,玩的都是八股文,文字遊戲,所以好秘書難找啊!能做事,又會寫文章,尤其大手筆,更是難得啊!你看毛主席寫的文章,文采多好,氣魄多大,讀著多順口,帶勁。你一定要好好看看,多學習,爭取做個好秘書。”

王一鳴說:“我一定牢記你的話,多學習,多思考,提高自己的文字水平,還請於叔叔今後多多指點。”

“你們辦公廳的權副秘書長,我們是老同事了,他在我們省,算是大秀才了,省委許多大文章,都出自他的手筆。但依我看,他的功夫,還是欠點火候。最關鍵的,是缺乏**,缺乏靈氣,那樣的文章,寫的再長,也不會有太多的價值,隻能是材料的簡單堆砌,你一定要學習他,超越他。隻有那樣,你才能出人頭地。”

王一鳴說:“我記住了,叔叔。我一定好好學習他的優點,爭取超過他。”兩個人越說越投機,越有話題。等於豔梅媽媽把飯張羅好後,大家坐到餐廳裏,開始吃飯,還意猶未盡。

總之,第一次,王一鳴的亮相獲得了於家父母的首肯,於家也開始正式承認他,是於家未來的女婿。王一鳴和於豔梅,就大大方方、公開的出雙入對,成了別人眼裏一對親密的情侶。

於開山對這個三女婿,從長相到口才,都非常滿意。王一鳴一米七五的個子,身材不胖不瘦,白皙的皮膚,大大的眼睛,身材筆直,就是和城裏孩子相比,這自然條件一點也不差。況且小夥子聰明伶俐,悟性很高,工作又好,現在雖然還沒有和自己的女兒結婚,但兩個人的關係,做父親的也看得出。自己的閨女,是真心喜歡這個小夥子,於是他心裏就有了栽培栽培王一鳴的意思。和省委秘書長、辦公廳主任喬遠方吃飯的時候,在一次酒酣耳熱之際,他就交代喬遠方,適當的時候,關照關照自己的大女兒於豔麗,和自己未來的女婿王一鳴。喬遠方也是清江省老資格的省級幹部,和於開山都屬於趙書記欣賞的人,一個當著省委大院的大總管,一個管著全省的錢袋子,都是趙老書記最為倚重的人之一,官場上私下裏傳播的小道消息,都說他們二人是趙老書記的左膀右臂,他們自己也知道,兩個人是一個戰壕的戰友,理所當然的應該相互關照。

於豔麗喬秘書長自然認識,但對於王一鳴這個剛剛上班的小夥子,喬秘書長還對不上號。辦公廳裏上百號人,像王一鳴這樣剛上班的,根本就沒有機會接觸秘書長這樣的大領導。但既然於開山打了招呼,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了。

到了年底,辦公廳新提拔了一批處級幹部,王一鳴看到,下發的任職文件裏,有於豔麗的,她被提拔為人事處的副處長了。

到了過春節的時候,機關放假,王一鳴提前買了火車票,要求於豔梅,和自己一起回老家幾天,看看父母,讓家裏人認識認識。於豔梅反正沒事情,學校放了一個月的假,征求了父母的意見後,就和王一鳴一起,坐上火車,回來趟河川縣穀口鎮王一鳴的老家王家村。

在火車上坐了六個多小時,人擠得要命,人挨著人,連上廁所的可能都沒有,空氣又髒,把沒有受過這樣罪的大小姐於豔梅,弄的是一臉疲憊。

王一鳴可憐她受不了,就不住的抱怨說:“這個破鐵路,幾十年了,還是這個水平,把人擠的都成了沙丁魚,好在我們年輕,還受得了。要是老年人,簡直是沒辦法活了。”

於豔梅雖然疲憊,但第一次有這樣的經曆,也非常新鮮,她倒勸王一鳴說:“這沒有什麽,不經曆一次,哪知道普通人是這樣生活的呢!我以前回老家,都是坐我爸爸的專車,從小到大,最差的也是輛北京吉普吧!坐這樣的火車,還是第一次,挺好的。我受得了。”

王一鳴心裏想,我的大小姐,你就是受不了,也得咬牙堅持啊,現在到了中途,又不能下去了。你就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吧!

到了縣城,下了火車,最當緊的事情就是找廁所。在火車上,雖然做好了精神準備,在上火車前幾個小時,王一鳴就提醒過於豔梅,不要喝水,吃東西,忍著,肚子裏最好是什麽東西也沒有,空著腹,比肚子裏都是東西,要方便的多。要不然萬一不該來的來了,到時候要放鬆,卻上不了廁所,因為裏麵也可能都是人,你根本就擠不動。到時候就非常難看了。

於豔梅聽從了他的建議,就提前做好了準備,但一下火車,就不行了,說自己憋不住了,要當緊找廁所。

王一鳴連忙帶她去找廁所,哪知道這個時候人群蜂擁而至,許多人和他們的情況是一樣的,廁所門口也是擁擠的像是火車站的售票大廳似的,王一鳴看等下去根本是沒希望了,就動員於豔梅,拉下大小姐的麵子,硬擠過去,隻要到了廁所裏,找到找不到蹲位,都要自己想辦法解決了,這個時候,顧不得臉麵了。

於豔梅點了點頭,讓王一鳴看著東西,自己就不顧一切的向裏麵擠去,很快就從王一鳴的視線裏消失了。過了一會兒,於豔梅就回來了,臉上帶著輕鬆的表情。

王一鳴看她這個樣子,估計事情已經圓滿解決了,就問她:“裏麵怎麽樣?有地方嗎?”

於豔梅撇了撇嘴說:“哪裏會有!都是隨便找個地方,誰也顧不得臉麵了。唉,出門真難!這個罪受的,簡直超過了我的想象。今後沒什麽事情,我是不回來了,你要回來自己回,我是再不能受這個洋罪了。真難受,憋的肚子痛。”

王一鳴憐惜她,就說:“好,好,今後沒什麽事情,我也不回來了,等交通條件好了,再考慮吧。”

於豔梅說:“那要等到猴年馬月了,最關鍵的是你要當官,當大官,好歹有一輛北京吉普,那就好了,我們回家,也風光風光!”

