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同知問對策
“你如何知道‘茶山社’的?”李丹警覺地走過去關好門,回到他麵前輕聲問。
“是自如曾向我提及,還力勸我入社。隻是……,聽說貴社有規矩,年紀需滿十五方許申請,我到家後前幾日才過的生誕,所以現在想是可以滿足條件了吧?”
李丹想了想,覺得這孩子學東西倒也認真、勤奮,管理輜重一絲不苟,倒是個可信賴的。李丹有些理解吾吉。
從他今天見到自己後流露出的想法和意思,知道他出於羨慕和對科舉的厭惡成分更多。
隻是他現在想法改變了,不大同意吾吉這樣選擇。“你方才的意思,是不想科考了,打算隨我們走是嗎?”他問吾吉。
吾吉猶豫了,他確有此意,可又怕和李丹說後他會不同意,但最終他還是點頭承認了。
果然李丹說:“我不完全同意你,因為你把科舉看偏了。你覺得它隻是進入仕途的渠道,卻忽視了它另外的作用。”
“另外的作用?”
“嗯,教育的作用。”李丹點頭:“教育不僅僅是讓你背些先哲文章與辭賦,它的目的在於啟蒙脫盲、知書達理。
古人雲:知其然、知其所以然。格物之學也需要知識,文盲是做不來的。
礦山裏有很多老師傅說起來頭頭是道,但他去世後那些學識、經驗也就隨風而散,留不下來。
即便有些東西口口相傳,謬誤、失憶忘卻總歸難免,到頭來流傳給後世的還是少而又少,且後人隻見結果不明就裏、不知其源,是以隻能傳承無法研究和拓展。
這都是沒有知識、不通文字帶來的惡果!
所謂知書達理,其實不僅僅是知道某些書籍、了解某些做人的道理,更重要的是掌握認知、描述、分析、研究、歸納和總結的方法。
世人僅知道從字麵去理解這句話,卻不知‘知書達理’四字背後的深義奧理。
做人的道理,是理;物質產生、演變、分化與淬煉的道理難道就不屬於理了麽?
所以你要習格物之學,首先還是應該多讀書、讀透書,掌握了學習的技能和認識事物的能力,然後格物便有了符合天道的方法,舉一反三也不是什麽難事。
士雲,你還有時間,不急著做事,先要飽學,然後做事。我可不是讓你做書呆子哦!
聖人先哲有很多道理都是從他們做人、做事的過程中體察、反省,後來覺悟出來的。
你若隻做個書蟲,不知道和他們一樣躬身於做人、做事,那就象方才對‘知書達理’四字的理解一樣,永遠隻能看到字麵那一半,卻看不到字的後麵去!”
“說得好!”一聲喝彩打斷了李丹的話,房門被推開,趙重弼眉飛色舞地出現在門口:
“哎呀李三郎,你一回來吾這耳朵就如同要聆聽仙樂一般歡喜,果然今日讓吾聽到好精彩一篇文章。妙論,實在是妙論呀!”
他這裏搖頭晃腦,不知道屋裏兩人心頭都在狂跳。因不知他何時來的,是否聽到“茶山社”那三個字,故而吾吉的臉已經有點變色了。
“見過同知大人,大人安好!”李丹急忙上前施禮來做掩飾,吾吉也口稱草民上前見禮。
“學生正與友人論及是否參加科考一事,不想汙了貴人之耳。吾吉,吾三郎,您上次見過的。”李丹試探地說。
“誒,哪裏來的‘汙’字?真是振聾發聵嗬!我這剛到門口就聽你發問他是否要棄科考,便有意放慢腳步聽聽你的見解,不曾想竟是篇《論科舉與格物致知之輕重》的大好文章。
哈哈哈……,不管怎樣,就憑這個吾今日算不枉前來赴約了!”
