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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國慶假期,王一鳴和小龔,直接就從桂江機場,上了一架飛往北京的飛機,回北京和老婆、孩子團聚。
小龔幾個月,沒有見到老婆了。孩子送回外婆家,也已經將近八個月了。兩口子商量好了,讓外公乘飛機,到北京一趟,把孩子帶回來,一家人團聚幾天。
小邵是本地人,他送走了王一鳴和小龔,一個人開著一輛越野車,長途幾百公裏,回了省城。車子的後備箱裏,放滿了龍江市政府給每個參加儀式的領導、秘書、司機的紀念品和一箱箱的土特產品。
作為領導司機,他倒最喜歡下來,參加這些活動,到了哪裏,好處好喝好招待,想吃什麽可以吃個夠,好煙有的是,你隨便抽。小邵愛抽好煙,但在車上,王一鳴不抽煙,他就忍著,到了駐地,他回到自己房間裏,在飯桌上搜羅的軟中華,玉溪,可以狠狠的過過癮了。
這樣的儀式,都有上檔次的禮品,什麽高級襯衫,體恤衫,領帶,皮包、皮帶、剃須刀什麽的,一年下來,可以得不少,就是用不完,送給親友,也有麵子。
那些土特產品,可以拿回家自己吃,或者送人。碰到會辦事的單位,大方些的,司機和秘書,都有封包,雖然不多,也就是三五百塊錢,但積少成多,作為領導司機,一年下來,這些灰色的收入,也是不少的。
領導的越野車都是大排氣量,八個缸的,像是油老虎,但這麽大的省委領導,沒有人過問他一年到頭,要燒多少汽油的。再窮也不會窮領導嗎,作為領導的司機,就更方便了,想加多少油就加多少油,有票就可以報銷。小邵家裏,老婆的摩托,小舅子的汽車,都是小邵報銷油票。辦公廳有固定的加油地點,隻要你不過分,賺點小便宜,還是非常方便的,一個司機,一年下來,連修車費,保養費,加油費,多賺公家的幾萬塊錢的便宜,外人根本不知道。知道內情的,都是他們司機班的同行,大家都是這樣幹的,誰也不說誰。當司機的嗎,又升不了官,這麽辛苦,沒日沒夜的跟著領導忙,還不讓發些財嗎?!所以,領導們即使知道了,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連省委秘書長高天民,他也知道,辦公廳就那幾十輛汽車,但一年下來,各種費用竟然要幾百萬,況且還要年年漲,難道這裏麵沒有貓膩?有,肯定有。但都是領導的司機,就是普通的司機,不是這個是領導的親戚,就是那個是前任領導的司機,大家能在這裏麵混,都是有後台的,牽一發而動全身,打狗你還要看主人呢!
最關鍵的是,你就是發現了,也沒辦法處理,所以,隻能是任他們去了,憑個人自覺,有誰太不像話了,拿的票太多,或者報銷的數目太大,高天民就會象征性的仔仔細細的看一遍,看著來人,眼睛裏意味深長,看得讓你心裏隻發毛。他如果不滿意的話,就會把車隊的隊長叫來,說:“你拿去看一看,幫我好好審一審,看有什麽問題沒有?”
隊長這個時候就明白了,司機們太過分了,這個時候,他就會扮演和事佬的角色了,拿回去,把司機輕描淡寫的批評幾句,從一個行家的角度,說哪些東西你搞得實在是太過分了,連我也看不下去。秘書長雖然是外行,也感覺出問題了,你還是把一些不該報銷的票據,拿回來吧。
司機們雖然跟領導慣了,別的人可以不放在眼裏,但省委秘書長,他們還得尊重,於是隻好乖乖的把自己多開的票據,拿回來銷毀,或者放一放,等下一次的機會。重新粘貼票據,拿過去報銷。
高天民看看,隻要大麵上過得去,就簽字同意他們報銷了。所以,當領導司機的,一年下來,真是可以賺不少公家的便宜。我們國家的公車消費,每年幾千億,有多少進了領導司機的腰包,也是一筆糊塗賬,沒有人算得清。
進入十月份,天倫世紀廣場的項目,已經進入了拆遷階段。
在這個繁華的市中心,居住了幾十上百年的老百姓,一夜之間,就發現,自己的房屋牆壁上,用紅色的油漆,寫了一個大大的“拆”字,圍著這個字,還畫了一個大大的圈,像是法院執行死刑槍決時,在犯人的名字上,畫的的那個大紅的勾勾。這也就是說,他們的房子,已經被人悄悄的判了死刑。等待它們的,隻能是被鏟除的命運。
有的人就很不甘心。自己這是祖宗留下的老屋,民國時祖父、曾祖父就住在這裏了,已經住了將近一個世紀了,怎麽說不讓住就不讓住了。你要拆我們的房子,總得提前和我們打個招呼吧。我們的房子不算什麽,最關鍵的是我們的土地,這個地段,都是寸土寸金的,誰不知道,開發商都是衝著這片地來的。拿到手,他們蓋了商鋪,就可以賣幾萬一平米。而拆我們的房子,才補償我們兩千一平米,我們要買樓,隻能到郊區去,那一家人的生計怎麽辦?我們原來在自己的院子裏,可以做點小生意,可以出租門麵房,可以開家庭旅館,一個月下來,怎麽也有幾千上萬塊的收入,到了郊區,就是買了一套房子,什麽也不幹,也是坐吃山空嗎!今後一家人怎麽活?靠什麽生存?所以有的人看了布告,都罵,說這些黑心的開發商和政府官員,互相勾結,是不給我們老百姓活路了。
那些單位的公房,辦公樓,家屬樓什麽的,就好辦多了,補償款一到手,很快就搬遷了。因為各單位的頭頭腦腦,已經到市政府開過會,抓城市建設的副市長姚中流,在會議上傳達了市委書記李耀和市長範照彬的指示,他說,天倫世紀廣場項目,是我市近年來引進的一個大型商業地產項目,整個項目的投資,是空前的,將近七十個億,市委、市政府有決心,配合天倫集團,把這個項目打造成我市一個標誌性工程。這個項目建成以後,將會大大提升我們城市的形象,進一步鞏固江城市作為西江省商業中心的位置,輻射整個大西南,外接台港澳,我們一定要從政治上,理解支持市委、市政府的決策部署,積極配合,凡是不按時搬遷的單位,一把手就地免職。我們要把這次搬遷工作,看作是考察、檢驗我們的幹部一次重要的機會。還是那句話,不換思想就換人。你要是不搬遷,最好先遞上來辭職報告。
你說大小都是頭目,誰會和市委書記和市長較勁。隻要官位還在,到哪裏不能繼續吃香的,喝辣的啊!於是各單位行動的很快,領導一聲令下,大家就紛紛行動了,普通職工雖然是不滿意,裏麵牽涉到幾家政府的招待所,市區政府部門的辦公樓,街道辦事處的辦公樓,和一些企業,但一把手決定了,你要是不搬,隻能是走人。所以,大家都悄無聲息的搬遷了。因為知道胳膊拗不過大腿,市委書記和市長都出麵的項目,你想人家的後台,有多大。你一個小百姓,想螳螂擋車,怎麽可能!