王一鳴苦笑了一下,說:“我一個小秘書,現在還沒有轉正,連個正式的級別還沒有,想要一輛吉普車,基本上是白日做夢了吧!”

於豔梅說:“快了,等你轉了正,有大姐在那照應著,怎麽著也給你解決個副科級,兩三年提一級,過個五六年,你也是處長了。到時候,回到縣裏,讓他們派個車接接送送,他們還巴不得呢!”

王一鳴知道,要是哪一天自己真成了省委辦公廳的處長了,想回老家,提前向縣裏的父母官打個招呼,他們就是再忙,也會派輛專車,接自己回家的。當然,那樣做也有風險,就是萬一別人知道了,會說閑話,說自己擺臭架子,搞不正之風。要是被級別更大的領導知道了,說不定還會影響自己的前途。最安全的辦法,就是低調,夾著尾巴做人。在機關裏,哪一個方麵,你都要小心謹慎,馬虎不得。哪怕是小小的一個失誤,都有可能葬送你的前途。

當然,這些都是今後要考慮的事情了,現在自己還是個小人物,誰也看不上眼的小人物,回到縣城裏,想和父母官們聯係聯係,讓他們派個車,送自己回鄉下,但自己實在是不知道,要和誰聯係。自己誰也不認識,也沒有人主動結識自己。這個時候,還是不要盲動,否則隻能是自輕自賤,讓別人更看不起。

路邊有一輛輛的人力三輪車,推三輪車的,都是城郊那些失去土地的農民,一年到頭,靠出賣自己的體力,找口飯吃。王一鳴看到一個戴著火車頭棉帽子的大哥,年紀約莫有四十多歲,嘴裏哈著白白的霧氣,身上穿的是舊舊的棉襖、棉褲,有的地方都磨出了破洞,上麵打了一塊塊大大的補丁,看到王一鳴和於豔梅提幾個包,一看就是從外地趕回來過年的,連忙把自己的三輪車推上來,招呼著王一鳴坐他的車子。

王一鳴問:“到縣裏的青年浴池多少錢?”

那中年漢子說:“你們兩個人,四五個包,給三塊算了。”

王一鳴說:“這麽貴啊?平常裏不是一塊錢嗎?你怎麽這麽貴,不坐不坐了。”

“老板,照顧一下吧,今天都大年二十九了,都漲價了,不信你問問去,都是這個價。”

“不坐了,不坐了,我們自己走著去。縣城就這麽大,也用不了多少時間。”說著王一鳴做出要走的樣子。

那中年男子沒辦法,隻好妥協,說:“好,好,你給兩塊錢吧,兩塊我把你們送到地方。”

王一鳴說:“最多給你一塊五,你要拉就拉,不拉我們另找人。”

那中年男人看王一鳴這麽會搞價錢,聽口音也是本地人,估計再磨蹭下去,也賺不到什麽便宜了,就隻好妥協,說:“好,好,走吧,走吧,算我照顧你們一次。”說著下了車,從王一鳴手中奪過行李包,放到了自己的三輪車上。

於豔梅靜靜的站在一旁,聽著王一鳴和推三輪的男人搞價錢,這一切對於她都是新奇的,她實在不知道,別人的生活狀態是這個樣子的,搞價錢也會有這麽多的技巧。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你要是不明白,到了這裏,你就會寸步難行,或者成了別人眼裏的傻瓜,白白挨宰。他也佩服起自己的男人,在這樣的環境裏生存,遊刃有餘,和各個方麵的人打交道,都沒見他發怵過。這也是一種能力,一種適應環境的能力。

到了浴池,在總台存好行李,王一鳴買了兩張票,遞給於豔梅一張,說:“好好洗洗澡,回家就沒有機會了。家裏條件差,最近的浴室,也在鎮子上,離家有十幾裏,條件也比縣城裏差多了。我們好好洗個澡,然後找個飯館,吃點東西,再到汽車站坐車,等天黑前回到家裏,就算不錯了。”

兩個人洗了澡,又吃了飯,坐上汽車站的破公共汽車,晃晃悠悠的經過了兩個多小時,到了鎮子上,等下了車,就看到弟弟二虎,妹妹三妮、四鳳,一人推了一輛自行車,都站在汽車站,伸長著脖子,往車上看。

弟弟放假前,到大院裏看哥哥。王一鳴告訴他,臘月三十,單位才放假。像他這樣要回老家過年的,向領導打招呼,可以提前走一天,臘月二十九,才可以出發。等到家裏的鎮子上,恐怕天都要快黑了。他安排二虎,回家告訴爹和娘,於豔梅也要和自己一起回去,讓爹娘提前準備準備,把家裏打掃幹淨。

二虎說:“哥,沒問題,我先回去十幾天,等你和嫂子回來了,我把一切都準備好了。臘月二十九,我下午就帶著三妮,到車站早早等著。不見你回來,我就不回家。一定啊一定!”

那個時候,農村還沒有電話,寫信到鄉裏,也不知道郵遞員幾天送一次,還是口頭約定方便。

到下午五點的時候,終於等來了從縣城方向開來的公共汽車,二虎和三妮、四鳳一看汽車進了站,就不住的透過車窗,往上看,找自己的哥哥。

等王一鳴和於豔梅一前一後,提著行李,走下了車子,弟弟、妹妹忙迎上來,二虎接過王一鳴手中的大包,紅著臉看了於豔梅一眼,叫了聲:“嫂子。”

三妮和四鳳一左一右,接過於豔梅手中的東西,兩個人抱著於豔梅的胳膊,相擁著往前走,一邊走一邊說:“嫂子,你長的真好看。爹娘見了你,不知道該有多高興呢!”

