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躍春香樓

李丹瞥了眼大堂裏桌倒椅塌的盛況,沉聲道:“媽媽且閃到一旁,這裏交給我便是。”

蘇大娘連聲應著,忙招呼不相幹的人都躲了。她知道這小哥雖年少,卻是勇武過人,打起架來說不得要見血的。

“趙三郎,趙三哥,許久不見,別來無恙乎?”李丹邊說邊往樓梯走。

原來他一眼掃去周圍盡是趙家的嘍囉,卻不見正主,心知他主意是躲在上麵讓手下出頭。

果然那趙家的護院教頭使個眼色,眾人各擎棍棒鐵尺發聲喊一擁向前。

他們自見李丹背手而入,卻不料待人近了陡然對方手上出現一雙短棍,舞動如飛團團護住自己,專打手腕、腳腕,又準又狠。

才幾個呼吸的功夫十幾個趙家家丁護院就沒有站著的了,個個倒在地上“唉喲媽呀”呼痛不已。

李丹眼角餘光瞧見門外兩三個衙役探頭探腦,索性大聲問:“老衛,你人都來了,幹嘛不進來呀?”

“嘿喲,三郎你眼神真好使。”衙役頭目衛雄嘿嘿笑著奉承:“我們這不是……瞧見公子你忙著,怕打攪嘛,是不是?”

“對、對、對!”後麵幾個跟差趕緊點頭哈腰。

“既然來了那便不要閑著,”李丹說罷看看幾個人的尷尬臉色,“撲哧”一笑:“麻煩衛大哥幫我維持下,把看熱鬧的都趕開些。”

“哦,這個自然、這個自然。”可以不和勳貴家丁對陣,大夥兒都鬆口氣,忙回頭呼喝著把聚攏的看客往門口兩邊趕。

李丹吸了口氣,將兩根短棒攥在右手,左手輕提下擺上樓。

還差最後一級的時候,忽然覺得眼前一樣物事帶著風聲而來,左腳踏上一階偏身躲過,原來是根小臂粗的門閂。

他手在地板上輕按滾過,向身後就是一腳。打黑棍的家夥屁股上吃這腳站不穩,身子一歪,大叫一聲,球似地沿著樓梯邊跌落。

這時又一人怪叫著撲出來,瞧前麵的掉下去了,頓時愣住。

李丹起身拍拍衣服,鄙夷地瞧瞧這個書童打扮的小廝,揮手道:“走開。”那小廝猶豫著慢慢往外挪步,被他當頭敲了一棍,嚇得“哎喲”地叫聲鼠竄而去。

李丹伸頭往裏瞧,見椅子上正坐著滿麵驚慌、抖成一堆白棉花般的趙家三公子趙煊。他冷笑道:“哎喲,趙三哥原來在這裏,倒讓小弟好找。”

“嗬嗬,”趙煊幹咽著,笑得比哭還難看。今天他是抱著一雪前恥的心思來的,沒成想排布下近二十多名奴才竟攔不住李丹一個!

“李三兄弟,別、別來無恙?為兄今日……隻是來耍耍的。”

“耍耍?把我兄弟的胳膊都打折了,這是耍子麽?”李丹陡然提高聲調。

“嗚”地聲冷風帶過,短棍一頭已經放在趙三額角,嚇得他“刷”地出了身汗,大叫道:“哎,李兄弟,有話好說,莫動手。”

“不動手啊?”李丹疑惑道:“那你手下奴才剛才是做什麽呢?”說著舉起另一手短棍。

“誤會,誤傷!”趙煊嚇得出溜到地上,邊往門口爬邊回頭看李丹猙獰的臉,心想這門坎怎麽這樣遠啊?

李丹接連兩棍打在他的胖屁股上,趙三公子顧不得疼“唉喲!唉喲!”地叫著,跌跌撞撞衝向樓梯。

李丹居高臨下一陣冷笑,如今天氣未暖,身上衣物還有些厚,哪裏就疼成這鬼樣子?

