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道之所存,情之所鍾
接下來的時間裏溫少卿極配合地講述了整個事件的過程,叢容偶爾打斷他問幾個問題,溫少卿解釋之後再繼續,叢容不斷記錄著,溫少卿描述完之後,叢容又問了幾個專業問題後,忽然問:“你為什麽那麽相信那個趙醫生,萬一真的是他在搶救的過程中有失誤呢?”
溫少卿幾乎沒有思考便回答:“我並不是為了某一個醫生,今天是趙醫生,明天或許就輪到李醫生,後天或許就會是我。我是針對整個大環境,難道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也是每個醫生必須承受的?為什麽我們為了救回那條生命付出那麽多的努力,卻隻換回唾棄和打罵?”
叢容聽到這裏有些動容,忽然抬頭看向他,“在此之前,你有沒有……”
剩下的幾個字叢容忽然有些說不下去。
溫少卿卻明白了她的意思,沉默了一下,“有過。我說過,在醫生這條路上走得久了,誰手裏還沒幾條人命啊。”
溫少卿說到這裏歪頭對著叢容一笑,輕鬆地開著玩笑:“跟律師一樣,你沒接過判死刑的案子?”
叢容本來嚴肅沉鬱的臉慢慢破碎,點點頭跟著笑起來,何止是接過。
溫少卿笑過之後很快開口:“就算醫學發展得再快,醫學設備再先進,任你醫術再高明,生命都有人力不可逆轉的因素,麵對生命,醫生也會帶著無可奈何的無能為力。家屬聽到的是一個結果,而醫生卻是看著生命跡象一點點地消失,生命體征監護儀上所有的數字歸零,所有的曲線變成直線,隻留下單調刺耳的蜂鳴。你知道和死神搶奪生命的這一仗,你敗了。
宣布死亡的那一刻,誰的心裏都不會好受。都說醫者仁心,可為醫者要學會的第一課大概就是如何把心變硬。”
他的聲音低沉而平靜,似乎在說著什麽無關緊要的事情,低垂著眼睛掩飾著眼底的情緒,沒受傷的那隻手輕輕摩挲著杯子上的花紋,說完這些之後便是長久的沉默。
叢容看著他的側影微微出神,她不了解醫生,她對醫生的認知還停留在平安夜那場聚餐上一張張毫無陰霾的笑臉上,也許那些笑臉的主人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每天都要和死神宣戰,或輸或贏,越戰越勇。
氣氛一時間有些沉悶,連帶著他的聲音都有些悶悶的,“怪我嗎?”
叢容一愣,“什麽?”
溫少卿看向她,“我帶鍾禎打架。”
叢容搖搖頭,半晌才開口:“鍾禎出生的時候,我已經記事了,這些年我看著他慢慢長大,他從小到大從來沒有打過架,在我的認知裏,在一個男人的一生中,總要打幾場架,這樣人生才算完整。以前我經常會想,如果我是個男孩子,大概可以帶鍾禎痛痛快快地打幾架。鍾禎從小就喜歡黏我,可我畢竟是個女孩子,男女有別,我總怕會給他帶來不好的影響。”
溫少卿挑眉問道:“你是怕……”
“我怕他會……”叢容似乎很是為難,猶豫了半晌才吐出那個形容詞,“娘。”
“……”溫少卿想起那個表情包,艱難地咽了一下口水,“你想多了。”
溫少卿想起小時候沒事就會和溫讓打上幾個回合,然後兩個人被罰去抄醫書就禁不住手腕發酸。
“你當初為什麽選鍾禎做學生?”叢容終究是好奇的,“聽他說,你收學生很嚴格,以他的資質我以為是考不上的。”
“當初選學生的時候我不太了解鍾禎,比起資質和學識,我更注重一個人的品格和涵養。醫生這個行業說特殊也特殊,說普通也普通,我不希望有人帶著別樣的目的來從事,而是希望它是靠自身的魅力吸引別人來學,希望每一個從醫的人都是品行端正的。”溫少卿頓了一下,“鍾禎學醫,是因為你奶奶的病嗎?”
叢容愣了一下,滿是疑惑地去看他。
溫少卿,“晚飯的時候你有些不對勁,我就問了他兩句。”
“不是,他學醫就是因為他想,跟我奶奶無關。”叢容搖搖頭,“我奶奶身體一直很硬朗,是在睡夢中走的,誰都沒想到她會走得那麽突然。”
她記得那個時候快過年了,她在一周前還在電話裏和老人笑著說,回家過年的時候要吃奶奶做的李鴻章大雜燴,可沒想到才過了一個星期,便接到了老人離世的消息,很長一段時間裏她都接受不了。
叢容從往事裏回過神,察覺到溫少卿的視線一直落在她臉上,她尷尬地握緊筆,低頭在紙上亂畫,慌慌張張地問起來:“那你呢,你為什麽學醫?”
溫少卿看到她假裝認真做筆記來掩飾手足無措便覺得好笑,“這個也跟這個案子有關?”
叢容這下更尷尬了,下意識地把筆扔到一邊,“沒……沒有關係,就是隨便問問。”
溫少卿斂了神色,聲音也鄭重了幾分,“我是祖父帶大的,祖父是中醫,我從小就在中藥堆和醫書中泡大。從小我就知道學醫很辛苦,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醫患關係變得緊張起來,很多醫生都不會讓自己的子女再去學醫,因為他們覺得不值,本來就很辛苦,現在更是高危職業。如果可以選擇,大概沒人想去做醫生,可這個職業終究要有人去做,天下無醫,沒人會希望看到這個結果。我祖父跟我說過,道之所存,雖千萬人吾往矣。父母給我取名少卿,少卿是個官名,古人雲,不為良相,便為良醫。而且醫生也叫大夫,大夫不也為國為公?這大概就是宿命吧。”
不為良相,便為良醫。
叢容在心裏重複著這句話。
不知誰說過,一個人的氣質裏,藏著你走過的路、看過的景、讀過的書和愛過的人。叢容忽然覺得,從最後一點來看,自己一定是個特別有氣質的人。
她靜靜看著眼前這個眉目沉靜的男人,心裏默默感慨,這樣的一個人應該很討喜吧,能寫一手好字,醫術精湛,心靈和外貌都幹幹淨淨的,有著自己的想法,堅定又溫柔地在世間行走,即便偶爾有些小腹黑,偶爾會捉弄她,也是讓人歡喜的。
叢容輕聲低喃:“道之所存,雖千萬人吾往矣,這句話鍾禎也跟我說過……”
“那你肯定不知道下一句。”他靜靜地看著她,眼神卻越來越柔和,忽然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情之所鍾,雖千萬裏吾念矣。”
叢容心裏一疼,忽然有些喘不過氣來,情之所鍾,雖千萬裏吾念矣,他說的大概就是朋友圈裏的那個“非不思她”吧?
溫少卿看著她臉上的血色一絲絲褪去,唇色白得有些嚇人,意識到這個女人又不知道想到哪裏去了。他皺了皺眉抬手揉著眉心很是無奈地開口:“叢容,我說我喜歡你。”
縱使叢容再遲鈍,她也意識到了他在說什麽,一顆心在胸腔裏怦怦直跳,臉色更是白了幾分,她猛然睜大眼睛滿是錯愕地看過去,“怎麽可能……”
溫少卿無視她的震驚,換了個姿勢慵懶地靠在桌邊,筆直修長的腿斜搭著,微微歪頭看著她不答反問:“當時,你跟林辰說喜歡我的時候,是喜歡我什麽?”
醫院是人世間最複雜的地方,溫少卿在醫院待得久了,看遍世事,和人對視的時候每每都會從內心釋放出一股張力。叢容覺得自己被那股力道越纏越緊,幾乎不能呼吸了。她心亂如麻,不敢再看他,歪過頭去躲閃著他的目光,“我說過了我不喜歡你。”
溫少卿恍若未聞,自顧自地問下去:“你為什麽喜歡我?是喜歡遊戲裏的我,還是現實裏的我?是喜歡幾年前初次見麵時的我,還是現在的我?”
叢容還處在震驚中不可自拔,溫少卿的話似乎越來越難以理解,她張張嘴想要說點什麽,可終究還是什麽都沒說。
溫少卿似乎並不需要她的答案,“那個時候我們彼此還不了解,你是因為不了解而喜歡,現在了解了,還喜歡嗎?你了解的溫少卿並不是看上去那樣謙和儒雅,他也會粗魯地揮動拳頭,你還喜歡他嗎?”
他的聲音越發低沉,微微垂著眼睛,長睫輕掩,讓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叢容一下子緊張起來,“我……”
她發出一個單音節後,便低頭咬緊嘴唇,再開口時聲音忽然低了下去,原來放在腿上的手臂也慢慢垂下,“可我不知道你喜歡我什麽……我們明明沒有多少接觸,你根本就不了解我……”
溫少卿反問:“那你了解我嗎?你當初喜歡上我的時候了解我嗎?”