於豔梅雖然沒有和王一鳴正式結婚,但兩人已經有非常親密的關係了,聽著男人的弟弟妹妹叫自己嫂子,並不覺得有什麽難為情,相反,還覺得挺有意思。

王一鳴邊走邊說:“你們等久了吧!”說著用手輕輕捏了捏自己妹妹四鳳的臉,說:“你的臉怎麽又凍了?不注意保護好,皴了,不好看了。”

四鳳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說:“學校早上跑步,風刮臉,凍住了唄!”

於豔梅用手摸了摸她脖子上的圍巾,說:“等回了家,戴上嫂子給你新買的圍巾,羊毛的,就暖和了。”

在回來之前,提前十幾天,於豔梅就開始準備東西了。他知道王一鳴工資不高,還沒有多少錢,家裏人又多,還需要他時不時的接濟一些。自己家裏條件好,雖然於豔梅還沒有工資收入,自己還是大三的學生,但女孩子飯量小,她又經常在家裏吃飯,學校發的補貼錢,每月二十多塊,她都用不完。父母平時又給零花錢,逢年過節,她還有封包。這樣,她的手裏,就有不少的私房錢。這一次回家,她就全部拿出來了,去了一趟又一趟的百貨商店,給每個人都選了禮物。什麽吃的喝的,穿的用的,買了幾大包東西。

三輛自行車,隻有一輛是王一鳴他們家的,其餘的都是從村子裏借來的。王一鳴和於豔梅騎一輛,三妮和四鳳騎一輛。有些小的東西,四鳳手裏提著。那兩個大包,都讓二虎用繩子綁在了自行車後座的兩邊,二虎自己馱著。

順著鄉間的土路,三輛車子又經過半個多小時,才回到了家裏。等到了村口的小橋上,爹娘已經站在那裏,等了好久了。旁邊還有許多人,都知道王一鳴要帶著女朋友回來,都想見識見識新媳婦長的什麽樣子,左鄰右舍,看到遠處的自行車,都伸長了脖子,想看個熱鬧。

王一鳴刹住車閘,讓於豔梅跳下車。於豔梅坐了半個小時的自行車,鄉間的土路,高低不平,顛簸的屁股生疼,腿早就麻了,跳下車來,一下子適應不了,走不了路,一瘸一拐的。

王一鳴的娘連忙走上來,一把攙扶著自己的兒媳婦,說:“我的娃,這一路可讓你受了不少的罪吧!你是城裏人,金貴著呢!沒受過咱們莊稼人的苦,快活動活動,腿一定酸麻了,等到家了躺躺,休息休息就好了。”

王一鳴忙對於豔梅是說:“這是咱娘,這是咱爹。”

於豔梅忙爽快的叫了一聲:“娘,爹。”

王一鳴的爹王春福,嘴裏叼著個長長的煙袋,臉上的老皮,笑成了一臉核桃,揣著手,腰裏麵栓了一個粗大的帶子,把上身的大棉襖,緊緊的捆著。下麵是一條大棉褲,因為常常蹲坐在地下,有的地方卷曲成了螞蟥的形狀。腳上是一雙大棉鞋,上麵粘滿了草屑,是一個典型的鄉下農民打扮。

聽說兒子要回來過年了,又帶著沒過門的兒媳婦,老漢心裏,那是高興的沒法說。走到哪裏,隻要有人問他,他都是笑嗬嗬的,把兒子、兒媳婦要回來的消息,告訴別人。自從二兒子二虎從省城裏放假回家,把王一鳴要回來過年的確切消息帶給他,他老早就開始準備了起來。

這幾年,農村實行了家庭聯產承包責任製,農村人幹活,再不是大鍋飯了,大家都肯下功夫了。他們家裏,分得了十幾畝的田地,種的小麥,一季子可以打上五六千斤。除去上交的公糧,還有三千多斤。秋季還有玉米、芝麻、黃豆、紅薯的收成,風調雨順的時候,家裏什麽糧食都有,可以天天吃白麵。家裏又養了豬、牛、羊,到了年關,殺了一頭豬,除了賣給別人的,光是留下的豬雜、豬頭肉,就有幾十斤。當然,為了迎接孩子回來,還留下一個豬後腿,少說也有四五十斤重,今年這個年,是老漢長這麽大,最感到高興的。

王一鳴看到父親,忙紮下自行車,從兜裏掏出了早準備好的“大前門”香煙(這是那個時候比較時髦的牌子),掏出一根,遞給父親,說:“爹,換這個,這個好抽。”說完遞給爹爹一支,然後依次向旁邊的男人們分發下去,見到一個,根據他們的輩份,稱呼他們“大哥,叔叔,大伯、爺爺”。見了女的,也不忘稱呼她們“大嫂、嬸子、大娘、奶奶”。這是禮儀,在外麵工作的人,一旦回到村子裏,要更加懂得人情世故。見了年長的,要懂得主動打招呼,要不然他們會在背後罵你,說你剛出了三天門,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也不能說普通話,要說家鄉話。鄰村的一個當兵的,剛出去一年,回到村子裏,和鄉親們說話,講的是半生不熟的普通話,就被鄉親們笑話了好幾年。這些老百姓啊,事情多著呢,你要是哪個方麵不注意,就得罪他們了。他們就在背後嚼你的舌。對這些,王一鳴是做了充分的準備的。

折騰了一整天,終於回到了家裏。半年沒在家,王一鳴看到,家裏的變化還是挺大的。新蓋了兩間偏房,牆壁還是用白灰粉刷的,白白的,牆壁上貼著幾張年畫,還掛著一些明星的掛曆。地上還鋪了紅磚,地麵上一幹二淨,裏麵放著一張寬大的木床,上麵是新做的被褥,新買的床單,一看就知道,這些都是為王一鳴和於豔梅準備的。