趙重弼興衝衝說完,“啪”地一聲打開手中握的那把倭扇(見注釋一),頗有名士風範地扇了幾下。
一看府同知大人來了,吾吉也不敢再留,連忙先行告退。李丹送他到樓梯口瞧見張望的王金堂,便招呼他趕緊叫人來收拾桌子,布置酒菜、瓜果。
王金堂說不如移到隔壁,那邊已經備下茶水了。
李丹過去一看果然幹淨漂亮,中間是個大果盤,擺著新切的寒瓜(西瓜)、甜瓜、蜜李,還有剛剛上市的龍眼,幹果有核桃、鬆子和葡萄幹等。
李丹甚為滿意,便請趙重弼移到隔壁來坐。
“我在邸報上見上饒解圍,裏麵居然提到你的名字。但隻是一言帶過,卻說是你部團練繳獲了賊軍大將銀陀的將旗。
這就奇了,這斬將奪旗的事怎麽會是你們團練做的呢?戰場上究竟發生了些什麽?
我可是在茶鋪子裏聽了各種說法,竟不知哪個是真的,所以今日定要逮到正主問個明白不可!”
見趙重弼半開玩笑半認真,嘻嘻哈哈地一點也沒個同知大人的樣子,李丹也放鬆下來,一邊等酒菜上桌,一邊將自己與盛懷恩如何在戈陽領受任務,又如何與遊三江的人不期而遇;
沒穀水淹賊兵,靈岩寺內外夾擊;到後來如何夜襲南山、擊敗花臂膊,內外勾連破鳳嶺鎮、殺周大福、打二天王的埋伏……;詳詳細細說了半個時辰。
這時候酒菜早已上桌,李丹拿出那葫蘆“玉清流”和他邊吃邊聊,一葫蘆酒喝得幾乎盡了這才講完。
趙重弼喝得兩眼發亮,雙頰泛紅,聽到精彩處連連拍著桌子大呼過癮。甚至摘了發簪,隻用根紅絛在腦後將頭發鬆鬆地束了。
還好他沒穿著官服,不然李丹真要擔心被人撞見彈劾他“有失官體”。
說到最後李丹向他解釋了為何自己要請上饒知府在文字中淡化自己,以及想參加科舉的考慮。
“你能及時回頭,沒有留戀功勞和官位,這點甚為難得!”趙重弼讚道,有對他說:
“千千萬萬的人都邁不過去這道坎,沒想到你小小年紀卻能想得開。擱在別人,一定認為有如此大功還不趁機撈點本錢,甚或為將來封妻蔭子搏個起步?
但是他們都忘記了,這世上有本事的不止一人,越往上麵走,傾軋、爭鬥越多,倒在半途的可能越大。
你想著厚積薄發、不圖一時,才是真正有本事、有自信的人該走的路!”
說完,他拿起酒杯看看裏麵的酒:“這就是你在南山搞出來的玉清流?確實清冽淡雅,兼有山間的氣息。果然不錯!但如今你返回饒州,這酒……?”
“哦,本想將酒場搬回餘幹繼續升鍋立灶,不成想楊氏父子帶著亂軍又將安仁占據了。所以酒的事情恐怕要稍稍滯後,而今當務之急是回餘幹協助縣尊抵禦來寇入侵。”
李丹說著,把範太尊來信,戈陽衛同意換人,讓他回餘幹組織團練的事相告。
“三郎回到餘幹,打算怎麽做?”趙重弼低頭吃菜,像是很隨意地問道。
李丹卻知道他既是府同知身份,問這個話必定不是隨口閑聊。想了想他才回答:
“餘幹位置重要,乃是江州(南昌府)與鄱陽(饒州府)的屏藩,控扼南北信江水道及東西陸路交通。想必官府不會坐視餘幹失守?”
說著瞧趙重弼,誰知他仍在大吃,竟似沒有聽到。李丹心往下沉,看來官軍不會抽出太多力量來協防餘幹了。
舔舔嘴唇他接著說:“目前對餘幹來說最大、最直接的威脅還不是來自楊氏父子,而是來自湖上。”
“唔?為何這麽說?”趙重弼頭也不抬地問。
“我雖未知安仁的具體敵情,但據俘虜口供和內線情報,二天王婁世明極力促成楊賀西征,目的是引開官軍,減輕婁氏父子身上的壓力。
他也沒想到後來有璜溪鎮一戰,竟能造成官軍精銳損失慘重的局麵,不然他就會說服婁自時也跟隨西進,而不是東向衢州(李丹最後得到的消息,婁自時正在攻打江山縣)了。
而楊賀派出楊星北上,一路攻打州縣,先後克金溪、東鄉,卻隻是在撫州城下耀武揚威一番,這說明他的目的在撫州!