他返身推開臨街一間屋,三兩步衝到外廊下,邁過闌幹踏著屋瓦向下幾步,俯身用手一按,整個人在空中翻了個筋鬥,穩穩落在街頭,腳下水花濺了剛剛踉蹌而出的趙三滿頭滿臉。

人群中不知誰帶頭叫聲:“好!”,頓時喝彩聲一片。未察覺間那雨已小多了。

李丹朝眾人團團拱手拜了一圈,走過去從容不迫,張開蒲扇大手捏住趙煊頸子,在腦殼上連敲了三五個爆栗,拎著他衣領捉回,丟到門前雨水泥汙中,大聲道:

“各位街坊、鄰居,這個姓趙的本是南城人士,今日來咱們北城宴飲,尋機鬧事、傷及無辜。現在一個‘誤會’就想了事走人,大家說可行?”

“不行!豈有此理!”圍觀者紛紛嚷道。

“那怎麽辦?”

“揍他,看他還敢來北城猖狂!就是!”

“這位公子,可否容老朽說一句?”大家正議論紛紛,一位須發花白的老者忽然撥開麵前打傘的人們上前一步拱手道。

李丹望過去,見老人穿半新不舊的灰色長衫,外麵罩件雲頭紋飾邊藍色比甲,幹淨從容,自有氣質,身後還有個小廝幫他撐著油傘,不由心生好感,忙回禮問:

“先生長輩也,請問有何賜教?”

“常言道‘兩虎相爭、必有一傷’。今日這事,固然是這位趙公子傷人在先,公子施以小懲即可,倒無需逼迫過甚。”

趙煊聽了大喜:“還是這老先兒明事理喲!”

說著他就要作揖,被老人用手一攔說:“且慢,吾尚未講完。

此事若大家鬧上公堂,趙公子你縱奴行凶、毀物傷人、尋釁滋事的罪過是逃不掉的。憑這三條,要打要罰,這位李公子都是占理。”

“啊?”趙三把嘴一咧,忽然想若能認罰些銀子,也就免了皮肉之苦。恰好李丹將手裏的短棍舉了舉,嚇得他忙問:“那……那要罰怎麽說?”

老人笑著不語,看向李丹。

李丹知道老人家是讓自己拿主意,回頭看了看蘇大娘和自己的弟兄們,道:“賠償春香樓一百兩,我的弟兄們也需六十兩藥費。”

“這麽多?”

“還需拿出五十兩,你驚擾四鄰,攪了這半條街的生意,各家都要賠些!”

“啊?那我沒有,你還是打我一頓好了!”趙煊索性耍賴。

“沒有是吧?”李丹冷笑:

“那也成,我的兄弟斷了幾條胳膊你就斷幾條,挨了多少棍棒鐵尺你就受我多少,這春香樓和街坊的損失呐……便宜你,按五兩銀子一棍折算好了。三哥你看怎樣?”

趙煊目瞪口呆。他個紈絝子弟,隻知道仗勢欺人,哪想過帳還能這麽算的?

正動腦筋想招,忽然那老頭湊過來壓低聲音在他耳邊道:“這位三公子,還是先認了吧。你是有身份人家子弟,該知道國喪期吃花酒是個什麽罪……。”

他話沒說完,趙煊已經一激靈明白過來,喉頭不由自主地動了下。

他家皇族勳貴,早從邸報上知道太皇太後駕崩,如今國喪期間,百姓穿戴從素,家中不得嫁娶、用樂、飲宴。

雖無明確規定青樓禁止營業,但不吃花酒、不嫖妓卻是勳貴和官宦人家的基本常識。若是被哪個禦史參劾本無君無父、喪心病狂,亦或失德忤逆這類,那可不是好受的。

這老頭懂這個,想來是官場裏混過……?但他沒功夫考究人家的履曆了,抹把額頭的冷汗急忙做出笑臉:

“這個……這事情,確是在下的不是,多喝幾杯就不辨南北,得罪了鄉鄰。該罰、該罰!