堂屋雖然還是那四間瓦房,屋子裏的牆壁上,到處貼滿了報紙,一看就是新糊上的,房頂上顯然也已經清掃過了,那些平常裏懸掛著的髒東西,也不再晃晃悠悠的,做出搖搖欲墜的樣子了。桌子也擦的幹幹淨淨,顯然這些都是弟弟妹妹們的傑作,為了迎接哥嫂的到來,他們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到了家裏,還沒顧得上吃飯,於豔梅就打開了旅行包,一件一件,分發她為大家準備的禮物。兩個妹妹,一人得到了一條羊毛圍巾,長長的,大紅的顏色,蓬蓬鬆鬆,厚重的很,一看就是上等的好東西,在縣城裏都買不到的,隻有城裏人,才能有這樣稀罕的東西。把三妮和四鳳兩個姑娘,興奮的不得了。

爹得到了一件軍用毛衣,娘得到了一件對襟的羊毛衫,給弟弟二虎,於豔梅買了一雙翻毛的牛皮棉鞋。這些都是那個時候農村人非常金貴的東西,一般的老百姓,是買不起,也舍不得穿這樣的東西的。此外還有大包小包的食品,省城裏的糖果什麽的,把一家人團團圓圓的氣氛立即烘托了出來。

王一鳴看著於豔梅,一件一件的往外掏東西,一個一個,都兼顧到了,老的小的,大家都滿意,不禁佩服起自己女人的聰明和細心。

晚上父親燒火,母親做飯,一家人吃著熱騰騰的飯菜,說著話,笑嗬嗬的,真是感到其樂融融。

晚上休息時,母親征求王一鳴的意見,是讓於豔梅自己睡還是兒子、媳婦睡在一起。老太大不知道,城裏人開放,沒結婚照樣男男女女,可以住在一起的。

王一鳴說,你不用管了,在城市裏,我們早就住在一起了,等她一畢業,我們就打結婚證,這沒什麽。

老太太看兒子這樣說,也就不再說什麽。

在家裏待了一個多星期,大年初七,王一鳴早早就起來了,吃過母親做的飯,收拾了行李,還是二虎和三妮、四鳳,送他們去車站。在家裏時,母親特意把王一鳴拉到一邊,悄悄的說:“對這閨女,品性、氣質我沒話說,但唯一不滿意的地方,就是她太瘦,你看她那腰,那麽細,一把都可以掐過來。兒子,她這個樣子,今後生孩子,能行嗎?咱們莊稼人,我還是喜歡胖一點的,大塊頭,看著也氣派。你看你堂嫂,個子又高,塊頭又大,站著比男人都顯塊頭。”

王一鳴笑了笑說:“娘,城裏人和鄉下人的審美觀點不一樣,就我大嫂那塊頭,到了城市裏,想找對象都難!誰敢要啊,一百八十多斤,站在那裏,像一堵牆。在農村幹莊稼活是有勁,但城市裏,又不需要幹莊稼活。要那麽大的塊頭幹什麽!豔梅腰是瘦,但身上的肉結實,屁股並不小,生孩子肯定沒問題。她們家裏的人,就那樣,她姐原來也是這樣,但現在,生了孩子,也胖起來了,體重有一百二十多斤了,在城市裏,已經相當胖了,所以你不用擔心的。”

母親聽了王一鳴的話,將信將疑的點了點頭。

這次回家,算是於豔梅在王家的正式露麵,再次確定了雙方的關係。

第二年夏天,等王一鳴工作了一年之後,一轉正,在於豔麗的運作下,他就得到了副主任科員的職務。這個職務,雖然在省委辦公廳,是不顯眼的,王一鳴知道,要是在縣城裏,許多人奮鬥一生,都不可能得到這樣的位子。

在縣城裏讀書時,王一鳴看到,那些在縣城裏非常風光的人物,像縣高中的校長,縣百貨公司的經理,縣化肥廠的廠長,食品公司的經理,這些炙手可熱的位子,不過也就是股長、副科長的角色,正科長的級別,在縣城已經是大人物了。副縣級的位子,更是鳳毛麟角,就是那有數的十幾個人。而自己一畢業,剛剛工作一年,就得到了副科級的位子,這應該是非常令人興奮的事情了。

級別有了,工資也提高了十幾塊,現在每個月,王一鳴就有五十幾塊錢的收入了,比縣城裏工作好多年的老師,還高幾塊錢。可能是省城裏的花銷大,工資定的標準也要高些。因為家裏的情況也好多了,不用他每月從自己的工資中,節省出十幾塊,寄往鄉下了。弟弟二虎雖然也在省城裏,因為讀的是師範,補貼就很高,不僅吃飯不用花什麽錢,就連平常裏的日常用品,也是自己從夥食費裏節省的錢,王一鳴一年下來,也就是為弟弟買雙球鞋,或者買幾件好一點的衣服,送給他,算是盡了哥哥的情誼。想再給他多買點貴一點的衣服,像那些城裏孩子穿的成套的運動服,打球時穿,一整套的穿在身上,或是一身白,或是一身藍,腳上再穿上一雙新球鞋,走在校園裏,很神氣的。

以前在農村,二虎都是撿哥哥王一鳴穿過的舊衣服。家裏條件差,孩子多,有了錢,都是給最大的孩子添件衣服,等大孩子長大了,小衣服就留給弟弟穿。十幾年這個樣子,約定俗成,大家也就習慣了。二虎是個懂事、憨厚的孩子,對哥哥從小就非常崇拜,又非常知道心疼父母,孝順長輩,家裏的情況,他非常體諒。所以他報考大學的時候,預先就向學校的老師打聽過了,哪裏補貼高,上大學不用花錢。本來,憑他的成績,也是可以到外地讀個好一點的學校,但為了節約路費,他還是選擇讀了省城的師範學院。

