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密謀議事房

剛看到李府影壁黑黢黢的影子,就聽有個聲音喝道:“那是誰呀大晚上的走路,不知道已經宵禁時間麽?”

“修二,你吼什麽?叫得比狗都響!”李丹罵道。

那叫修二的家丁聞聲忙取下燈籠,慌慌張張地跑下台階迎上來照著路,陪笑道:“三哥兒呀?您看我這老狗,眼神到夜裏便不好使了。沒驚著您的駕吧?”

“嗯?你說什麽,到夜裏眼睛不好使?有多久了?”李丹邊往裏走邊問。

“喲,大概小半年啦。”修二咧咧嘴:“瞧過大夫,也找過巫二娘請仙,都不靈嗬。”

“那怕是夜盲症!”李丹回身打量下他臉色,用手指指:

“你去市上找賣肉的魯大、魯二兄弟,就說我要的,和他們買些豚、羊肝髒來,叫你渾家切片配那紅蘿卜(即胡蘿卜)炒著吃,每日一副,吃三、五副應該就好。”

說著摸出粒銀豆兒給他:“你渾家若是也有這毛病可以一塊兒治,那煮肝的水喝了也是有用的,隻見效慢些兒就是。”修二在後頭接了銀子,喜得千恩萬謝。

李丹不再睬他。進門正要回自己屋,卻見五弟身邊放了個燈籠正在廊下打盹,被他回來的腳步驚醒了,起身迎過來問:“三哥你回來了?情形如何?”

“你一直候在這裏?”李丹驚訝。

“那怎麽辦?大伯和母親都不準我出門,為等你消息我隻好在這裏等。”李碩苦笑,又壓低聲音告訴他:

“三叔去見縣尊,不料門上說大老爺在陪客不便相見,他看快到宵禁辰光便回來了,現在去了議事房裏。”

李丹看他一眼:“既如此,五弟你去把母親也請到議事房,我一並說罷。”李碩聽了忙答應,返身進去找高氏,李丹便自己先往議事房來。

議事房在書齋東側,是個獨立的院子。門口立著個石筍,月洞門上有塊刻字青磚,李丹不用看便知道那是祖父手寫的“純然”兩個字。

進門玄關右手是間門房,左手是廊子直通茶房。房子是建在小池塘後麵的山坡上,正麵兩間,左側是花窗連廊沿坡而下與茶房相通,右邊是間推窗望景的花廳。

李丹一進來,聽到腳步聲響就有兩個人從門房迎出來。“喲,三郎回來了?”打頭的是本院管事胡秦,後麵那個是三老爺李嚴心愛的小廝順兒。

李丹瞥了兩人一眼:“我大伯他們在裏麵?”

“是、是,叫我倆在這裏候著,長景在伺候茶水。”胡秦回答。長景是大老爺李肅的長隨,李丹看這架勢就知道,裏麵的兩人都不想讓旁人在場。

“您等下,我去通報!”再怎麽說李丹也是位小爺,胡秦趕緊叫順兒搬凳子來請他坐,自己繞過池塘拾階而上去叩門通報。

不一會兒便跑回來,笑著躬身道:“三郎,兩位老爺讓你進去說話哩。”

李丹到門口先叫了聲:“大伯、三叔。”聽裏麵說聲:“三哥兒進來。”進屋一看,李肅和李嚴兄弟正分坐在上手。

“進來坐罷。”李嚴笑眯眯地招招手,他比兄長要白淨,圓臉上兩道細眉,與整天板著臉習慣了拿著大老爺架子的兄長相比,顯得柔和多了。

“這麽晚你去哪裏了?我著人滿院子尋你也找不見!”李肅不高興地問。他那又黑又長的冬瓜臉叫李丹看了就厭煩。

雖說看不上李丹的種種行事,可家裏有點什麽大小事,眾人不知為什麽都很自然地說:“去找三郎!”,就像今天傍晚李肅開口就提到“小孽畜”那樣。

但現在“小孽畜”就在他麵前,他卻期待李丹給自己帶回些消息。忌憚他的武勇,所以李肅聲色俱厲之後就不再多言,隻豎起耳朵預備聽他怎麽回話。

“我去了機杼巷。”李丹照直回答。

“三哥兒呀,這可不是開玩笑的。”李嚴說著瞥眼看他大哥,見他捋著須子沒表示,便繼續說:“陳家得罪皇帝,全家待罪當中。你小心被人看到,連累了全家可不好耍!”