我、我今日出來慌疏,錢確實不多,但一百兩還是有的。請大郎、蘇大娘、各位鄉親高抬貴手!”

李丹一愣,看了老人家一眼,心想不知他做的什麽辦法,這小子這麽快就服了?“好啊,三哥痛快,我也痛快。你交錢,今日事便揭過。”說著他叫過楊乙收銀子。

那趙煊被人當眾索銀好不羞慚,摳摳索索拿出些銀兩,並兩三張櫃票。餘下不足份寫了親筆欠條。

楊乙找錢鋪兌了銀子和銅錢,並向人借來戥子稱足數,按方才說的給春香樓和街坊們分了,眾人一片聲稱讚,個個千恩萬謝。

趙煊不知何時丟了隻靴子,在小廝攙扶下一腳高一腳低往回走,回頭扔下句話:“李三兒,你莫高興太早。

不就是仗著有個陳提學家做姻親麽?告訴你,他家犯事了!緹騎已在路上,不日就到本縣。看你還能得意幾時!”

看他在眾人起哄聲中狼狽而走,這幾句話卻使李丹生出些疙瘩。他和衙役們打了圈照麵,讓楊乙給衛雄塞了幾吊茶錢,回頭再尋時,那老人家卻不見了。

“丹哥兒,還是你厲害!”楊乙嘿嘿笑道,手裏捧著剩下的銀錢遞過來。

李丹拎起掂了下,隨手摸出個小稞子放入懷中,道:“老規矩,各人分些辛苦費,受傷見血的加倍,餘者留公。

把欠條拿去給銅算子(張鐃,張鈸兄長)催債用。金剛(張鈸綽號)的胳膊趕緊找大夫看,他近日不能做事,多給嫂子留二兩做家用,若有餘的還擱在銅算子手裏放賬。

我還有點急事,得趕緊去辦,這邊有勞你了。”

“放心吧,我省得。”楊乙連忙應了。

李丹心裏存著個念頭放不下心,冒著雨急急地往南走。

他心裏有個時常惦念的人兒,那張自從七年前在花園裏遇見就忘不掉的桃花般笑臉,方才趙老三嘴裏說的,不會是你陳家吧?他擔著心,腳下步伐飛快。

小元霸李丹要去的是西內春秋街機杼巷提學府。陳仕安老爺和李丹之父李穆既是同鄉、又是同榜進士。

當年二人立下子女婚嫁之約,李穆雖因公殉職,但陳家仍表示願意踐約。

聽聞陳老爺升遷應天府學政,恰好李碩得了秀才功名,高氏不顧長幼之序,為親生子向陳府求親,急急地定下了他與陳家長女慧兒的婚事。

李碩與李丹,同父異母。李丹是庶長兄,李碩是弟弟,卻是二房嫡子。出自不同的肚皮,無奈人家親娘是正室大娘,李丹故去的親娘是妾。

按常理兄未婚、弟不娶,然而在這時代裏,他既幼小且無助,能奈何?好在李丹心心念念的是陳家次女夢兒,不然被自己弟弟搶了女人都沒地方說理去!

夢兒比李丹小三歲,卻深得陳老爺夫婦疼愛。

李丹本想著待過兩年自己在縣裏混個位置,夢兒也年齒稍長,然後自己去提親陳老爺必能同意,所以也就沒有計較大娘的過分。

上月陳老爺赴任前,安排夫人尉氏攜兩個姑娘回鄉準備慧兒完婚。

陳老爺夫婦的打算是待婚禮結束,陳老爺也安頓好南京的住所,夫人再攜次女夢兒北上。可沒想到娘兒三個剛回到餘幹,他在南京就出事了!