王一鳴思前想後,還是覺得以前挺對不住自己的弟弟的,就花了幾十塊錢,為弟弟買了一套運動服,騎上自行車,送到了弟弟的學校。

二虎看到哥哥為自己買了這麽貴的衣服,就說:“哥,這衣服穿著是好看,就是價錢太貴了,那是人家城裏人穿的,我們家條件差,三妮和四鳳還都在上學,家裏開支大,我們不能和人家攀比吃什麽穿什麽了,你今後和嫂子也不要再為我買什麽新衣服了,你把那不穿的衣服,給我穿就行了。我不計較。你雖然上班了,但談戀愛,還要應酬,必要的花費是少不了的,在大機關裏混,我們農村人,穿的太寒磣,也會讓人看不起的。你都上班一年多了,還沒有一輛新自行車騎,你就攢些錢,給自己先買一輛自行車吧!手表也得有,你看那些參加工作的,誰手腕子上沒有塊手表啊,這你也得有,沒有怕別人看不起。”

王一鳴想想,弟弟講的也有道理,於是也就想方設法的攢了些錢,一年下來,他就為自己買了一輛永久牌自行車。星期天和於豔梅,經常騎著自行車,逛街或者上公園。

第二年,於豔梅也參加了工作,被分配到省財經學校當老師,兩個人的工資加在一起,很快日子就好過多了。半年下來,他就又攢夠了錢,為自己買了一塊上海牌手表,明晃晃的,戴在手上,時不時的抬起手,看看時間,顯得格外的帶勁。

弟弟二虎也大學畢業了,根據分配方案,他們這批學生,都是哪裏來哪裏去。二虎先是被分回了老家的地級市裏,但出於照顧家庭的需要,也為了在農忙的時候,回家幫助父母幹幹農活,二虎主動提出,分回縣城裏。按他的成績,他被分配到縣城的城關鎮中學,教初中的語文,對這個工作,他也很滿意。縣城離鄉下的老家,也就是二十多公裏,騎上自行車,一個多小時就到了,星期天就可以回家去了,幫父母照顧農田。學校裏給他分了一間宿舍,他還可以時不時的到縣高中,看一下正在讀高中的四鳳。

三妮去年參加了高考,卻非常不順利。她學的是文科,但成績出來後,離分數線還差八十多分。父母本想讓她到學校再複讀一年,明年再試一試。但三妮說,自己不是讀書的料,一背書就腦子疼,對複讀一點信心也沒有。別到最後,錢也花了,莊稼活也耽誤了,一頭也沒有得到一頭。家裏的地多,活重,兩個哥哥又都不在家,幹脆自己下學,幫助父母做農活,也減輕了家裏的負擔。

閨女硬不想讀書了,做父母的,也沒有辦法,隻好隨了她,讓她在家裏,幫助幹農活,夏天割麥子,太陽毒辣辣的,把身上的皮膚都曬開裂了,整個臉上,都蛻了一層皮,皮膚先是變紅,後是變黑,變粗。

等春節回家過年的時候,王一鳴看到妹妹三妮,像是換了個人一樣,十八九歲的大姑娘,腰也變粗了,身子也強壯了,胳臂也粗的像個男人了,走起路來,騰騰的踏著地,像是能把地麵跺出一個窟窿。原來細皮嫩肉的學生妹,現在已經有點農家婦女的味道了。

王一鳴知道,這都是超負荷的體力勞動的結果。那個時候,農村實行了五六年的分田大包幹,大集體時代的農業機械化,已經**然無存了。一家一家的田地,都成了皮帶。因為農村的土地一塊一塊的情況不一樣,有的地勢高,有的地勢低;有的土壤肥沃,有的貧瘠;有的利於灌溉,有的利於排澇。所以在分地的時候,頗費周折。精明的莊稼人不願意自己的雞蛋都放在一個籃子裏,所以在分地的時候,都是平均分配,各家各戶,都是旱地也有,水田也有,一戶戶,都是一條條的,像是長長的皮帶。這樣的土地模塊,根本就沒辦法進行機械化的耕作,所以幾乎一夜之間,隨著家庭聯產承包責任製的實行,中國農民又回歸到幾乎刀耕火種的年代,重複著古老的耕作模式。

原來在生產隊大集體的時代,每到耕田犁地的時候,公社裏的東方紅大型手扶拖拉機,一輛一輛,就會出現在那一望無際的田地上,煙筒裏突突的冒著黑煙,機器聲轟鳴著,像是一個曠古未有的大力士,一趟下來,就把土地掀了個底朝天。

現在卻沒有了什麽用場,原來的大寶貝,突然成了誰也不待見的東西,停在了倉庫裏,先是腐蝕,生鏽,然後是年久失修,誰也不再用心看護,一天一天,就被那些貪小便宜的人,拆去賣了廢鐵。

農村幾十年建設的農田水利設施,那些水泥幹渠,排水溝,也被那些愛貪便宜的鄉民,為了擴大自己承包地的麵積,多種一行或者兩行莊稼,人為的破壞掉了,整個農村,成了一個個家庭單打獨鬥的生產單位。在這樣的情況下,農民幹活的積極性是無可置疑的提高了,但農村勞動的艱巨性,繁重性,卻把二十世紀的中國農民,推回到遙遠的過去,他們要完全依靠人力,從自然手裏討食吃。

割麥的季節,是王一鳴家裏農活最繁重的時候。天還沒有亮,父親已經起床了,拿出家裏的一把把鐮刀,在磨刀石上一遍一遍,磨了個夠。磨完之後,父親用手指輕輕的放在刀口上,感受一下鋒利的程度。然後是整理家裏的架子車,繩索之類的東西。

這個時候,母親已經把早飯做好了。簡單的吃了些饅頭,鹹菜,為了增加體力,母親特意煮了一大盆的鹹雞蛋、鹹鴨蛋,讓每個人都放開肚皮,隨便吃。然後拿起水壺,就組織全家人,在天蒙蒙亮的時候,就下地了。

