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念:番外2

感覺臉上癢癢的,宋裕和微微蹙眉淡聲道:“棉棉別鬧。”

“你醒啦?”姑娘的聲音從麵前傳來,宋裕和睜開眼就看見安棉棉拿著麥草蹲在他麵前,眼睛又黑又亮,“你是誰?怎麽睡在這?”

安棉棉不會這樣放肆地同他講話。

宋裕和眸色一暗,看著與安棉棉有著一樣麵孔的人,又不動聲色地觀察了周圍。

是一眼望不到頭的草原——嘉盛關?

“誒,我和你說話呢。”姑娘拿麥草在他眼前晃了晃歪著頭看他,“看你這打扮,是京城來的吧?是誰家的公子呀?”

宋裕和薄唇微啟,帶著試探:“白桑語?”

姑娘詫異,眼睛睜得圓圓的:“你怎麽會知道我的名字?”

真的是她。

宋裕和眉眼瞬間溫柔:“你腰間掛著的是嘉盛關白府的出入令牌。”

“觀察得真仔細。”白桑語恍然,笑了笑又問一遍,“那你呢?你又是誰?為何來此?”

“在下清河晏氏,單字離。”

“晏離?”白桑語喃喃道,“這倒是個好名字。”

好?

宋裕和垂眸輕笑,抬眼看她時眼裏多了幾分無助:“在下遊曆至此迷了路,又與隨從走散,身體疲憊故而睡在此處。可否請白姑娘帶在下入城?”

白桑語點頭問:“你有通關文牒嗎?”

“自是有的。”宋裕和循著腦中的記憶在包裏找了找,拿給她看。

白桑語仔細檢查片刻,起身道:“隨我走吧。”

“聽聞京城每日都有宵禁,可是真的?京中女子不能與男子當街說話也是真的嗎?宮宴上的玉露鬆子酥你可吃過,當真美味至極?”

一路上白桑語問個不停,宋裕和沒有絲毫的不耐,一直溫聲作答:“是有宵禁,但每月可開放五日夜市。男女有別但並未明令禁止不許男女交流……”宋裕和想起安棉棉第一次吃到玉露鬆子酥時彎起的眼角,心下一陣溫柔。

“美味至極。”

白桑語見他對京城如此了解,心下更加確定他就是父親說的京中派來的人。

她幫宋裕和找了個客棧,交代了掌櫃他是京城來的貴客,需好生招待。

宋裕和挑了個最上層的雅間,又讓小廝重新收拾打掃了一番。

他坐在窗邊喝茶道:“過會還得勞煩白小姐陪我去趟鋪子,買被麵。”

“這不有嗎?”白桑語指著**。

“要用新的。”

不僅要新的,還要用上好的錦緞做麵,用深秋剛摘的棉花做加被。

緞麵要緋紅繡金邊。

白桑語實在是不明白,一床被子怎麽還要這麽多講究。

“這個不行嗎?”她指著一個緞麵問。

宋裕和搖頭:“過於豔麗。”

“這個呢?”

“俗不可耐。”

掌櫃的偷偷把白桑語扯到角落小聲問:“這位是……”

“不該問的別問,隻需記住堅決不可怠慢。”

這一句不可怠慢,讓掌櫃的提起十二分精神。

宋裕和坐在窗前喝茶,任由腦海中的記憶肆虐侵蝕,麵上不動聲色。

是兩個完全不一樣的經曆。

現在的他,依舊是宋朝的大皇子,可母親並未為了奪嫡放棄過他的生命。

先皇後病逝,母親為繼後,生下嫡子宋容風,封皇太子。

而他,依舊是禎王。

隻是……

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竟會是他如今的記憶。

他的兩段記憶都如此清晰,甚至能回想起當初的細枝末節。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你想什麽呢?”

姑娘俏麗的聲音撤回他的思緒,白桑語彎著腰問他:“你來得巧,今日是嘉盛關的蠲邪節,你先休息一會,晚上我來帶你玩。”

姑娘離開時,發絲拂過他的掌心,酥酥麻麻。

她走之後,寧格從門外進來:“王爺,宮裏來的信。”

拆開,是宋容風的字跡。

皇兄,展信佳:自皇兄離宮已一年多半的光景,父皇與母後深感思念,半年後京中寒梅獨開,可否回京為母賀壽?

還有一頁是東倒西歪的字跡:皇兄何時回來?可別忘了離宮時的約定,皇兄不會要做那不守信用之人吧?

是若宜。

寧格抻著頭偷偷看,噗嗤笑出聲,見宋裕和抬眼看他,立馬認錯道:“王爺我錯了。”

看宋裕和沒說話,他又說:“王爺,咱們確實好久沒回去了,半年之後是皇後壽辰,咱要不今年回去吧。”

“當初王爺就是因為娘娘老拿成親之事壓您,您才出宮遊玩,是您自己說的兩年之內若是沒有合適的姑娘,回京後的婚嫁之事全憑娘娘做主。”

寧格的聲音越說越小,說完最後一個字一刻也不敢多停留,閃身離開。

宋裕和想起來了。

他確是做過這個約定。

蠲邪,有祛除病邪、去除邪祟之意。

嘉盛關地處宋朝西北,是四大關之一,易守難攻之地。

宋裕和小睡了一覺,換上寧格送來的錦衣,坐在窗邊喝茶。

“你怎麽這麽愛喝茶?”房門未關,白桑語緩步而入,坐在他麵前。

宋裕和為她倒了一杯:“嚐嚐。”

她小口抿起,微微皺眉:“味苦。”

“吃口蜜餞。”

桌上方盒放著的是方才讓寧格去鋪子裏買來的。

白桑語搖頭:“我自幼便不愛吃甜。”

宋裕和手一頓,眸色微沉,沒有言語。

兩人並肩在市集行走,嘉盛關與京中不同,人們多以毛皮做外搭,衣袖收緊,方便勞作。

感覺到有異樣,宋裕和拉著白桑語閃身躲過,一捧水落在地上。

宋裕和眯了眯眼,手不動聲色地握住劍柄,就聽白桑語說:“不能躲不能躲!”