還,算是……了解吧?
叢容在心裏底氣不足地回答,她是個相當理性的人,事事講求證據邏輯,可不知道為什麽在溫少卿的事情上會這麽感性。那個時候看到溫少卿是那個樣子,覺得心動。後來再遇到,發現原來他竟然不是她以為的那個樣子,卻更加心動。
過了許久,她才扭扭捏捏地嘟囔了一句:“反正我不會因為打架這件事而不喜歡你了。”
溫少卿這次倒是反應極快,故作疑惑地問:“你不是說不喜歡我嗎?”
“……”
叢容猛然驚醒,不知是她的道行太淺,還是他的套路太深。總之,她又一頭栽進了這個屠夫的陷阱裏。
她把頭扭向一邊,強壓著火氣連做了幾個深呼吸。
溫少卿看著她的臉色由紅轉白,又由白轉紅,表情極其精彩,忽然笑起來,頗為不要臉地繼續撩撥她,“我早就說過,喜歡我並不是什麽丟人的事,更何況,我們是兩情相悅。”
叢容聽到這個詞的時候眼眸驀地一亮,下一秒又很快暗淡下去,輕聲開口:“算了。”
溫少卿緩緩開口:“說。”
叢容糾結了一下才開口:“那個時候我跟林辰說了那句話之後,沒過多久,你就在遊戲好友裏把我刪除了,我以為你不喜歡我,甚至是厭煩我的。”
在她闖了禍逃到國外之後便沒有再玩那個遊戲,甚至切斷了一切跟溫少卿和林辰的聯係方式,就是怕溫少卿會興師問罪。
不過在很久之後,她還是沒忍住登錄過一次遊戲,結果發現溫少卿把她移除了好友。那一刻她呆呆地坐在電腦前,心情有些複雜,像是終於解脫了,又像是失落到了極點,一顆心飄來**去找不到落點。
以至於後來在小區裏再次重逢的時候,她才會以為溫少卿是不想見到她的,所以才會選擇裝作不認識。
誰知溫少卿竟倒打一耙,“不是我刪的你,是你刪的我。”
叢容微微蹙眉,一臉難以置信。
溫少卿看她似乎還是糾結,遲疑了一下,開口:“跟你說件事,你聽了之後別激動。”
叢容抬起頭看著他,“什麽事?”
溫少卿深吸一口氣,“當年鍾禎登了你的遊戲號,冒充你給我發私信,就發生在你出國之後沒多久。”
叢容忽然冷靜下來,本能地開始邏輯分析,“你怎麽知道是冒充?”
溫少卿淺淺地笑著,“他不是知道你在遊戲裏一直很關注我嗎?大概是登錄你的賬號時發現我們是好友,便自動腦補了我們有了進一步的發展。也許他認為按照你的個性根本不會主動出擊,便很興奮地跑來冒充你跟我表白,他應該不知道那個時候我們已經在現實中見過,用詞很奇怪,而且男孩子和女孩子說話的方式很不一樣,他也不注意,很容易察覺出來,還有,他的操作實在是比你差太多了。”
叢容呆呆地聽著,心裏隻有一個想法,真的是天道輪回啊,她拿鍾禎的賬號關注溫少卿,鍾禎就拿了她的賬號胡來!
叢容消化了半天,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他都說了什麽?”
溫少卿斟酌了一下,“說你喜歡我。”
叢容盯著溫少卿的眼睛,明顯不相信,“原話!”
溫少卿知道說出來叢容肯定又要奓毛,所以才總結了一下,原話……說出來叢容咬死鍾禎的心都有了吧?
溫少卿說得委婉,“他那時候年紀小,大概不太懂這些事,再加上……”
“快說!”叢容本來就已經夠羞愧難當了,可越是羞愧便越是想知道鍾禎說過什麽。
溫少卿被叢容一吼,很快就鬆了口,“哦,他說你一直都很關注我,一遍一遍地看我解說的視頻,特別特別喜歡我。”
叢容辯解:“我那是為了了解你,然後打敗你!”
這次換作溫少卿一臉質疑了,“鍾禎可不是這麽說的!”
“他能知道什麽?!”叢容氣憤之下口不擇言,“是他喜歡你,還是我喜歡你!”
話一出口,兩個人同時怔了一怔,繼而神情各異。
溫少卿挑眉,眼底靜靜流淌著笑意,嘴角不易察覺地勾起一個可疑的弧度,又被硬生生地壓回去。
叢容撫額,在心底默念,衝動是魔鬼啊,冷靜啊,叢容,你要冷靜啊。
過了半晌,叢容硬著頭皮繼續問:“還有呢?”
溫少卿摸著下巴回憶著,“還有,你出國的那幾年,他一直冒充你在遊戲裏撩我,發你的近照,說你的近況,還有……”
叢容心裏的怒火越積越多,“還有什麽?”
溫少卿終於潑出最後一桶油,“還有,每隔幾天便從網上抄一封特別酸的情書發給我,說是表達你對我的相思之情,堅持了很久。”
叢容緊緊皺著眉,“特別酸的……情書?”
“是啊,他知道我是學醫的之後,經常給我發什麽,你是我的硝酸甘油片,我心如刀割的疼痛隻有你能撫慰啊;還有你是我的竇房結啊,你在我的卵圓窩啊這種。”溫少卿說完大概知道叢容對有些醫學名詞不了解便解釋了一下,“竇房結是心髒正常自動節律性興奮的起搏點,也就是我們平日裏說的心動源頭。卵圓窩是心髒最柔軟的地方,也是從右心房進入左心房心導管穿刺的理想部位。”
叢容馬上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那你都是怎麽回複他的?”
溫少卿一臉嚴肅認真,“我跟他說,心絞痛要去醫院做檢查,不能隨便吃藥,硝酸甘油片不是適合每個人的。”
叢容終於發飆,“他有病啊!他給你發這些幹什麽?!”
溫少卿點頭表示讚同,“確實有病。”
叢容問清楚之後,一時羞愧難當,不知道是急的還是氣的,極快地抽了口氣,眼淚一下子便掉了下來,渾身發抖地抽泣著。
幾年前在遊戲裏死乞白賴地貼過去,幾年後在小區裏遇上了竟然還故作姿態地裝作不認識,還不知道當時溫少卿心裏怎麽想她呢?說她使手段耍心機欲擒故縱恐怕都是好聽的!
溫少卿看到她的眼淚也是嚇了一跳,轉身從書桌上拿起紙巾盒,走過去坐到她旁邊,抽了兩張遞過去,看著她因為流淚而微微泛紅的眼眶,猜到了她的心思,極快地開口:“沒有把你往不堪的方麵想。”
每個人都想在心愛的人麵前保持最美好的一麵,可叢容直到今天才知道,自己的形象早在八百年前就被鍾禎給糟蹋幹淨了!
她緊緊咬著下唇,看著溫少卿遞過來的紙巾,還有什麽臉麵去接。
溫少卿看她不接,無奈地笑了笑,抬手親自替她擦了起來。
紙巾才觸碰到她的皮膚,叢容便躲開了,自己抽了兩張紙巾重重地擦掉眼淚,心思一轉一下子掉轉了槍口,瞪著他,“還有你,你明明識破了,為什麽不揭穿他?”
她的眼睛因為才哭過,濕漉漉地泛著水光,越發顯得烏黑明亮,可臉上的表情卻有幾分撒潑無賴,聲音因為哭泣帶著微微的嘶啞。溫少卿越看越覺得可愛,心裏一動,臉上卻故作莫名,“我為什麽要揭穿他?我覺得還不錯啊,可以知道你的很多事情。”
“你……”叢容語塞,頓了一下,“後來呢?”
溫少卿繼續回憶,“後來……後來我跟他說,我有喜歡的人了,他就忽然放棄了,消失了幾天之後就不聲不響地把我刪除了好友,從此再也沒有出現過。”
叢容突然冷靜下來,他說……他有喜歡的人了。
她忽然想起那年冬天,鍾禎大半夜蹲在宿舍樓頂給她打電話,他低低的聲音裏夾雜著風聲,他反複重複著一句話:“阿姐,我心裏難過。”
當時叢容嚇了一跳,可怎麽問他都不肯說因為什麽,隻覺得他大概是失戀了,可現在她似乎知道為什麽了。
每個人總覺得自己最親近的人值得擁有最好的,喜歡的人都會喜歡她,舍不得她受委屈,舍不得她難過,舍不得看她被別人傷害。
叢容總歸還是對這件事耿耿於懷,輕咳一聲問:“那個時候……你有喜歡的人了?”
溫少卿的眼底蘊著淺淺的溫情,“是啊,我喜歡你這件事有什麽不對嗎?不過鍾禎理解力太差又沒有耐心,還沒等我說是誰,他就放棄了。”
“你胡說八道!”叢容一時間難以接受,剛才溫少卿說他喜歡她,她暫且相信是這段時間相處以來他對她有了好感,可他剛才這句話又是什麽意思?