陳府不大,看上去做學政的官貪不了多少錢,白色粉牆上隻兩扇黑漆大門緊閉,雨洗刷過後,泛出有年份的紫色幽光。

門邊掛了塊尺把長短的燙字木牌,是“提學府”三個字。陳老爺自詡聖人門徒,以聖訓自持,於財產並不上心。

門外靜悄悄地,遠處偶有行人穿雨而過,門前卻連個鄰居出來走動的也沒有,想問話都找不到人。

李丹看看巷子兩頭,皺皺眉,決定先回家再說。沒事就好,假如真地親家有事,李家應已得到消息並有反應才對。

但他想錯了,家裏好像什麽也沒發生,安安靜靜一切如常。李丹進門以後擰著衣服上的水懷疑地看看四周,卻沒從仆人們臉上看出些什麽。

怪了,他心裏納悶,往自己小院走,迎麵走來個撐傘的清瘦少年郎。

“下雨呢,五弟你要去哪裏?”

聽李丹叫他,李碩抬頭茫然地望來:“三哥,你回來了!”忽然猛地站住腳,一把將李丹扯到一旁牆根下,不顧他驚異急急地問:“你可過春秋街了?”

李碩和李丹同出二房,長得圓乎乎、白淨淨。和李丹不同,他是父親還在世時便親口定下要習文的,雖不擅長詩詞歌賦,但文章經義功夫紮實。

去年夏收後過了童子試,很快又過院試獲得秀才功名,原定婚事在夏初舉行。這小家夥平時模仿師長們的四平八穩儀態,今天卻走得甚急,且明顯心不在焉。

“是啊,怎麽?”

“呃……可看到些什麽?”

“什麽也沒有,靜得很。”

“咦,不應該呀?”李碩搖頭。

“五弟,可是出什麽事了麽?”李丹問。

“你不知道?”

“我剛進門嗬,知道什麽?”

“哦……,對對。”李碩拍下腦門,猶豫了下,忽然退後半步一揖到地。

李丹大驚,忙側身躲開用手扶他,問:“何以如此?五弟有為難處但說無妨,為兄定幫你出頭!”

李碩雖比兄長李丹小兩歲,卻是嫡子,在李家同輩裏排第五個,所以在家裏喚做“五哥兒、五郎”。李丹是本房長子不假,可他亡母是妾。

從“禮”上說以嫡為尊,故不肯受他弟弟的禮。然而倆人年紀差不多,李碩與這位兄長也從無嫌隙,亦沒什麽講究,此時無故鄭重起來便把李丹唬一跳。

“確有事要求兄長相助。”李碩有點犯難。他既想借助李丹,可又怕他惹禍給自己帶來麻煩。

“五弟,自家兄弟但說無妨,幹嘛吞吞吐吐?”李丹不滿。

“兄長才由外麵回來許還不知道?前些日子傳得沸沸揚揚的應天府國子監學子國孝期內狎妓案,天子震怒。現牽連我嶽父已被罷免下獄。

外麵傳說緹騎已快到城中,要將全家索拿往應天府呢。你弟妹來家以後不得半點消息,坐在屋中急得不行,非要回去探看。

母親不許,她就求我悄悄跑一趟,我剛得的秀才功名,哪敢?可她在屋哭的淚人般,我隻好答應走一趟……。”

“原來這樣。”李丹點頭,對他稱陳慧“弟妹”感到好笑,這兩口兒還未成親哩便叫得如此肉麻了。他略略思忖:

“不過,母親定已吩咐過禁止你去陳家,所以你其實根本走不出家門。想讓我代你走這趟好教她安心,對不?這個容易!”說完毫不在意地一揮手。

李碩大喜,不過還是趕緊拱手道:“五郎謝過三兄!隻是……,千萬小心,勿蠻幹硬闖,情形不對便速回來……。”

李丹本就打算再去一趟的,怕他繼續囉嗦,口裏道:“放心,五弟且回屋靜坐,等我消息!”說罷扯開兩條長腿便走。

路過中廳一想:“不對,走大門出去說不準自己也被門子攔下了。”

於是折回身,穿過寂靜的天井,走穿堂、往大廚房,依舊那般上牆、下樹。府裏各人忙自己手裏的事務,加之他身形極快,直到他消失在牆外,闔府上下竟茫然無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