白桑語跑到潑水的那人麵前,拿走柳枝重新蘸了水,甩向宋裕和。

這一次,宋裕和一動不動。

“這是辟邪的,讓柳枝帶走一年的黴運。”白桑語笑著遞給他,“來,幫我驅邪。”

宋裕和照葫蘆畫瓢,他隻來過嘉盛關一次,那時寒冬臘月,不曾知曉這些習俗。

“吃肉吃肉!”白桑語拉起宋裕和的袖子跑到一個小攤前麵,笑眯眯地和攤主說:“李叔,要五把串。”

“好嘞。”

宋裕和站在木桌前微微蹙眉,白桑語湊上前問:“怎麽了?”

髒。

他抿了抿嘴,還沒開口白桑語就懂了。她把手絹掏出來鋪在椅子上,小小的一塊完全不頂用。

“你等等我!”

說完就一溜煙跑到對麵的店中,搬了個長椅出來,又去買了半匹布鋪在上麵:“坐。”

宋裕和這才坐下,見她在和旁邊的人交流,默默將那塊手帕疊好收起。

“你這麽嫌髒,早上怎麽還席地而睡呢?”

“我擦過了。”宋裕和淡聲答。

他才沒有,在他的記憶裏,這個宋裕和竟是個隨意之人,與他有些出入。

他默不作聲地觀察著身邊的人,這副身體倒是比他的好了許多,掌心還有繭子,大概是自幼習武所致。

他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還能離開那些草藥。

“嚐嚐,這是西蒙那邊的羊肉,可好吃了。”五串肉上來,香氣噴鼻,還發出滋啦滋啦的響聲,白桑語拿起一串放到宋裕和的盤中,自己又拿了一串,一口下去燙得眼淚都出來了,“快吃啊,涼了就不好吃了。”

像是意識到什麽,她把他碗中的肉從簽子上剔下來放好,做了個請的手勢:“吃吧。”

宋裕和這才動筷,想起若是以前,安棉棉定會先行試毒。

白桑語喜愛吃辣,將紅色的小辣椒碾碎撒在肉上,一口下去,樣子看著十分滿足。

安棉棉不吃辣,喜愛甜食。

一個人的口味竟會相差如此之大。

宋裕和手指摩挲著杯壁,靜靜看她,身後人來人往熱鬧非凡,宋裕和的眼中隻有她。

他們一直玩到夜半三更,最後停在客棧門口,白桑語問他:“今天玩得開心嗎?”

宋裕和輕點頭:“我將你送回去,夜深了,一個姑娘家走不安全。”

白桑語擺擺手:“我經常這樣,城中人都認識我,他們都是些淳樸敦厚之人,每夜有五次城防軍巡邏,不會有事的。”

三言兩句,就把嘉盛關上下誇了個遍。

白桑語是有意說給宋裕和聽的,京中派人來暗訪嘉盛關,這次是正巧被她趕上,她得表現好些。

下午回家時她告訴父親京中的人來了,是否需要多做準備,父親言:“不必,尋常便好。”

宋裕和看出白桑語心中所想,覆手背於身後:“走吧。”

是不容拒絕的語氣。

客棧與白府有一段距離,越遠離集市越安靜,月光盈盈灑下,鋪了一地清輝,清冷皎潔,讓宋裕和一瞬間恍惚,好像回到了在江南的那幾年。

他在前麵走,稍一回頭準能看見跟在一步之後的桃衣小姑娘。黑曜石般的眼睛裏映著他,眸子亮得出奇,隻看一眼就能讓人心中鬱結消散大半。

這姑娘如今走在自己身側,玄衣勁服,像天上掛著的那把彎刀。

“晏公子為何看我?”

“這麽說可能有些冒昧,我想知道,白姑娘可否有婚配?”

“啊?”白桑語愣了一瞬,點頭道,“確實冒昧。”

宋裕和望著白桑語,認真道:“說來也不怕白姑娘笑話,我當初離家是因為家中婚事催得緊,不堪其擾。在外遊曆一年半,初遇白姑娘,一眼驚鴻,萬般心動。”

“這話你同幾個姑娘說過?”

“隻你一人。”

白桑語快走幾步繞到宋裕和身前,順著他的步伐同他對視:“晏公子,你我初相識便同我講這種話,實在不妥,此為其一。”

若不是他眉目淺緩認真,白桑語真會覺得他是個孟浪之人。

“你一眼便認出我是城主之女,卻並未同我亮明身份,未有誠心,此為其二。”白桑語盯著他的臉,試圖從他的表情中看出變化,“禎王殿下,你是來查我們什麽的?”

身份這麽快就被戳穿,宋裕和也沒有絲毫詫異。

清河晏氏是當今皇後的母家,單字隻有嫡係才有,而母親是唯一的嫡小姐。

“我沒想瞞你。”宋裕和解釋了第二點,都是擺在明麵上的東西,隻是晏離這個名字連他都不太記得,也不會有人第一時間反應過來。

“白姑娘,我確實對你一見鍾情。”

“若我有心儀之人呢?你也要娶我?”

宋裕和眉頭微蹙,抿直嘴角,認真思考一番,最終輕點下頭:“我想娶你。”

想了四年。

即便是如今她有心儀之人,宋裕和也會去爭。

大不了讓皇帝下旨賜婚,總歸是要娶她的。

白桑語也是沒想到此人竟不講道理,啞然一陣後轉身進府,走前還不忘規規矩矩地行個禮。

回去的路上寧格出現,嘖嘖兩聲後說:“王爺,你怎可如此衝動呢?下午才讓我調查白姑娘婚配一事,當晚就主動問人家,怎麽如此沉不住氣,都不像你了。”

宋裕和未答反問:“查到什麽了?”