“三叔放心,我自然省得。”李丹剛說完,就聽門口有聲音,忙起身過去開了門,正好高二奶奶在李碩攙扶下走到門口。

“你、你,你真去了機杼巷?”高氏顯然在門外聽到了,滿臉著急地用手指亂點:“你這猢猻,可讓我說你什麽好?”

李嚴聽了忙欠身道:“二嫂輕聲,有話進來說!”

高二奶奶揮手讓跟在後麵的小丫頭退下,進來在李肅的右手邊坐下。李碩掛好燈籠也進來,關好門挨著兄長在母親斜對過坐下,急切地問李丹:

“三兄可見過陳家伯母?那邊現在情形如何?”

“我從後巷進去,前院似乎有公差守著。不過我見到了周都頭。”李丹便把周都頭教他帶的話說了,屋裏頓時寂靜下來。

“這,你說這是縣尊的意思?”高二奶奶問。

“周都頭是這麽說的。”李丹幹巴巴地回答,然後扭臉看了看李碩,見他滿眼的不舍。

“縣尊這是為李家著想嗬!”李肅忽然開口:“弟妹,我看這個婚約必須趕緊處理掉才好,拖下去對我李家……。”

“可是,他大伯,現在退婚也太……。這,這讓碩兒今後還怎麽見人呐?”高二奶奶為難地攤開兩手。

“二嫂,沒法子的事呀!”李嚴看看兄長,對高二奶奶勸道:“如果不退婚,就如縣尊說的,小五的功名能不能保住都難說哩。

咱家現今除了大哥兒是舉人可就這麽一個秀才,你難道忍心看他為個女人把前程都丟開?”

高二奶奶咬咬嘴唇看向兒子:“五郎,你自個說,你有什麽見解?”

“咳,這事你問他個孩子做什麽?”李肅在椅子副手上重重一拍說。

本來李碩聽母親問到頭上緊張得氣都透不過來,聽他大伯這樣講,年輕人的火氣便有些上來了。

他比陳慧兒小兩歲,卻也是從小一處耍過的,現在聽大人們商議著要他退婚,立即氣鼓鼓道:

“若問我,我不同意!哪有這樣嫌貧愛富的?人家出事我們落井下石,可真是出的好主意!”

李丹聽了意外地眨眨眼,歪頭欣賞地盯了弟弟片刻。那邊李肅已經咆哮起來:“混賬,你敢指桑罵槐、目無長輩了麽?你有功名了不起呀?我當年還做過一任京官哩!”

“兄長消氣,何必跟小兒輩鬥嘴?”李嚴急忙勸解,又說李碩:“五郎不得無禮!怎麽和你大伯回話呢?不願意就說不願意,帶這些無用的閑話作甚?”

在旁邊的李丹心裏叫好,麵上卻忍著不笑出來。

原來李肅當年做禮部員外郎,在任上時接待涼州上京朝貢的達官時索賄被揭發,因此丟官還鄉,所以他就怕有人揪著自己的德行說話,每每被踩到尾巴就跳起來。

尤其今晚還是被自己侄子戳中痛處,怎能不火冒三丈!

“反正,我不同意,我也開不了口!”李碩沒想到說了半天竟然把矛頭集中在讓自己退婚上,羞憤之餘“刷”地起身,說:

“誰讚成這主意誰去辦,莫想叫我出頭!”說罷向高二奶奶施禮:“母親,孩兒累了要去休息。先告退!”說完漲紅著臉,也不等高氏說話,低頭推門而出。

李丹見了忙擺擺手:“母親莫急,我去勸勸五弟。”說罷趕緊溜之大吉。

“這倆孩子,真是沒個讓人省心的!”高二奶奶急得拍茶幾。門外小丫頭探頭看看,卻又不敢進來,隻得把門關好,仍在走廊上候著。

“孩子不懂事,咱們不能由著他性子。這家有個三哥兒胡鬧就夠了,可不能再帶壞一個!”李嚴摸著下巴上的短胡茬幽幽地說。

“是嗬!”李大老爺歎息說:“人家範縣尊也是好意嘛,小五郎不懂事,難道我們也跟著胡鬧?豈不寒了縣尊的心?”