各單位一搬遷,拆遷公司的各種施工機械,挖土機,大鏟車,就轟隆隆的開進來了。他們沒日沒夜的施工,到處是**起的煙塵,路麵被軋的坑坑窪窪,一座座樓房,沒有兩天,就被他們拆成了殘垣斷壁。窗戶沒有了,牆壁上這一個大窟窿,那一個大窟窿,有的先把一樓二樓的房間挖空,留下三樓四樓,在哪裏懸著空,樓板、鋼筋都在那裏掛著,搖搖欲墜的,像是一陣大風,就可以把整座樓刮歪。
在旁邊還堅持不搬的那些私房戶,一看這個樣子,生怕哪一天這些樓房突然倒下,把自己的三層小樓拍在地下,成了肉餅,一天到晚,嚇得心驚肉跳,吃不下也睡不了,知道自己撐不住了,連忙和拆遷公司簽了補償協議,你說給多少就多少吧,反正我還活著,沒被你們嚇死,就行了。隨便找個地方,就搬了出去。這是識時務的一部分人。
剩下的就是那少數的釘子戶了,他們都是些有血性的人,心裏不平,朗朗乾坤,光天化日,你們總不可能,轟隆隆的開著推土機,來個大埋活人吧。他們現在看到路被挖成了大坑,水停了,電也停了,人家開發商,就是使的陰招、損招,把基本的生活條件全給你斷掉,我看你還不搬!
但這個社會,就是有人,為了保護自己的鳥窩,甚至不惜搭上性命。沒有水,他們就自己掂著水桶,到外麵提;沒有電,他們就點蠟燭,用手電筒。開發商不提高補償,他們就堅持到底。
於是拆遷公司又派來小混混,黑社會來,深更半夜,砸你的窗戶,往屋子裏扔磚頭,甚至從山民手裏,買了一桶的毒蛇,放到你院子裏,到處爬的都是。我看你還不搬,說不定你會被毒蛇咬死,還找不到任何人補償。
於是,又有人頂不住了,接受了拆遷公司的補償方案,搬了出去。
剩下的最後一戶,男主人叫潘紅心,女主人叫屈怨,他們夫婦兩個,原來守著這片祖宗留下來的老宅,蓋了二十多間房子,搞了一個家庭旅館。一樓還有一個臨街的餐廳,向住店的客人提供餐飲服務,也對外營業。一年下來,總有十幾萬的收入,兩口子這些年,也有了上百萬的積蓄了,屬於城市裏先富起來的那部分人。他們的一雙兒女,也被他們送到國外自費留學。在一般人看來,這是一個令人羨慕的家庭。
但現在,像是晴天霹靂,他們的房子要拆遷了,家庭旅館和飯店都辦不成了,全家人的生活,一下子沒有了著落。兩口子的年紀,都是五十歲出頭,再想找工作,根本不可能了。兩個孩子,在國外的花費,一年下來,也是一二十萬。沒有了家庭旅館的收入,生活一下子就從天上掉到了地下。
一夜之間,男主人潘紅心的頭發就白了一半。女主人屈怨更覺得,自己一下子就從天上掉到了地下。生活的巨大落差,讓他們一下子對生活失去了信心。他們看到自己家被砸的千瘡百孔的玻璃,從院子外麵不知道誰半夜三更扔進來的磚頭,還有前兩天到處亂爬的毒蛇。他們找了媒體,省報、市報,沒有人敢登載這樣的新聞,因為記者們和編輯們都明白,他們的飯碗,隻要還想要,就隻好裝作什麽也沒聽到,看見。
還是最後有幾個正義的人,到了網吧裏,發了帖子,網民們群情激奮,到處轉載,對整個西江省、江城市才有了負麵影響。
王一鳴的秘書小龔,經常上網,他第一時間把天倫世紀廣場項目在拆遷老百姓的房子時,投放毒蛇,砸老百姓的窗戶的事情,打印了下來,送到王一鳴的桌麵上。
王一鳴看了,頓時火冒三丈,拍著桌子,一下子站了起來,說:“真是豈有此理!誰采取這樣的辦法拆老百姓的房子了!就是黑社會,也沒有這麽黑的,這是下三濫,醜陋到家了!”
他氣呼呼地坐在沙發裏,想起天倫世紀廣場項目,始作俑者,雖然不是自己,是天倫集團,是趙經天,但至少自己是有一部分責任的。不明事理的老百姓會把這個項目和他王一鳴的名字聯係在一起,以為這些事情背後都是他指使的。
要是換了別人,那些當官的才不會這樣想的,跟我有什麽關係啊!天倫集團不來,就會有別的集團,那片地方,不是傻子,都知道具有巨大的商業價值,誰拿到手上,都能一下子成為億萬富翁,甚至十億富翁。我作為領導,又沒有直接拆你的房子,就是出了天大的事情,和我有什麽關係呢!