“還真有兩人。”

兩人?宋裕和眉心一跳,這麽多。

“一個是西蒙的二王子,去年新年時突然求親,直接就被拒了。”

西蒙王子不足為懼,隻要白城主腦子沒有問題,就斷不會答應求親。

等了半天也不見下文,宋裕和看他一眼,寧格才笑眯眯地說:“另一個嘛,可就有些難辦了。是關中趙家的嫡公子,與白姑娘是青梅竹馬,聽聞前幾年趙公子臥病在床,白姑娘可是每天都去趙府看望呢。”

這賤兮兮的語氣生怕宋裕和聽了好受似的。

“叫什麽?”

“趙安皓。”

又是他。

宋裕和微眯雙眼,當初就看出他看棉棉的眼神不對勁,他們竟同是嘉盛關的人。

“聽說啊,原本都想定親了,隻是趙公子覺得自己體弱多病怕耽誤了白姑娘,這幾年身子漸漸養好,好日子怕是快了呢。”

“寧格,”宋裕和淡淡開口,“本王寫了封信回給父皇,你送去吧,後日一早便要送到。”

“王爺,這裏離京城幾千公裏呢……”寧格話說到一半才意識到王爺這是在報複自己,隻好認命。

都怪自己一時得意忘形,王爺果然還是那個愛記仇的王爺。

宋裕和身份被認出,白厲崢一早就帶著下屬來客棧迎接他。

客棧掌櫃這才知曉昨日的貴客竟是當朝的大皇子,心中慶幸自己聽了白桑語的話好生伺候著。

“臣白厲崢接駕來遲,請禎王殿下降罪!”

“無妨,白城主請起。”

宋裕和住進城主府的第一天晚上就看見了趙安皓。

一身白衣似玉,白桑語走在他身側看起來心情很不錯,隔得遠,聽不到兩人在說什麽。

白厲崢順著宋裕和的視線看去,笑著解釋道:“那是趙府的嫡公子,今日是他生辰,兩人自幼相識,交情深了些。叫來給王爺看看?”

“不必,”宋裕和放下茶杯,聲音冷凝,“白城主陪了本王一日,去忙自己的事吧,本王想自己走走。”

“是。”

宋裕和在白桑語的必經之路等她,餘光看見她躊躇一番才上前問安。

“臣女參見王爺。”

久久也不見宋裕和說話,白桑語也不敢動:“本王已經傳信給父皇,求他下旨賜婚。”

白桑語震驚地抬頭,顧不上尊卑禮儀:“王爺你……”

她的話戛然而止,麵前這個模樣俊俏的人一副落寞的神情,眉眼微垂,在月光的映襯下顯得孤寂清冷。

“我不是在逼你,而是斷尾求生,求白姑娘嫁於我,救我出水火。”宋裕和目光溫柔,聲音輕緩,眼裏滿是破碎的光,扯出一抹苦笑。

“皇親貴胄看似風光,我本不願將你卷入風雨之中,隻是如今隻有你能幫我了。父皇每年都派京中官員來此調查,我亦知曉其中一二。朝廷盤根錯節,縱然白城主一身清白,也擋不住流言蜚語,屆時隻怕引得無名之火。”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如此簡單的道理白桑語一想便通。

“為何是我?”

“我與皇位無緣,但依舊是王爺,你嫁給我,朝廷那些人再想動白家便多了幾分顧忌。嘉盛關是宋朝四大關之一,我若娶了你,日後便不怕被人迫害。”

自古皇家多薄情,白桑語也從長輩嘴裏聽到過一二。

當今聖上以庶子的身份殺出來的,那時的慘烈連阿嬤都唏噓。

如今聖上隻有兩兒一女,可見奪嫡之凶狠。

“王爺,我自幼生活在嘉盛關,不懂京中規矩。”

“我在京城有自己的府邸,你嫁給我便是府裏的主人,規矩你來定。”

“我看話本子說,京城的男人都有很多個夫人,她們會爭寵,會吵架。”

“我隻會有你一個夫人,如若食言,便讓我七竅流血而死。”

白桑語捂住他的嘴,細眉微蹙:“王爺怎可如此不避諱。”

宋裕和順勢握住她的手腕,垂眸看她:“還有一個理由我方才沒說。”

“什麽?”

“我是真的對白姑娘,百般歡喜,萬般心動。”

此話一出,麵前的姑娘瞬間紅了耳朵,支支吾吾也不知道說什麽,隻好將他推開,故作鎮定道:“王爺怎可如此輕薄!王爺若是再如此,我……”

“我”了半天也沒說出什麽,白桑語氣急道:“臣女告退!”

說完,落荒而逃。

宋裕和摸摸鼻尖,看著姑娘倉皇的背影,反思起自己是不是真的有些衝動。

她沒拒絕,那應該就是答應了吧?

竟會如此順利,宋裕和都有些不可置信。

他轉身看著靜謐的湖麵,這裏終究與他曾經的那個地方不同。

難道是上天見他可憐,給了他另一種生活?

宋裕和不信鬼神,可若不是有鬼神,他又無法解釋自己為何會出現在這裏,會有相似卻又截然不同的經曆。

難道是……那個摻著紅豆的綠豆糕?

宋裕和啞然笑笑,這怎麽可能。

又或是,聖德寺?

和尚和他說,有些事情,連佛祖都不要告訴。

他那日求了什麽呢?

離開前回頭看了一眼,隻是一眼。

他在心裏說,若是能見一見白桑語,他定然不會讓她成為安棉棉。

一陣風吹回宋裕和的思緒,吹得湖麵起了陣陣漣漪。

五日後寧格回來,還帶來了賜婚的聖旨。

黃金百斤,白銀萬兩,綢緞千匹。

真真是十裏紅妝。

縱然白厲崢早有準備也被這個架勢嚇了一跳,心驚之餘也放下心來。

至少,照這個聘禮的重視程度,桑語嫁過去不會受了委屈。

啟程時間定在六月初七,是個宜出行的吉日。

前一天,宋裕和找了整個白府也不見白桑語的影子,寧格等他找了一圈之後才說:“白姑娘去城東趙府別院見趙公子了。”

宋裕和瞧他一眼,知道不早說?