這個時候,地裏的麥子上,還有很多的露水,一家人男男女女,就開始蹲下身子,站成一排,揮舞著手中的鐮刀,一把一把的,把麥子割下來,朝一個方向放好,以便於裝運。等東方的太陽露出魚肚白的時候,割下的麥子可以裝滿一輛車子了,父親就開始放下手中的鐮刀,派一個孩子扶著車子,往上麵裝車。裝了滿滿一大車,沉甸甸的麥穗顯示了自己的份量,把車軲轆壓得深深的陷進了鬆軟的土地裏。這個時候,最繁重的拉車的任務到來了。

一車車的麥穗要馱運出地裏,在地頭還好,三兩個人一推,就可以出去了。但隨著離路越來越遠,有的地塊,有上百米長。幾個人一口氣,還無法把一大車麥子,拉出地裏。這個時候,就需要牛來幫忙了。父親會把家裏的牛牽出來,套上駕轅,把一個鐵鉤套在車的滾軸上,借助牛的力量,才可以把整個車子從地裏拉出來。所以家家戶戶,在農民的家裏,耕牛都成了最重要的寶貝,是農民最大的家當。一頭健壯的耕牛,就價值上千元,甚至有些長的好的母牛,能夠每年下崽,有的竟然價值幾千元,簡直成了農民的**。有的農民怕自己的耕牛被盜牛賊偷去,就是睡覺的時候,也把自己的耕牛拴在自己的床前,簡直成了牛最好的夥伴,同吃同住同勞動,夏天那牛糞的味道和到處亂飛的蒼蠅、牛虻,叮人一口就是一個大疙瘩,這樣的痛苦,農民也都忍受了。為了保住自己的耕牛,這是一人家來年能夠吃上飯的保證。

太陽漸漸出來了,六月的天氣,過了十點鍾,已經是驕陽似火。尤其是這小麥地裏,蹲在那裏,四麵都是密不透風的麥牆,一絲風也沒有,讓人很快就汗流浹背,上衣濕透後,留下一層層的鹽堿。到了中午,太陽就在頭頂懸著,像是一個倒扣的大火盆,曬的人簡直是受不了。胳臂也蛻皮了,脖子裏也開始起痱子了,像王一鳴這樣的學生,常年沒有幹慣農活,偶然幹一次,實在是受不了。

父親、母親看兒子這個樣子,怕他受不了,曬的中了暑,更不劃算,於是就讓他不用幹了,可以提前收工回家,幫助燒燒水,喂喂牲口,或者往地裏送送飯,這樣,王一鳴就逃脫了不少這樣的勞動。等參加工作後,因為在省城裏,回家一趟不方便,他就徹底逃脫了幹農活的命運。但農活的辛苦程度,勞累程度,他是一清二楚的。

中國農民,就像一頭任勞任怨的老黃牛,為了自己的那一口糧食,沒日沒夜的在田地裏掙紮著,他們雖然生活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卻和刀耕火種的時代沒有本質的區別,一樣的都要掏力流汗,靠自己的血肉之軀,在黃土地上耕耘。這樣的勞動,天長日久,不僅可以改變一個人的生活習慣,更重要的是,它還可以不費力氣的改變一個人的身體狀態。一個苗條纖細的農村姑娘,經過年把的體力勞動,就變得飯量驚人,腰圍會陡然增加許多,變得肩寬背厚,甚至會虎背熊腰,從後麵看,完全和男人沒有多少區別。

看著妹妹三妮短短一年的改變,從一個皮膚白皙,身段苗條的學生妹,變成了地地道道的農村婦女,王一鳴感慨萬千。他想起來自己看過的一本書,說蘇聯三十年代搞大清洗的時候,那些出身高貴,長相嬌媚的女孩子,受到了有組織的迫害,為了把他們改造成為像普通勞動者一樣的社會主義建設者,有關部門就組織這些美麗的姑娘們,到了伐木場,當扛木頭的工人。幾年下來,這些當初從事音樂、舞蹈等藝術工作的,身段苗條、氣質優雅的高貴女性,在每天繁重的體力勞動下,一個一個,變成了膀大腰圓相撲運動員般的身材。她們力氣巨大,飯量驚人,一個人可以扛起一條圓木,和體力好的男人沒有什麽區別。讓那些當初曾經見過她們美麗的身段,為之神魂顛倒的男人們,一個一個大倒胃口,頓時沒有了任何非分之想。

這說明繁重的體力勞動,超過人體負荷的勞動,有時候對人類,帶來的是多麽大的災難。王一鳴想,如果於豔梅也在鄉下,從事這樣的體力勞動,過後一年,會變成什麽樣子的。那個曾經的楊柳細腰,讓自己癡迷的身材,白皙的皮膚,城裏女人那典雅的氣質,那搖曳多姿的步態,會不會都不複存在了。

三妮聽哥哥說自己,知道他也是為自己好,苦笑了一下說:“哥,你的好意我理解,但我看了,我就是這個命,我費了很大的勁了,就是學不會,我也沒辦法,我再學習,也考不上大學的,我不像你,天生的聰明,咱家老祖墳裏的靈氣,都讓你和二哥帶走了,我和四鳳,都不是讀書的料,這樣也好,可以在家裏多陪陪爹娘,你們就放心工作吧,人各有命,我們就是這樣的命,不怨恨誰。”王一鳴聽了,也隻好作罷,打消了再勸妹妹讀書的念頭。

於豔梅剛參加工作半年,突然發現,自己該來的例假沒有準時來,到醫院一檢查,發現自己懷孕了。回來找王一鳴商量怎麽辦。王一鳴一聽,還挺高興,就說:“反正孩子已經懷上了,第一胎,再怎麽著,也不能打掉的,人家都說,第一胎的孩子聰明。我們趕緊把結婚的手續辦了,我到機關裏,趕快要房子,快抓緊時間,準備吧!”