王一鳴不這樣,他還是有良心的,對基層的老百姓,還是有感情的,他不能容忍,在自己的治下,竟然出現了這樣醜陋的事情。
但想到現在這個項目,在江城市的地盤上,天倫房地產開發公司,也不屬於自己管,是央企。李耀的職位,也是省委副書記,自己用私人關係,提出善意的批評,還是不太夠力。
於是,他拿起打印的材料,就去了楊春風的辦公室。
楊春風看到打印的材料,也是氣得拍起了桌子,說:“亂彈琴,真是無賴到家了,查查到底是哪家拆遷公司,真是他娘的比黑社會還黑!我們的臉,都讓這些人給丟盡了。這樣下去,群眾會怎麽看我們這些領導幹部吧,以為我們都是黑社會的總後台嗎!查,一查到底,今後決不能出現類似的事情!”
說著,楊春風拿起電話,對秘書說:“小張,你讓李耀迅速給我回電話。”
張運來連忙撥通了李耀秘書範誌鵬的手機,說:“兄弟,趕快讓你老板,回大老板辦公室電話。”
範誌鵬連忙跑到李耀辦公室,撥通了楊春風辦公室的電話,把話筒遞給李耀。
楊春風喂了一聲。
李耀說:“楊書記您好,我是李耀!”
楊春風說:“李耀老弟,天倫世紀廣場項目,拆遷的時候,怎麽砸老百姓的窗戶,甚至放毒蛇咬人啊!這些情況你知道不知道?”
李耀說:“喔,我還是真不知道,怎麽?竟有這種事情?”
楊春風陰陽怪氣的說:“網絡上沸沸揚揚了,我們西江省,又露了一次大臉了,不過這一次,不太光彩啊!你立即去好好查一查,看到底是哪家拆遷公司幹的,一定要嚴肅處理,這樣的事情,一定不能再發生了。我們西江省領導的臉,都要被他們丟盡了。”
李耀從楊春風的話裏,聽出了楊春風的氣急敗壞,大領導生氣了,後果很嚴重。
李耀連忙說:“楊書記,都是我的工作沒有做好,不夠細致,我馬上就安排人調查,確保不出任何事故了。”
楊春風看李耀都主動承認錯誤了,於是口氣緩和了一下,說:“好吧,行動吧,我要看結果。”
放下電話,李耀吩咐自己的秘書說:“小範,你把範市長,姚副市長,喊到我辦公室,現在有緊急的事情要傳達。”
範誌鵬連忙又打通了範照彬市長,姚中流副市長秘書的電話,兩個人一個在企業裏視察,一個在辦公室裏批文件,接到電話,連忙中斷正在進行的工作,往市委辦公室趕。
到了李耀的辦公室,李耀傳達了楊春風書記的指示,三個人商定,由姚中流副市長,立即帶領市建設局、規劃局、法院、檢察院、公安局、信訪局等職能部門,會同城區區委、區政府,和街道辦事處的工作人員,組成了幾十人的調查組,經過一天時間,就摸清楚了情況。
毒蛇確實是人刻意投放的,具體實施的是拆遷公司的一位副總,他為了加快進度,就從社會上找了兩個混混,給了幾千塊錢,從山民手裏,收購了幾十條山蛇,有的是有毒的,有的無毒,扔到了幾戶人家的院子裏。
於是,拆遷公司的副總,被拘留。兩個混混,也進了派出所,被罰款,並被拘留十幾天。拆遷公司的一把手,法人範小光,被警告處分。
誰都知道,拆遷公司的法人範小光,是江城市市長範照斌的侄子,在江城市的拆遷市場上,這是一家大公司,誰都接不到的話,他們這個公司就能接得到。人家背後站著市長呢!現在那些發大財的老板,誰背後不站著幾個有實權的人物呢!要不然你也做不大啊!
處理完,江城市委、市政府,特意向省委、省政府打了報告,通報了處理結果。
楊春風看了處理結果,雖然不滿意,嫌處理的輕了些,但現在的法律就是這樣,又沒有造成什麽嚴重的後果,沒死人,按照有關法律,隻能是這樣處理。
受到拘留的拆遷公司副總,在拘留所裏,受了十幾天的罪,出來的時候,瘦了幾斤。範小光安排人在局子裏關照他,等出來的時候,特意為他擺了接風宴。補發了幾千塊錢的獎金,算是給予了適當的補償。範小光知道,不是他替自己進去,自己就得到裏麵住幾天了。這也算是一次教訓吧!
一天一天,該拆遷的已經都拆遷了,建築公司的施工機械也已經進來了,那重型挖土機,把周圍的道路,挖成了十幾米深的大坑。一開始還給潘紅心家的院子,留下了一條一二米寬的路,兩邊都是深坑,夜裏光線不好的時候,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跌下十幾米深的坑。不是摔死,就是摔殘。他家的三層小樓,現在成了這幾百畝土地上唯一的孤島。有好事者把他們的樓房和周圍環境的照片,放到網上去,網友們看了,都稱讚這是史上最牛釘子戶。
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潘紅心和屈怨兩口子,還決定要抗爭到底。他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覺得如今的開發商和地方官員,簡直就是公開的強盜。誰不知道,這個地方是寸土寸金哪!他們把地皮搶過去,隨便蓋十幾層樓,每個平方米都可以賣上萬幾萬元甚至是十幾萬元,那是多少倍的利潤啊!而給他們的補償,一平方才2000塊錢,地皮的價值根本就不算,這不是明顯的欺負人嗎!既然強盜不給咱老百姓活路,那咱再活著,也沒有什麽意思了。幹脆拚了!
幾個月來,屈怨老是聽到潘紅心說:“連小鳥都有個窩,你把它的窩搗毀了,它還要嘰嘰喳喳幾聲,表示抗議,何況我們是人!難道就這樣忍氣吞聲一輩子,這樣活著還有什麽意思,家沒了,業也沒了,我們從此以後,成了無依無靠的人,幹脆不活了,拚了算了。”
屈怨這個時候,就勸老公,說:“不行,孩子們還都在國外,等著我們供養呢!我們不給他們提供錢,他們就不能完成學業,還是我來吧,他們來了,我就裝著自焚,我準備了一桶汽油,我就不相信,看我都要自焚了,那幫人還敢拆我們家的房子,他們總不能眼睜睜的看一個大活人自焚吧!他們也要顧忌輿論啊!”