他懶得責怪,坐上馬車就奔去城東,在趙府別院猶豫了一下,走進了最近的酒樓。

開了個二樓雅間,正好能看見別院的……屋簷。

“王爺不進去捉奸?”待店小二上完茶寧格才問。

“放肆,”宋裕和淡淡瞧他一眼,眼中盡是警告,“禎王妃也是你敢隨意編排的?”

寧格心下一驚,低頭認錯:“屬下知罪。”

一直等到天色漸晚才看見趙安皓送白桑語出來,抬手摸了摸她的頭,兩人又說了些什麽,白桑語才轉身離開。

宋裕和立馬跑下樓,站在路中間,等白桑語走近時才發現她臉頰微紅,他心中醋意大發。

“王爺?你怎麽來了?”

來捉奸。

雖是心裏不爽,麵上也沒有露出絲毫,宋裕和輕聲道:“來接你回家,他怎麽沒送你回去?”

“趙哥哥說送我的話,於我的名聲不好。”

叫他就是王爺,叫趙安皓就是趙哥哥。

宋裕和抿了抿嘴,拉起她的手腕就走:“你我有婚約,我牽著你走沒什麽不好的。”

“城東離白府挺遠,王爺沒坐馬車來嗎?”

“沒有!”

白桑語喝了點酒如今也被晚風吹醒,亦步亦趨地跟著宋裕和,他不說話,她也不敢說話,一路都安安靜靜。

走了一會見宋裕和停下,白桑語也停下:“王爺?”

“走累了。”

“……”

沒過一會寧格就牽了被宋裕和丟下的馬車過來,宋裕和扶她上車,坐穩後才問:“他今天同你說什麽了?”

“送給了我一壺酒當做賀禮,說是我小時候埋下的,我都記不得了,那酒還挺好喝的,我都喝光了。”

“日後我不在,不可貪杯。”

“我知道,”白桑語眯眯眼笑道,“趙哥哥不是別人,我就隻在他麵前喝酒。”

“他也不行。”

一口一個趙哥哥,惹得宋裕和眸中一冷,捏著茶杯的手指都泛了白。

“王爺吃味了?”

宋裕和毫不猶豫地點頭承認:“喜歡的姑娘和別人喝酒,還是青梅竹馬,我當然會吃味。”

“小氣鬼。”

“我承認。”

白桑語啞然,她就沒一次說得過他的。

主要還是因為臉皮薄。

宋裕和心情好了很多,一路上都是眉眼帶笑,下馬車時將她扶下車,姑娘身上的香氣拂過他的鼻尖。

盈盈繞繞,纏纏綿綿。

啟程之日越來越近,宋裕和隨白桑語一同去看望她的阿嬤。

頭發花白,眼神清明的老夫人。

宋裕和記得她,白府滅門之時,她坐在正廳上座,親手用匕首捅穿白厲崢的脖頸。

白厲崢賣國通敵的大半證據也是她交出來的。

她那時的眼眸也如現在這般清明,蓄滿淚水,抱著白厲崢的屍首痛哭。

國與家,她選了前者。

一個母親親手結束兒子的生命,剜心之痛不過如此。

隻是若她不這樣,等待白厲崢的,將會是痛不欲生的酷刑,屍首也不會完整。

因而如此,宋裕和對這位老夫人還是敬重的。

他抱拳俯身作揖,跟著白桑語喚了一聲:“阿嬤。”

“禎王爺請起。”

尋常地嘮家常過後,老夫人獨留了宋裕和。

“禎王,老身儀仗年紀大,想說些本不該說的話。”老夫人為宋裕和倒了盞茶,雙手遞到他麵前。

“阿嬤請說。”

“桑語是個倔強的孩子,看著聰慧,實則莽撞,日後若有冒犯王爺的地方,還望王爺多同她講講。白府就這麽一個姑娘,自小寵愛多了些,性子不似京城貴女那般溫和……”老夫人頓了又頓,才再次開口,“嘉盛關都祈盼王爺與王妃和和美美,喜結良緣。”

這最後一句,雖是威脅,可說話的人卻紅了眼眶。

說完後,撲通跪地,行了個稽首大禮。

宋裕和明白她的意思,她是在拿整個嘉盛關求他好好對待白桑語。

宋裕和俯身將她扶起,聲音雖輕,卻堅定:“阿嬤放心,我以我的性命起誓。”

“好……好……”老夫人掉下淚來。

回去的路上白桑語一直在偷看宋裕和,明明一腦門想問的問題,卻一直憋著不說。

宋裕和噙著笑睨她一眼:“阿嬤請我好生待你,莫要辜負。”

白桑語輕嗯了聲,過了良久才駐足問他:“那你會嗎?”

“自是會的。”宋裕和隨著她停下,說話間,有花瓣隨風而落,飄到白桑語的發釵上。

“王爺,我是個眼裏容不得沙子的,如果進京後你待我不好,就是拚了命我也要離開,我想做的事情,一定會做成的。”

姑娘秀美的臉龐映在陽光下,滿眼都是認真,她眉頭微蹙,眸子漆黑,像黑曜石一般。

“我知道。”

宋裕和將她輕輕拉入懷中環抱著,手撫上她的發絲,紅了眼眶。

他自是知道她的性子,一直都知道。

這樣倔強固執的一個人,在他死後,知曉了她父親的真相,是何種反應?

會是像初次見麵那樣整張小臉皺在一起,晶瑩的淚珠掛在臉上,還是像那次被綁架時,蒼白虛弱得像是下一秒就要斷了氣。

她有想起他嗎?

那樣被她恨著的,仇視著的,如履薄冰的他。

“若是你一直堅信的,為之努力的,但到頭來發現是錯的,你當如何?”

“堅持了很久嗎?”