於豔梅先把懷孕的事情,和姐姐於豔麗說了。於豔麗也同意他們盡快結婚。到了家裏,把懷孕的情況又告訴了母親,母親又告訴了父親。家裏人商量了一下,決定趕早不趕晚,就在隨後的元旦節,把喜事辦了。

王一鳴和於豔梅,通過姐姐於豔麗,找了醫院的熟人,開了婚檢證明,然後順利的辦好了結婚證。王一鳴拿著結婚證,就到了辦公廳的後勤處,提出要一套房子。

後勤處的馬處長,五十多歲,是個表情嚴肅、不苟言笑的老機關,一臉橫肉,相貌有點凶凶的,個子不高,胖胖的,臉上帶著職業性的表情,讓你看不出他的真實想法。因為縣官不如現管,他管的又是非常具體的事情,為誰調套房子啦,都是關係到別人的切身利益,所以求他的人很多。求的人多了,他也就漸漸拿起了架子,習慣說的話,逐漸就縮短為這樣幾句:“研究研究。請耐心等候。你的心情我理解。比你條件好的,還有大把的人。你先等一等吧。我要向秘書長匯報匯報,看他什麽意見。”

當然,對那些能夠決定他前途命運的人,尤其是頂頭上司,他也會卑躬屈膝,俯首稱臣,屁也不敢放一個,隻會一個勁的點著頭,說:“好,好,是,是,我這就去辦!”

王一鳴為了好說話,特意上商店裏,買了一包進口的三五煙,那個時候,機關裏有一段時間,非常時興吸外煙。王一鳴滿帶笑容,低三下四的敲開他的門,未曾開口,姿態上先是矮了半分,叫著處長,遞上自己的結婚證,說自己想要一套房子,自己的女朋友不小心懷孕了,再過幾個月,自己就要當爸爸了,不能一家人還擠在一個小屋子裏,那樣就太不方便了。

馬處長知道王一鳴的女朋友是誰,也知道於開山在整個清江省裏的影響,況且於豔麗現在是辦公廳人事處的副處長,大家低頭不見抬頭見,這個叫王一鳴的小夥子,表現還可以。但房子的事情,卻是當時每一個人第一等的大事情,就是在省委辦公廳,房源也是有限的,也無法給每一個工作人員,提供成套的住房。有的人也是排了許多年的隊,才分得了一套房子。除非是領導特意交代,特批,這樣才能打破慣例,提前安排。

對於王一鳴這個要房子的要求,他沒有接到任何領導的指示,所以他就像對付一般人那樣,裝起了糊塗。他看了一眼王一鳴和於豔梅的結婚證,說:“不錯嘛,結婚了,好,好,大喜事啊!要孩子,也應該,唉,隻是這房子的事情,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的啊老弟!你得找找喬秘書長,他隻要點了頭,我才敢落實啊!這樣吧,我先記上你的名字,等下一批開會的時候,再研究研究看。”

王一鳴一聽,就知道他是在糊弄自己,根本就沒有個痛快話,其實有的房子,他說給誰就給誰住了,隻是一批一批,報告秘書長知道個大概數字就行了。作為秘書長,不可能管的那麽細。王一鳴就知道,他的一個老鄉,聽說是他老婆那邊遠房的侄子,是軍轉幹部,安排在辦公廳車隊裏,一進來沒幾天,就分上了一套兩房一廳的房子。

但現在的情況,又不好和他發生什麽爭執,那會更加激化矛盾,到時候會更被動。想到這裏,王一鳴隻好站起來說:“謝謝處長了,希望處長一定把我這個事情,放在心上,我全家老小,都感激處長不盡了。”說著隻好悻悻的離開馬處長的房間,回了辦公室。

晚上下班後,他連吃飯的心情都沒有,連忙敲開於豔麗家的門,匯報情況。

於豔麗知道老馬的個性和行事風格,就對王一鳴說:“你這樣就是排上一年,也不一定能得到房子。等著要房子的人多了,誰有關係,誰就能先得。這個地方,什麽規矩都是人定的,什麽規矩也都能突破。你這個事情,看來不找爸爸,讓他老人家親自給喬秘書長打個電話,是辦不成的。這個時候,也沒有辦法了,爸爸那裏,我去說好了,你也不要著急,等消息吧!”

事後於豔麗告訴王一鳴,為了這套房子,於開山親自出麵,給喬遠方秘書長打了電話,說明了自己女婿的情況,請求老朋友關照自己的女兒、女婿。喬遠方自然是滿口答應了下來,因為他也有需要照顧的社會關係和一些事情,今後免不了還是有用到於開山的時候。這個時候,做個順水人情,到時候事到臨頭,才好意思開口。這是官場的規矩,你投我以桃,我報之以李。

一個令普通人非常傷腦筋的事情,到了有影響力的大人物那裏,僅僅是一個電話,幾句無關痛癢的應酬話,就可以解決許多非常棘手的問題,這就是中國的現實。你是個小人物,就不能不服氣。

拿到了房子的鑰匙,王一鳴迫不及待的找到了自己分得的這套房子。這套房子在家屬區最靠近馬路的地方,這裏相對別的家屬樓,屬於最差的,因為靠近馬路,噪聲大,灰塵多。但對於這些,王一鳴已經不太在乎了。能夠得到一套房子,這已經是萬分幸運的事情了。他知道,要不是自己是和於豔梅談的戀愛,換了普通人家的女兒,要是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在後勤處按部就班的排到自己的房子,要等到猴年馬月,王一鳴自己也說不清楚。說不定在這個過程中,還要看別人多少白眼,受多少氣,才能得到一套屬於自己的房子。而現在,一切都變得簡單起來,簡單到不用自己出麵,自己未來的老嶽父一個電話,就把問題解決了。

看著這套地處一樓的房子,推開客廳的門,正對著的就是高高的圍牆,圍牆足有四米高,把整個一樓的視線,堵的嚴嚴實實,能夠看到的,就是一抬頭,可以看見馬路邊上高大的法國梧桐樹,樹葉在風的吹動下,嘩啦啦的響著。圍牆和樓房之間,圍成了一個十幾平方米的空地,上麵擺了幾個扔棄的花盆,看來這是前麵的房主搬家的時候,留下的。