“縣尊、縣尊,他不也是看在銀子的份上?”高二奶奶嘟囔著。

“瞧你話說的,若不是有我李家的名頭,這等皇帝震怒的大案,你以為有銀子就值得縣尊注目?婦人之見!”李肅將袖子一甩,順帶看了弟弟一眼。

“是嗬,二嫂。這麽大的事,範縣尊能點撥到肯節上,二百兩是很值的。至少,五郎的功名保住,這才能再往舉人、進士一步步攀上去。

等你門前有了‘進士及第’的扁題,二百兩算什麽!所以不要心疼那錢了,還是說說要不要退婚的、怎麽辦理的好。”李嚴就著兄長的眼神趕緊接話勸解。

高氏應了錢的事,可銀子還不曾送到,那範縣令已經主動示好。看來送一百兩足矣,餘下的那些自然是自己和長房分了,李嚴想想都覺得高興。

“這樣,既然範縣尊願意為我李家開脫幹係,那再好不過。我看要盡快把退婚辦了,哪怕多給陳家些也行。不過範大人給我提了醒,應該給府學和縣學那邊也都打點些。

弟妹別心疼,這可都是為了孩子的前程嗬,對不?”李肅說著,用眼色製止了著急想說話的李嚴,微笑著對高二奶奶點點頭。

“那,大伯的意思是……?再出三百兩夠不夠?”高二奶奶咬牙說完,撫掌道:“阿彌陀佛,要再多我一時也拿不出來了,就這樣,如何?”

“嗯,我看也差不多,那就這麽辦。明天我就出發去南昌,縣裏和饒州府還是由三弟去跑跑。至於退婚的事麽,弟妹你來操持好啦。

我意見陳家那邊不要給現銀,否則會被當作家產充沒了。等我們和範太尊打點好,你給陳家兌好的銀票,最好要麵額小些的,方便攜帶和隨時取用。

這樣我們也對得起陳家,不管怎麽說,他們真要流放個三年五載,在外麵都要用錢呐!弟妹你說是不是?”

他這番話說得高二奶奶連連點頭,還稱他想得周到,全然未想這哥倆實際打點根本用不了這樣多,其餘的都被他們裝進自己腰包裏去了!

“唉,攤上這事還能怎麽辦?無非破財消災罷了!這事我還得著落在勞媒婆身上,不能收下禮金,完了她就不管了!

先叫她去陳府上說,再找頂小轎子悄悄把那陳家姑娘送回去。她家出事就往李家躲,這叫怎麽回事?

又不是正經已過門的媳婦,這不是害我家五郎麽?三叔你可得和縣尊說清楚,我們把線劃得分明,他陳家犯的事和我們可沒任何關礙……!”

高二奶奶絮絮叨叨,越說越覺得自己在理。

“五弟,等等我!”李丹追上李碩:“誒,我還是頭一次看你這樣硬氣說話,這就對了嘛,你幹嘛垂頭喪氣地?”

李丹一向覺得這個弟弟在他母親麵前太軟,而今聽他竟敢當麵說不,真是有點難以置信。

“兄長莫誇了,小弟心裏難受得很!”李碩撅著嘴回答。

“怎麽?”

李碩回頭看看,輕聲道:“你還不曉得?他們問我不過是看我已有功名在手,客氣罷了,哪裏真的會顧及我心意呢?”

“你是說……?”

“到最後他們還會跑到陳家去退婚的。”李碩苦笑:“這些人,他們想的是李家的聲譽,顧的是二哥、四哥的前程,不可能真地把我放在心上!”