潘紅心想,妻子講的確實有道理,說:“好,你就裝裝樣子吧,千萬別假戲真做,那樣我也不活了。”
夫妻倆商量妥當,果然幾天後,一個由公檢法司和城區政府、街道辦事處、開發商、拆遷公司共四十多人組成的強製拆遷隊,浩浩****的來到潘紅心家的大門前。
潘紅心兩口子,聽到家裏的狗叫聲,知道不好,最後的時刻終於來到了。於是連忙爬上三樓的樓頂,和執法人員說話。
執法人員用高音喇叭,向他們宣讀了法院的關於強製執行的裁定書。派出所的警察也向他們喊了話,說:“趕快下來,配合拆遷,對抗是沒有出路的,否則要對你們夫妻兩個采取強製措施。”
潘紅心一聽,氣往上湧,禁不住大罵起來,說:“你們這幫王八蛋,你們都是開發商喂熟的狗,你們官商勾結,就知道欺負我們老百姓,你們強占民宅,不得好死。”
下麵的警察和城區的公務人員,也被他罵火了,說:“這是個瘋子,不要理他那麽多,等捉住他,把他放在拘留所裏,好好的關幾天,煞一煞他的威風!”
他們的對話,更激起潘紅心的火氣,他罵的更厲害了,說:“你們說說,到底得了開發商多少好處,你們這些喪盡天良的東西!你們當官的,真王八蛋,不為老百姓做主,當什麽鳥官!你們比國民黨還壞。把我們老百姓逼的沒有了活路,你們也會死無葬身之地的,這一天快來了!你們等著吧,欺負老百姓,給有錢人當狗,這樣的人會遭到報應的!”
下麵的警察被他早罵火了,如果這個時候上級允許開槍,他們早就拔出腰裏的手槍,對著潘紅心一陣怒射了!他們哪受過這個氣啊!有幾個身手好的,就躍躍欲試,準備翻牆進院子,把他們兩口子擒拿了算了。上去一個人先踢他幾腳,解解氣。
屈怨看警察們正在翻牆,一下子就急了,說:“你們都不要過來,再過來,我就自焚給你們看。我不是嚇唬你們,我是認真的!”
說著,拿起一瓶汽油,從自己頭上往下淋下去,整個身子濕漉漉的,手中還攥著一個打火機,說:“不要逼我們,我們已經沒有活路了,再逼我們,我們就自焚。”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汽油的味道,下麵的人,明白了,確實是汽油。這對夫婦瘋了。
帶隊的是城區的副區長馬忠民,是個四十多歲的男人,他從來沒見過這個陣勢,不知道怎麽辦好。
要爬牆的警察,這個時候,也停了下來,等著領導的命令。
馬忠民害怕把事情鬧大,於是就在下麵勸,說:“你們不要衝動,對抗下去,是沒有出路的,下來好好談。”
潘紅心說:“還有什麽好談的,我們前腳下去,你們後腳就把我們的房子強拆了,我們隻要離開這個屋子,一轉身屋子馬上就會變成平地,鬼才相信你們啊!”
馬忠民說:“你想怎麽辦?”
潘紅心說:“你先把你們的人撤出去,撤的遠遠的,我們才會下來,要不然我們寧死不屈!”
馬忠民想,好不容易集合了這麽多部門的人,你說撤就撤啊,今天不把這個釘子戶拔掉,回到單位,多沒有麵子啊!於是就沒有下撤退的命令,雙方僵持了十幾分鍾,屈怨攥著打火機的手,也微微發抖了。
旁邊的工作人員和警察、拆遷公司的人,早已經憋不住了,他們慫恿說:“讓她點!看她會不會死!嚇唬誰啊!大家都不是小孩子!點啊,你點啊,不點你就不是個人!”
幾個警察和拆遷公司的人又開始爬牆。院子裏的狗嚇得縮在角落裏,偶爾汪汪叫幾聲,給自己壯壯膽。
屈怨這個時候一急就摁響了打火機,隻聽見砰的一聲,陡然竄起了幾尺高的火苗,把屈怨燒成了一個火人,她高叫著:“打倒貪官汙吏,打倒喪盡天良的開發商。”很快就燒成一個碳棒,扭曲著,此情此景,慘不忍睹。
潘紅心看到自己的老婆成了這個樣子,也失控了,他高叫了一聲:“老婆,等等我!”說著端起早已經準備好的一大桶硫酸,向下麵的人兜頭潑了下來,有幾個警察躲閃不及,立即被燒成了重傷。其他的人拔腿就逃,這個時候,隻恨爹娘隻生了兩條腿。潘紅心這個時候,又把一個點燃的煤氣罐,扔了下來,隨著一聲巨響,煤氣罐爆炸了,跑在後麵的幾個人,被巨大的爆炸聲和氣浪,震得掉下了十幾米深的大坑中,有的摔斷了胳膊,有的摔斷了腿。
這個時候,潘紅心萬念俱灰,看看自己的老婆,已經一絲氣息也沒有了,想想自己惹下的禍,那些警察和開發商,肯定不會放過自己,這樣活著,也沒有多少意思了,於是高喊了一聲:“老婆,等等我!”縱身跳下三樓,身體撞到水泥地上,又彈起掉進了旁邊十幾米的大坑內,哼了幾聲就沒有了氣息。
因為地處鬧市,幾十米開外站著密密麻麻看熱鬧的人群,大家都看到這活生生的一幕,頓時鴉雀無聲,不知道每一個人心裏到底在想些什麽,是為死者哀悼,還是為生者僥幸。是幸災樂禍於別人的苦難,還是像一個看客一樣,帶著麻木的靈魂,冷眼旁觀,祈求這樣的命運,千萬不要落到自己頭上。
隨後到來的大批警察,迅速封鎖了現場,驅散了大批圍觀的人群。
江城市委書記李耀和市長範照斌,在第一時間,都知道了這件事。他們分別向省委書記楊春風和省長劉放明,做了匯報。
楊春風接到電話,心裏也是五味雜陳。作為一個省的一把手,他知道,網上的輿論又該沸沸揚揚了。最終的苗頭,不一定會對準他這個省委書記,但整個西江省的形象,無疑會又一次受損了。
他安排李耀,要迅速平息事態,慰問受傷的警察和工作人員。對死者的家屬,做好思想政治工作,讓他們顧全大局。在拆遷補償款上,拆遷公司也要給以適當傾斜,畢竟人都死了,總之,一句話,要盡快減少社會的負麵影響。省內的新聞媒體,要統一口徑,不宣傳,不報道,不評論,重新樹立江城市文明拆遷,和諧社會的形象。類似的情況,一定要堅決杜絕,不能再在拆遷問題上死人了,帶血的房地產開發,該停止了。這一次事件,說明老百姓可以忍耐的底線,實在是有限度了,有關部門一定要對此有個清醒的認識。不能光顧著開發商的利益,招商引資,向外商、外資讓利,也要讓老百姓得到他們該得到的份額,這樣才能做到和諧拆遷,和諧發展。
李耀說:“好。我們一定要按照楊書記的指示辦!”