溫少卿淺淺地笑著,眼神越發溫潤柔和,“我為什麽要胡說八道?本來就是我先喜歡上你,然後才從林辰口中知道,你跟他說你喜歡我。”
叢容斬釘截鐵地開口:“不可能!”
“怎麽不可能?”他凝著眸子深深地打量著她,“叢容,你當真以為我不知道當初操作鍾禎賬號和我在遊戲裏廝殺的那個人是誰嗎?當年你因為一句‘不喜歡律師喜歡醫生’落荒而逃的時候,這些年你在國外惶恐不安的時候,可曾問過我一句,喜不喜歡你呢?”
一時間叢容心中五味雜陳,心思千回百轉,有東西在心口慢慢發酵,整顆心都脹脹的,有什麽東西漸漸破土而出,這些年積藏在心底的所有情緒鋪天蓋地地席卷而來。
原來,那個時候他站在她麵前,笑著跟她說“叢容,我見過你”是帶了這層深意的。
緣分從來都是種很奇妙的存在,無法尋求根源、無法推算、無跡可循、無法強求、無法掌控。當她在遊戲裏一次次搜尋他的身影時,原來他也在關注她。後來的初次見麵,當她春心萌動的同時,他也怦然心動。
溫少卿耐心極好地等著叢容消化這些信息,這些年叢容一直以為是自己那句“不喜歡律師喜歡醫生”使得林辰和溫少卿兄弟隔閡,從此林辰異國求學逃離這一切,可她不知道,真正擊垮林辰的是,當林辰把她的這句話當成玩笑講給溫少卿聽的時候,溫少卿正經回答他的那句“恰好醫生也喜歡律師”。
所以在她眼裏一直看似無辜的溫少卿,並不無辜。這些溫少卿本打算告訴她,可當他無意中發現每次提到林辰,叢容看他的眼神裏便多了幾分愧疚和討好,也不再總躲著他時,他便打算讓這個誤會繼續下去。
過了許久,直到叢容無意識地端起手邊的水杯抿了一口才發現水已微涼,才慢慢回神,低低地開口:“可是你從來都沒找過我。”
溫少卿沉默了許久才開口回答:“慎始,善終。那個時候我們都太忙了,撇開時差和距離不說,繁重的學業我們尚且勉強支撐,更何況是感情呢?年輕情侶之間最常出現的問題就是滿身尖刺意氣用事,不懂退讓,不知寬容,一言不合大概就是永不往來,或許伸手隻是一瞬間的事,可我也怕不能一直牽手走下去。那個時候我也年少輕狂,我無法肯定自己對愛人會不會有一顆包容的心,愛情之所以美好,是因為經得起現實的考驗,隻要還喜歡,成熟安穩之後再牽手,終究是不遲的,不是嗎?如果隻是晚幾年時間便可以讓我們強大成熟一些,讓這份考驗簡單一些,讓我們可以一起走下去,我不介意把時間往後推一推,你呢?”
叢容不得不承認,溫少卿比她冷靜理智,那個時候她忙得連睡覺的時間都得擠出來。睡眠不足、學業壓力大的時候脾氣就會特別暴躁,鍾禎不知道被她誤傷過多少次。她和鍾禎有從小一起長大的深厚親情,鍾禎根本不會放在心上。可如果換作沒有什麽感情基礎的年輕情侶呢?大概真的會如溫少卿所說,會吵個天翻地覆,誰也不肯認輸,從此分道揚鑣,更何況他們還是異地,光是猜忌和多疑就可以磨光所有的感情,他說的大概是最好的處理方法了。
叢容終究還是個女人,即便理智上承認溫少卿是對的,可心裏還是會不舒服,可那點小女子的別扭又實在是說不出口。
溫少卿看她的臉又皺成一團便又樂了,嘴角強忍著笑意問:“你在別扭什麽?”
叢容一邊在心裏鄙視自己小家子氣一邊回答:“沒什麽。”
“不是沒有思念,就是因為心中有愛,所以才會克製。”溫少卿低眉淺笑,“叢律師不也沒有找過我嗎?”
溫少卿一語道破天機,叢容怔了一下,越發覺得自己剛才的想法實在是太斤斤計較了。現在想來當初在小區裏能和他重逢,大概也不是偶然,這麽算起來到底他還是兩人中主動的那一個。
想到這裏叢容心裏一動,“你什麽時候知道我回來的?”
“那天我來這邊拿很久之前放的書,站在陽台上往下看的時候,看到你從小區門口走進來,然後便回去收拾行李搬過來了。”
叢容忽然想起來,“你又是怎麽知道是鍾禎幹的?”
“本來是不知道的,前幾天他自己說漏了,我故意露了怯讓他知道我的遊戲ID看他的反應,他的反應太異常了,前後一想才對上的。”溫少卿說完指了指錄音筆,“這些也是案情需要?也需要錄下來?”
叢容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立刻伸手關掉,看到錄音筆旁邊的手機忽然又想起什麽,動了動嘴角,猶豫著到底要不要問。
溫少卿懶懶地靠進沙發裏,“叢律師還有什麽疑問就快點問,過了今天,我可就未必這麽有問有答了。”
叢容終究是按捺不住好奇心,“你微信的那條朋友圈……那個隻有一個背影的女孩是誰……”
按照溫少卿的說辭,他很早之前就喜歡上她了,可他在國外留學的時候為什麽又會發那樣一條“非不思她”的朋友圈?
溫少卿不由讚歎:“律師就是律師,邏輯真是太清晰了,滴水不漏啊,不過……”
“叢容,你以為我非要加你的微信是為了什麽?我暗示了你那麽多,你怎麽半點都沒察覺?你作為律師的敏感度呢?”溫少卿看著她一臉懵懂,又無奈地歎了口氣提醒,“你不會連你自己都認不出來吧?”
“怎麽可能是我?”叢容拿出手機又翻到那張照片,仔仔細細看了一下,然後,愣住。
好像……真的是她。
好像是某一年的除夕,她和鍾禎帶著一群小朋友在樓頂放煙火,後來她玩累了便坐在一旁看他們玩,這張照片像是有人站在她斜後方拍出來的。
溫少卿一臉抱怨地睨她一眼,“那年過年我沒回家,獨自一人在異國過著孤獨的除夕夜,難道還不允許我睹物思人發條朋友圈嗎?”
叢容又低頭去看手機屏幕,“這照片你哪裏來的?”
“不是照片,是從一段短視頻裏截出來的。鍾禎拍了發給我的,隻不過他是偷拍的,手抖得太厲害了,我已經盡量截取最清楚的畫麵了,就是從那個時候起,我懷疑鍾禎有帕金森的征兆。”
叢容皺眉,“視頻是鍾禎拍的,他怎麽會認不出來?直到前幾天才發現你?”
溫少卿點了點手機,“因為鍾禎是個外星人,他不用微信的,你忘了嗎?”
一切都對得上了,是了,鍾禎不用微信……
一切都怪鍾禎不用微信!
叢容忽然站起來,“先不說這個了,你們家的刀在哪兒?”
她今晚的情緒起伏太大,到了現在基本恢複了麵無表情,平靜得有些不正常。溫少卿不放心地問:“你要幹什麽?”
叢容微微一笑,“我要去砍了鍾禎!”
溫少卿撫著額頭,“砍人犯法啊,叢律師。”
“犯法我也認了!我先解氣了再說!”說完便一陣風似的衝了出去。
叢容一貫是冷靜淡漠的禦姐模樣,溫少卿卻最喜歡看到她被撩撥得破功抓狂的樣子,此刻難得看到她咬牙切齒找人出氣的模樣,他便笑著站起來追了出去。
溫少卿到了對門的時候,門也沒關,站在門口都能聽到鍾禎鬼哭狼嚎的聲音。他走進去的時候,叢容正拿著一隻高跟鞋怒氣衝衝地追著鍾禎打,鍾禎一邊逃一邊求饒,毫無形象可言。
鍾禎正被叢容打得滿屋亂竄,看到溫少卿便哭著求救,“老板!救命啊!”
溫少卿微微笑著不發一言,優雅地坐在沙發上靜靜圍觀。
鍾禎光顧著看溫少卿,一不留神被叢容踹了一腳,拔高聲音號了一聲後齜牙咧嘴地衝叢容求饒,“表姐,你別下死手啊!真的很疼!”
叢容冷笑一聲,“疼?疼就對了!不疼我費這工夫幹什麽?!”
鍾禎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隻知道叢容忽然從對門衝回來便揪著他打,看她的樣子是真的動了氣,勸是勸不了了,隻能繼續向溫少卿求救,“老板,我是您學生啊,您不能這麽袖手旁觀助紂為虐啊!”