楊星本想把撫州官軍引出來,可沒想到撫州據城堅守一時難下,他是沒辦法了才拐到東鄉的。
這時增援上饒的官軍掉頭,楊星做出副固守拚命的樣子,實際卻連夜趕到信江邊打了官軍個措手不及。
然而這個時候問題來了,安仁已成空城,楊星遣部將占下來的話我可以理解,但他為什麽不繼續北上攻打餘幹,反而在餘幹外圍探頭探腦呢?”
“嗯?”趙重弼終於抬起頭來,想了想這個問題,反問:“三郎認為,是什麽原因?”
“安仁失陷,至今已有半月。一般來講,趁著士氣高昂、甲械充裕,一鼓作氣去打下餘幹才是最好的選擇。
這樣既卡住了要衝,同時威脅兩府,進退有餘。且北有湖匪接應,東有盤嶺、黃柏、龍山等地鬧事的礦山刑徒結黨作亂。
呼應之下,糜爛整個饒州也不是不可能。但是楊星卻呆在東鄉遲遲未動!”
李丹伸出兩根手指:“隻有兩種可能:他老爹想要的是撫州而不是饒州,因此不許他繼續北進。
或者更大的可能是,在璜溪鎮之戰中楊星部也損失慘重急需整補,他現在就算要進饒州也是有心無力!”
“啪”,趙重弼將杯子重重放在桌上,若有所思地仰頭想了半天:“有道理!三郎接著說,你剛才講要點不在楊星,而是來自湖上?”
“大人,那楊星還在饒州以外徘徊,可湖匪就在咱們身邊捏著刀子看機會呢!”李丹點點桌麵:
“我臨走前,曾在餘幹抓到湖匪派到餘幹的探子。聽巡捕房周都頭說,審問之後那家夥提起湖匪和東邊鬧事礦徒勾連。當時以為那賊是誇大其詞,可……若是真的呢?”
他用手指著一隻碗說:“湖匪在北,與東邊的礦徒勾連起事,擾亂官府視線並牽製官軍,這樣是不是更方便與楊星配合,南北對進拿下餘幹?”
“餘幹若失,饒州失其半壁矣!”趙重弼表情凝重起來。忽然說:“你的意思,是說楊氏與湖匪可能有聯絡?”
“以前也許沒有,但楊星打下東鄉一個月了,消息已傳遍江西,想不讓湖匪知道怕都不能,所以得做好最壞的準備。”李丹用手指著說:
“饒州官軍恐怕也沒有過多兵力,如果處處去救,等於處處沒救。
故而,學生建議集中力量先對付湖匪,以餘幹為餌,使其頓兵城下。擊破湖匪的同時,設法以招撫、安頓手段瓦解作亂礦徒,最後對付楊星。”
“等等,你以餘幹為餌這話怎講?”
“餘幹西有信江補河,南有琵琶湖,東有冕山,城高池深,河湖相間。地勢東南高、西北低,城牆北、東北較高,南牆最低。
我若回去,會建議三件事:一,立即修補城牆,十二裏城牆中,西、南兩個方向需用我所說的‘竹筋水泥法’全部增高二至三尺。
二,擴大並訓練團練隊伍。三,在琵琶湖組建並藏匿一支水上作戰、運輸的船隊,使隊伍不僅限於守城,且能在水上機動作戰,類似於在城外呼應的遊兵。
這樣讓全縣堡壘化,消耗敵人作戰能力,配合官軍從外圍進攻。”
“你為何要先針對湖匪?”趙重弼聽出他話裏的重點。礦亂是多點爆發,但各處人數並不多,所以有不少人意見是先易後難。
趙同知對那種聲音聽多了有些不耐煩,驟然聽到相反意見,立即引起了他的重視,所以他要窮究李丹思路的根源。
「注釋一:即折扇、摺疊扇,倭國傳來之物,當時為有身份人士使用,參考宋郭若虛《圖畫見聞誌·高麗國》或明李言恭《日本考·倭好》」