“這倒未必,二哥和四弟是要考慮,你的秀才他們也絕對舍不得丟!”李丹冷笑:“你說他們為李家那是真的。不過話說回來,大伯坐在那個位子上替全家著想原也應該。”

“三哥你什麽意思?這話說來說去,他們竟是對的?”李碩甩手道。

“他們為李家就舍陳家,就是方才說的‘落井下石’嘛,有什麽對的?如果真的仁義,那就該想想其它辦法。”李丹歎口氣:

“可惜,這個家咱們倆說了不算數,在這裏徒增煩惱,奈何?不如你悄悄去和慧姐兒說說話,好歹開解下,說不定明日母親真就送她回去,她現在肯定也是如坐針氈呢。”

“也好。”李碩又回頭看看:“現在母親和大伯、三叔說話,我趕緊過去,等她回來又看得死死地,就沒機會了。”

說完又謝一遍李丹,然後三步並作兩步地往後麵去了。他和陳慧已經訂婚,按說不宜見麵。但現在事出緊急,也就顧不得什麽禮數。

李丹見他自去,回想夢兒應該此刻也是輾轉反側難以入眠,自己無力相助同樣煩惱得很。且那周都頭說的,怕是會判全家流放。

想想此去千山萬水不知何時能再相見,情思湧上心頭,不由地長歎一聲。自己到這個時代已經十五年,卻還是很難理解這種株連家屬的做法。

若真地有罪也罷了,明明隻是牽涉而已。唉,這個皇帝也不知怎麽想的?

他情緒不高地晃**著,一抬頭已經到了自己院子前。姨娘屋裏的小丫頭針兒正在門外張望,見到他驚喜地拍手,叫:

“三哥兒回來啦!”然後便跑過來拉他:“三哥兒可回來了呢,姨娘都急死了!”

“姨娘著急了麽?”李丹看看天色,以往還有比這時辰回來晚的,也沒見說著急嘛。

“三哥兒不知道,傍晚大娘把姨娘叫去又罵人了。”針兒撅起嘴委屈地告訴他。

“為了什麽事?”

“還不是因為你總跑出去?大娘說皇帝派兵來抓人,叫姨娘看住你,不許往外頭去呢!”

“就為這個?”李丹一嘁:“這她哪裏看的住……?”話說一半咽回去了,見姨娘正站在門口瞪他。

錢姨娘十四歲進門,今年剛滿二十四歲,李丹在她麵前有種亦母亦姐的感覺,最怕她受委屈、受氣,所以看到她就同鼠兒見了貓一般,頓時矮了三分,陪笑道:

“姨娘萬福,這麽晚了怎麽站在門口?小心著涼。”說著給針兒打眼色,教她扶錢姨娘進去。

“你也知道天晚了?可就是不管家裏惦記著對不?”錢姨娘說著眼圈就冒出淚花兒來。

她在家排行第三,上頭有一兄、一姐。平日父親對她都是捧在心口上的,未料嫁給姐夫之後,先是夫婿身故,後來含辛茹苦養育這李三郎。

那高二奶奶還總拿出正室大娘子的派頭,三天兩頭教訓自己給臉色看,心裏別提有多少委屈了。平時在人麵前她都撐著,隻是一見三哥兒才忍不住要哭出來發泄下。

“哎,你別哭哇!姨娘有話屋裏說,你別哭、別哭!”李丹慌忙扶著錢姨娘進屋坐下,自己規規矩矩地站在旁邊。

“不許站著,你、你給我跪下!”

錢姨娘的嗬斥讓李丹楞了下,但他還是立即聽話地跪下了。針兒伸手拿過一張椅子上的坐墊要放到他膝下,被錢姨娘伸手擋住。“姨娘……!”針兒看她表情沒敢再說。

“我平日裏都怎麽和你說的?”錢姨娘滿麵怒氣。

“姨娘,去機杼巷是五弟求到我頭上。您知道他那個小書蟲子連樹都爬不上去的……。”李丹以為是自己偷偷跑到陳家的事情惹她不高興,連忙申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