溫少卿很是讚同地點了點頭,“你說得對。”
說完站起來走到門口,把門關上,然後攔住叢容,在她身上比畫了一下,“你打的地方不對,得打這個部位,這裏不是要害,但是不需要用多大的力氣就會特別疼,而且不會留下傷痕。”
鍾禎目瞪口呆地看著溫少卿,“老板,您……”
叢容點點頭,笑容猙獰地撲向了鍾禎。
溫少卿看著滿屋亂跑一個逃一個追著打的人,覺得鬧騰,便開口:“鍾禎,你跑什麽?你表姐正生氣呢,越是打不到火氣越是大,你讓她打幾下出出氣就好了!”
“打人是解決不了問題的啊!溫老師,你晚上才說過!”鍾禎做著垂死掙紮。
溫少卿點頭讚同,“我也這麽認為,叢容,這種情況我也不建議你動手打他。”
鍾禎臉上的喜色還未來得及展開,就被溫少卿的下一句話徹底打回穀底。
“我建議你直接換弟弟,這個弟弟就別要了。”
叢容陰惻惻地回答:“是不打算要了,今天就清理門戶!”
鍾禎都快哭了,“表姐,我是你親表弟,你不能不管我的死活呀!”
叢容趁機揪住鍾禎,“中國《民法通則》第11條規定:18周歲以上的公民是成年人,具有完全民事行為能力,可以獨立進行民事活動,是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完全民事行為能力是指可完全獨立地進行民事活動,通過自己的行為取得民事權利和承擔民事義務的資格。也就是說,你要對自己完全負責。”
鍾禎聽得一愣一愣的,被叢容結結實實地揍了一頓之後,才可憐兮兮地趴在沙發上問:“阿姐,我到底哪裏惹到你了?”
叢容正氣喘籲籲地坐在另一邊的沙發上平複呼吸,聽到他問火氣又一下子拱了起來,踹了他一腳,惡狠狠地反問:“你還有臉問?!”
鍾禎被她吼得渾身一震,不敢再招惹她,往溫少卿的方向挪了挪,小聲問:“老板,我表姐到底為什麽發那麽大的火啊?”
溫少卿的視線一直落在桌上的櫻花杯上,伸手往杯子裏倒了水,遞給叢容之後才轉頭看著鍾禎,鄭重其事地開口:“鍾禎,我跟你說過兩次,我有喜歡的人了,都是同一個人。”
“您什麽時候給我說過,兩次……”鍾禎說到最後兩個字的時候終於反應過來,立刻一臉驚恐地叫,“您怎麽知道那是我冒充的?!”話一出口便猛地捂住嘴,小心翼翼地看向叢容,果然看到叢容眼底的火苗又燒了起來,一臉諂媚地湊過去,“阿姐,我錯了……”
鍾禎道完歉之後自以為聰明地和叢容坐在一邊,指著另一邊的溫少卿轉移炮火,“表姐,他竟然當著你的麵那麽明目張膽地說他有喜歡的人,這是在挑釁你啊!”
溫少卿用一種看白癡的眼神看著他,邊搖頭邊歎氣,“唉,過了那麽多年,耐心還是那麽差,我還沒說完,你又怎麽知道我喜歡的那個人不是你表姐?”
“騙人!那個時候您明明還不認識我表姐!您為人師表怎麽能撒謊呢?”鍾禎攬緊叢容的胳膊,“表姐,他在侮辱你的智商!”
“我跟他……”叢容輕咳一聲,頓了一下才繼續,“認識得比你想象的要早,在現實中。”
鍾禎一臉茫然,一種不祥的預感慢慢從心底浮起來,“多早?”
叢容看了溫少卿一眼,“我上研究生的第一年,他是我一個師兄的好朋友,我們一起吃過一頓飯。”
鍾禎先是聽得一頭霧水,看看叢容,又看看溫少卿,理了半天才恍然大悟,“哦!那個時候你就知道杏林春暖是他了?!然後呢?!你們為什麽要假裝不認識?”
“然後……”叢容硬著頭皮模糊不清地悶悶開口,“我跟你說過的,我暗戀他被發現了,再見麵時就是鄰居了,每天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很尷尬,就假裝不認識。”
鍾禎臉上的表情更豐富了,眼睛瞪得大大,“你說的都是真的?!我以為你在敷衍我!”
叢容拉下他緊緊箍住自己手臂的雙手,一臉嫌棄,“是你自己不肯相信。”
鍾禎臉上都是震驚,“你們……又是什麽時候忽然勾搭到一起的?”
叢容聽到“勾搭”那兩個字便皺眉,溫少卿倒是覺得這個詞用得不錯,慢條斯理地回答:“就在剛剛,討論案情的時候。”
鍾禎這下真的是豬八戒照鏡子裏外不是人了,他又諂媚地笑著跟溫少卿解釋:“親老板,我剛才在跟您開玩笑,我在逗我表姐玩,您不要放在心上。”
“我不放在心上。”溫少卿極溫和、極寬容地笑了一下,“你的一切我都不會放在心上,所以你什麽時間畢業這個問題,我自然也沒有放在心上。”
鍾禎一聽到畢業的問題眼睛都綠了,哭著去抱溫少卿的大腿,“老板啊,您不能這樣啊,我要早點畢業賺錢養家啊,還有個表姐要養的……嗚嗚嗚……”
“我不用你養!”
“你表姐我會養。”
一男一女兩道聲音同時響起,聲音的主人下一秒便看向對方,一個坦然淡定,一個神色複雜。
“哈哈。”鍾禎幹笑兩聲,“你們好有默契啊!哈哈,你們繼續,繼續吧,我先去睡了。”說完便準備腳底抹油逃離戰場,誰知溫少卿忽然出聲叫住他。
“對了,你剛才倒是提醒我了,我是為人師長,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你的肉體我是管不了了。首先我要把你的靈魂和肉體剝離開來,我先想想用哪把刀比較好……”溫少卿邊說邊掃了鍾禎一眼,“動刀不好,太血腥了,還是肉體和精神雙重折磨好了,折磨久了就會自動分離了。”
鍾禎苦著臉一頭栽進沙發裏,索性破罐子破摔,咿咿呀呀地打著滾呻吟。
叢容麵無表情地看了一會兒,後來怕自己真的下手重了,剛才她下手也沒個輕重,便看向溫少卿。
溫少卿了然,掃了鍾禎一眼,給出答案,“裝的。”
鍾禎不服氣,“又沒打你身上,你憑什麽說我裝的?”
溫少卿唇角勾起一抹極淡的笑容,“都是學醫的,裝不裝的誰又瞞得過誰?有意思嗎?”
鍾禎聽了這話也覺得在這隻道行頗深的老狐狸麵前裝沒意思,索性不再裝了,坐起來摸摸自己的額角,可憐兮兮地對叢容道:“但是我的頭疼是真的,阿姐。”
叢容不為所動,看都沒看他一眼。
鍾禎又折騰了一會兒,見沒人搭理他也覺得沒意思,不知從哪裏摸出一個小鏡子,對著自己的臉照了半天,“阿姐,你看看我的臉,會不會留疤啊?我會不會破相啊?”
鍾禎長了張娃娃臉,又生得細皮嫩肉,襯得那幾道抓痕格外明顯。他對著鏡子一臉擔憂地碎碎念著:“改天要去整形科找沈醫生要幾盒祛疤的藥膏抹抹。”
“真的啊?”鍾禎也不管自己的臉了,扔了鏡子興衝衝地轉頭看著叢容,“表姐,如果我天天挨打,你就會天天給我買東西嗎?”
叢容撫著額頭,這下換她頭疼了,“閉嘴!”
收拾完鍾禎,叢容才想起筆記本和錄音筆還放在溫少卿家的書房裏,等她拿回來之後才發現錄音筆一直都沒關,剛才他們所有的談話內容都被錄了下來。
她之前明明按了電源鍵,不知道為什麽沒有關上。
她按下播放鍵,很快他清冽低沉的聲音便傳了出來,聽著他的聲音讓她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那個時候,她戴著耳機無數次地看他解說的遊戲視頻,視頻裏的聲音明明是變聲器處理過的,可記憶中的聲音卻忽然變成了他的本音。
叢容猛地關掉錄音筆,搖搖腦袋,企圖把那個聲音搖出腦袋,她今天一定是受到刺激了,還是洗洗早點睡吧。
她剛躺到**就收到溫少卿的微信。
“我明天要早點去醫院處理事情,不能給你做早飯了。”
叢容來來回回編輯刪除了半天,最後隻回複了一個“好”字。
昨天溫少卿特意囑咐學生們回去不要看手機,是怕網上的某些言論會影響他們。現在網絡這麽發達,大概昨天出事後沒多久,消息便傳播開來了吧,社會輿論的壓力可想而知。昨晚他自己也沒有看,很早就關了手機。今天早早地到了醫院,換了衣服坐在辦公室裏才打開手機開始看相關新聞。
一條條瀏覽過去,底下網友的討論如火如荼,他卻心如止水。
溫少卿看了半天,一抬頭看到陳簇站在他麵前看著他笑。
溫少卿也跟著笑起來,“他們都怎麽說?”