“十多年。”

白桑語幾不可微地皺了下眉,手撫上心口處,莫名的疼,緩了一會才說:“若真是這樣,我大概會平靜地接受,畢竟,是我自己的錯。”

感受到拉著她的手縮緊了些,白桑語側頭看他,隻能看見如畫的側顏。他像是有心事,雖是看向不遠處,目光卻沒有落在實處。

當晚,宋裕和做了個夢。

夢裏一片血腥,滿目肅殺,屍橫遍野。

他發了瘋地讓人停下,可周圍的人聽不到他的聲音。血濺到他的身上,染紅了他錦白的衣衫。

“王爺。”

他聽見有人在叫她,回頭看見一人站在院中,映在月光下,眉目淡漠。

是安棉棉。

“棉棉,我帶你走。”宋裕和快步上前,卻在看清眼前人時頓住腳步。

眼前的這個人,穿著在江南禎王府時的裙袂,原本白淨的臉上沾滿血跡,渾身是血。

“王爺,這便是您下令屠殺白府之時,我所看見的。”

安棉棉輕飄飄地說著,一字一句卻如震耳的巨響砸在宋裕和心上,他大慟,生生掉了滴淚。

“就是這樣的記憶,我夜夜驚夢,日日夢魘。可我又能怪誰呢?”安棉棉挪開看著他的目光,落在周圍,“賣國通敵,本就是要夷九族的,王爺此舉,並無不妥。”

“可是王爺,我若不恨著你,又該怪誰呢?疼愛我的父親,陪我長大的士兵哥哥,或是把我捧在心尖尖上的母親嗎?”

“王爺,在江南時,你總會問我可想做王妃,你問我時,可曾帶了些真心?”

安棉棉望著他,眼中是被月光映著的,破碎的光。

“自是真心。”

宋裕和看著她彎腰撿起地上泡在血水裏的短劍,他驚慌出聲:“棉棉,不要,別……”

他想去奪,可身體像是被定住般動也動不了,眼睜睜看著她將短劍刺入自己的心口處,看著她沒了力氣,慢慢倒在地上。

她那樣躺著,蒼白著一張臉,和那次詩會回來一樣。

宋裕和驚夢,坐起身來緩了又緩,卻止不住如絲線下落的淚。

腦海中不斷回**著安棉棉最後的那句話:王爺,雖是我親手送的毒酒,卻還不解恨。若你對我動了心思,那麽我死在你麵前,是我能想到的,最能傷害你的方法。

她說:王爺啊,前路漫漫,請你一定不要好過,請你一定要活在痛苦、住在地獄中。這才對得起我這十多年的仇恨,對得起腳下的鮮血。

宋裕和捂著心口,劇烈的疼痛讓他直不起腰,他大口喘著氣,妄圖貪得月光的一絲眷戀。

她竟如此恨他。

她竟恨他至此。

第二日看見白桑語的麵容,宋裕和有些恍惚。

白桑語晃了晃手:“王爺怎麽走神了?”

“我們今日就啟程回京,”宋裕和溫聲道,“父皇召我回去。”

白桑語一愣:“如此急嗎?”

她還想說再待幾天,可看到他眼底的猩紅,終究是將話吞了回去,隻點點頭。

離開前,白桑語讓宋裕和陪她到他們初見的地方看看。

麥草又長高了些,白桑語熟練地爬上樹,坐在樹枝上晃著腿。

宋裕和立在樹下瞧她,逍遙恣意的模樣讓人看著就歡喜。

“我小時候皮,每次被母親揍了就會躲到樹上,這個時候父親就會在樹下接著我,把我抱回去。那個時候可真好啊,我還以為自己能永遠待在這兒呢。”

“下來,我接著你。”宋裕和張開雙臂,風吹起他的衣擺。

“你能接住我嗎?”

“當然。”

白桑語猶豫了一下,跳了下去,穩穩地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眼淚一瞬間地掉了出來。

她雙手勾住宋裕和的脖子,掛在他身上不肯下來,不想讓他看見自己哭的模樣。

“王爺,我隻是有點舍不得這裏。”

“我知道,”宋裕和的聲線溫柔,輕輕撫摸著她的發絲,“成親之後,我就陪你回來,我們就住在白府,好不好?”

白桑語撐著他的肩膀看他,眼裏滿是驚訝,似是在思考他說這話的真實性。

宋裕和勾了勾她的鼻尖寵溺道:“怎麽這副模樣?”

“王爺說真的?”

“那是自然。”

還來不及害羞就看見路過的人投來的目光,白桑語這才發覺自己的姿勢有多奇怪,便掙紮著要下來。

“怎麽了?”宋裕和明知故問。

白桑語躲在他身後,低著頭,羞紅了臉小聲道:“快走,我們離開這兒。”

宋裕和看著她這可愛的模樣,忍不住捧起她的臉,在她臉頰輕輕親了一下,沒等她反應就牽起她的手往城內走。

白桑語一路都沒敢抬頭,回到白府,甩開宋裕和的手就跑回院內。

浪**!

白桑語一頭紮進被子裏,胡亂地踢著空氣,耳朵紅透。

丫鬟冰果好奇地立在床前問發生了什麽,這讓她怎麽說得出口!

“小姐,我看禎王爺是真心喜歡你的,你嫁過去呀斷然不會受委屈的。”

白桑語睨了她一眼:“你上次說的還是趙哥哥。”

冰果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兩情相悅最是難得,小姐可要和王爺長長久久。隻是這山高水遠的,一年也不見得能回來一次。”

“王爺說,等我們成了親就回來,日後住在白府,不住京城。”

“真的嗎?”冰果驚喜道,“王爺竟會如此說,看來是真的十分喜愛小姐了。”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隻是他能這樣說,我就很開心了。”

白桑語抱著被子,想起自己初見宋裕和時的驚鴻一瞥。

那天真好啊,微風拂麵,陽光明媚,他靠在樹邊輕皺著眉頭。

隻一眼,就讓她動了心。

當真是驚鴻一瞥。

所以當他說,他對她一眼驚鴻,萬般心動時,她欣喜若狂。

可她又怕,怕他隻是說說而已。

後來冰果問她,一個王爺,圖她什麽呢?

四大關中屬嘉盛關最沒有勢力,他若是想要爭權,嘉盛關是最差的選擇。

她看他的眼神滿是深情,深情得就好像她是他前世的愛人。

這樣的情意讓她不解,卻足夠淪陷。

她願意去相信,信宋裕和真的如他所說般喜歡她。

“小姐,想什麽呢這麽出神?”冰果推了推她,笑眯眯地問,“難道是王爺?小姐想王爺了?”