這是一套舊房,估計建設的年頭也有十幾年了,屋子裏簡單的清掃過了一遍,牆壁上有的地方,已經脫落了。地板不錯,是水磨石的地坪,窗戶還是木窗戶,上麵的油漆也有些脫落。

王一鳴知道,在院子裏,這樣的房子,一般就是普通職工,像他這樣的副主任科員和一些剛剛轉業的下級軍官,能夠分配到的最好的房子了。就這樣的條件,也不是想要就可以得到的。這是省委大院啊。

他知道,在大院的別的地方,肯定還會有多餘的房子,像那些廳級、處級幹部居住的地方,三房四房的都有,位置好,樓房新,掩映在大院的參天樹木下,一年四季,都可以聽得到鳥語花香。像權副秘書長住的房子,是辦公廳最新竣工的那座,廳級幹部,每人都是四房兩廳,一百四十多個平方。玻璃窗都是最時髦的鋁合金的,王一鳴散步的時候特意看了看,他覺得,自己一輩子要是能夠住上這樣的房子,就滿足了。但從目前的情況看,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而秘書處的何處長,就可以自己一個人擁有一間屋子,坐的是大大的寫字台,上麵鋪了塊厚厚的玻璃,玻璃下麵,壓著自己最喜歡看的一些照片,家人的合影,和領導的合影,出差到外地,在風景區拍的得意之作。屋子裏有一排排的櫃子,上麵可以放自己喜歡看的書。有電話,況且可以隨便打長途,隻要他願意,他就可以隨便和什麽人聊天,關上門,就是聊一整天,也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在幹什麽。屋子裏有長排的大沙發,雖然是仿皮的,但質量很好,軟呼呼的,坐在上麵,很是舒服。累了把房間的門一關,就可以躺在上麵,休息一會兒。

而權副秘書長的,就更不一樣了。房間是個套間,最裏麵的一間,是個休息室,裏麵放著沙發床,還有專門的衛生間。外麵的一間,用來辦公。坐的是寬大的老板桌,長長的,比得上王一鳴的那種桌子三張那麽大。屋子裏擺的沙發,也是真皮的,都是高檔的產品。房間裏的書櫃,也是清一色的實木,木料厚重,一看也是高檔貨。屁股底下的老板椅,都是真皮的,高高的後背。到夏天的時候,他們又換上一張藤椅,透氣性能好。

出門坐車,權副秘書長這個檔次,都是上海牌小汽車。何處長要是出去辦公事,到後勤處要車,一般的都是北京吉普,或者是天津大發麵包。到了王一鳴這個檔次的,是沒資格要車的,出去辦事,要坐公共汽車。近的地方,就騎自行車。除非特別遠的地方,比如送什麽重要的材料,經過了何處長的批準,在一張派車申請單上請何處長簽上字,才可以拿到後勤處,找馬處長再簽個字,然後才可以拿到車隊,交給派車的隊長,安排司機,專門給你跑一趟。

至於秘書長以上的大領導,就更不用說了,他們進進出出的,都是小車接,小車送,坐的都是最新款的車輛。大紅旗他們已經不坐了,都是清一色的進口皇冠。線條優美,看著是比國產的上海好看。王一鳴想起,在老家時,村子裏的孩子一年到頭,也難得見到一輛小轎車。偶然看到一輛上海牌小汽車下鄉來,車子行駛在鄉間的土路上,**起滾滾的塵土,十幾米開外,都感到黃土撲鼻。就是這樣,鄉裏的孩子卻非常興奮,跟在車子後麵,不顧黃土灌進了口鼻,一陣狂奔。邊追邊喊:“小汽車,跑的快,上麵坐著老鱉蓋。”確實,那張汽車的後蓋,圓圓的,在陽光的照射下,發著亮亮的光,是像一張烏龜殼。鄉下人一輩子也坐不著這樣的車,隻好編了個順口溜,發泄心中的不滿。

王一鳴不想裝修,一來自己沒有什麽錢,也裝修不起。二來房子反正也不屬於自己,是公房,自己隻是短時期的擁有,就是有錢,也不必要花在這個方麵。他讓於豔梅和於豔麗看了看,幫助參考參考。

姐妹倆一起,圍著房間轉了一圈,還是不太滿意。於豔麗說:“這是一樓,又潮濕,又靠馬路,等以後小孩出生了,外麵亂哄哄的,會受影響。不如我再給爸爸說說,讓他再出麵,讓喬秘書長親自過問一下,給你們調換一套更好一點的。喬秘書長管大事,他肯定就是交代了馬處長,要給你分一套房子,其他的,他就不過問了。至於分的房子怎麽樣,他也不知道。要落實,還是看下麵的。”

王一鳴說:“我看就算了吧,論我的級別,能夠得到這樣的房子,已經非常不錯了。再麻煩爸爸,讓他老人家開口求人,也不好。一樓就一樓吧,我父母都是鄉下人,沒進過過城裏,住樓房,他們還可能不習慣,說不定他們出門之後,回來連門也找不到。一樓好,他們好找,還有一個小院子,可以種點花草,放點雜物什麽的。我準備就把牆壁找人重新粉刷一下,窗戶的框框上,重新刷一遍油漆,這樣就行了,你們看怎麽樣?”

於豔麗和於豔梅姐妹倆,聽王一鳴這樣說,也表示同意。於豔麗說:“這樣也好,不麻煩了,先住著吧,說不定過了幾年,還會搬家,不必要大折騰的。刷牆和油漆,你隻要找後勤處說說就行了,他們有人,也有東西,不用你花什麽錢,那些都是他們份內的事情。”

於是王一鳴找到後勤處的馬處長,再次送上兩盒三五煙,請求馬處長,安排一下工人,看能不能把牆和窗戶幫助刷一下。

馬處長收下香煙,說:“沒問題,我馬上安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