天倫世紀廣場拆遷工地上死人的消息,王一鳴很快就從秘書小龔那裏,得到了確切的消息。網上已經傳的沸沸揚揚了,有的網友,把照片都放了上去。可以看得見殯儀館的車輛,拉兩具屍體的鏡頭。網友們的評論,更是五花八門。有的讚揚抗爭的好,早就該這樣了,這是一對可歌可泣的夫妻,他們為了自己的利益,也為了喚醒大多數人,犧牲了自己的生命,這樣的人是英雄。
也有的人說風涼話,說:“不值,好死不如賴活著。不是還有錢嗎,一平方米兩千塊,不是還有幾十上百萬的補償嗎,還是比窮人強,要我我就不死。就是死,也多拉幾個墊背的。”
有的人留言說:“暗無天日啊!這還是社會主義嗎,比資本主義還無恥,醜陋啊!”
還有的說:“反正我是心涼透了,多賺錢,早一天離開這個國家,帶著我的家人,遠走天涯,是我最大的理想。”
王一鳴在網上,看著帖子,心裏真不是滋味。都是老百姓啊,他們生活在和平的年代裏,卻不得不用這樣的方法,保護自己的財產。我們的發展,如果是這樣的,每一寸土地上,都是老百姓的斑斑血跡,這樣的發展,和曆史上滿清入關時的“跑馬圈地”,和英國的“羊吃人的運動”,還有什麽本質的區別嗎?都是為了錢,為了掠奪老百姓的土地,無良的開發商,無恥的地方政府。
作為執政群體中的一員,王一鳴感到,自己有深深的負罪感。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他感到,自己是那麽的無力,那麽的渺小。麵對這個瘋狂的國家機器,失控的地方政府,他作為一個高官,覺得身不由己。明知道老百姓是有理的,但卻不能幫他們,也幫不了他們。隻能眼睜睜的看著他們,在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和這個國家一股龐大的邪惡的勢力,抗爭,奮鬥著,顯然單靠一個個孤軍奮戰的人,他們的命運隻能是以悲慘結局。
事實正像魯迅所說的,路正長,夜也正長。這樣的日子,不知道何時是個盡頭。
魯迅還說,真的猛士,將更奮然而前行。
王一鳴捫心自問,自己不算是勇士,沒有那個勇氣,對抗這個體製,現在能做的,也隻能是苟延殘喘,等待時機。等自己有施展的平台了,才能為老百姓伸張正義。現在,保護好自己,不被這個體製所淘汰,就是最大的任務。因為如果自己在不該出頭的時候,強出頭,那就成了靶子,那等待自己的,隻能是被清洗的命運。作為一個有遠大理想的政治家,這種衝動是要不得的。再大的英雄,也需要平台,沒有幹事的平台,就成了英雄無用武之地,這樣隻能在歲月的流逝中,默默的做個看客。那種水牛掉井裏,有勁使不上的感覺,是最讓人窩火的。那樣的一生,才真是失敗,悲哀!
所以,這個時候,就是心急如焚也要耐著性子,忍,一直忍下去,忍到雲將收、霧將散的那一天。
元旦節剛過,接下來的這二十多天,是西江省會議最密集的時候。各個廳局、機關,都召開了全省範圍內的會議。搞的省裏的電視台,每天得抽出大部分的時間,報道各機關、各部門開會的消息。
現在省直各機關,各部門,每逢到了一年的歲末,第二年年初的時候,都要召開全省工作會。總結上一年的工作,布置下一年的工作,這個時候,大家都要千方百計,把分管自己行業的省級領導,請到會議現場來,給大家講幾句話。這樣可以體現省級領導對自己這個部門重視的程度。出席會議的官員職務越高,在省裏的新聞報道時,規格越高,你把省委書記楊春風邀請來了,毫無疑問,你肯定能上當天新聞的頭條。
所以,這個時候,省級領導們都忙於參加自己分管部門的會議。你想那麽多省委常委,再加上省政府的副省長,省人大的副主任,省政協副主席,好家夥,幾十個大員們,天天西裝革履,坐在主席台上,念稿子,讓老百姓那幾天,看西江省的新聞,都是看到這些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腦袋,他們今天出席這個會議,在講話;明天出席那個會議,也在講話。讓老百姓覺得,這些當官的,一天到晚,也沒幹什麽正經的事情,就是動動嘴就行了。老百姓的日子,在他們聲色俱厲的講話中,一天一天,並沒有質的改變。該幹什麽幹什麽去了,要生存,要養家糊口,生活的壓力越來越重,而官員們是體會不到這些滋味的。
那些廳長、局長們每每邀請到高級別的官員出席自己部門的會議,就感到臉上非常有麵子。為此,他們不惜一趟又一趟,跑省級領導的辦公室,匯報工作,趁勢邀請領導從百忙中出席自己部門的會議。一旦領導答應下來,那就是天大的事情了。辦公室的秘書們,要給領導們準備好講話稿。領導們拿到講話稿,在會議上東拉西扯一個多小時,中午廳局長們,還要準備一場標準非常高,對得起省委領導的豐盛的宴席。這樣還要看人家省委領導的心情,你就是擺下一餐上萬幾萬塊的酒宴,還要看人家給不給你這個麵子。
王一鳴這半個月,確實是感受到什麽是文山會海的滋味了。他這個省委副書記,在省委領導班子裏,就是個萬金油。說不管吧,他又什麽都管著。反正全省各個部門的工作,隻要他想問,就都可以問。那些廳、局長們,為了自己的官位升遷或者保住官位不掉,也想千方百計,和王一鳴拉上關係,所以這個時候,到他辦公室裏匯報工作的,明顯的多起來。
王一鳴知道,別看就是簡單的一個出席會議的事情,你處理不好了,就有可能得罪人。
那些廳局,都有分管的副省長,他們是這些廳局長們的直接上司,平常裏的文件,都是分管的副省長簽發的。現在一年到頭,那些副省長們,該是唯一的主角了。你這個時候,作為省委副書記,一出席會議,就把那些不是省委常委的副省長們,擠的沒地方去了。新聞報道的時候,就成了你的陪襯。人家心裏肯定不舒服。你搶了人家的風頭嗎!再說了,這個部門也不屬於你直接分管啊,你到了人家的自留地了。
當然,心裏不舒服,在表麵上,大家還要過得去。因為那些副省長們,知道王一鳴在西江省政壇的份量。今後萬一王一鳴當了省委書記和省長,你和他過不去,不是找死嗎!