“你羞不羞!”白桑語拿被子蒙住頭倒在**,不聽冰果在耳邊的吵鬧。

回京的路上並不順暢,宋裕和遇到了刺殺。

那些人趕盡殺絕,白桑語打倒三個人時,來不及躲開背後刺來的一劍。

宋裕和把她拉到懷裏,動作雖快但還是被劃傷了手臂。

這劍上有毒。

寧格讓她趕快帶宋裕和去醫館解毒,自己和暗衛會應付這些人。

一直到晚上,寧格才找到他們。

中毒未深,已經無礙,隻是人還在昏迷。

“王妃,我一個大男人毛手毛腳的,要不今晚還是你留下來照顧王爺吧。”

寧格按照之前商量好的說辭,把大夫熬好的藥放在桌上就閃身離開。

心裏吐槽王爺這出的是什麽餿主意,還好提前吃了解藥。

也不知道這個事傳入宮裏,他會被皇後娘娘打幾板子。

白桑語喂不進去藥,想到冰果給她講的愛情故事,一咬牙,自己含了一口,吻上宋裕和,慢慢渡給他。

竟真的能喂進去?

白桑語羞得沒好意思睜眼,自然沒看見宋裕和清醒的、帶著狡黠笑意的眸子。

第二天,宋裕和睜開眼沒看見白桑語,隻看見寧格黑著一張臉坐在旁邊。

宋裕和撐著身子起身,邊揉眉心邊問:“王妃呢?”

“王爺還問我呢,”寧格沒好氣道,他也想知道這麽回事,“王爺昨晚到底做了什麽?王妃半夜出來,說什麽也不來照顧王爺了。”

他做什麽了?

宋裕和皺了皺眉,昨晚喝完藥,就聽她在旁邊絮絮叨叨地分析那波刺殺的人是怎麽回事,聽著聽著藥勁上來,自己就睡著了。

一覺睡到現在,他能做什麽?

這麽說著,白桑語端著藥碗進來,神色如常。

寧格自覺地退了出去。

“昨夜怎麽走了?”宋裕和問。

白桑語坐到床邊:“男女有別,我若一整夜都待在王爺房裏,會被人說閑話。”

“你都要嫁給我了,能說什麽閑話?”宋裕和接過藥碗,問道,“蜜餞呢?”

“王爺還是小孩子呀,喝藥還要吃蜜餞。”

“我就是。”

白桑語這才露出笑,從袖中拿出包好蜜餞,展開捧在手裏。

宋裕和這才笑眯眯地喝了藥,吃了口蜜餞。

很甜。

宋裕和的傷到京城時已經完全好了,隻能看見手臂上的疤痕。

白桑語問他查沒查到是誰的手筆,宋裕和搖頭,目光低垂,神情可憐:“京中勢力複雜,太多人想殺我,我猜不出。”

寧格在一旁抽了抽嘴角,轉過身去不再看自家王爺演這種博同情的戲碼。

宋裕和手傷未愈時總讓白桑語喂他吃飯,如今好了便沒了理由,悶悶不樂地吃完一頓飯,屬下來說下午便可抵達京城。

宋裕和看出她的緊張,握住她的手寬慰道:“不用怕,我會護著你。”

馬車停下,白桑語被宋裕和扶著下車,看見“禎王府”三個大字時愣住:“王爺?”

“舟車勞頓,今日就先不進宮了,休息一晚,明日再去。”

“這不好吧?”

“有何不好?”宋裕和拉著她進府,府邸還是之前的模樣,絲毫未變。

“王爺在看什麽呢?”

“好久沒回來了,都有些不認得。”聽見有人叫他,宋裕和回過神來,摸了摸白桑語的頭,溫柔道,“我開府後也沒好好布置過這庭院,你若得了空,閑著無聊了,可以幫我規劃布置一下。”

“我最擅長了,你到時將要求和我說說。”

“沒有要求,按你的喜好來。”

“那我就把那邊的湖麵填平,做個練功的地方。”白桑語指著通往南閣樓的那個小湖說。

“依你。”

兩人一路說說笑笑,來到早就收拾好的主臥。

這裏原是宋裕和的房間,他特意寫信回來讓管家找人收拾一下,給白桑語住。

“王爺住哪兒?”

“旁邊的側臥。”

“給我住主臥,你住側臥?”白桑語嚇了一跳,連忙退出房間,“我可不敢,這要是叫別人聽見,又要說閑話了。”

宋裕和一把把她抱進來放到軟榻上,彎腰與她對視,雙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說:“他人如何說與你有何幹係?我們過好自己的日子就好了。”

他的聲音溫和,像是帶著一分蠱惑。白桑語不敢與他對視,隻好把視線放在他的脖頸間,看見喉結一上一下,嘴比腦袋快地吻了上去。

宋裕和眸色一暗,眯了眯眼,聲音加重了些:“你可知你在做什麽?”

“王爺……”小鹿一樣的眼睛帶著膽怯看他,話還沒說出口就被堵住了嘴。

宋裕和的吻很激烈,攻城略地般讓她避無可避,她的手緊緊攥著他胸前的衣衫,感受到他將手插入她的發間,扯下她為了方便束在頭上的發帶。

青絲散下,白桑語輕輕推了推他,沒推得動。

“王爺,晚膳……”寧格的聲音戛然而止,慢慢後退企圖不打擾屋內的兩人。

趁著宋裕和鬆懈,白桑語立馬推開他,偏著頭不看他,臉上漲起一層紅暈。

宋裕和暗自緩了幾口氣,才如平常般的語氣和她說:“收拾一下,去吃飯,先養足精神,剩下的……日後再說。”

剩……剩下的?

聽見這話,白桑語又蹭地紅了耳朵,背對著他不說話。

第二日,白桑語沒敢睡得太晚,早早地起來梳妝。

宋裕和立在門前等她,見她提裙跑來轉了個圈問:“我這樣穿好看嗎?”