陳簇拉了把椅子過來坐在溫少卿旁寬慰著開口:“還能怎麽說,那幫年輕的女醫生、小護士本來就迷你迷得不行,這下更不得了了,說什麽要論血性男兒還得看解放軍同誌。什麽溫教授有多英勇,溫教授天上有地下無,溫教授文可提筆發文章,武可提刀鬥醫鬧。別擔心,我們都力挺你。昨天那幾個醫鬧去急診處理傷口,急診上的醫生、護士特別給力,理都沒理,幹晾著他們。”
溫少卿忍不住笑起來,“這樣不好吧?會被投訴吧?”
陳簇難得不守規矩,“怕什麽,都是些死不了人的傷口,怕的該是他們,以後最好別生病,看還有哪家醫院敢收。”
兩人正說得起勁,忽然覺得氣氛不對,一轉頭就看到主任站在他們身後。主任緊緊皺著眉頭看了溫少卿一眼,然後對著陳簇開口:“一會兒晚一點查房,人齊了都到我辦公室一趟。”
開會的時候,昨天參與打架的人自然被主任罵了個狗血噴頭,溫少卿這個主犯主任留了麵子沒怎麽罵,就逮著幾個實習醫生和學生使勁罵。溫少卿都聽不下去了,輕咳一聲打斷他,“主任,少罵兩句,您不能隻看眼前,得想想以後,等再過幾年,您年紀大了需要看病的時候,正是他們這群小朋友成長成頂梁柱的時候,到時候您找他們看病,就不怕死他們手裏?”
法不責眾的道理主任自然是懂的,他瞪了溫少卿半天,“昨天是你煽動他們還手的?”
溫少卿坦**地點頭,“是啊。”
主任被他的態度氣得吐血,“你知不知道這麽做的後果是什麽?!你知不知道昨天那些媒體和記者都圍到院長辦公室去了!”
溫少卿搖頭,“不知道。”
“你……”主任又狠狠瞪了溫少卿一會兒,“先停職回家休息兩天吧,好好寫檢查!”
溫少卿一直低眉順眼地挨訓,聽到這裏才抬頭看過去,問道:“兩天是多久?”
主任斟酌了一下,“至少一個月!到時候看具體情況再定!”
溫少卿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麽。
兩人正沉默著,有人敲門,“溫醫生,院長叫你去他辦公室一下。”
溫少卿點點頭,“主任,那我去了?”
主任煩躁地擺擺手,“去去去!”
十分鍾之後,溫少卿站在院長辦公室看著院長長籲短歎地在他麵前轉圈,“你說你啊,你讓我怎麽處理你?!”
溫少卿一臉平和,“該怎麽處理就怎麽處理。”
院長的眉頭皺成一個深深的“川”字,“那我以後還怎麽去見你爺爺?我跟你父親以後還怎麽見麵啊?還有你母親,我跟你母親可是同門師兄妹啊!你讓我拿你怎麽辦?!”
溫少卿昨晚關了機,對外界的看法一概不管,可是院長說得對,家裏長輩那裏他確實不能不理,他緩了口氣,說:“給您添麻煩了。”
院長顧慮他身後的溫家,在自己的地盤上出了這種事,他本來也不好向溫家解釋,更何況溫少卿本人此刻態度良好,他更是不好意思。他苦口婆心地勸道:“溫公子啊,您沒事打什麽架啊?萬一真的傷到哪裏,我怎麽跟你們家老爺子交代啊?”
溫少卿眼神一凜,“醫生不是聖人,老這麽鬧下去院裏的態度實在讓人心寒,我不想看到以後沒人做醫生,就這麽簡單,跟溫家沒什麽關係。我爺爺和我父親那裏,他們未必會覺得我做得不對,我會自己去說。”
院長神色複雜地盯著他看了幾秒鍾,“你先出去吧。”
溫少卿剛回到辦公室,幾個同事和學生便圍了過來,一臉悲哀。
他笑了一下,剛想說什麽,有護士過來叫他:“溫老師,15床病人不舒服,麻煩您過去看一下。”
溫少卿脫了白大褂,“我停職了,不能看病人了。鍾禎,你去找陳簇醫生給他看一下。”
鍾禎臉上的抓痕經過一夜不但沒好,反而還腫了起來,看上去更像小花貓了,配上他淒淒慘慘的表情更加好笑,“陳醫生剛進手術室。”
溫少卿一頓,“那找主任吧。”
鍾禎轉頭跟小護士說:“你去找主任吧,我跟我老板說會兒話。”
幾個醫生跟著笑起來,陸陸續續被護士叫走,最後隻留了幾個溫少卿自己的學生。
“老板,您別走。”
“打架我們都打了,為什麽隻罰你一個人。”
“就是啊……”
溫少卿淺淺地笑了一下,“你們還小,以後會明白的。再說了,我是停職,又不是辭職,我跟係裏打過電話說明情況了,回頭你們好好寫份檢查,學校不會難為你們的。”
他邊說邊低頭在一張紙上寫著什麽,寫完後放到陳簇的桌子上,用杯子壓住。
他一動一群學生便跟著他挪動,他好笑,“都跟著我做什麽,該幹什麽就幹什麽去。昨天教你們脫掉白大褂,今天要教你們怎麽把白大褂穿回來,穿上了就要行使使命。健康所係,性命相托,保證自己在健康的情況下不偏激矛盾,不低微脆弱。不過把青春和熱血獻給醫學事業就可以了,你的命醫學事業不需要。行了,都去忙吧,有什麽問題多去問問陳醫生或者主任。”
溫少卿把幾個學生趕出辦公室之後,便離開了醫院。
陳簇做了手術出來之後看到桌子上溫少卿留給他的字條,有些心酸。
上麵是幾個病人的情況和需要注意的地方,最下麵寫著一句話。
“可能還會有人來鬧事,多關注一下趙醫生和鍾禎。”
陳簇歎了口氣,但行善事,莫問前程,大概是當代醫護人員的一種無奈吧。還是快到中午吧,到了中午他要去找三寶那個寶氣的丫頭吃午飯,調節一下心情。
沒過多久院長忽然出現在科室門口,攔著主任問:“溫少卿的事情怎麽處理的?”
主任老實回答:“停職查看。”
院長眼睛一瞪,“誰讓你停他的職的?!”
主任一臉正色,“他帶著學生打架啊,院長。”
院長咳嗽一聲,“那也不能停職!”
主任看著院長的臉色有些奇怪,“院長,您怎麽了?”
“去你辦公室說。”院長率先抬腳進了辦公室。
主任一頭霧水地跟了進去。
“你真不知道他是誰嗎?”院長看他關上了門才一臉恨鐵不成鋼地開口提醒,“溫家啊!”
主任更是茫然,“哪個溫家?”
院長氣得直拍桌子,“醫學界還有幾個溫家啊?你就知道埋頭發文章,能不能抬頭看看?”
主任恍然大悟,“不是……不是都在軍區醫院的嗎?怎麽跑我們醫院來了?”
院長歎了口氣,“他雖然年輕,可資曆一點都不淺,他從會說話寫字開始就入行了,骨子裏流的可是幾代人沉澱下來的醫生血。別人開蒙學的是《三字經》,他開蒙學的是《千金方》,那能一樣嗎?算起來比我們的資曆都老!溫老手把手親自教出來的啊,道行極深,他把手搭你脈上不出半分鍾,就能知道你什麽毛病!中西醫結合那幫人天天想著來挖他,你不知道啊?就算沒有這些,就他那把刀,你比得了啊?”
主任有些心虛,“一個月……”
院長拍了一下桌子,“多久?!”
主任遲疑了一下,“兩周。”
院長瞪他一眼,“幾天?!”
主任小聲回答:“兩天……”
院長終於滿意了,站起來準備離開,“兩天之後我要在醫院看到他。”
主任攔住他,“院長,出了這種事,媒體啊、廳裏啊,總要給個說法吧?”
院長擺手,“他父親已經處理了,不然你以為今天會這麽安靜?你通知他兩天之後來上班。還有,以後再遇上這種事,醫院還是要拿出該有的態度來,該硬氣的時候就要硬氣,知道嗎?”
主任看著院長的背影撓頭,說軟的是您,說硬的也是您,您以為您是海綿體啊?
叢容昨天晚上失眠到後半夜,今天出門晚了,沒想到一出門竟然看到上班時間溫少卿拎著幾棵青菜從電梯裏出來,綠油油的菜葉上還掛著露水。
她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時間,“你怎麽沒去醫院?”
溫少卿邊走邊回答:“去過了。”
叢容滿是疑惑,“去過了?”