王一鳴知道這個規矩,所以,除非是自己直接分管的部門,像省委組織部,團省委,省工會,婦聯,其它的他是不願意隨便參加會議的。除非有特別的理由,或者楊春風明確交代的,讓自己替他,出席某個部門的會議,以示重視。
那些廳局長們,也是有辦法的,他們會找出無數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讓你不得不按照他們的想法,出席會議。所以,王一鳴二十多天下來,也出席了十幾個部門的會議。
一旦定下來要參加某個部門的會議,小龔就忙壞了。要安排行程,在哪裏開會,幾點幾分到,在哪裏休息,中午在哪裏吃飯,晚上參加不參加宴請。最麻煩的是,每次會議,都要準備好講話稿。這個最煩人了。因為有的部門、行業,王一鳴也不熟悉,小龔更不熟悉了,但參加這樣的會議,王一鳴又不能不講話,要不然那不成了笑話嗎!
你是大領導,普通人沒有機會見到你,大家好不容易見到你一次,原來都是從電視上看你,現在身臨其境,想聽聽你這個人,到底有什麽高見,結果你卻成了悶葫蘆,一句話也不說,那怎麽能行啊!你來就是讓你講話的,現在的老百姓,根本就沒有和大領導接觸的機會,他們就是從聽你的講話中,從你講話的內容,臉上的表情、聲音和一些下意識的動作上,來判斷你的水平,能力,和內心世界。你到底是個好人還是壞人,是個虛偽的人還是真誠的人,是個有能力的人還是沒能力的人,老百姓都能從你的講話中,做出自己的判斷。
所以,每次講話,王一鳴都很重視,各個部門送來的講話稿,他都要提前看,不滿意的,提出修改意見,讓小龔和遊金平修改。
小龔的文字功底雖然不錯,但這麽多部門,這麽多行業,他也不懂啊,要想每次講話不說外行話,還做到別出心裁,有新思想,新內容,這真是難為他。
好在遊金平是個老手,他在辦公廳幹了二十多年了,什麽方麵的工作,都接觸過。為領導準備講話稿,準備了半輩子了,這些東西,對他都是輕車熟路。有了他操刀助陣,講話稿的問題,基本上是解決了。
所以,參加會議,尤其是大型會議,也是展示領導的水平和形象的一次絕好機會。會利用的,可以施展自己的才華,展示自己的人格魅力。你的講話,**澎湃,言之有物,既切中時弊,又具有可操作性,讓大家在你的講話中,啟發了思維,開闊了眼界,感到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那群眾對你的評價,就不一樣了。
作為高級幹部,一定要有學問,有思想,有深度,有觀察現實的能力,有解決棘手問題的勇氣。不能光靠溜須拍馬,說假話、空話、大話,糊弄老百姓混日子。那樣老百姓就會笑你是個酒囊飯袋,屍位素餐,你自己也沒有成就感。
在講話的時候,王一鳴每次都抽出一部分時間,結合中國的現實,和西江省的實際情況,就一些問題,談一些自己的看法,啟發大家,多思考,勤鑽研,不要人雲亦雲,要學會謀大事,謀全局。比如,怎麽看待發展問題,怎麽認識西江省和先進地區的差距問題,像西江這樣的欠發達地區為什麽不能急功近利,靠出賣自己的資源和汙染環境換取發展。怎麽認識開拓性的幹部,在選人用人的時候,怎麽才能把那些敢幹事、能幹事的人選出來,我們的現在的幹部考核製度,有哪些不足之處,今後需要加以改進。
他的講話,還是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和一般的省委領導,講話水平還真是不一樣,有理有據,有事實,有道理,有思考,有分析,讓大家聽了,不想打瞌睡,不願打瞌睡,聽了還想聽,大家看他的眼神,都是崇敬、佩服的。這樣更多的領導幹部,就認識到,這個王一鳴副書記,還真不是浪得虛名。人家是真有料!