“傾城之姿。”

“王爺真會說話。”白桑語滿意地看了看自己的裙子。

“拿個鬥篷給王妃披上。”

“不冷……”白桑語想拒絕,一陣風吹過,冷得她打了個寒顫,生生改了口,“拿著吧。”

馬車行駛到皇宮門口便不被允許進去,隻可乘步輦或步行。

宋裕和打算叫步輦,被白桑語製止:“咱們走去吧,還能快一些。”

宋裕和答應,牽著她的手在皇宮走著,任她想掙脫也不行。

“王爺,這是宮裏,你……”

“不放。”

鳳棲宮內,皇後一行人早就等在殿內。

白桑語學著宋裕和的動作朝他們行禮,依次問安:“臣女白桑語,拜見陛下、皇後,太子殿下、公主殿下。”

“快快起來,”皇後溫柔地抬手,“走上前,給我瞧瞧。”

白桑語走近幾步,被皇後握住手,對上她歡喜的目光,愣了一愣。

不是說他們的關係並不融洽嗎?

她們正聊著天,就聽門口噠噠的跑步聲,還沒見著人,一個清麗的女聲傳來:“聽說我大嫂嫂來了,在哪裏呢?”

“這是若宜,性子皮了些。”皇後悄悄說給白桑語聽,轉而對門口出現的小人斂了笑,“一點規矩沒有,還不快請安?”

雖是嚴厲的態度,眼底卻滿是疼愛。

“若宜見過父皇,見過母後。”若宜乖巧行禮,得了準允起身後一下子撲到宋裕和懷裏,“皇兄回宮怎麽沒第一時間來找我,我都想死你了!”

宋裕和單手把她拎出來,手掌頂著她的額頭:“站好。”

隨後而來的是和宋裕和有兩份相似的人,白桑語知道他,當今太子,宋容風。

宋容風一身絳藍華服,施施然行完禮,把若宜拉到一旁坐好。

“人都到齊就一起用膳吧。”一直沒開口的皇帝說道。

一頓飯吃得很是和睦,沒有白桑語想象中的暗潮洶湧。

反倒是若宜一直在說話,看起來與兩個兄長關係頗好。

宋裕和垂眸,掩下眼中心思。

在之前,若宜該是比宋容風大上一歲,可在這裏卻成了個僅十歲的小孩。

這裏,到底是和那裏不同的。

吃過飯後,皇帝將宋裕和單獨叫去書房對弈,隻下了半局便皺眉道:“你的棋風怎麽變得如此鋒利?”

宋裕和手一頓,他有兩段與父皇的記憶。

一段是原本的他,冷漠、相厭。

一段是現在的他,和睦、慈愛。

讓他一時不知該如何麵對,隻好說:“見得多了,自然會有變化。”

“這次回來還走嗎?你母後總念叨你。”

“成親過後,想帶著桑語回嘉盛關,二老生辰時會趕回來。”宋裕和如實道。

“哪有王爺跟著王妃離開的道理?”皇帝冷哼一聲,黑子落下,吃掉宋裕和的白子,又道,“罷了,你自小就是個有主見的,能說得通你母後,便許你如此。”

過了一會,皇帝再次開口:“你既要成家,皇後與我選了幾塊封地,一會去挑挑,都是風景好的地方,得了封地便要仁愛百姓,不可胡作非為。”

現在的宋裕和喜歡遊曆山水,給他的封地竟也都是風景好的地方。

直到回去的路上,白桑語才想起來問:“遇刺之事王爺怎麽沒和陛下講呢?”

“這點小事,不足掛齒。”

“謀害王爺是小事?”白桑語皺眉,想了又想,心中升起一個念頭,又覺得太扯,不可能的。

於是試探性地問:“王爺與陛下他們的關係真如王爺所說,並不和睦嗎?”

“我並未說過此話。”

“可……”白桑語停住,想起那日他說的話,好像確實沒有直言。

一切都是她的臆想。

“王爺誆我!”白桑語氣紅了臉,“那難道遇刺也是假的?”

宋裕和覺得,有的時候白桑語這個腦子這麽聰明也不是件好事。

到王府後,白桑語自己跳下車,氣鼓鼓地回了府,門一關誰也不見。

任憑丫鬟在外麵勸了半天也無動於衷。

宋裕和輕歎一口氣,命人去開了窗戶。他翻窗進去,和坐在軟榻上的白桑語四目相對。

白桑語看愣了,噗嗤笑出了聲,又立馬斂了笑,一本正經地坐在那兒:“王爺來做什麽?”

“來和你道歉。”

“小女子怎配得王爺的道歉。”

“騙你是真,但情意不假。”宋裕和立在窗前,對她的話也不惱,“當時不知該如何取得你的同意,用了些技巧。君子之修身,內正其心,我騙了你,總該來和你道個歉。隻是,若是因我用了技巧才讓你答應嫁給我,我也是不後悔的。”

“你!”白桑語一甩手站了起來,“那遇刺呢?”

“為博同情。”

“宋裕和!”白桑語氣急,直呼大名,說出口又覺得不妥,自己先軟了下來,“王爺……”

宋裕和走上前擁她入懷,聲音輕緩:“我們不吵了好不好?我保證,日後絕無欺瞞。”

“下次不能這樣了,明明是假的還讓自己受傷,你不疼嗎?”

“疼啊,以後不會了。”

婚期定在十二月初六,一個月之後。

是個宜嫁娶的黃道吉日,也足夠白厲崢一家從嘉盛關過來。

皇後派來宮裏的嬤嬤教導白桑語為正妃的禮節,稍有繁瑣,但她學得很快。

連素來嚴厲的嬤嬤都讚不絕口。

“因為上心了,想著不能給王爺丟人,所以要好好學。”用膳時白桑語笑眯眯道,夾了口愛吃的魚肉。

“誰敢覺得你丟人,我把他拖下去砍了。”

白桑語瞪了他一眼,嗔道:“王爺!”