“嗯,停職察看。正好休息休息,以前想請假都不批。晚上回來吃飯嗎?我多做點。”
他慢悠悠地走著,輕描淡寫地說自己被停職了,然後抬頭問她回不回來吃晚飯,似乎沒什麽大不了的。
陽光從走廊的窗戶照進來,叢容看著逆光而行的溫少卿,陽光在他的周身鍍上一層淡淡的金色,看上去沉靜安然。他麵對不公和誤解時那麽淡然,發自內心地坦然與豁達,不慌不忙地繼續前行,繼續做他該做的事情。
溫少卿和她擦肩而過,拿了鑰匙開了門,沒得到她的回答又轉身問了一句:“要回來吃嗎?”
“哦。”叢容點點頭,看著溫少卿進了家門,愣在原地。
接下來的一整天叢容都不在狀態,眼前總是晃動著溫少卿那雙俊逸溫情的眉眼。
下午庭審的時候她更是心不在焉,好在是個小案子,對方又是新人,看到她就發怵,再看到她準備的材料就又輸了一半。
法官組織調解的時候,叢容皺著眉頭頻頻看表,臉上明顯的不耐煩嚇得對方不敢反駁,很快結束了。
法官在庭後笑著問:“小叢啊,那個新人得罪你了?”
叢容收拾著東西,“沒有啊。”
“那你怎麽那麽不耐煩地碾壓人家?”
“哦,我要回家吃飯。”叢容看了一眼時間,“再不結束就趕上堵車了。”
法官一愣,叢律師看上去不像個吃貨啊?還想再問就隻看到她匆忙離開的背影。
叢容終於趕在堵車前回到小區,等電梯的時候還在想一會兒怎麽安慰溫少卿,畢竟被停職,對他來說,應該是難以接受的吧?
吃了飯叢容主動洗了碗、倒了茶,坐在沙發上繼續溫柔地安慰他:“你不要難過,停職也就是一時的,等風波過去了,你還可以回醫院上班的。”
溫少卿悶悶地應了一聲:“嗯。”
叢容看著他低垂著腦袋順著讓一讓的毛,心裏一緊,似乎情緒很低落啊?
叢容很快又滿麵笑容地開口:“沒關係啊,你如果心情不好可以出去玩一玩。”
溫少卿再次發出一個單音節,“嗯。”
叢容覺得自己不適合安慰人,麵對當事人的那些大道理都不適用,她又努力了一下,“不想去啊?那要不做做運動?我有一張健身卡,就在小區的健身房,可以借給你。”
溫少卿這次連單音節都懶得發了,重重地歎了口氣。
叢容越來越緊張了,怎麽反應這麽冷淡,難道事情很嚴重?醫院處罰得很重?
她躊躇著問出口:“嗯……到底停職多久啊?”
溫少卿這下終於抬頭看向她,“兩天。”
“!!!”叢容下一秒便暴躁地跳起來,“兩天?!那你在這裏裝什麽裝?!”
溫少卿一臉無辜,“我沒裝啊,我有說我難過了嗎?都是你一個人在那裏說。”
叢容咬牙切齒,怪不得他剛才一直低著頭,聲音聽上去也很奇怪,大概就是一直在憋笑吧!
她很快冷靜下來,似笑非笑地看著溫少卿,“那溫醫生就好好在家反省吧,我就不打擾了。明天上午如果有時間到律所找我,我們簽一下委托合同,順便談一下律師費的問題。”
溫少卿也站了起來,他平日裏就比她高出半頭去,現在叢容腳上穿著拖鞋,身高差距瞬時拉大。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大概是不滿意兩人之間的距離,又走近了半步,半是認真半是調侃地問道:“你這算是在約我嗎?”
他的頭頂便是吊燈,身體一靠近便把她罩在陰影裏,叢容臉上微微一熱,一把推開他跑回了家。
這次兩人敞開心扉之後,溫少卿第一次半真不假地撩她,之前存有那麽多疑問,每次被他撩撥她心裏總有股莫名的煩躁,現在……
她靠在門上揉著頭發,那股煩躁好像變成了一股燥熱,燒得她心裏慌慌的,是她從未體會過的陌生感覺。
她扯著頭發鬱悶地想,是頭發太長了吧?明天去剪了!
溫少卿第二天上午如約到了叢容所在的律所,前台接待的小姑娘聽他說找叢容後,臉上便浮現出一抹曖昧的笑。兩個小姑娘對視一眼後,興奮地一齊看向他,盯著他看了半天才拿起手邊的電話,“叢律師,有人找您,是個帥哥啊。”
叢容看著溫少卿臉上微妙的表情便覺得尷尬,瞪了她們一眼後轉身帶著溫少卿往辦公室走,“進來吧。”
剛走出去幾步,身後的小姑娘便興奮地討論起來。
“是這個吧?叢律師要等的人?長得好帥啊……”
“應該是吧!叢律師早上一來就交代上午有電話找她,一律都說她不在,如果有個男人來找她,馬上給她打電話,她還親自出來接,我覺得肯定是這個!”
“兩個人挺般配的,是吧?”
“兩個人剛才還眉來眼去的,叢律師臉都有點紅了,好有愛啊……”
兩個人正聊得開心,譚司澤和上官易從外麵走進來,譚司澤敲敲桌子好奇地問:“誰好有愛啊?”
“叢律師和一個男人!”
“什麽男人?”
“剛才有個可帥可帥的男人來找叢律師,現在他們在叢律師的辦公室。”
譚司澤一臉玩味,“上官,一會兒我們去看看?”
上官一手插在褲子裏,另一隻手抬起來擺了擺,邊說邊往裏走,“算了算了,見叢律師是按照分鍾收費的,我就不去見了。上次我谘詢了她幾個問題,她竟然收了我四位數的谘詢費!”
那邊譚司澤還在想著一會兒找個借口去強勢圍觀一下,這邊叢容隔著半張桌子把起草好的合同拿給溫少卿,“你看一下有沒有問題,沒問題的話就把自己的信息填上。”
說完又盯上他的左手,今天包紮得比昨天還嚴實,看上去有些嚴重,“手沒事吧?”
“嗯。”溫少卿裝模作樣摸著自己的左手,“今天早上起來就有些嚴重。”
叢容今天學乖了沒直接上手,拿筆戳了戳,“是不是傷到骨頭了?去醫院看看吧?”
溫少卿一臉正色,“我就是醫生。”
叢容愣了一下,“你不是說術業有專攻嗎?”
溫少卿靠近了些問:“你擔心我?”
他的眼底蘊著點點笑意,讓叢容不忍拒絕,“就算是吧。”
他得寸進尺地繼續問:“如果我的手一直好不了,做不了手術了,你養我吧?”
叢容立刻就緊張地撫上他的左手,“真的這麽嚴重嗎?”說完又站起來,“算了,改天再簽吧,先去醫院。”
溫少卿反手壓住她的手,“我是說如果。”
叢容和他對視良久,漸漸從他眼底讀出一抹戲弄,能這麽氣定神閑地開這種玩笑,大概根本就傷得不重。她抽回手,低頭看著手裏的文件淡淡地開口:“作為你的律師,如果真的是那樣,我隻能盡量幫你多爭取點賠償,希望夠你下半輩子用的。”
溫少卿還在逗她,“你真不管我?也未免太無情了吧?”
叢容很理性地幫他分析,“我是為你考慮,之前不還說覺得讓新娘擋酒太沒麵子嗎?現在讓一個女人養你不是更沒麵子?”
叢容拿餘光偷瞄了一眼他的手,打算回頭找鍾禎問問到底嚴不嚴重。
溫少卿草草掃了幾眼,問道:“怎麽費用這裏都是空著的?”
叢容不好意思說不收他律師費,故意冷著臉看他,“我打算等你簽了字再慢慢填,如果以後你得罪我了,我就填得你傾家**產。”
溫少卿忽然笑起來,“那我就更不用看了,你要是打算坑我,我也看不出什麽。”
叢容無語地遞了支筆給他,“那就填信息,簽字。”
“先等一下。”溫少卿剛準備下筆,叢容忽然開口,翻到某一頁遞給他看,“這頁你再仔細看一下,訴訟都是有風險的,法庭宣判前,沒人能肯定官司的輸贏。”
叢容說完之後溫少卿便一臉古怪,她試探著問:“怎麽了?”
溫少卿一臉嚴肅,“這種話一般都是我跟病人家屬說,手術有風險,不能保證手術100%成功,現在換你跟我說,我有點接受不了。”
叢容有點不想理他了,淡淡地開口:“簽字吧。”
溫少卿剛寫了幾個字又停住,抬起頭來一臉純良地看向叢容。
叢容探身看過去,“怎麽了?填錯了?沒事,我再打一份。”
溫少卿搖頭,“不是,我平時寫病曆都是用藍黑色的筆,忽然用其他顏色的不適應。”
叢容歎氣,低頭在抽屜裏翻了半天,然後放棄,“沒有。”
溫少卿極好說話地笑了笑,“那我就湊合著用吧。”
叢容睨他,“你可以不用湊合。”
溫少卿又停下筆,“那怎麽寫?”