會議開得雲天霧地,但一年畢竟就這一次最大規模的集中開會,約定俗成,大家這些年都是這樣過來的,說是文山會海,壓縮了再壓縮,但每個部門一年一次的全省工作會,是無論如何,也壓縮不掉的。我們國家,就是用開會的辦法,貫徹上級指示,管理這個國家的,除了開會,目前還真是沒找到,能夠保證各級機關運行的製度。所以,就是再不願意,這個會議,還得一年一年的開下去,直到我們找到替代它的辦法為止。
接下來的日子,就到了一年一度的迎春節,看望老幹部,下基層扶貧濟困送溫暖了。這也是慣例。約定俗成。
今年的春節,和往年一樣,省委辦公廳都有詳細的方案。那些秘書們,直接拿過來,改一改,就行了。
小龔把厚厚的一遝日程表拿回來後,把王一鳴必須出席的活動和日期,在上麵畫出來。自己拿著一份,又複印了一份,交給開車的小邵,兄弟兩個,互相提醒,生怕遺漏了什麽。
當然,每次活動,都有各個部門的頭頭腦腦們陪同。看望每一個人,都有專門的經費,看望什麽級別的幹部,每個人多少錢,帶什麽禮物去,買不買鮮花,都由那些陪同的部門領導們準備。王一鳴就是出席一下,坐下來說說話,握一下手,算是代表省裏四家班子,看望了大家。每年春節,都是這樣幹的。
王一鳴最先看望的老紅軍,叫劉中天。這個老人,九十多歲了,是西江省碩果僅存的幾個參加過長征的幹部。他參加過抗日戰爭、解放戰爭和抗美援朝,建國後授的軍銜是海軍少將。曾經當過南海艦隊的副司令,離休後,一直就在西江省養老。看望這樣的老人,自然是理所應當。他們為了這個國家的建立,受了那麽多的苦,現在老了,他們的晚年,應該過的比一般人更幸福。
按照約定的時間,王一鳴的奧迪車緩緩的開進了海軍的一個大院子。因為江城市四季溫暖,處於熱帶,所以解放後,海軍、空軍、陸軍、二炮,都在江城市,有自己的幹休所。那些高級別的軍隊幹部,都有自己的將軍樓。
所謂將軍樓,都是八十年代的老建築,在那個年代,有棟紅磚紅瓦,上下六七間的房子,再有一個單獨的幾十平方的院子,可以種些花花草草的,就算是別墅了。隻有省部級以上的幹部,才有這個待遇。
到了門口,汽車停下,小龔把車門打開,王一鳴緩緩走下來,抬頭看去,老人住的這棟房子,已經相當破舊了,外牆還是當年的樣子,上麵也沒有刷水泥,有的牆縫,裏麵的水泥已經脫落了。大門也是斑斑駁駁的,好像多少年沒有刷過油漆似的。
陪同的省軍分區的一位副參謀長摁響了門鈴。
一會兒裏麵就出來一個男人,看年紀是六十歲出頭,打開大門,熱情的迎接大家,一看王一鳴,就伸出手說:“歡迎王書記。”
王一鳴忙和他熱情的握手,說:“你好,你好。”
旁邊的副參謀長忙介紹說:“這是劉軍威,是劉老的兒子。”
旁邊的工作人員,搬東西的搬東西,拿鮮花的拿鮮花,大家一起前呼後擁的就進了院子。
王一鳴看到,老人院子裏自己開了一片菜園,種了一些青菜,還養了十幾盆花草。推開門,進到客廳裏,王一鳴看到,在客廳的正中央,放了一個藤椅,上麵坐了一個身穿褪色的海軍軍官服,外麵披著一個軍大衣的老人,眼睛有些浮腫,滿頭銀發,但腰板仍然挺直,保持著良好的軍姿,一看就是老將軍的風範。
王一鳴看老人,高高的個子,年輕的時候,估計足有一米八零,現在看著,也比自己高半頭,腰板挺的直直的,聲音還是相當清晰、低沉。他說:“歡迎你們,來看我這個老家夥!”
王一鳴邊和劉老握手,邊說:“劉老,您老身體好啊!”
劉老說:“好,有些小毛病,但問題不大,估計一兩年之內,馬克思那裏,還不讓我去報到。”
王一鳴說:“您老身體這樣好,會活到一百歲的,你是我們黨的寶貴財富啊,現在像您老這樣資曆的人,全省也沒有幾個了。”
旁邊的工作人員趕忙把鮮花送到王一鳴手裏,王一鳴鄭重地把鮮花遞到劉老手裏,然後又遞上一個大信封,上麵用大紅紙沾著,寫著“慰問金一千元”的字樣。劉老把這些東西,接到手裏,遞給身邊的兒子收著。熱情的招呼大家坐下來。他指了指藤椅,示意兒子搬出去,然後自己和王一鳴,坐到中間並排放著的兩張沙發上,跟著的省民政廳的廳長,和其他工作人員,挨個坐下,聽他們聊天。
老人說話開門見山,看著王一鳴,問:“聽說你是趙長東副總理的秘書?”
王一鳴沒想到,老人會關心自己的經曆,他也不清楚老人問這些,是什麽意思,但出於對老人的尊重,他禮貌的點了點頭,說:“是的,他在清江省任省委書記的時候,我做過他的秘書。”
劉老說:“現在當秘書的,升官快啊!”
王一鳴不知道他是諷刺自己的,還是有感而發,又不好接下去,所以有些尷尬,隻好轉移話題,說:“省委、省政府楊春風書記和劉放明省長,很關心各位老同誌,特意安排,省委常委們,要分別走訪,看望各位老領導。”
劉老仍然自顧自的,順著自己的話題往下說:“升官快不要緊,最重要的,是要為人民服務好。我們這些老家夥,要吃有吃,要喝有喝,比著當年紅軍長征的時候,日子過的簡直是到了天上了,不用你們掛念。你們應該多看看那些下崗職工,上不起學的孩子,那些看不起病的人,還有那些滿大街都是的按摩婦女。小王,我問你,你說,電視裏老是說,我們的發展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就拿我們西江省來說吧,每年都是高增長,為什麽大街上還有那麽多的失足婦女?那麽多人流落街頭?前幾天我們幾個老家夥在一塊嘮嗑,說有一天,一個老幹部要理發,沒看清楚,就進了一個美容美發店,進到裏麵,發現連一把剪刀都沒有,都是衣著暴露的婦女。老頭剛坐下,就有人往身上**,把老頭嚇得,倉皇出逃了。你說現在的中國女性,咋就那麽不要臉麵呢!滿大街都是,還像話嗎?!這是新中國還是舊中國?毛主席早就說過,新中國決不能妓女遍地,現在怎麽樣?為什麽又遍地都是了?這是什麽原因?為什麽笑貧不笑娼了?”
