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念:番外1

近幾年宋裕和的造反之心越發強烈,原本駐紮在江南的官員被殺得所剩無幾,全部換上了宋裕和自己的人。

皇帝派人來查過一次,那人還沒到江南,就感染風寒,暴斃而亡。

趙安皓還在京城時,陛下問他:“上一個江南巡撫死在半路,大家都知道是個九死一生的苦差事,你竟敢去?”

他說:“敢,若能讓天下太平,世道光明,我敢去。”

皇城內外到處都是禎王的眼線,燒殺搶掠,明明是皇家貴胄,是本該受人敬重的王爺。

可現在提他的名字,三歲孩童會怕得哭泣,如狼如豹,令人聞風喪膽。

惡行昭昭,罄竹難書。

皇帝笑了,說他和一個人很像,他自覺地沒問是誰,隻是在心裏想能得皇帝如此讚許的,大概是個正直凜然之人。

後來在江南禎王府看見了一臉蒼白,毫無血色地躺在寧格懷裏的安棉棉,她微微合著眼,聽見他的聲音,抬眸看了他一眼,視線又不動聲色地滑向宋裕和。

可是隻那一眼,趙安皓就能確認了。

他忘不了那雙眼睛,漆黑明亮,十三四歲的小姑娘用稚嫩的聲音問他:“你的名字是取自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嗎?”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問得他愣在原地好久。

世人皆知宋裕和不尊皇帝,是司馬昭之心,可他卻想投入宋裕和的門下,做他的門客。

他這身錦白衣裳,以後如何做到皓皓之白,麵對她的詢問,他竟羞愧得不知如何作答。

彼時隻以為是一句無心之言,現在看來,竟是在勸他回頭。

趙安皓拿著黑衣人趁亂扔在院中的發簪,他初到江南時,在她頭上看到過。

他這一路九死一生,躲過無數次暗殺,好幾次都以為自己會和上一個江南巡撫一樣死在半路。

但他活下來了,站在江南的地界,站在禎王府門口。

一下車,就看見他記了好幾年的姑娘。

姑娘笑著對他說:“舟車勞頓,辛苦了。”

當時隻以為是一句客套話,現在想來,其實從一開始,她就認出了他。

她太擅長演戲了,所有的話都藏在話裏。

快行至京城時,一路上禎王的眼線被鏟除得差不多了,安棉棉第一次上了他的馬車。

許是因為身上有傷,不似往日靈動,沉穩安靜,倒像是個大戶人家的小姐。

她的第一句就問:“那日與王爺對弈,誰贏了?”

他想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說的是那日她受傷回府之前的那局棋,他說:“未下完。”

“大人若還記得,可否複一下盤?”

趙安皓不知其因,但沒多問,擺到中盤時,又聽她道:“不似他平時的實力。”

“王爺心亂了,棋也就亂了。”

他說完這句話,安棉棉許久未出聲,隻是一步一步地同他下著。

他未和她說,她的棋裏,有幾分禎王的影子。

回宮之後,皇帝問他立了此功,想要什麽。

他想了又想,說沒有。

皇帝讓他去查一件陳年舊案,關於十四年前嘉盛關城主叛國一事。

他心裏“咯噔”一下,不安地問:“可有何不妥?”

“安棉棉求朕還她父親清白。”皇帝似是想起了什麽說道,“朕記得你祖籍也在嘉盛關,對此事可有印象?”

他記得,記得敵軍入侵,記得禎王帶人平反,亦記得那夜廝殺,他在枯井裏看見的小女孩。

她縮在角落裏,仰著頭望向他,臉上還掛著淚。

他問她還活著嗎?問完就覺得自己傻,又讓她等一下,過會兒就來救她。

原來是這個姑娘。

趙安皓笑了一下,他的家人都被敵軍殺死了,他隻能去投奔在京城的叔父。可剛走到一半,就有人自稱宮裏的,將她帶走了。

時隔十幾年,再一次回到嘉盛關,趙安皓率先去了以前的白府,此時已經換上了新的牌匾,新任城主葉尚卿,是個人人歌頌的好官。

他說明來意,管家請他進去,備上茶,抱歉地笑著說城主在軍營操練,已經派人去請了。

府裏的人有說有笑的,但又規矩得體。

有孩童蹴鞠不小心進了府裏,丫鬟踢給他笑著說道:“天都黑了莫要貪玩,快回家去。”

那孩子脆生生地應了一句,抱著球搖搖晃晃地跑了。

與江南完全不同。

他查了一個月,所有證據都指向白城主的罪行,查無可查。

回京述職時,皇帝歎了口氣道:“該如何同她說。”

趙安皓不知道。

那個為了證明父親清白,為了洗刷白家十幾年冤屈,兩次在鬼門關走過一遍的姑娘若是得知自己的父親,一直敬佩的父親,真的是人們口中的賣國賊,可怎麽辦?

她如何承受得住?

後來,他不常聽見她的消息,皇帝將她安排在以前待過的那座無人居住的宮殿,宮裏人常喚她一聲安姑娘。

她不常出門,偶爾會去淑妃宮裏坐坐。有一日下朝,在宮門口時,遇到了她,那日是她的生辰,向皇帝請了旨出宮。

還是當初的模樣,見著他微微福身,聲音清冷道:“趙大人。”

這大概是她本來的性格,清冷從容,一雙眼眸沉靜似水。

他亦俯身作揖,喚了聲:“安姑娘。”

他同其他人一樣,喚她安姑娘,可心裏還是有一絲期望,遙記得當年從枯井救她出來,她聲音很小,還帶著哭腔同他說:“我叫白桑語,你叫什麽啊?”

她姓白,卻還是選擇用淑妃給的名字在宮裏生活著。

他那夜不知怎的,不想告訴他自己的名字。

若是回到那個時候,他定會說:

“小生趙安皓,取自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

他對得起這個名字,對得起身上的這身官服。

他想告訴她,自己是那個把她從枯井救出來的哥哥,想問問她可曾記得。

可他終究什麽也沒說,隻是笑著看著她,用一如既往疏離卻禮貌的態度同她說:“下官祝姑娘生辰安康,餘生喜樂,平安順遂。”

她微微一笑,道了句謝就離開了。

他看見安棉棉拐進北道,那是通往禎王府的路。

她或許是想去見見故人。

後來叔母問他:“你的年紀也不小了,可有心儀的姑娘?”

他笑了笑,腦海中浮現出她的臉,搖搖頭,說沒有。

他成親第二日,夫人拿著藕粉的發簪問他從何而來。

他笑著看著那簪子,說了句:“一位故人的。”

夫人問他:“收起來嗎?”

他答:“收起來吧。”

連帶著他的情意,都收在了匣子裏。

他有安逸的生活,有待他如親生的叔父叔母,有賢惠的夫人。

而他這念了這麽些年,明知不會有結果的情意,就放下吧。

他堅守他的皓皓之白,為國為民,清廉正直,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