叢容揚揚下巴示意他,“咬破手指用血寫。”
溫少卿極給麵子地笑起來,“叢律師真會開玩笑。不過,說真的,有個做律師的熟人還是挺方便的。”
叢容正低頭在另一份合同上填自己的信息,聽到這裏筆下一頓,模糊不清地回了一句:“要是有可能,我倒是希望你這輩子都不要用到我。”
溫少卿聽了抬眸看了她一眼,笑了笑沒再說話,隻是那笑容說不出的悠遠清淺。
兩個人填完之後,溫少卿看著並排列著的甲乙方信息及簽字,忽然開口:“我想過我們的信息會同在一張紙上,可沒想過會是這種方式。”
叢容問道:“你想過的是哪種方式?”
溫少卿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隻是一掃而過,隻是那一眼真可謂是意味深長,看得叢容心裏一動。
她細細想了一下,一男一女的信息出現在一張紙上,又不是以這種方式,大概就隻剩下……她被這個想法嚇了一跳,努力壓下那個念頭,不敢再往下想,倉皇失措間抬頭去看溫少卿,誰知溫少卿卻是一臉了然地衝她笑了一下,眼底靜靜流淌著那抹情緒分明就是戲謔!
臉紅過之後叢容便又不平,她的想法有什麽錯嗎?一男一女的信息出現在一張紙上,又不是以這種方式,她能想到的就隻有申請結婚登記聲明書了啊!
叢容輕咳一聲,故作鎮定地把印泥推到他麵前,“蓋手印。”
溫少卿用拇指輕沾了印泥後並沒有往合同上按下去,反而舉到自己眼前,看了半天才開口:“不蓋行不行,我想把第一次留到……”
他的話說到一半就停住了,留給人無限遐想的空間後又繼續,“反正我們那麽熟了,又沒有律師費的問題。”
叢容想也沒想,便伸手抓著他的手強行按了下去,然後扔給他一張紙巾。
溫少卿邊慢條斯理地擦著手邊開口:“我不是自願的,你強迫我。”
叢容嗬嗬笑了兩聲,冷眼看他,“你怎麽證明你不是自願的?怎麽證明是我強迫你的?你有證據嗎?你不知道律師從來都是隻認證據不認人的嗎?”
溫少卿覺得新鮮,“你怎麽胡攪蠻纏?”
叢容輕掃他一眼,不疾不徐地回答:“跟你學的。”
“……”溫少卿被噎了一下,“我就不收你學費了。”
叢容無視他的胡言亂語,收起合同站起來,看了一眼他的手,知道他手受了傷不能開車,便主動問:“要去哪兒,我送你?”
溫少卿搖頭,“不用,我停職了不用上班,也不趕時間坐地鐵就行了。”
叢容拿起車鑰匙,“反正我要出去剪頭發,順路捎你一段吧。”
溫少卿一聽便皺起眉頭,“怎麽又要剪頭發?”
叢容當然不會說被你撩撥得心慌意亂遷怒頭發,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太長了,會熱。”
溫少卿的嘴角抽了抽,“現在是冬天。”
叢容堅持,“冬天也熱。”
溫少卿看了看她的頭發,“要剪到哪裏?”
叢容抬手隨意摸了摸肩膀,“到鎖骨吧。”
她上班的時候多半都是大衣,淺色上衣加深色長褲的穿法,簡單大氣。室內溫度高,此刻上身隻穿了一件V領白襯衣,隱約露出鎖骨,溫少卿看看她的鎖骨,視線又往下移了移,落在她腰間,他垂眸想了想,“時間應該差不多夠了,剪吧!”
叢容沒注意自己並沒有在征求他的意見,反而被他前一句話吸引,“什麽時間夠了?”
溫少卿搖搖手裏的合同,歡歡喜喜地回答:“就是這個時間啊。”
叢容剛想翻臉,就有人敲門,然後譚司澤探頭進來,“聽說叢律師帶了男朋友來上班,我來圍觀一下。”
叢容正暴躁呢,“走開!”
“見不得人嗎?”譚司澤無畏地挑釁,然後便把視線落在溫少卿的臉上,“這不挺帥的,幹嗎怕人看?”
叢容極快地掃了溫少卿一眼,怕譚司澤再說出什麽來,開口解釋:“不是男朋友,別亂說話。”
溫少卿笑而不語,弄得叢容更覺尷尬。
譚司澤忽然扯著溫少卿的衣袖,拔高聲音,“手怎麽了?叢律師家暴你嗎?”
他說完神色複雜地看了叢容一眼,繼續喋喋不休地對溫少卿說:“兄弟,你不要怕,她家暴你的話,你跟我說,她是律師,我也是律師,律師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我會幫你爭取一筆很可觀的治療費和精神損失費的!”
叢容懶得聽他胡扯,直接扯著溫少卿的手臂往外走,“譚師兄,你去忙吧,我有事出去一趟。”
譚司澤立刻換了一副笑眯眯的表情,大度地揮手告別,“去吧,去吧,好好約會啊!”
叢容無視他的胡言亂語,直到拉著溫少卿站在電梯口等電梯才放手,終於鬆了口氣。
電梯門打開,上官易從裏麵走出來,看了看叢容,又看了看溫少卿,問:“男朋友?”
叢容一顆心又提起來,“不是,是當事人。”
“是嗎?你最近不是為了個醫療糾紛的案子推掉了不少委托,又開始接了?”上官易嘟囔完看向溫少卿,“哥們兒,遇上什麽事了?”
溫少卿指指自己,“我就是那個‘醫療糾紛’。”
上官易又仔仔細細地盯著溫少卿看了幾秒,“你知不知道叢容從來不接醫療糾紛的案子?這是她的第一次,你好好珍惜。”
叢容看著他越說越沒譜,對著他身後揚著聲音叫了一聲:“熊京京,你上官哥哥在這裏!”
果然看到上官易渾身一僵,頭也不回地跑走了。
叢容在他發現有詐前拉著溫少卿進了電梯,看著電梯門關上,她才長長地出了口氣,一抬頭卻看到溫少卿正好整以暇地看著她,嘴角勾著一抹意味深長的笑。
她心虛,“幹什麽?”
溫少卿走了半步靠過來,“叢律師為什麽從來不接醫療糾紛的委托?”
叢容掃了他一眼後便目不斜視地緊緊盯著電梯屏幕上的數字,“每個律師都有自己擅長的方向和不擅長的方向。比如剛才那個人他的強項就是打離婚官司,你非讓他接刑事案件不是強人所難嗎?醫療糾紛不是我的強項,所以不接。”
“聽上去倒是沒有問題,不過……”溫少卿故意頓了一下去看叢容的反應。
誘敵深入這種套路叢容見得多了,自然不會輕易上當,繼續故作鎮定地看著電梯屏幕上的數字,心裏卻開始緊張。
溫少卿很快開口,聲音裏帶著壓不住的笑意,“不過,叢律師是不是忘了按樓層了?”
叢容這才發現自己一直盯著的數字壓根兒就沒有變過,忍不住在心裏哀號一聲,硬著頭皮輕咳一聲,伸手按下地下停車場的樓層。
上了車,叢容邊係安全帶邊問:“要去哪裏?”
“城南。”
“城南?”
“嗯……打了架自然要回家挨罵。”
“你家住城南?”
“是我爺爺奶奶住那裏,奶奶在,父親就不會把我怎麽樣的。”
叢容遲疑了一下,還是問出口:“你父親……也是醫生嗎?”
溫少卿點點頭,“是啊,送我去地鐵站就行了。”
叢容想著溫少卿的身份,出身醫學世家,又是軍籍,有個蕭子淵那樣的表哥,他的背景大概也不會多簡單,一想到這裏她原本打算寬慰他的話,便覺得多餘,怎麽都說不出口了。
叢容把溫少卿送到地鐵站便去了常去的那家理發店,她進門的時候周程程已經到了。她正在修頭發,看到她便從鏡子裏打了個招呼,然後又不放心地對身後的理發師交代,“隻修修發尾就好了,去一點點,隻要一點點……”
然後又指指叢容,“你看到她沒有?她是律師,你給我剪多了,我就找律師告你。”
叢容和理發師俱是一臉黑線。
半天理發師才理了理她柔順的長發,笑著開口:“周小姐的頭發又黑又直,讓我剪我也下不去手。”
叢容也頗為羨慕地去摸了摸她的頭發,“跟綢子一樣滑,真是讓人羨慕啊!”
周程程得意地衝她飛媚眼,“天生麗質,羨慕不來的。”
叢容笑著去洗頭發。
洗完頭發坐到鏡子前,理發師問:“想怎麽剪?”
叢容比畫了一下,“剪短,到這裏。”
理發師還沒什麽反應,周程程已經不樂意了,“怎麽又要剪短啊?好不容易留長的!再說了,短發多難打理啊?”