老人的兒子,可能也聽出問題了,於是坐在旁邊,拉了拉老人的袖子,提醒老人,趕緊打住,換個話題,要不然王一鳴,會不高興的。
說實話,王一鳴一開始,是有些不高興,這個老家夥,也太愛擺老資格了。好歹我還是個省委副書記啊,大老遠的來看你,你小王小王的叫,這沒有問題,但你的口氣,不能這樣咄咄逼人啊!有些問題,又不是我造成的,你和我急什麽急?!
但轉念一想,老人都是九十多歲的老人了,長征都過來了,九死一生的人,他什麽沒見過吧,還會顧忌什麽?到了這個年紀,還不是心裏怎麽想,就怎麽說?人家為革命做出了那麽大的貢獻,還不讓人家嘴巴痛快痛快!
於是王一鳴依然笑著說:“您老質問的好,都是我們如今在台上當領導的,沒有管理好,我們的能力、水平有限,許多工作沒有做到位。回去以後,我一定向春風書記和放明省長,轉達您老的意見。”
劉老說:“根子不在他們,在上麵,在中央領導,我是想讓你,把意見轉達給趙副總理,我沒機會見中央主要領導,我想趙副總理,應該能夠見到吧!每年一次的國慶招待會和春節茶話會,不能光講好聽的,也得講些不好聽的。我們這些老家夥,革命了一輩子,老了快去見馬克思了,難道連我們,也不讓說實話了嗎!我就是搞不懂,你們這樣搞,究竟是為什麽?難道無數的革命先烈,爬雪山,過草地,前赴後繼,死了幾千萬的人,就為了建設一個到處是流浪漢,滿大街都是失足婦女的國家嗎?”
老人越說越激動,臉上的青筋暴怒,這個時候,更不好打斷他,王一鳴隻好繼續笑著,聽他講下去。
老人說:“今天我想讓你,向趙副總理帶句話,要問一問主政的那些人,你們堅持的是什麽馬列主義。國內的情況是這樣,國際呢?我是南海艦隊的,我們的南沙群島,還有幾個在我們手上掌握著。島嶼被占了,海底的石油被別人開采了,你們依然要韜光養晦,就裝著沒看見,那要我們的軍隊幹什麽?光用來閱兵啊!反正我這個老頭子,是看不慣!我們的軍隊,什麽時候這樣窩囊過!老子打了一輩子的仗,就從來沒有怕過。怕死不當黨員嗎!敵人都欺負到你頭上了,還做縮頭烏龜,世界上會怎麽看待我們?我們還是一個大國嗎!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以鬥爭求團結,則團結存;以妥協求團結,則團結亡。光靠磕頭作揖,低三下四,給這個送大單,向那個送大禮,就能換來別人的尊重嗎?我看這樣做,情況隻能會越來越糟糕。”
王一鳴這樣說,劉老一下子就高興起來,他說:“你有這個認識,我很高興,我願意和你交流,如果年輕幹部,都能有你這樣的思想,有這樣麵對現實的勇氣,那我們這個黨,還有希望。我們這個黨,是有自我更新的能力的,我們不會走蘇聯崩潰的路線,革命先烈們的鮮血,不會白流。我老頭子,一輩子就這樣了,喜歡有話直說,直來直去,我什麽都見過了,戰場上都是死幾死的人了,現在身上,還有十幾個彈片,和我一起的戰友,死了不知道有多少了。我是幸運的,活了下來。戰友們沒有享的福,我都享過了。現在吃什麽,喝什麽,我根本不在乎,我在乎的仍然是國家大事。現在我們的社會,國家大事,倒成了官員們的專利。對老百姓不是瞞,就是騙,你看那開人大會、政協會的時候,什麽人民代表?不是這老板,就是那官員的,還有工農的影子嗎?不客氣的說,成了人民幣的代表!這些都是社會亂像的根源。要知錯就改!這樣下去,是不行的,離開了人民的信任,不管你是誰,總有一天,會受到報應的。曆史是公正的。”
王一鳴說:“您老說的對,我今天來看你,受益匪淺,不是一麵之詞,而是我發自肺腑的真心話,我回北京後,見到趙副總理,一定如實轉達你的思想。”
劉老說:“好,別怪我這個老頭子,說話不講情麵啊!我是真為國家的現狀焦心啊!”
王一鳴說:“您老做的對,黨員要都像您老一樣,我們黨就會少犯好多錯誤。現在大家在一起,都是講好話,表麵上看,一團和氣,但心裏的距離,卻是十萬八千裏,現在黨內,連開展批評和自我批評的時候,也是認認真真走過場了。和你們老一輩比著,在各方麵,都有很大差距。”
王一鳴看時間也差不多了,還有幾家要慰問,於是站了起來,說:“有時間了,我一定會再次來看你,我喜歡聽您老的教誨。”
劉老這個時候,也高興了,站了起來,紅光滿麵,和王一鳴和眾人一一握手,說著:“謝謝,謝謝!”
大家前呼後擁的,忙走出院子。走到院門口,王一鳴還回過頭,向老人揮了揮手。
老人的兒子劉軍威,一直把王一鳴送出了大門口,走到王一鳴的奧迪車旁,親自為王一鳴打開了車門。
王一鳴連忙和他握了握手,說:“使不得,使不得,你是老兄的。”
劉軍威說:“王書記,請多多包涵,我爸老了,糊塗了,有什麽就往外撂,說的不對的地方,請你千萬別往心裏去。”
王一鳴說:“老人哪裏糊塗了,他清醒的很呐!他們為革命出生入死,九死一生,我們有什麽資格,不允許這樣的老人說話,別說他們說的對,很有道理,就是說錯了,也要聽。不僅要聽,還要思考我們的工作,是不是確實有問題,這樣我們才能對得起他們的革命,江山都是他們這些老革命打下來的,我們這些小字輩,沒有做出任何重大貢獻,就享受現成的,工作中還有那麽多失誤的地方,確實是慚愧至極。好好照顧劉老啊,有什麽需要,請直接找我反映。”說著,又讓秘書小龔,給劉軍威留下了電話。
王一鳴上車,車子緩緩的發動了,劉軍威站在家門口,不住的揮手。
一個慰問結束了,王一鳴坐在車裏,神情莊重,一直在思考著劉老提出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