宋裕和聞言笑笑,拍了拍坐在一旁聽樂的若宜的腦袋:“好好吃飯。”

“我太佩服大嫂嫂了,你都不知道兄長以前是什麽樣的榆木腦袋,現在就像鐵樹開了花一樣。”若宜也不怕,嘴裏含著飯含糊道,“嫂嫂你真厲害。”

白桑語聽若宜說過幾次,京中小姐很多都對宋裕和有意,有時宮中的宴會上會有出彩之人,明裏暗裏暗示過他,但宋裕和隻當聽不懂。

日子一天天過去,臨近婚期時,夜裏京中落了雪。

白桑語推開門就看見下人都在掃雪,鵝毛般的大雪洋洋灑灑落在身上,鬥篷都來不及穿她就跑了出去。

宋裕和來時,皺著眉將自己身上的大氅蓋在她身上,衣擺落在地上。

“怎麽穿得如此少?”

白桑語不答,隻是欣喜地仰頭看雪,伸手接住一片雪花,說:“你看,這麽大的雪,好看嗎?”

宋裕和盯著她答:“好看。”

晚上時,宋裕和在院中堆了個雪人,白桑語上完教習課回來第一眼就看見了。

她欣喜地跑去看那半人高的雪人,指著它笑道:“鼻子竟是用玉如意做的,當真是價值連城的一個雪人。”

轉頭,對上宋裕和含笑的眼睛。

她的心顫了又顫,聽宋裕和問她:“可否喜歡?”

“喜歡。”她答。

兩人玩過之後坐在廊下看雪。

今夜無風,鵝毛般的大雪洋洋灑灑,很快就落滿了整個庭院。

仆人上了酒,放在火上溫著,白桑語倒了一杯抿了小口,整個身子都暖和過來。

她問:“王爺,此情此景,你可歡喜?”

“自是歡喜的。”

“王爺的歡喜是因何而來?”白桑語扭頭看他,麵前的人劍眉星目,是如畫般俊俏的模樣,當初樹下初見,讓她一見傾心。

“是我,還是她?”

宋裕和沒聽懂,微微側目瞧她。

“王爺看著我時,想起的那個人是誰?”

宮裏的人都說,禎王而立之年卻並未娶妻,不曾有姑娘在側,她是第一個。

若宜也說,她這個大哥哥從小到大都是沒開竅的樣子,對男女之事毫不掛心,整日遊手好閑惹得皇後頻頻歎氣。

可她能感覺得出來,宋裕和每每看著她笑時,就像是在透過她,看另一個人。

她想知道。

那個困著宋裕和的人,那個讓他受傷夢魘時念叨著的人,究竟是誰。

他到底是在同誰說“今年可想做王妃?”

“王爺曾說過不會欺瞞我,如今,可否能同我講實話?那個喚作棉棉的姑娘,是何人?”

宋裕和愣住,不明白她是如何得知。

“遇刺的那天晚上,王爺半夜夢魘,抓著我的手喚我棉棉,問我,今年可想做王妃。”

如潮水般洶湧的記憶再次湧上心頭,是還在江南的時候,安棉棉給他倒酒,他鬼迷心竅地問她“可想做王妃”,她拿酒的手抖了一抖,清酒灑落。

想起安棉棉小鹿一樣的眼睛望著他,一字一句地同他說:“若王爺喜歡我,即便被人嘲笑出身,我也願意。”

他不知該如何解釋,他想告訴她,安棉棉就是她。

安棉棉與白桑語,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白桑語伸手撫上他的眼睛,就是這樣的目光,溫柔繾綣,深情不移,卻如利劍般刺穿她的心。

他不是在看她,是在透過她,看向另一個人。

像是想在她身上尋到那個人的影子。

“是我的……一位故人。”

“是那個人嗎?那個堅持了十多年,到頭來是錯的的那個人。”

“嗯。”

“她是誰呢?”

“是你。”

“我?”

若不是能看見宋裕和的神情,她真的會覺得他在騙她。

“我有一段與現在截然相反的記憶,夢裏,你的父親通敵賣國,被我屠了滿門,你因為記恨我,埋伏在我身邊,最後一杯毒酒,送我上路。在我身邊那時的你,喚作安棉棉。”

“她喜愛甜食,是嗎?”

“是。”

“那王爺喜歡的,究竟是誰呢?是安棉棉,還是白桑語?”

不知不覺,白桑語已經喝了一整壺酒,臉頰緋紅,像是一觸就碎的瓷器。

“你們是同一個人。”

“不是的。”

她還想喝酒,被宋裕和奪了酒杯。

“你喝多了,回屋睡覺吧。”

話音剛落,宋裕和隻覺胸口劇痛,周遭白光乍起,晃得他睜不開眼。

再次睜眼時,他看見了安棉棉。

她一副沉靜內斂的模樣,正坐在椅子上。

周圍是破舊不堪的禎王府,桌上還擺著棋盤與吃了一口的綠豆糕。

“我沒有喜歡,宋裕和。”

他聽見安棉棉淡淡開口:“我隻是有些遺憾,如果我們一開始不是這樣,我想我會愛上你的。或許是你從京城跑出來遊曆山水時的驚鴻一瞥,會讓我記好幾年。”

“宋裕和,我難過的是我們的結局明明會比現在好,可硬生生被趕到了盡頭。如果我們的開始不是這樣,如果是我自己,我想,也足夠吸引你。”

這是……他死之後的事?

他想上前,卻被一股力量往後拽,一直拽到陰暗潮濕的牢房裏。

他臥在地上,手邊是散落的酒杯。

原是這樣。

他去求了佛,求佛讓他看一眼安棉棉本來的樣子。

他聽見了他死後,安棉棉的話,於是做了一場夢。

夢裏,他是一個普通的,遊山玩水的閑散王爺,而她,是萬千寵愛的白桑語。

誠如她自己所言,如果是她,也足夠吸引他。

他這一生啊,作惡多端,到頭來還能得佛祖一絲憐憫。

奄奄一息之時,他仿佛回到了江南,他這一生最開心的那段日子。

新年可真熱鬧啊。

他在倒酒,他噙著笑問她:“今年,可想做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