叢容倒是不見舍不得,“我的發質本來就不好,留長了掉頭發更厲害了。”
女孩子一向都看重頭發,理發師難得見到這麽果斷的女孩子,一開口就要剪短,看了一下回答:“叢小姐的臉型和氣質確實更適合短發,今年也流行鎖骨發。”
周程程頗有微詞,“我倒是覺得她長發好看。”
理發師一愣,訕訕地笑了一下,“叢小姐長得漂亮,怎麽都好看。”
“別搗亂。”叢容看了周程程一眼,便低頭看雜誌。
理發師一手拿著梳子一手握著剪刀,“真的剪了?這一剪子下去後悔就來不及了?”
叢容頭也沒抬,一點也不在乎地嗯了一聲。
叢容看著看著雜誌,忽然心裏一動,便拿出手機開始搜溫家的信息,可信息寥寥無幾,跟溫少卿的情況也基本對不上。她又搜了搜蕭子淵,蕭家的信息倒是不少,也有八卦提到蕭家主母有個同胞妹妹,但這個妹妹的夫家卻沒有提到。
周程程吹完了頭發探身看過來,“你在看什麽?”
周程程想了想,搖頭,“家裏的那些事我一向是不管的,知道得也不多,要不我跟家裏打聽打聽?”
叢容點頭,一臉期待地看著她。
周程程便出去給家裏打電話,等她回來的時候叢容也剪好了,兩人便去了附近的咖啡廳聊。
一坐下周程程便開口:“溫家是醫學世家,頗有底蘊,家裏都是醫生,而且是軍籍,軍銜都不低。現在溫家主事的是長房,他夫人和蕭家主母是同胞姐妹,那個蕭家你知道吧?不過溫家是以醫術傳家,家教甚嚴,特別特別低調,迄今為止連一張照片都沒流出來過,不過並不妨礙他強大的背景和背後盤根錯節的關係網。哥哥說,城南隻有這麽一個溫家,如果你問的是這個溫家的話,這就是基本情況。哥哥還說,溫家的口碑一向很好,教出來的孩子特別謙遜有禮,如果是跟你接觸的案子有關係,建議你再核實一下。”
叢容愣了一下,搖頭,“跟工作無關,是我自己打聽的。”
周程程順嘴問了一句:“你怎麽忽然想起來打聽這個了?”
叢容遲疑了一下,“你記不記得我那個鄰居?”
周程程回憶了一下,“那個醫生?”
“嗯。”叢容抿了口咖啡,神色平靜地低聲開口,“他也恰好姓溫,有個表哥也恰好姓蕭。”
周程程一臉震驚地張大了嘴,半天才合上,心有餘悸地拍著胸口,“還好還好,上次我沒有做什麽出格的事情。”
叢容笑了起來,笑完之後卻不再說話。
溫少卿有家裏的庇護,也許他並不需要自己的幫助,從昨天到今天,大概都是她一廂情願、多此一舉吧。
溫少卿到了城南,還沒進門就看到溫讓正氣鼓鼓地坐在門外的石階上。
他想到一會兒要被罵,心情也不晴朗,歎了口氣坐了過去,“讓一讓,你又挨罵了?”
溫讓立刻正襟危坐,一臉清風朗月、六根清淨的模樣,“我是出家人,法號不讓。”
溫少卿看他一眼,“你又提回山上出家的事了?”
溫讓瞥他一眼,輕輕嗯了一聲。
溫少卿站起來拉了他一把,“好了,先回家再說吧。”
溫少卿心裏想著,拉他回去至少還可以抵擋一部分炮火,可誰知溫讓立刻縮成一團,“我不回去!”
溫少卿還沒來得及再開口就聽到角落裏的聲音,“我也不回去!”
他轉頭看過去,詫異地叫出來:“爸?!”
溫父臉上的表情和溫讓一模一樣,帶著和年齡不相符的執拗。
溫少卿走過去,“爸,您怎麽了?”
溫父皺眉訴苦:“我爸打我!我都那麽大了,我爸還打我!還叫我兔崽子!還當著你媽的麵!一點麵子都不給我留!”
溫少卿沒理他,轉頭問溫父:“為什麽打您啊?”
溫父瞪了自己弟弟一眼,“你小叔提起要回山上的事,把你奶奶氣得摔了杯子。你奶奶嫁給你爺爺那麽多年,你爺爺都沒氣過她,所以你爺爺立刻就火了,要打溫讓。我勸了兩句,就引火燒身了,說我作為長子沒教好弟弟,這關我什麽事啊?自古都是,子不教,父之過。什麽時候聽過弟不教,兄之過的?”
溫少卿現在沒什麽心思嘲笑溫讓,反倒是溫讓忽然開口揭他傷疤:“大侄子,聽說你在醫院跟人打架啊?”
溫少卿睨他一眼,沒搭理他轉身進了家門,反正都是來挨罵的,早死早超生。
進了正廳,溫母正在細聲細語地勸自己的婆婆,溫爺爺看到他便抖著花白的胡子問:“你爸和你小叔那兩個兔崽子呢?!”
話音剛落,就有了回答:“我們在這裏,老兔子。”
溫父和溫讓一前一後跟在溫少卿身後進來。
溫爺爺指指溫讓,“你叫誰老兔子呢?!你要造反啊!”
溫讓不以為意,“我們是兔崽子,你可不就是老兔子嗎?生物遺傳學決定的。”
眼看父子倆又不對付了,溫少卿趕緊開口打斷:“還是先處理我的事吧。”
一群長輩都看過來,齊聲問:“你有什麽事?”
溫少卿也是一頭霧水,“你們不是叫我回來,罵我的嗎?”
“誰要罵你了?”溫爺爺轉頭看著溫父,“你要罵他?”
溫父搖頭,“我沒那個打算,如果他極力要求,我可以勉強滿足。”
溫少卿有些搞不清狀況,“那叫我回來幹什麽?還叫了我爸,我以為是三堂會審。”
溫爺爺一臉莫名其妙,“你奶奶說想你們了,就叫你們回來一起吃頓飯。”
溫少卿這下大概終於知道了家裏的態度,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提著的一顆心也放下了。畢竟不挨罵好多年了,總有些忐忑。
溫讓一臉不服氣,“你們對他也太縱容了吧?為什麽他打架可以,我回山上救死扶傷就不行啊?我要回山上出家啊!法號我都想好了!叫不讓!是不是很霸氣?”
眾人一聽這話便自動散了。
溫母扶著溫奶奶往外走,“媽,我去廚房給您打下手。”
溫奶奶點頭,“好好好。”
溫父扶著溫爺爺往裏走,“爸,我們好久沒下棋了,我陪您來兩盤吧。”
溫爺爺也點頭,“好好好。”
很快就隻剩下溫少卿坐在椅子上巋然不動地看熱鬧。
溫讓瞪他一眼,也轉身走了。
過了一會兒溫讓主動服軟,湊到溫爺爺麵前,“爸……”
溫老爺子瞪他一眼,“不要叫我爸!我不是你爸!”
溫讓猶豫了一下,頗為為難地再次開口:“老溫,你老婆叫你吃飯……”
飯後,溫少卿陪溫父坐在院中喝茶,“爸,是您幫我善後的吧?”
“嗯……作為父親,我不鼓勵自己的兒子打架,作為前輩,我也不支持後輩打架,可同為醫生,我不覺得你有什麽不對。你們遞交到醫學會的鑒定資料我都看過了,院方沒有失職行為,就算是鬧上法庭,也沒什麽理虧的地方。”溫父抿了口茶開口問,“醫院怎麽處置你的?”
溫少卿老老實實地回答:“停職寫檢查。”
“多長時間?”
“兩天。”
溫父聽了便笑起來,“有些話你們醫院也不好直接說出來,可這個結果就說明了一切。”
溫少卿點頭,“我明白。”
父子倆說了一會兒話就看到溫母端了水果過來,垂眸看了一眼他的左手,到底是心疼,“手上的傷怎麽樣了?”
溫少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開始拆紗布,“沒什麽事,怕挨打故意包紮得嚴重點,您和奶奶看了會幫忙攔著點。”
“調皮!”溫母嗔怒著看他一眼,而後又忍不住笑起來。
溫父看了一眼他的右手,淡淡地開口:“咱們家什麽時候動手打過孩子?不都是一向抄醫書嗎?左手斷了都不耽誤挨罰,右手能寫字就行,正好給你小叔做個伴。”
今年年初溫奶奶生日,溫母去外地開會了,提前準備好了禮物,又特意提前一天提醒溫父,可溫父工作一忙便忘了,到了第二天睡醒了才想起來,趕緊帶了禮物回家負荊請罪。溫爺爺也沒含糊,大手一揮,一個月之內把《神農本草經》抄好了送過來。
於是在業內頗受敬重的溫教授每天下了手術就在辦公室裏抄醫書,別人都道溫教授修身養性,隻有溫父苦不堪言,抖著手生生受下這份恭維。
溫少卿當然沒敢大張旗鼓地嘲笑自己的親爹,現在聽到他提起抄醫書,就怕他心血**讓自己去抄,便隨便找了個借口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